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有道_和_无道_论语_经传与理雅各的_辩经权译_陈叙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21 “有道”和“无道”* ———《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陈 叙 理雅各在《中国经典》第一卷《绪论》中这样评述孔子的政治观:“孔子教导的统治是 改良后的专制主义。他不允许任何一位‘神授王权’(jus divinum)者免除个人美德和仁政 的约束。孔子虽未明确谈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建立良好关系的基础何在’，但其实我们 可以假设:他认同《书经》‘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 母’、‘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之说。一旦君不再推行天命 之善、维系养民之政，他就丢弃了自己的头衔与王位，(民)在压迫中形成的坚忍不拔必将 他的统治推翻。孟子每每勇于教诲这一昭然之理。孔子虽不喜欢谈论此类话题，但他依 然同意上述观点”。① 理雅各认为孔孟有关“君”的责任与天命的看法一致。值得追问的 是，他们对“民”的期许是否相似? 以孟子为例，《孟子·尽心上》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 以道殉乎人者也。”天下有道的表现之一是统治者(君)推行天命之善，维系养民之 政———与被统治者(民)关系融洽;天下无道则与之相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关系破 裂。孟子此章讨论的正是民的责任与使命。理雅各的英译如下: Mencius said，“When right principles prevail throughout the kingdom， one's principles must appear along with one's person． When right principles disappear from the kingdom，one's person must vanish along with one's principles． I have not heard of one's principles being dependent for their manifestation on other men．”② 在《孟子》原文中，“天下有道”、“天下无道”之“道”与“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以道殉 人”之“道”，未作任何区别，而在理雅各的译文中，则分别为“right principle”和“one’s principle”。他评述此章:与道(his principles)共存亡，生死由己，无关他人，并在附注中指 出“道”(principle)分两种:一种是大道(right principles in general) ;一种是个人之道 (principles as held by individual men)。依据理译，此章章旨可概括为:无论天下有无大 * ① 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经典英译本汇释汇校”(项目批准号:10＆ZD108)的阶 段性研究成果。 James Legge，prolegomena，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by James Legge，trans． 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60，p． 106．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474． 22 《中国文化研究》2013 年春之卷 道，必须坚守独立于他人(权势)的个人之道。相比经文本身抑或相关传疏，作为译者身 份的理雅各在辩读经传后收获的译注，似乎更有助于理解经文。《孟子注疏》此章正义 云:“言穷达卷舒、屈伸异变者也。孟子言天下有治道之时，则当以道从身，以施其功实 也，以其身显而道彰也;天下无治道之时，则当以身从道，而卷藏守伏也，以其道藏则身伏 也。未闻于此无道之时，以道从人而饕富贵也。《论语》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同 意。”①“以道从人”，向往“饕富贵”，行以顺为正之“妾妇之道”，②结果必然是身存而道 亡。既然《论语》与《孟子》同意，可说，孔孟对民的期许也是一致的。理雅各区分这两种 道，显然有在天下无道，即君不再担负大道之时，民必须担当个人之道之意，否则道将沦丧 殆尽。译注《论语》中的君与民、有道与无道，理雅各是否亦有大道与个人之道之分?他 在辩读经传、权度译文后如何评注孔子的观点?《论语》的本国诠释者在多大程度上影响 了它的外国诠释者?经文(作者)、传疏(本国诠释者)、译注(外国诠释者)三者在经文辩 读中，有着怎样的相生相成的关系?本文由此展开下列讨论。 一 有道与无道 “道”在理雅各的《论语》中有多种译法:principle(单复数皆有)、course(单复数皆 有)、way(单复数皆有)、truth、characteristics、studies、path、duties、path of duty、to rule、to lead on、to be well instructed。“有道”与“无道”是其中一组多见的对举。