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素

程灵素 1 程灵素?七心海棠———寂寞为谁开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药圃里整理药草。 我平静地整理那些药草，低着头仔细为那些蓝花拔草。星星点点的蓝色火焰在地上时隐时现，在不安地蛊惑着如血的黄昏。一地暗潮汹涌。这一天终于要来，我早已知道。既然他是命中注定的事，与其逃避不如面对，我向来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师父在世的时候再三告戒我要化解这次冤孽，他说凭我的智慧足以长命百岁。 我不说话，只是幽幽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无边无际的浓黑。平淡安定的一生我垂手可得，可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个朦胧的东西在蠕动不安。师父，既然是冤孽，我如何能避, 师父看着我满是慈爱和同情，低语道你好自为之。 现在他终于来了，在这个寂寞而又诡谲的黄昏，前世注定的劫难。 昨夜丑时我在灯下看《药王神篇》的时候，灯花炸了几次。今日未时我便开始等他，果然申时他骑着马从落日中遥遥而来。 我知道他为何而来，若我想的话，只需用手轻轻一指，今生的冤孽就结束了。我在犹豫，我不是圣人，我是个平凡的女孩子，我也爱我自己，谁不是自私的呢,保护自己有什么过错。用手轻轻一指告诉他去药王庄的路径，便可结束了，那里我师兄师姐的毒药绝对让人有去无回。我咬咬牙，决心听从师父的劝告。 没想到事情发生了意外。 他同来的那个粗鲁的汉子纵马踏入了花圃，他飞身拉住缰绳往右一带，着急道:“小心踏坏了花草。”我抬眼偷偷看着他，只见他牵着马小心步行过了花地，这才上马。这么一个彪行汉子却有这么一颗细腻的心肠，连对株花草都存着仁爱的人，我有些茫然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你到药王庄去干么,”我究竟有些不忍。 他翻身下马，深深一揖，要我指点路径。说啊，快指点他早点去。我的声音又在风中飘扬:“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说出之后我便有些恨我自己，我在耽搁他去那条死亡之路的时间。 他傻呆呆地果然听话，我又出声道:“不成，粪水太浓，一浇下去花都枯死啦。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我看似百般刁难，他不知我的玄机，我也不破。夕阳已落到山坳，万道霞光射在这一大片的蓝花上，灿烂辉煌，烈烈燃烧。我发现他看的有些呆，其实这不过是另一种幻象，犹如死之前的预兆，我苦笑伸手拔了两棵，向他掷去，淡淡地道:“你既然觉得这花好看，就送你两棵。” 我沉声:“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 说完我再也不看他一眼，一切都交给天意，若他真的爱怜那蓝花，若他真的听信我的话，那么我认命。我所给他的花是解药，我所指点的路是生路。这都是玄机，我留给老天决定。 晚风轻轻拂起我青衫青裙，飘飘欲飞。起风了，大风。 我是天下最毒最霸道的毒药--“七心海棠”。 我平凡而温柔，你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我。 你一定认为天下第一毒药“七心海棠”或明媚不可方物，郁香令人饮之即醉，或丑陋不堪入目，浑身异味，因为我的不同寻常所以要匹配不同寻常。 其实这是凡夫俗子的想法。 相反相成，正因为我的不同寻常所以才配之以寻常的外，这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妙处。 大凡毒物或色彩艳丽，或带有异味，而让人迷惑，表象太显露非我愿也，失之深邃流于恶俗。而中了她们的毒死状极惨，这失之仁道，无有毒药的风范。 我是毒王，相比之下我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 这才是下毒的最高境界。 但凡宝物一定具有烈性，宝马利器，驾驭不了的人必然会自伤。我也不例外，只有有缘的人才是我的主人。 自从上次我的主人一个名满江湖的秀士死后，他们都叫我不祥之物。我的主人被什么名门正道的侠义之众围攻，血雾溅在我的花瓣上，猩红一片，满是我主人的血。 我其实不过是一株普通的草，我的主人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相依为命，我不明白那些名门正道侠义之士围攻屠杀一个普通人的目的为什么，我的主人手上并没有半点血腥。