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32 将朽未朽“王麻子”

20090132 将朽未朽“王麻子” 20090132《南风窗》章剑锋 北京奥运会开幕第二天，一名中国男子持刀袭击了正在鼓楼游览的美国男子排球队一位教练的岳父母 以及陪同的中国导游。事后查明，凶手所持刀具是“王麻子”代工厂生产的。“王麻子”整个儿被勒令封 门，奥运期间刀剪不允许再卖。而这，只是“王麻子”倒霉事中的一桩。 还有大约3年半，白锡乾就将从现在的位子上卸任。那时他已年届60。这也许称得上是种解脱，最近谈到这个问题时，他表明了自己一直以来急于交出权力的迫切心态，显得毫不留恋。 看起来，白锡乾并不快乐。他掌管着一家专擅经营刀剪生意的老字号——“王麻子”，这个存在已逾 357年历史的北京品牌曾经控制着北中国的刀剪市场，风靡一时。不过眼下它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 为了提升国民经济效益，中国推行了30年市场经济。这使很多企业有幸摆脱因为计划束缚而走向破 产的命运，从而展翅高飞。有一部分企业至今仍被关在那只叫做体制的“笼子”里，做一些无谓扑腾。白 锡乾率领的“王麻子”就是那只不幸被留在笼中的鸟。 12年之前，白锡乾即已接掌“王麻子”剪刀厂，但这丝毫无助于改变这家老字号的命运。虽然他不停 地做出一些努力，意在将企业从顷刻倒闭的底线上拉开，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都糟透了。当他为 企业做出种种谋划时，有一些最终碰了壁，不了了之；还有一些则需要经久等待，悬而难决。流年不利， 这家企业始终难以自泥沼里爬出来。而他自己，也已经老了。 “我总是对他说，你这是白费劲儿，”“王麻子”剪刀厂原来的一位生产主管对记者说，“我感觉他活 得很窝囊。” 对于白锡乾来说，这实在是一件羞于向人启齿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位身为董事长的老人的痛苦。 他已数年不出远门，有意减少与许多后来居上的同业的交流频次。不仅由于他拖着一个有可能随时先于企 业垮掉的身体，更因为一旦同业们询问起企业的状况，他感觉无颜面对。 烫手山芋 假如可以选择，白锡乾在最初将拒绝接手“王麻子”这只烫手山芋，那样他可能会过得很好。可是在 这个问题上，他完全没有自行选择的权利，所以就成了今天这个满腹忧愁的人。 一开始就是逼于无奈。1995年之前，白锡乾是北京市文教器材厂的厂长，该厂与王麻子剪刀厂同属于 北京市二轻工业局管辖。同出一门，二者的处境却截然两样。当时的文教器材厂资产充盈，肥得流油，虽 是规模不大的一个集体企业，却不亏损，除了能保证基本的产出利润，白锡乾手中还攥着一笔3000万元 由于企业用地被占而产生的搬迁补偿费用，以及相应的土地资产。 王麻子剪刀厂不可同日而语。由于销售权和商标权都被二轻拿走，生产出来的产品无法自主销售。这 个只生产不销售的企业无法通过正常利润来维持，最后被迫停产。问题随之出现：1000多名职员嗷嗷待哺，企业需要资金注入方能运转。 1995年，二轻局改组成为二轻集团，有钱人白锡乾被盯上，上方令他兼任王麻子等3个厂的厂长，负责出面解决“王麻子”等一干贫困企业的生存问题。“说好听一点这叫先进带后进，说难听一点就是吃大 户，”白锡乾说，“这和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 接掌“王麻子”后，白锡乾将一手掌管的4家企业一并重组为冠名“王麻子”的工贸集团，他准备亲 手把剪刀厂销售经营环节抓起来，向上方索要销售权，得到的答复是，不给。白锡乾感到寸步难行，很快 递上一份辞呈，想挂冠而去，得到的答复是：不批。 得不到支持的白锡乾只好左手掏右手，不断地向文教器材厂借钱应付“王麻子”的日常运营开支。当 文教厂的3000万搬迁补偿金储备被拆借一空之后，发现“王麻子”这个只进不出的企业是永远填不实的 无底窟窿，白锡乾转而将文教厂位于宣武区的20亩地出让了，几千万土地出让所得又尽数贴补到“王麻 子”身上。 1997年，二轻集团重组。隔一年，“王麻子”告别原有机制，被划归昌平区。