理译参下表: 有道 无道 有 道 理译 原文 of principle 就有道而正焉(《学而》) the principled 如杀无道，以就有道， 何如(《颜渊》) 无 道 理译 原文 the unprincipled 如杀无道(《颜渊》) the unprincipled course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 (《宪问》) ︵ 邦 ︶ 有 道 (a country is) well governed 邦有道，不废(《公冶 长》)邦有道，贫且贱 焉，耻也(《泰伯》) good order (prevailed in his country) 邦有道则知(《公冶 长》) goo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a state) 邦有道，谷(《宪问》)邦 有道，危言危行(《宪 问》)邦有道，如矢;邦 有道，则仕(《卫灵公》) ︵ 邦 ︶ 有 道 (a country is) ill-governed 邦无道，免于刑戮(《公 冶长》)邦无道，富且贵 焉，耻也(《泰伯》) disorder (prevailed in his country) 邦无道则愚。(《公冶 长》) ba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a state) 邦无道，谷，耻也(《宪 问》)邦无道，危行言孙 (《宪问》)邦无道，如 矢;邦无道，则可卷而怀 之(《卫灵公》) ① ② 《孟子注疏》卷 13 下，《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 1980 年版，第 2770 页。 《孟子集注》卷 1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362 页。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23 有道 无道 ︵ 天 下 ︶ 有 道 right principles (prevail in the kingdom / empire)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 夫。天下有道，则庶人 不议(《季氏》)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微子》) goo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the empire)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 自天子出(《季氏》) right principles of government (prevail in the kingdom) 天下有道则见(《泰 伯》) ︵ 天 下 ︶ 有 道 without the principles of truth and right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 将以夫子为木铎(《为 政》) ba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the empire) 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 自诸侯出(《季氏》) (right principles of government) are prostrated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 隐(《泰伯》) 以“无道”为例:第一类“无道”出现 2 次。第二类“(邦)无道”在《论语》中出现次数 最多，共 7 次。“邦”译为 state、country 或 government。第三类“(天下)无道”出现 3 次。 “天下”译为 kingdom或 empire(在别处也译作 under heaven或 the world)。第二类和第三 类有一译法相同，皆作 bad government。“(天下)无道”与“邦无道”同在《论语·泰伯》篇 “笃信好学”章出现。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类“无道”理雅各一般不用 principle，①第一和第三类则多用 principle。在理译中，除了“道”之外，译文中包含 principle 的还有“忠”(to be true to the principles of our nature)、“文章”(personal displays of his principles and ordinary descriptions of them)、“德行”(virtuous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仁者”是 men of principle，“临大节而 不可夺”的也是 principles。 如上文所述，“道”的理译很多，比如，“朝闻道，夕死可矣”译作 the right way，“士志于 道”和“谋道不谋食”都译作 truth。理雅各看似灵活的译法，其实有着一以贯之的蕴含。 “道”在“天下之无道也久矣”中译为 without the principles of truth and right，在“为其贼道” 中译作 the way of right principle，可见，principle、truth、the way———“道”的三种译法实则相 通。在理译中，大道(right principles)与个人之道(principles as held by individual men)向 来有别。比如，“天下之无道”、“为其贼道”皆大道;而“忠”的对象———the principles of our nature，则为个人之道，有道之人对已表现(尽己)为“忠”、对人表现(推己)为“恕”。 第二类“无道”不用 principle也许是因为“邦”相当于《孟子》“以道殉身”章中的“人” (参见上文) ，“未闻以道殉乎人者”，因此“邦(人)无道”只是统治不善，并非大道(right principles)沦丧。