他至死都没有用我来对付他们，那些所谓的替天行道的侠士。原来拥有我就是死罪，我黯然。 我是不平凡的，就注定了我的主人也是不平凡的，即使我和他甘于平凡都没有用。我沉睡多少年后才恍然大悟。 恍惚几百年后，我下一个主人是她。 我睁开眼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她一点都不漂亮，但她的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清亮让人无法逼视，蕴藏了多少智慧就有多少灵气，甚至让我自惭形秽。如果风华绝代指的是妩媚，那她不是，如果不是，那么她是。拥有这么一对眸子的人绝对不是用平庸的美丽或者漂亮可以形容的。 她是绝顶聪明的，否则绝对不能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破土而出。 我脾气很古怪，不能寻常度之。但凡花草无不需要水，我沾一点即死，我不肯入流，我饮的是琼浆--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要看我在什么人的手里，若心术不正的人拥有了我那我是天下最不祥的毒药，若心存仁厚的人拥有了我那我是天下最吉祥的宝物。其实我的杀人是为了救人，却很少有人能明白，我杀的都是天下最不可赦的歹人。 我亦正亦邪，至刚至柔，至毒至祥，使用我的人必须和我心意相通，无论多远的距离。现在我被她用一个寻常的花盆抱在怀中，我感受到了她如兰似麝的香气，淡淡的幽雅的。 我们合二为一。 我是个孤儿，襁褓的时候就被弃在路边，师父从那里经过，我对他笑了一下。师父吃了一惊，便把我抱了起来，转念又把我放在地上就走。师父说那时他故意走的时候若我哭了一下他就不会收养我了，可我一声 都没有哭。他叹息了一声不得不把我重新抱走，他说从没看过你这么倔强的丫头，那么小就不肯示弱，无论对谁。 我的师父就是名满天下的“毒手药王”。 每个人都害怕他，不是怕他的人，而是怕他的毒。其实他是个好人，从不肯滥杀一个好人。大家却都被他的头衔吓着了，没有人肯去打听他的为人。世人向来如此。 他为人和我一样，都是不理会别人看法的人，我们有我们的处世准则，自己认为对的就为之，反之袖手旁观。 与其说我们是师徒不如说我们是父女是朋友，那时我的师兄师姐都离开他而去，只有我陪伴在他身旁。别人都没有看过他的外貌，只有我见过，若有头发那么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秀士的模样，虽然他已经年过花甲。 那年我五岁的时候，他提着把剑扔给我。说要教我武功。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他问我为什么不学武功,我反问他为什么要学武功,若没有头脑，武功再好也不过是别人的一件杀人利器而已。学武人可以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做到甚至会更好，我温婉地笑平静地陈述。 于是师父便不再勉强我，而我只练了轻功，为了方便使毒。 师父给了我两本医经，〈灵枢〉和〈素问〉，然后说你就叫“灵素”吧。 一个善于使毒的人必须学会解毒，灵素灵素，好。毒药用在正途一样可以做善事，使毒为了救人为了除恶。 我的医术犹如师父的法号，逐渐提高层次。 师父近年来修行日益精进，他的法号初时叫“大嗔”，后来更为“一嗔”，收我为徒的时候叫“微嗔”，现在叫“无嗔”。 只是我的内心却越来越茫然，知道的越多越困惑。有次我闷闷地问师父:“既然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那什么不苦,生的意义是什么,如何解脱,” 师父说:“此三千在一念间。”然后微笑。 对于师兄师姐的做法我很不满，为师父打抱不平，师父却要我忍辱。如何忍,他说:“不忿怒，不抱怨，不怀恶。” 我那时不解，天天去树下沉思，粉红的桃花片片落在我的青衣上。我开口道:“心即是佛。”师父微笑不语。 后来遇见胡斐时候，他见蓝花被顷刻毁坏，连叫可惜可惜，我见状莞尔:“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世上花开花落本是极自然的事，何不看开。 但“心即是佛”，仍是有“心”这个东西在，我还未彻底大悟。于是我抱着我的“七心海棠”跟着他走了。 王铁匠嘶哑着嗓子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粗旷浑厚嘶哑的情歌在深夜别有一种蚀骨的消魂滋味，我在她的怀里感觉我的主人气息不稳，抱我的手竟微微发抖。