白锡乾花了两个月时间 与那帮原来是领导、后来是朋友的二轻人交涉，费了一番口舌，终于拿回商标，并重新注册到公司名下， 开始自主营生。 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顺利。“王麻子”是一个负债累累的企业，已没有办法偿还文教厂的全部债务。 10多年以来一直是入不敷出，平均一年的日常开支据称需要几百万元，这致使企业裹足不前。在此前后， 适逢政府推行企业改制，下岗分流成风。没救了，白锡乾于是咬咬牙，决定向法院申请破产。 尽管白锡乾努力要促成“王麻子”剪刀厂破产改制，事情还是一波三折。1000多名职员中有2/3以上要被分流出去，直到最后剩下约100来人规模。昌平区政府当年文件规定，一名职员按工龄每年给800元的补偿标准分流，几百名职员对此标准感到不满，围堵白锡乾接近3个月，一些职工甚至持刀入室，挟制 他。由此虽然2003年“王麻子”剪刀厂即已宣告破产，收尾工作直到2007年才结束。 王麻子彻底完蛋了吗?不，王麻子还在!白锡乾卖力答道。现在他已承担起另一项工作，告知人们：老 字号“王麻子”并没有消失。1071下旬某一天，他接到来自河北的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表示已知道“王麻 子”破产了，谋求接手“王麻子”商标权。白锡乾申明，破产的是王麻子剪刀厂，不是王麻子品牌。白正 意图对现有企业进行改制重组，缺资金。他建议对方掏出三五千万元参与这一轮重组。结果没有谈拢。对 方一味要求转让商标，他拒绝了。 王麻子剪刀厂破产后，白锡乾现在掌管的王麻子工贸公司依然在运作刀剪生意。不用说，情况没起色。 2007年他们的总销售额只有1000多万，产品市场占有率非常低，由于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力度效率不大， 市场当中有接近90％的“王麻子”刀剪是假冒产品。 败军之将 12年时间，白锡乾最大的举动是一手结束了“王麻子”剪刀厂这家有着50年生命的国营企业，问题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体制二字的纠缠。所以他依然顶着一块“王麻子”的招牌在国有企业那 个圈圈里打转。现在他所致力的工作，如同从前，“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毫无二致。 “保持稳定是最大前提”。为了这一宗旨，他整整熬了12年。现在，他已是个病人，得了几次急性心 梗，有两次差点儿没抢救过来，至今心脏内还打着3个支架，谈话时间一长就犯喘。就这样，早年习武打 下的底子全部耗光。人如企业，心力交瘁。现已离开这家企业的一位原职工预言道，他肯定要被这个老企 业拖垮。 这位企业家眼下依然被一堆鸡毛蒜皮的事情淹没。10月末，就在见到记者的同时，他已被职工家属区 里50多位住户群体性造访过。为了盘活资产，“王麻子”工贸公司已将现有厂区地块出让，决定另迁地址。 白锡乾近期一直忙碌此事。宿舍区里的人得到消息，担心自己可能被弃之不顾。公司搬走了，以后宿舍区 遇到拆迁怎么办?房屋维修怎么办?垃圾清运怎么办?供水供电怎么办?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1960年代，“王麻子”剪刀厂在厂区旁建设了一批宿舍楼，用以安置职工。现在虽已破旧不堪，仍住 着400多户几乎与白锡乾那儿已不存在关系的人。由于王麻子公司是宿舍区产权人，这些人的吃喝拉撒差 不多都需要白去操持。白锡乾一上班，这些人就堵了上来。 所有这些问题他都不能够推给政府，又不能着恼。他首先需要想办法平息人们的情绪，以便求取稳定， 不出乱子。于是他用了一刻钟时间耐心地和大家讲明利益关系，并作了一些许诺。人们于是散去。 白锡乾和他所带领的“王麻子”公司就落在这种深渊里。他数次敦促上级主管单位昌平区国资委尽快 允许企业进行改革，表示倘若此事无法落实，要么请国资委派一个人接掌该家企业；要么由他自己从周围 找一个人出来接班。总之，他是再也无心恋栈了。 中国现有超过2000家刀剪企业差不多都是民营企业，体制内的也陆续进行了改革，实现股权多元化， 这使他们得以将“王麻子”远远甩在后面。