比如，理雅各译“(蘧伯玉)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为:When bad ① 有一处例外，理雅各在“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的附注中指出“‘危’是褒义，指 的是在无道之邦(under a bad government，where good principles do not prevail) ，‘危’(lofty)的状态看起 来，或者说事实上很危险”。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276． 24 《中国文化研究》2013 年春之卷 government prevails，he can roll his principles up，and keep them in his breast。原文并未直 言卷何物而怀之。理译增入个人之道(his principles) ，或许是想说明一己(身)之道不会 殉乎人(邦)。即使邦再无道，统治再坏，个人(身)也能卷道而怀之。因为真正的君子， “临大节而不可夺”(drive from his principles)的是个人之道。 再者，孔子的时代礼坏乐崩，“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 ，天下无道是一 种持续状态，受到公认，①而邦则时“有道”时“无道”，南容、宁武子、史鱼、蘧伯玉诸人都 经历过邦的“有道”与“无道”。② 大道恐怕难以在短期内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种短期 的变化更多是一邦(君)统治的好坏。 因此，分析理译可推出，理雅各对三类“无道”的不同译法，也许是想区别:第一类“无 道”是个人之道(principles as held by individual men)的丧失，第三类“无道”是大道(right principles in general)的丧失，第二类“无道”则无关乎“道”(principles)本身，是一种由 “人”(men)的统治决定的状态。③ 二 理雅各的“矛盾” 《论语·宪问》第一段:“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理雅各的 英译颇耐人寻味: Hsien asked what was shameful． The Master said，‘When goo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a State，to be thinking only of salary;and，when bad government prevails，to be thinking，in the same way，only of salary;—this is shameful．’④ 理雅各所附评述为:“做官一心只想俸禄可耻”。他指出“谷”的含义丰富(pregnant)而精 微(intensive) ，可依朱注释为“禄”(emolument) ，若不灵活地采取此译，则与《泰伯》篇以 “善”译“谷”的变通相左。⑤ 既然，“谷”与“禄”相通，将理译中出现 emolument(“禄”)的 章节与此章对看，或可更好地理解他的选择。理译中 emolument一词出现在《为政》篇“子 张学干禄”章、《卫灵公》篇“君子谋道不谋食”章和“敬其事而后其食”章。前两章理雅各 ① ② ③ ④ ⑤ 考察《论语》全书，孔子以及时人的评价，偏于天下无道，比如，《八佾》仪封人说“天下之无道也 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微子》篇子路明言“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孔子感叹“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也”。 孔子对南容、宁武子、史鱼、蘧伯玉的评价分别见《公冶长》与《卫灵公》篇。 参见《论语·先进》:“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 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卫灵公个人之道的丧失，并不意味着邦的无道，因 为后者多指一种君臣合力的统治。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275． 理雅各译“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为:It is not easy to find a man who have learned for three years without coming to be good． 评述为 How quickly learning makes men good．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 p． 212．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25 的评述分别为“求学志在修身而非干禄”、①“君子不唯利是图，唯道是从”。②。“后其食” 译为 makes his emolument a secondary consideration。③。三章一致认为言行、学、道、事比食 (禄、贫)重要。忧道不忧贫也是向孔子提问的原宪为后世称道之处。理雅各在附注中指 出谷即禄(emolument) ，可见对道与谷的轻重关系并无异议———无论邦有道、无道，谋道、 忧道重于谋食、忧贫。 然而，理雅各并未在译文中强调道与谷的这种关系，且在附注中，翻译孔安国注“邦 有道，当食禄。