论《红楼梦》文化
的翻译
刘士聪3 谷启楠
关于《红楼梦》的文化, 红学家周汝昌先
生在《红楼梦辞典》《序》中指出,《红楼梦》是
一部出自文人之手的传世之作, 而“曹雪芹这
个‘文人’, 既有中国历代文人的共同特点, 又
有清代满洲八旗文人的更大的特色⋯⋯这种文
人的文化素养加上特性特习, 就使得《红楼
梦》带上了极其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奇妙的
色调和气质, 风格和手法。假如不能理会中国
汉字文学艺术传统和华夏文人对这种文化的造
诣和修养之深之高, 那就永远也无法真正谈得
上理解与欣赏他们的作品。”①
这不但适用于以汉语为母语的原文读者,
更适用于以英语为母语的译文读者。
《红楼梦》目前已有两个完整的英译本, 一
是杨宪益夫妇的A D ream of R ed M ansions, ②
一是大卫·霍克斯 (D avid H aw kes) 和约翰·
敏福德 (John M info rd) 的 T he S tory of the
S tone。③这两个译本的诞生, 是汉文学英译领域
的巨大收获。从整体效果看, 可以说两个译本
都很成功, 但在对许多具体内容, 尤其是对书
中有关文化内容的翻译上, 两个译本采取了不
同的处理手法。本文仅就翻译家们的不同处理
手法所产生的效果, 对两个译本作一些粗略的
考察。
从宏观方面讲, 译者一般要照顾两个方面:
既要使译文在意义和风格上忠实于原著和作
者, 又要符合译入语的表达习惯, 让译文读者
读懂读好。在涉及到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 (包
括属于修辞范畴的比喻、典故等) 时, 怎样才
能如实传译原作, 又能使读者易于接受, 是一
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例如,《红楼梦》④第一回有个《好了歌》, 第
一句是“世人都晓神仙好”, 杨宪益夫妇的译文
(以下称简杨译) 是:
A ll m en long to be immo rta ls⋯
霍克斯先生的译文 (以下简称霍译) 是:
A ll m en know that sa lvat ion shou ld be
w on⋯
杨译将“神仙”直接译成“immo rta ls”, 霍
译则采用了转译的方法, 使用了 sa lvat ion (拯
救) 这个词。“神仙”是中国道教的概念, 成
“神”成“仙”是道家的最高理想; 而“拯教”
是基督教的概念, 从“罪孽”中得到“拯救”则
是基督教徒的最高追求。
又如, 第六回里刘姥姥说“谋事在人, 成
事在天。”杨译是:
M an p ropo ses, H eaven dispo ses.
而霍译是:
M an p ropo ses, God dispo ses.
同样, 杨把“天”译成“H eaven”, 霍则译
成“God”。在封建时代的中国, 人们把“天”视
为自然界的主宰, 而基督教徒则把“上帝”视
为自然界的主宰。
这里, 杨译遵循忠实于原作的原则, 保持
了原作的道教概念; 而霍译则考虑了读者的宗
教背景和接受心理, 将原文里的道教概念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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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西方的基督教概念。这两种处理方法所取得
的效果各有千秋。从原作角度看, 杨译忠实于
原文; 从译文读者的角度看, 霍译更容易理解
和接受。从翻译理论上分析, 这大概正体现了
英国翻译理论家彼得·纽马克 (Peter N ew 2
m ark) 所说的“语义翻译法” (sem an t ic ap2
p roach) 和“交际翻译法”(comm un icat ive ap2
p roach) 的区别。
纽马克在他的专著《翻译的方法》 (A p2
p roaches to T ransla tion) 中提出“语义翻译”和
“交际翻译”的说法, 并认为是对翻译理论的一
个贡献。他说:
交际翻译试图对译文读者产生一种效果,
这效果要尽可能接近原文对读者所产生的效
果。语义翻译试图在译入语的语义和句法结构
允许的范围内传达原著的确切上下文意义。
从理论上讲, 这两种方法区别很大。交际
翻译只注重译文读者; 译文读者预想不到译事