我叹息，我感到主人的心在跳，激烈地跳。 那个傻小子能懂你的心么,听同一曲，却各有所思。你想的是他，他想的却是那个送玉凤的姑娘，我为我的主人难过，虽然她并不需要。 在王铁匠余音袅袅里，我随着她陪那个叫胡斐的年轻人开始了流浪江湖的生活。 我在她的怀里，感受着那颗心的喜怒哀乐。 这个年纪仅仅十七岁的少女凭着绝顶的智慧轻轻化解了她师兄师姐几十年的恩仇，施展妙手解了苗人凤的毒，顷刻间使天下掌门人大会烟消云散，群豪被一个小姑娘戏耍在指尖，然却敌不过一袭夺人的紫衫。 她对他千般柔情，万种呵护体贴，她默默地抱着我站在胡斐的身后。运用慧心一次次为他解除前进的障碍，却并不张扬，只温柔地对他笑。她笑的真美丽，胡斐情不自禁地对她说你应该多笑的。我简直觉得绝倒，胡斐这个笨小子并不明白她。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周身自然光华四射，妩媚横生。 他却对她说:“我们结拜成兄妹吧。”啊，世上有那一个结拜的妹妹如她一般傻, 我感觉到她娇小瘦弱的身体微微颤动，弱不禁风，这时候的她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个平常的小姑娘，不再是叱咤风云翻手便可掀起武林巨浪的女子。 她强忍住绞痛，奇怪的是我虽然没有心我却感到她那颗心在破碎，我甚至听到了碎裂时发出的清晰的响声。 她古怪地笑笑，连声道:“好好，那么我们结拜成兄妹吧。”说完就跪在明月之下，叩头。 那时她的心如死灰，却仍是对他一心一意的好，继续陪他流浪天涯。我真的有些不理解，我的主人的个性竟会容忍到这般地步,真是情字杀人～ 我一生见过不少练武的人，说实话我对打打杀杀的生涯实在没有好感。见多了恃武逞强的人，心中的厌恶更多了一分。 何谓功,何谓名,功名同根，有意仍绝世，功是土～名是土～ 但我见到了武功天下第一苗人凤，觉得心中又是凄怆又是悲壮。 这位学武的人是真的豪杰真的汉子。 一个瞎子竟然仍傲视群雄，面对围攻毫无惧色，这样的人一般是不能做他的对手的，胡斐也不行，只有多年前的胡一刀够资格。 这是一个真正的武痴，“苗家剑”能威慑的原因大概在此，可这又是一个可怜的人，纵使天下武功第一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苗人凤是大侠，在自己身陷危境的时候傲笑群小，以他人的生死为先。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谓的为大侠的大境界，大慈悲。 我生平第一次对学武的人生出钦佩之心。这样的人容易让人生出高山仰止之心来，他已不再是凡人。所以也注定了他高处不胜寒的处境。别人可以理解他的寂寞，却无法接受他的寂寞。 我看着他施展绝学，一招一式虚虚实实片刻间连伤五人，不禁骇然，若他眼睛未瞎岂不犹如虎入羊群。 轮到我给他医治眼睛的时候，他却义正言辞推辞道:“咱们话先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 慨，真君子也真大侠也。先师与他的一段恩怨情仇早已灰飞湮灭，我微笑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那里还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我微笑拈起金针，瞬间在他眼上三处穴道连刺三针，然后把“七心海棠”的叶子捣碎覆在上面。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古代曾有关云长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故事，但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苗人凤竟然也吭都没吭一声，真英雄也。 吃饭的时候他教胡斐招数使他进入第一流高手的境界，我又是欢喜又是替他难过，我喜欢的是我的斐哥哥武功大进，替他难过的却是若他知道今日他倾心指导的少年将是明日杀他的人，该是如何滋味,但即使他知道，仍会执意如此，这就是苗人凤。 我终于见到那个我主人的情敌，穿着紫衫的姑娘。 果真是云鬓花颜，活色生香。 的确是世人眼中的美女。 我突然觉得莫名的悲哀，原来世人爱的就是这个表象吗,妩媚娇艳，一步一金莲，一步一生香。 我为世上最毒的药王，她为世上最灵气的人，却不足以抗衡一袭飘飘紫衫。 我是不是也该迎合世人，妆点一副花容月貌,我不肯～我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七心海棠，我不肯让人过多注意我的浮象而忽略了我的内涵，哪怕是无意的也不行。