君无道，而在其朝、食其禄，是耻辱”为:④When a country is well-governed， emolument is right;When a country is ill-governed，to take office and emolument is shameful。 相较之下，他认为朱熹建设性的解释(construction)更好，朱注为: 谷，禄也。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宪之狷 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谷之可耻，则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 问而并言之，以广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进于有为也。⑤ 相比孔注，看似二者最大的区别是:孔安国认为邦无道出仕可耻;朱熹则不在意出仕与否， 更看重其间的状态———有为或独善。仔细分析发现，孔注不以“邦有道，谷”为耻，而朱注 则强调易为人忽略的“邦有道，谷”之耻，比如，朱子曾明言“邦无道而受禄，固不可;有道 而苟禄，亦不可。……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原宪却似只要不为，却不理会有 为一节”。⑥ 其实，理雅各已意识到不妥之处。他在“宪问耻”章的附注中指出:孔子的回 答若是针对原宪而言，则与原宪在别处体现的品格不符。⑦ 原宪不仅绝非一心只想俸禄， 甚至不忧贫到拒绝俸禄、孔子不得不找理由请他接受的份上。不过，理雅各并未深究这种 不妥，亦未因此改变译文。某种程度上，因为不了解此章朱注的重点，理雅各舍孔从朱，认 为邦无道可出仕，只要独善其身，而非“但知食禄”。 暂且不论，出仕与独善是否可以二者得兼，⑧先看与《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章 同意的《论语·泰伯》篇这段:“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 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这里，邦有道贫且 贱，邦无道富且贵，皆被孔子视为可耻。“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邢昺《正义》解作:“耻 食污君之禄，以致富贵也。”⑨朱子《集注》引晁说之注云:“有学有守，而去就之义洁，出处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⑧ ⑨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151．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1960，p． 303．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305． 《论语注疏》卷 14，《十三经注疏》，第 2510 页。 《论语集注》卷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48 － 149 页。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 44 (论语 26) ，北京:中华书局 1986 年版，第 1115 － 1116 页。 《论语·雍也》: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朱注的“独善”值得推敲。如果将“独善”理解为上文中的“守死善道”，结果好像只能是“不 入”、“不居”、“隐”。 《论语注疏》卷 8，《十三经注疏》，第 2487页。 26 《中国文化研究》2013 年春之卷 之分明，然后为君子之全德也。”①“出处之分明”即指邦有道处世，邦无道出世。令人费 解的是，据理雅各对“宪问耻”章的理解:邦有道有为，邦无道独善其身，食禄无可厚非。 无论邦有道、无道，君子都可做官食禄———邦无道独善其身，富且贵可也，那么，同样论及 “邦无道”与“耻”的《泰伯》、《宪问》这两段，岂不自相矛盾?在孔子的时代，富也许不必 通过食禄，然而，贵好像只能依赖出仕(孔子指责的，显然不是那些出身既富且贵之人)。 再则，此章明言“无道则隐”，“隐”即指致仕或者出世。对比“宪问耻”与“笃信好学”二 章，或许可为理雅各舍弃孔注，选择朱注，找到这样的解释，即他认为:天下无道则隐，并不 等于邦无道则隐，邦无道而天下有道，君子仍可出仕。 然而，天下无道在《论语》中几乎是公认的，即使天下有道而邦无道，无道之邦也极易 堕为危邦、乱邦。参看柳下惠的自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 父母之邦”(《论语·微子》) ，居乱邦除非“枉道事人”，否则大多落得罢官致仕的结局。 可见，孔子所谓“邦无道，谷”之耻，正在于邦无道出仕食禄。又如《卫灵公》篇“子曰:‘直 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 之。’”“仕”与“卷而怀之”是截然不同的选择。并且理雅各附注了“卷而怀之”的另一层 含义:远离仕途(aloof from office)。② 如果在翻译“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邦无道，则 可卷而怀之”时，理雅各对邦无道理应致仕皆无异议，为何却在“宪问耻”章不取孔注——— 邦无道出仕可耻，反而强调一心只想食禄可耻?在仔细辩读经文、传疏以及译注之后，理 译的前后“矛盾”并未得到合理的解释。 三 理雅各的“权译” 继续分析理译“直哉史鱼”和“笃信好学”二章或许有助于探究他的思路。理雅各评 述“直哉史鱼”章为“子鱼与蘧伯玉令人钦佩的品格”，接着沿用朱注，指出孔子如此评价 子鱼可能是因为听到这件事:史鱼死而尸谏卫灵公，并说明历代注家的基本观点:“子鱼 的直不如蘧伯玉的出处合义(rightly adapting himself to circumstances)”。