之难或原文之费解, 而是期待译者在必要之处
将外语成分尽多地转化到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之
中。但即便如此, 译者仍需尊重译出语的文本
形式, 将其视为翻译的唯一物质基础, 并在此
基础上进行翻译。语义翻译则立足于原著的文
化, 仅在其内涵意义方面给读者提供帮助, 条
件是这种内涵意义传达了文本中主要的、对全
人类有普遍意义的信息 (而不是仅对某个民族
有意义的信息)。这两种方法的一个根本区别在
于: 当出现矛盾时, 交际翻译必须强调“表现
力”, 而不强调信息的内容。⑤
这就是说,“语义翻译”注重对原作的忠实;
处理方法带有直译的性质, 而“交际翻译”则
强调译文应符合译入语的语言习惯; 处理方法
带有意译的性质。但二者又不是截然分开的, 在
一部作品的翻译过程中, 往往是“语义翻译”和
“交际翻译”相辅相成, 互为补充。
现在根据纽马克的理论对《红楼梦》的两
个译本中有关文化内容的翻译试作比较。
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 贾雨
村说到“大仁者, 修治天下; 大恶者, 挠乱天
下。”然后他接着说,“清明灵秀, 天地之气, 仁
者之所秉也; 残忍乖僻, 天地之邪气, 恶者之
所秉也。”
这里“天地之气”的“气”是中国古代哲
学概念, 指构成天地万物的物质。杨宪益夫妇
使用“essence”一词来传译“气”的概念:
T he good em body pu re in telligence, the
true essence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bad, cru2
elty and perversity, the evil essence⋯
在这里,“essence”仅取其“构成事物之要
素”之意, 未能准确地表达“气”的概念。
由于“气”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概念, 在英
语里找不到一个对应的词来表达 (有的英语词
典干脆就用音译“qi”代替) , 霍克斯放弃了原
文中“气”的本来意义, 以“humou r”代之:
N ow the good co sm ic flu id w ith w h ich the
natu res of the excep t ionally good are com 2
pounded in a pu re, qu in tessen t ia l humou r;
w h ilst the evil f lu id w h ich infu ses the natu res
of the excep t ionally bad is cruel, perverse hu2
mou r⋯
在这里, 用“humou r”是“进入人体并依
比例不同而决定人之健康与性格的四种体液之
一”的意思。英语的“humou r”与汉语的
“气”相去甚远, 但霍克斯选用这个词主要是考
虑到讲英语民族的文化背景和接受心理。这种
变通从原文角度看是不确切的, 但根据纽马克
的“交际翻译”原则, 在译入语里没有相对应
的概念时, 也不失为一种解决
。
然而这种变通有时也值得商榷。第十九回
开头说, 一日宝玉闲暇无事, 偏袭人又家去吃
年茶,“因此, 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
作戏。”
关于中国的围棋, 杨译未对其作过多的加
工和解释:
⋯ So Pao2yu w as left to am u se h im self
w ith the o ther m aids at d ice o r draugh ts.
霍译则作了发挥, 增加了几倍于原文的篇
幅对读者解释什么是围棋:
⋯Bao2yu p layed“R acing Go”w ith the o th2
er m aids. T h is w as a gam e in w h ich you moved
71
you r Go2p iece acro ss the board in acco rdance
w ith the th row of dicethe ob ject being to reach
the oppo site side befo re everyth ing else and
pocket a ll the stakes.