以“王麻子”的同业杭州“张小泉”为例，这家被白锡乾称为 同门师弟的企业已进行过两次整体改制，最近一次是在今年，“张小泉”增资扩股，引进了逾一亿民营战 略投资资本。在上海，另一个“张小泉”刀剪企业也实现了民营股份制改革，个人股份占比为70％。 同行们在市场里风生水起地行进，这令白锡乾坚定了看法，他认为“王麻子”一旦归于民营性质，两 年之内状况会好转。他表示，在现有年销售额1000多万的基础上，改制当年可以超过2000万，翌年则必定会超过3000万，预计销售收入将逐年增长。 只是想法很好，未经授意他又不敢妄动，怕犯错误。实际情况是，凡涉及企业战略调整、重组改制以 及5万元以上规模性投资等重大事宜，要遵照38项汇报审批办理，每一年度还要接受名目繁多的考 核和检查。他本人往往不能单独决断。 如果不能尽快切入市场轨道，“王麻子”转眼就会被市场抛弃。这个奄奄一息的企业现在既不是北京 市的著名商标，也不是中国的驰名商标，“王麻子”所得到的有关这类资质性认证，两年之前已被政府取 消。具体原因不明。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白锡乾说。现在，他想将这一切重新争取回来，计划两年之内拿回北京市 著名商标，5年内建成北方厨业工具刀剪品牌，同时还要拿回全国著名商标。他说，这都是有把握的—— 不过，要想避免这些计划最终全部沦为空谈，他一定要取得来自体制内的支持。他能够做到吗? 四处奔突 政府历来强调要保护和促进老字号企业发展，认为这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笔宝贵财富。但这能否促进老 字号发展，还存在诸多疑问。举例来说，商务部曾经联合13个部委推出一份促进老字号发展的专项意见，要求推进老字号企业改革，鼓励他们走市场道路，向现代企业制度转变。在此类意见中，改革一定是被认 可和扶持的。不过对于王麻子来说，他们总是踯躅不前。 7年多以来，白锡乾一直试图说服昌平区国资委授权他在企业内推行改革。由于原有的剪刀厂已经破 产，按照计划，白锡乾想着手对现有公司进行重组。为此他亲手写下重组思路，先后两次正式呈递上去， 第一次写了13页，第二次写了17页，结果无一不是落空。 白锡乾和昌平区原来的一位经贸委主任很熟，他了解企业状况，也和白一道出去做过同业考察。当白 锡乾提出想改革的时候，不巧时逢机构撤并，经贸委改组成了国资委。再提改革，不想这位主任一次驾车 外出，车祸殒命，又没了下文。当白锡乾花了两年时间将续任国资委主任一千人公关下来，该位主任花了 一些时间下来调研，感慨企业不容易，令白到广东阳江等先进地区去转转，取取经回来，再着手做点事情。 没想到事情还没办成，该位主任下了台，被新主任取代，事情再次搁置。 最近一次重提改革，是在10月。新国资委主任上任，不了解企业情况。白锡乾前去汇报工作。3个小 时谈话中，他又端出了重组改制计划。他说，改制不是每一个企业发展的根本出路，但一定是王麻子的唯 一出路。 由于中国刀剪业呈现遍地民营格局，竞争异常激烈，导致产品利润日益摊薄。在这一过程中，国有企 业几乎难以灵活调整。白锡乾建议引入外间战略投资者，对内实行全部买断，走“张小泉”的道路。在此 基础上，建立研发创新、管理配货和品牌营销3支队伍。不过，这种建议没有得到认可。 问题就出在谁也无法作主令外间资本将“王麻子”买断。白锡乾对此感到不满，他说，“我们是集体 资产，职工代表大会都通过了，你们就应该批准。” 上方反问，“要是出了乱子算谁的?” 白追问，“出什么乱子?” 对方答，“到时候舆论可能会报道‘王麻子’商标是不是又出问题了。” 鉴于这种顾虑致使全盘民营化难以实施，白锡乾又献上二策。一为上策，国资委可以考虑出资3000 万～5000万，控股“王麻子”，同时允许干部职工自愿出资入股，投资主体也是多元化；二是下策，集体 股份不变，职工干部自愿入股，如果是这样，他本人愿意把自家的房产也变现押上，同时引入战略投资人， 实现多元化。 白说，“我的对策很明确，极左极右，要么民营，要么国有控股。” 献议不止于此。5年之前，他准备在北京建立一个刀剪博物馆，通过图片、影像、实物以及现场锻造 打磨工艺展示，再现王麻子品牌的文化积淀。他在宛平城找到一块场地，让几个职工支起炉子现场演练打 刀磨剪工艺，引游人驻足围观。