不过，理雅各好 像和注家们的看法不太一致。至少，他并未强调“直”不如“君子”。这种不强调或许跟史 鱼的故事有关:史鱼直谏卫灵公，终使蘧伯玉贤而得用，弥子瑕不肖而远之。蘧伯玉有赖 史鱼的直，得以出仕。然而，这种出仕并非孔子称赞的君子之行。史鱼影响的只是卫灵公 的任免而已，邦并未因此从无道变为有道。蘧伯玉为何被动地接受任命，而不主动地判断 邦有道与否，以此选择出仕或卷而怀之?史鱼的“直”到底是成全了还是毁掉了蘧伯玉的 “君子”之誉?依据理雅各补充的故事，孔子同一句话中潜藏的这种悖论该如何解释?这 里，“仕”、“卷而怀之”只有如理译“宪问耻”章，取朱注的有为、独善，而不与食禄、不食禄 等同，这个悖论才能得以解决。 理雅各评“笃信好学”章为:“适时出仕、适时致仕的官员的条件。”他在注末指出“整 章看似缺乏宽厚之‘道’与‘情’中蕴含的暖意。实际上，我怀疑各节之间并无应有的关 联”。“宽厚之‘道’与‘情’中蕴含的暖意”指的是什么?各节缺少的关联又是什么?理 ① ② 《论语集注》卷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06 页。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296．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27 雅各并未给出答案。试作假设，道与情之宽厚类似儒家的“中和”或者“权”:只要“守死善 道”，不“以道殉人”，邦无道独善其身，食禄可也，富且贵不耻;邦有道积极有为，不食禄可 也，贫且贱不耻。至少，在理雅各看来，“谷”只有在“但知食禄”时才等于“以道殉人”。 有道则仕的观点在《论语》中屡被强调，理雅各也是依此翻译的。比如，“子谓南容‘邦有 道，不废(would no be out of office) ;邦无道，免于刑戮’”。① 但并不因为屡被强调，出处就 丧失“权”的可能。陶渊明的《饮酒》其六:“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 共誉毁。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赞赏的就是超脱于是非、 毁誉之外的达士，达士的高妙之处正在于行权。理雅各所谓“笃信好学”章各节之间缺少 的关联也许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天下无道，皆是危邦、乱邦，如何隐居?如何守道? 理雅各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孔子自许“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述而》) ，称赞(大 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 ，子路明知“道之不行”，却强调“君子之仕也，行其义 也”(《微子》) ，他们并未主动地判断有道还是无道，而是将出处的决定权被动地交与君 (义)。“其愚不可及”的宁武子即如此，②邦无道亦仕。理雅各依朱注“文公有道，而武子 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无道，至于失国，而武子周旋其间，尽心竭力，不避艰险。 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 也”③，在附注中将其描述为邦有道，无为而仕，不担责，似“智”(‘wisely’acquitted himself of his duties) ;邦无道，有为而仕，不避患，似“愚”，终使国家恢复秩序。④ 这里，有道“无 事可见”、无道“尽心竭力”恰与朱注“宪问耻”章的有道有为、无道独善相悖，理雅各未指 出或并未意识到朱注的矛盾，仍以朱注为据。两处朱注看似观点相悖，然而，理雅各选择 朱注的理由可能始终如一，即在大道与个人之道之外，并无一定之道，只要二者得以保全， 则“无可无不可”，正如孔子自诩的那样。⑤ 不过，理雅各却不是每一次都能理解出处“无可无不可”的孔子。《论语·阳货》篇有 以下二则: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 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 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正义》和朱注都对孔子这两次类似的言行做了同情的解释。前者称赞孔子“见几而作”: ① ② ③ ④ ⑤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173．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 《论语集注》卷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81 页。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180． 《论语·微子》: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 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 可。” 28 《中国文化研究》2013 年春之卷 “虽言不入不善(之国) ，缘君子见几而作，亦有可入之理”。① 后者认为此举既仁且智: “子路昔者之所闻，君子守身之常法。夫子今日之所言，圣人体道之大权也。然夫子于公 山佛肸之召皆欲往者，以天下无不可变之人，无不可为之事也。其卒不往者，知其人之终 不可变而事之终不可为耳。一则生物之仁，一则知人之智也”。② 理雅各与子路“君子不 可就乱”的观点一致，强调孔子不该接受这样一个人的邀请，③并指出这些观点怪得不像 孔子说的④。