严格地讲, 翻译《红楼梦》这样的古典名
著不允许作大篇幅的增删, 不但“语义翻译”不
允许, “交际翻译”也不行, 因为这样做几乎等
于“编译”或“改编”。霍克斯在为其译本所写
的《序言》里说: “我永远遵循的原则是把一切
都译出来。”⑥这个原则无疑是非常好的, 但在
保持原著面貌的前提下作到这一点有时也很
难。霍译本通篇没有一个注释, 所有需要注释
的地方都在行文里作了解释性的翻译, 这就必
然会伤害原著的本来面貌。如果在译文里把对
类似围棋这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内容所作的解
释用注脚的形式来完成可能要更好些。杨译本
里有一些注释是好的, 但也寥寥可数。
不要说外国读者, 就是中国读者要想读懂
《红楼梦》没有注释也不行。1987 年北京师范大
学出版社出版了以“程甲本”为底本的《红楼
梦》校注本。启功先生在该书《序》里说, 《红
楼梦》“需要注释, 注释起来, 又不是那么省事
的。一个典故的出处, 一件器物的形状, 要概
括而准确的描述, 颇为费力。即使极平常的一
个词语, 在那个具体的环境中, 究竟怎么理解,
也常常不是容易的。”⑦
由此不难想象, 翻译《红楼梦》不论是采
取“语义翻译法”还是“交际翻译法”, 不加注
释很难作到忠实于原著, 也很难向读者再现这
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艺术性”的不
朽著作。
《红楼梦》里丰富的文学典故, 也给翻译带
来很多困难。如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
额》里, 贾政带领众人来到一石碣处, 随命众
人题字, 众人建议直书“杏花村”。贾政听了,
笑向贾珍道: “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 只
是还少一个酒幌⋯⋯”
“杏花村”和“酒幌”之间的关系, 当时在
场的人们都很清楚, 中国读者读到此处也会自
然想到杜牧的《清明》诗,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杨译是这样的:
“T he ancien ts had already supp lied the
mo st f it t ing nam e—A p rico t V illage. ”
Ch ia Cheng tu rned w ith a sm ile to Ch ia
Chen, saying, “T hat rem inds m e. T h is p lace
is perfect in every o ther respect, bu t it st ill
lack s a tavern2sign⋯”
这是忠于原文的译法, 不加不减, 但有一
个缺点, 一般译文读者缺乏中国文化的熏陶, 也
没有读过杜牧的《清明》诗, 很难将“A p rico t
V illage”和“tavern2sign”联系起来, 而此处题
写“杏花村”的含蓄与诗意, 译文读者是无法
体会到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损失。
霍译是这样的:
“In th is case the ancien ts have already
p rovided the perfect nam e: ‘A p rico t V il2
lage’. ”
J ia Zheng knew that he w as referring to
the w o rds of the fa in t ing traveller in D u M uθs
poem :
“W hereθs the tavern?” I cry, and a lad
po in ts the w ay
To a village far off in the ap rico t t rees.
H e tu rned to J ia Zhen w ith a sm ile:
“Yes. T hat rem inds m e. T hereθs ju st one
th ing m issing here: an inn2sign⋯”
霍译把作者留给读者去体会的内容说了出
来, 填平了“杏花村”与“酒幌”之间的沟涧,
这种译法虽然便于译文读者理解, 但毕竟与原
文不符, 因为加进了原文里所没有的东西, 而
且原文的含蓄和节奏都受到影响。
《红楼梦》中还有不少活灵活现、妙趣横生
的口头用语, 如何译好也很值得研究。如在第
二十回里黛玉讥笑史湘云:
“偏是咬舌子爱说话, 连个‘二’哥哥也叫
不出来, 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
赶围棋儿, 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史湘云也不示弱, 反唇相讥道:“这一辈子我自
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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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 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
佛, 那才现在我眼里。”
这一段把两个小姑娘唇枪舌战的情景写得
栩栩如生。
小孩咬舌会把“二”说成“爱”, 但这里的
“厄”是怎么来的呢?《红楼梦》学者王家惠写
过一篇《道得一字尽得风流》对此有过考察。他
说现在红学界基本上采用曹雪芹祖籍为河北丰
润县一说, 丰润北部山区的人们, 以及附近迁
安、迁西的人们都是把“二”说成“厄”。⑧对于
这一细节的处理, 杨译和霍译采取了不同的方
法。
杨译在此之前已对“爱”作了注释: E rh
m ean s“tw o”o r“second”and ai“love”, 然后,
史湘云的这段话是这样翻译的:
“N atu ra lly Iθll never com e up to you in
th is lifet im e. I ju st p ray that youθll m arry a
hu sband w ho ta lk s like m e, so that you hear
no th ing bu t ‘loveθ the w ho le day long. Am ida
Buddha! M ay I live to see that day!”