他还预备再投入一笔资金扩充场地，不想递到国资委，国资委主任不 悦，王麻子搞什么博物馆?开玩笑!当下就被枪毙。 不久之前，杭州张小泉集团的负责人来到北京，与白锡乾聊起“张小泉”的发展远景，令白失落。因 为那都是他几年前的思路。张小泉拟投资6000万引进德国速控机床，想建全国最好的剪刀生产加工基地， 这与白锡乾早前准备斥资与广东部分企业联合建立大生产基地吻合；“张小泉”眼下新征了270亩土地， 规划已批复，准备逐步建立工业旅游项目；上海“张小泉”马上要启动两个项目，即盖一座中国刀剪博物 馆和拍一部超过30集的电视剧。对于后者，白锡乾更是心有不甘。4年前，北京即有影视人找到他，商议拍一部以王麻子历史变迁为题材的电视剧，没有得到批复。现在被同业捷足先登了。 在最近那次汇报中，他把这些情况简明扼要地报告给了国资委领导。他说，他知道“张小泉”的故事 大纲和剧本框架已搭建完毕，一旦他们把电视剧拍完，那么“王麻子连个热屁都将闻不上”。 亡可跷足而待? 毫无疑问，有一些人正密切关注着“王麻子”将以何种方式垮台。如果这家老字号迟迟不能找到出路， 以令自己走出危险境地，垮台几乎是必然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白锡乾清楚问题的严峻性。政府目前正加紧对环境污染的治理与惩处。在制造刀剪的过程中，由于一 系列锻造和加工工艺难免对周遭环境形成较为严重的污染，“王麻子”在北京并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生产。 此外，就企业运营而言，“王麻子”历史上一直是手工艺打磨制品，即使引入机械化生产，也依然是劳动 密集型行业个体，利润产值较低，大量生产亦不能适应。 扬长避短，眼下他们自己不再从事生产，专务销售。鉴于“王麻子”几百年之前是靠自民间收购个体 私制刀剪转而通过市面规模经营起家的，破产改制当年，他们决定建立一个生产基地，将生产环节外包出 去。由于在公开招标截止时间内无人接标，几位后来分流出厂的职工挺身而出，接了下来，组建了一家生 产厂，为“王麻子”代工生产，同时也生产另外一些牌子的刀具。 正是这家与“王麻子”一墙之隔的代工厂，今年就给本已步履为艰的“王麻子”带来了新麻烦。8月 9日，北京奥运会开幕第二天，一名中国男子持刀袭击了正在鼓楼游览的美国男子排球队一位教练的岳父 母以及陪同的中国导游，酿出一死二伤命案。事后查明，凶手所持刀具是“王麻子”代工厂生产的。之前 一天奥运会开幕，北京地坛安排了同期庙会，邀请王麻子等20多家北京老字号企业参与，大家还是欢欢喜喜的。第二天，不幸来临，王麻子整个儿被勒令封门，奥运期间刀剪不允许再卖。 为了确保“王麻子”不致很快从世间消失，白锡乾数番腾挪，一直没能搞定此事。就眼下形势来看， 离他所预期的那种“立足于昌平、发展在北京”的梦想愈显遥远。由于未被授权，重组改革短期内无法推 行。即使可以推行，中国目前正在倡导构建和谐社会，尽力要保障劳动职工的权益。况且全球经济危机当 头，为了避免失业潮出现，北京已允诺将支持那些不裁员的企业。“王麻子”此时如果要引进外间资本实 行全部买断，必然涉及减员改制，极易出乱子。一些民间投资人近些年来一直与白锡乾商讨如何利用“王 麻子”品牌进行合作事宜，他没能答应。 白烦闷地说道，“有了新《劳动法》，你让人家买断，职工吃不上饭就跟你玩命儿。这该怎么办?” 中国刀剪业市场目前并不处于需求旺盛期，经济危机导致一大部分出口导向企业的输出业务急剧缩 水。中国国内的消费量也不惊人，由于不能适应新兴消费需求，传统的刀剪用品正迅速退出人们的视线。 像“王麻子”这种以传统刀剪制品起家的老字号，正走在被历史遗忘的道路上。 白锡乾并不打算放弃。11月底，北京老字号协会和北京市商务局组织一批老字号企业赴香港和台湾， 进行多地商务洽谈。白锡乾也已随团前去。此行的唯一目的是寻找战略投资伙伴，如果有人感兴趣，可以 入股“王麻子”，也可以议及是否全盘买断、重组公司。 问题是，该等计划是否仍如以往一样，到了上方那里又将没有下文?白锡乾不认为这是多么难办的事情，问题的实质似乎并不出在上面，而在于“王麻子”是否愿意前去“公关”。他说，衙门嘛，我们得促 他，得去公关，要不然且搁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