理雅各在《导论》中谈及孔子欲往公山氏这段经历，一则庆幸孔子最终并未 前往，二则再次强调自己无法想象孔子真有此意图，并解释道:“孔子与弟子对话一贯严 肃，然而，其中不乏开玩笑的例子，比如他乐于与弟子戏言自己的观念。这可能是其中之 一。”⑤当然，理雅各并非第一个质疑孔子真实意图的人，江熙早已推测此乃孔子的试 探。⑥ 尽管“戏言”说不乏合理之处，然而，显而易见的是熟悉《注疏》、朱注的理雅各好像无 法理解中国学者有关这两章的主流观点———“见几而作”、“体道之大权”诸说。在他看 来，为中国学者称道的“几”、“权”，不过是“有些可疑的灵活”。比如，“阳货欲见孔子” 章，理雅各便认为中国学者称赞孔子合于礼、义、直⑦(propriety，complaisance and firmness) ，这是在极力粉饰他。⑧ “笃信好学”章，理雅各质疑孔子(经文) ，指出“邦无道，富且贵”之耻缺乏道与情之 宽厚;“宪问耻”章，理雅各质疑孔注，依从朱注认可邦无道出仕;“公山弗扰以费畔”章，理 雅各对孔子(经文)、各家传疏(包括朱注)一并质疑，庆幸孔子并未就乱。《论语》以上三 章皆有关儒家对出处的理解，理雅各在译注中的是与非、取与舍，说明他对出处这一问题， 最看重的是如何避免“以道殉人”，个人之道如何得以保全。可以说，理雅各运用的是一 种他所谓的宽厚之道的权，当然这种权并不等同于儒者的“权”。造成善于行权的理雅各 并不完全认可“权”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他和儒者对直、信、诚的不同理解。正因为这 种与儒家不尽相同的“权”，理雅各的译注才会出现“矛盾”，而“矛盾”恰又成为辩读经传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⑧ 《论语注疏》卷 17，《十三经注疏》，第 2524 页。 朱熹引张拭注，程子的观点与之类似:“圣人以天下无不可有为之人，亦无不可改过之人，故欲 往。然而终不往者，知其必不能改故也。”《论语集注》卷 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77 页。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319．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80．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72． 江熙云:夫子岂实之公山佛肸乎?欲往之意，以示无系，以观门人之意。如欲居九夷，乘桴浮于 海耳。子路见形而不及道，故闻乘桴而喜闻，闻之公山而不说，升堂而未入室，安得圣人之趣?《论语集 注》卷九，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77 页。 如朱注:“故孔子不见者，义也。其往拜者，礼也。必时其亡而往者，欲其称也。遇诸涂而不避 者，不终绝也。随问而对者，理之直也。对而不辩者，言之孙而亦无所诎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75 页。 James Legge，prolegomena，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by James Legge，trans． p． 70．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29 的另一种视角。 四 “无别”何以为“耻” 《论语》英译层出不穷，在影响较大的几部译本中，理译是最早的。现以“宪问耻”章 为例，选录 13 家英译: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理 雅 各 ( James Legge) ，1861 Hsien asked what was shameful． The Master said，“When good government prevails in a State，to be thinking only of salary;and，when bad government prevails，to be thinking，in the same way，only of salary;this is shameful．”① 辜鸿 铭 (Ku Hweng- Ming) ，1898 A disciple of Confucius enquired what constituted dishonor． Confucius answered， “When there is justice and order in the government of the country，to think only of pay is dishonourable． When there is no justice and order in the government of the country，to think only of pay is also dishonourable．”② 苏 慧 廉 (William Edward Soothill) ，1910 When Hsien asked the meaning of dishonour，the Master said，“When his country is well governed to be thinking only of Pay，and when his country is ill- governed to be thinking only of Pay，that is dishonour’③ 魏理 (Arthur Waley) ， 1938 Yuan Ssu asked about compunction． The Master said，When a country is ruled according to the Way，(the gentleman)accepts rewards． But when a country is not ruled according to the Way，he shows compunction in regard to rewards．