所以我宁愿要一个朴实无华的皮囊，你欣赏也罢，忽略也好，我只等待我的有缘人。 紫衫女子说:“妹妹，不能让他两只玉凤都得了去。” 世上本来多的是鱼翅熊掌这样的选择，不能兼得。 这个紫衫姑娘是不肯委屈的，难道我的主人是能委屈的, 我看看胡斐发现他的眼已经被紫衫夺去，原来以前种种不如一个眼波流转，我算是看透了世人。 我在她的怀里悄悄地，不敢打扰她，连伸个腰也不敢，我知道她现在内心已经千孔百裂。 魂飞魄散。 她把我搂得很紧，很疼，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声音却依旧甜美清脆:“姐姐好。”却无一点对这个女子的怨恨。 我听她的心那些破碎的碎屑在喃喃自语:“不忿怒，不抱怨，不怀恶。” 我落泪，天下至毒的七心海棠落泪。 她长长的睫毛下曾经灵气四射的眸子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黯然，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那一刻我闭上眼睛不敢看她。 这是个天下最顽皮最不听话的男人，却是让我最心疼的男人。 我失去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思想呆呆看着他。难道是报应,我调治了天下最霸气的毒药却伤害了我的情郎。我骗师叔拿出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和孔雀胆放到了师兄的手上，想要清理师门。却没想到他也中了机关。你为什么不听话,我真想狠狠摇晃着他，冲他大喊冲他大发脾气。可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酸地看着他，他躺在那里不能动也不能说，却仍旧笑嘻嘻的样子，毫不在乎。 “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我温柔地扶起他，把他抱在怀里。我不看他的表情，慢慢地说道。我不肯讨取他的同情，也不肯让他怜悯我。如我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怎么肯被别人同情然后施舍爱来给我。爱了就爱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大哥，大哥……”我低低唤你，如同叹息一般，绝望而疼痛。 取一枚金针，刺破你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你的血缓缓流入我的心里。 我慢慢地笑了，这才是我程灵素会做的事，还有比这更好的死法吗,用你的血毒死我自己，而让你活下去。 啊，大哥，再也没有像今天与你如此接近，肌肤相亲。 大哥，你会不会忘记我, 好眩晕，这毒真霸道啊，大哥。我笑了，大哥，我笑的美吗, 我凝聚了浑身所有的力量，用冰冷的唇轻轻地在你逐渐温热的唇上轻轻一吻，耗尽了我一生的温柔。 好晕，意志越来越远了，我抓不住它，朦胧中我似乎看见我站在树下，一身青衣，开口道:“心即是佛。” 啊，佛说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佛又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的微笑。 “非心非佛”，我悟了。 庙里一片黑暗，我的主人死了，死在胡斐的身边。 她这样的死，我无悲无喜，迷茫的很。像我主人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为情而死，像苗人凤那样顶天立地英雄为情而伤。 死的死，残的残。 情剑合一，无招亦横空，剑杀人,情杀人, 我在思索，无招亦横空，我心恻恻。 我还没有死，是因为我还有使命未完成，主人一向是神机妙算的，她留下我是为了保护她情郎的最后安全。 我在等，等完成她的遗愿。 终于石万嗔进来，他犹豫再三伸手拿了我，我是被点燃的半截蜡烛。主人对人心揣测太深，石万嗔如她所愿。 他点燃了我。 我跟随主人以来，生平第一次杀人。 青烟袅袅，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石万嗔凄厉喊着我的名字。 我也快要离开了，化烟而去了。我追随着她而去，惟有她才配成为我的主人。 人世间在我眼前一暗，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下坠，下坠……然后我闻到了熟悉的似兰似麝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