霍译则是:
“I shall never be a m atch fo r you as long
as I live, ”X iang2yun said to D ai2yu w ith a dis2
arm ing sm ile. “A ll I can thay ith that I hope
you m arry a lithp ing hu thband, tho that you
have ‘ithee2w itheeθ‘ithee2w itheeθin you r earth
every m inu te of the day. A h, Ho ly N am e! I
th ink I can thee that b lethed day already be2
fo re m y eyeth. ”
杨译译出了体现在“爱”字里的讥讽蕴意,
但没有译出其语言的俏皮风趣; 霍译用了一系
列的咬舌音来再现原文的活泼, 而史湘云讥讽
黛玉的有力武器“爱”字并未体现出来。
从总体看来, 杨译《红楼梦》基本属于
“语义翻译”, 而霍译本基本属于“交际翻译”,
但在许多具体问题的处理上是两种方法交互使
用的。纽马克主张, 无论是“语义翻译”还是
“交际翻译”,“在等效的前提下, 字对字地直译
不仅是最好的, 而且是唯一行之有效的翻译方
法。不论何种翻译都没有理由使用不必要的
‘同义词’, 更不要说释义了”⑨。实际上, 在汉
英两种语言之间用“字对字地直译”来实现
“等效”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另一主张是有普
遍意义的。他说,“人们通常想用语义翻译的方
法翻译严肃文学 (高等艺术) , 但不要忘记, 所
有的艺术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寓意的、比喻的、暗
喻的, 都有教诲意义, 因此, 都带有交际目的。
比喻语言只有在译入语及其文化的比喻中得以
再现时才有意义; 如果不能再现, 则只好转达
它的意思。”
如何译好像《红楼梦》这种充满“文化内
涵”和“寓意”、“比喻”的古典文学名著, 是
一个复杂的问题。笔者以为, 译者的最高原则
应是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著, 再现原著。为了
达到这一目的, 应兼取“语义翻译”和“交际
翻译”之长。而且, 凡是在译文里难以再现的
内容, 用注释的办法予以补足。
任何一种单一的翻译模式都难以忠实地再
现《红楼梦》中源远流长的文化内涵。
①周汝昌 (主编) :《红楼梦词典》, 广东人民出版社, 1987
年版, 序 5 页。
②Yang H sien2yi & Gladys Yang: A D ream of R ed M an2
sions, Fo reign L anguages P ress, Beijing, 1978. 下文中杨译的
例句均引自此版本。
③D avid H aw kes: T he S tory of the S tone, Pengu in Group ,
1973. 下文中霍译的例句均引自此版本。
④曹雪芹:《红楼梦》,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年版。下文
中的《红楼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⑤参见 Peter N ewm ark: A pp roaches to T ransla tion, P ren2
t ice H all In ternational (U K) L td. , 1988, p. 39. 引文为笔者
自译。
⑥同③, p146。引文为笔者自译。
⑦曹雪芹: 《红楼梦》 (校注本) ,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7 年版, 第 1—2 页。
⑧王家惠:《道得一字尽得风流》,《天津日报》, 1995 年 4
月 26 日。
⑨同⑤, p139。引文为笔者自译。βκ同⑤, p145。引文为笔者自译。3 作者地址: 300071 天津南开大学外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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