④ 刘殿爵 (D． C． Lau) ， 1979 Hsien asked about the shameful． The Master said，“It is shameful to make salary your sole object，irrespective of whether the way prevails in the state or not．”⑤ 雷蒙·道森 (Raymond Dawson)，1993 Yuan Si asked about shame． The Master said:‘Whether the Way prevails in the state or not，to be concerned only with one’s salary is shameful．’⑥ 西蒙 · 里 斯 (Simon Leys) ，1997 Yuan Xian asked about shame． The Master said:“When the Way prevails in the state，serve it． To serve a state that has lost the Way———this is shameful indeed．”⑦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⑦ James Legge，trans．，The Chinese Classics: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and Copious Indexes，vol． I，p． 275． Ku Hong-Ming， trans．，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New Special Translation， Illustrated with Quotations from Goethe and Other Writers，Shanghai:Kelly and Walsh，1898． p118． William Edward Soothill，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Yokohama:Fukuin Printing Company，1910， P648 － 50． Arthur Waley，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New York:Random House． 1938． p． 180． D． C． Lau，The Analects，Harmondsworth:Penguin，1979，p159． Raymond Daws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 54． Simon Leys，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New York:W． W． Norton，1997，p． 66． 30 《中国文化研究》2013 年春之卷 黄 继 忠 (Huang Chichung) ，1997 When Xian asked about shame，the Master said:“When the state possesses the Way，you draw an official’s salary;when the state loses the Way，you draw an official's salary———it is a shame．”① 白 牧 之 (E． Bruce Brooks)、白妙子(A． Taeko Brooks) ，1998 Syen asked about shameful． The Master said，When the state has the Way，to be paid，and when the state has not the Way，to be still paid———that is shameful． ② 戴维·亨顿(David Hinton) ，1998 Yüan Szu asked about disgrace，and the Master said:“To enjoy a salary when your country abides in the Way． But to enjoy a salary when your country ignores the Way———that is a disgrace．”③ 安 乐 哲、罗 思 文 (Roger T． Ames; Henry Rosemont， Jr．) ，1999 Yuansi inquired about shameful conduct，and the Master replied， “To receive a stipend of grain when the way (dao 道)prevails in the state and to be still receiving this stipend when it does not is shameful conduct．”④ 森 舸 澜 (Edward Slingerland) ，2003 Yuan Si asked about shame． The Master said，“When the state has the Way，accept a salary;when the state is without the Way，to accept a salary is shameful．”⑤ 华 兹 生 (Burton Watson) ，2007 Xian (Yuan Si)asked what is shameful． The Master said，When a state follows the Way，one receives an official stipend． But when a state is without the Way， to receive an official stipend is shameful． ⑥ 上表罗列的只是《论语》诸家英译的九牛一毛，选择《论语》一章，比较 13 家译文，对 于分析《论语》英译史一百多年的发展变化来说，虽则视野极为局促，然而，其中透露的蛛 丝马迹或可管窥英译史的某些趋向。在上表中，理译出现最早，影响最大的三家应属理雅 各、韦利和刘殿爵。出版在先的 5 家，除了韦利之外，理雅各、辜鸿铭、苏慧廉、刘殿爵都依 朱注，译文体现“但知食禄”之意，后出版的 8 家，除了道森，里斯、黄继忠、白氏父子、亨 顿、安乐哲、森舸澜、华兹生的译文中则不再有“但知食禄”之意，从朱注转向孔注。这种 转向使得《论语》新近的英语译注与汉语译注达成一致。比如，程树德《论语集释》“宪问 ① ② ③ ④ ⑤ ⑥ Huang Chichung，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 140． E． Bruce Brooks and A． Taeko Brooks，The Original Analects:Sayings of Confucius and His Successor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p． 119． David Hinton，The Analects，Berkeley:Counterpoint，1998，p． 153． Roger T． Ames and Henry Rosemont，Jr．，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New York:The Random House Publishing Group，1998，p． 171． Edward Slingerland，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Indianapolis:Hackett，2003，p． 153． Burton Watson，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 96． “有道”和“无道”———《论语》经传与理雅各的“辩经权译” 31 耻”章所引《论语偶记》、《四书改错》、《四书近指》诸家传疏皆从孔弃朱，①而在较为重要 的今译本中，此章一律取孔注，译为“邦无道，食禄可耻”。 比较 13 家译文，有一点特别突出:“误解”的朱注退隐，“正解”的孔注胜出。个人不 再与无道的权力周旋，不再冒“以身殉人”之危险，毅然选择“以身殉道”。在英译的一退 一进之间，值得考虑的是，理雅各在意的 warmth of generous principle and feeling 是否被丢 掉了? 理译相比 12 家译文，有一特别之处，即译文中用了“in the same way”。理雅各的真实 用意现已无法确知，然而，以经文辩读的方式，比读经文、传疏、译注，这一发现却令人饶有 兴味。“In the same way”即“同”，理雅各在译文中强调“耻”源于“同”，这一译法不论是 否出于他对中国文化的熟悉，都为读者尤其是中国文化背景的读者，提供了一个经文辩读 的视角。依据理译，“宪问耻”章可做以下辩读:“邦有道，谷;邦无道，谷”之耻，恰恰不在 于是否出仕、是否食禄，而在于“同”(in the same way)。“同”为何会导致“耻”?因为“为 礼卒于无别。无别不可谓礼”(《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无别”即“同”，同则无礼，而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论语·学而》) ，无礼则耻。这一点在“直哉史鱼”章最为明显， 史鱼的问题正在于“同”，因为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宪问耻”章以及其他 “邦无道”诸章，其实有一深层含义，即在有道与无道的不同境遇下，个人必须应变、必须 有别，才能避免“同”(in the same way)造成的耻辱或者疵瑕。而这一深义在后世影响最 大的《论语》传疏———《论语注疏》和《论语集注》中均未有论述。可见，研究经典外译的 意义在于，其不只帮助外国人“知彼”，更对中国人的“知己”有所裨益。译注本身(权译) 以及对译注的研究(“权译”)都可作为展开经文辩读(辩经)的重要方式之一。 理雅各为何一面认可邦无道食禄;一面译释邦无道不可出仕;一面译“卷而怀之”为 he can roll his principles up，and keep them in his breast，一面补注:he could roll himself up and keep himself to himself，i． e． he kept aloof from office。也许，上述理译的不一致，可以 这样解释:在译注《论语》、朱注的前后不一致中，无论理雅各是否认同，其实某种程度上， 他已在辩经、权译的过程中，不仅实践了儒家称赏的“权”，或者说，他所谓的“宽厚之‘道’ 与‘情’中蕴含的暖意”(warmth of generous principle and feeling) ;而且也为后人以经文辩 读的方式深入理解《论语》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作者通讯地址:陈叙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100872) (责任编辑 晓 宁) ① 程树德:《论语集释》卷 28《宪问上》，北京:中华书局 1990 年版，第 947 － 94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