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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陌生房间里的微笑

2018-08-03 18页 doc 38KB 1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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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陌生房间里的微笑迷失在陌生房间里的微笑 1 裘洛 临行的前一天,裘洛醒得特别早。为了不破坏应有的节奏,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到客厅里打开音乐,走去窗边,按下按钮,电动窗帘一点点收拢,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红得有些肉麻的太阳。然后洗澡,用风筒吹干头发,煮咖啡,烤面包,到楼下取了当日的报纸,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事,她抬头看着墙上的钟,正是该叫醒井宇的时候。可到了卧室,竟发现井宇已经自己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这个早晨,他的动作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平时出门的时间,却还坐在桌边看报纸,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昨天,公司正式宣...
迷失在陌生房间里的微笑
迷失在陌生房间里的微笑 1 裘洛 临行的前一天,裘洛醒得特别早。为了不破坏应有的节奏,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到客厅里打开音乐,走去窗边,按下按钮,电动窗帘一点点收拢,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红得有些肉麻的太阳。然后洗澡,用风筒吹干头发,煮咖啡,烤面包,到楼下取了当日的报纸,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事,她抬头看着墙上的钟,正是该叫醒井宇的时候。可到了卧室,竟发现井宇已经自己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这个早晨,他的动作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平时出门的时间,却还坐在桌边看报纸,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昨天,公司正式宣布了他升职的消息,或许因为经过那么久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整个人忽然松弛下来。她也是,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总觉得不能在关键的时候离开,让他分了心。 她催了几次,井宇才起身。出门前,说今晚同事要为他庆贺,叫她一起去,裘洛拒绝了,可是马上又有些后悔。看不看到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的样子,都是一种难过。 送走井宇,她反锁上门,拖出空皮箱,开始收拾行李。只是拣了些最常穿的衣服,就已经太多,一只皮箱怎么能够装得下她的春夏秋冬呢?裘洛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回衣柜,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她要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新得像第五个季节,所以这上路的每一件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忽然有一刻,觉得它们都没有什么价值。箱子顿时变得很空。猫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忽然跳进箱子,坐在中央不肯出来。她不知道它这样做的意思,是不想让她走,还是想和她一起走。 她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捉住猫关进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失去耐心,就将手边的衣服和化妆品胡乱地塞进去,还有一些较为频繁用到的药物和电器,随即合上箱子,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装旅行箱绝对是一门学问,但她对此尤其不擅,或许是很少出远门的缘故。她以前一直不喜欢旅行。就像整理行装给她的感觉一样,旅行充满了约束,是一种受到限制的生活。不过,现在她的想法有所改变,更愿意称之为“有节制的生活”。她把沉甸甸的皮箱拖回阳台,又把那只落满尘土的鞋盒重新放在上面。除了那只正在书房里哀叫的猫,谁也不知道,皮箱里藏着她即将开始的“有节制的生活”。 距离超级市场开门还有半小时。她坐在沙发上,把那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粗略地看完。寡淡的结尾,作者写到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顿时信心全无,只好匆匆收场。裘洛已经很久没看过令她觉得满意的结尾了,很多小说前面的部分,都有打动人的篇章,但好景不长,就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她也知道,自己对那些作者太苛刻了,但她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所以她没有当成小说家。少女时代曾有过的写作梦想,被她的苛刻扼杀了。 10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黑色垃圾袋(50cm×60cm),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发水,艾草香皂,衣领清洗剂,替换袋洗手液,三盒装抽取式纸巾,男士复合维生素,60瓦节能灯泡,A4打印纸,楱子曲奇饼干。结算之前,又拿起4板五号电池丢进购物车。 12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 12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赶去宠物商店,5公斤装挑嘴猫粮,妙鲜包10袋。问店主要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地址和送货电话。在旁边的银行取钱,为电卡和煤气卡充值。 下午1点来到咖啡馆。喝完一杯浓缩咖啡,还是觉得困,伏在桌上睡着了。 快到2点钟的时候,袁媛才来,当然,随身带着她的小孩。她们搬到户外晒太阳,聊 了不长的天,期间几次被小孩的哭闹打断。在袁媛抱起女儿,将她的小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哄弄的时候,裘洛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女孩知道她妈妈的双眼皮是割的吗?当然不知道,她现在连眼皮长在什么部位都还不知道。那么以后呢,以后她会知道吗。裘洛想,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了,连母亲,也是慌言的携带者,她那双冲着你拼命微笑的眼睛,都可能会是假的。 3点半,她们离开了咖啡馆。路上裘洛洗车,加油。只是想,给井宇留下的生活,不能太空乏。到家的时候,钟点工小菊已经来了,正在擦地板。 “我们今天得大扫除。”裘洛一进门就说。 “要来客人?”小菊问。 “不来客人就不能大扫除吗?”裘洛反问道,小菊就不再吭声了。 还是第一次,她和小菊一起干活。拆洗窗帘,换床单。扔掉冰箱里将近一半过期和跑光味道的食物,淘汰4件衣服,3双再也不会穿的靴子,给猫剪修结球的长毛,整理堆放在阳台上的杂物。越干活越多,她这才知道家里有多么脏乱。小菊每天下午来打扫两个小时左右,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面功夫。裘洛忽然有些难过,觉得母亲从前的告诫很对,平时待小菊太好,把她惯坏了,变得越来越懒惰。 打扫完卫生,近7点。小菊因为无故延长了工时,有些闷闷不乐。裘洛想了想,觉得都是最后一天了,也不应当再计较。就把那些旧衣服和靴子送给小菊。她知道她其实很爱打扮,也一直喜欢这些衣服。小菊果然又高兴起来,见她在煮意大利面,主动过来帮忙。与她檫身的时候,裘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小菊初来的时候,她简直有些受不了。是一种草的味道。后来她在城里住得久了,这种味道也就渐渐褪去。现在她闻到的,仿佛是最后的几楼,转眼消失在意大利面的奶油香气里。 小菊常看她煮,已经学会在锅里倒一点花生油,这样就不会让面粘成一团。小菊还在她这里学会做匹萨,芝士蛋糕和曲奇饼干,也懂得如何烧咖啡,开红酒。裘洛不知道,这些花俏的技能,是否有一天,小菊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原本要留小菊一起吃,可她还要赶去另外一家干活,说是已经来不及。裘洛就一个人吃面。由于把剩下半罐肉酱都用上的缘故,面条成稠,只吃下一小半。 她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下午忘记告诉袁媛,前两天她看了那部叫《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电影。很久之前听袁媛说起过,袁嫒说,拿不准片中那句屡次出现的台词“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是否有什么深意。裘洛看完后就在网上翻翻找找,终于弄清楚这句话是从著名歌谣“谁害怕大灰狼”谐音过来的。随即她又找出伍尔夫的文集来读,还对着扉页的作者像端详了很久。那张实在不能算漂亮的长脸上,有一双审判的眼睛,看得人心崩塌,对现在所身处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 她很想与袁媛讨论,甚至有立刻拨电话给她的念头。可是此刻袁媛大概正在陪女儿搭积木,或者是在训斥新来的第四任保姆,又或者是继续与婆婆争论上私立幼儿园还是公立幼儿园。所以就算下午见面的时候记得这件事,伍尔夫也不会成为她们的话题。永远都不会了。现在的袁媛,只害怕大灰狼,不害怕伍尔夫。 猫跳上桌子,闻了一下面条,退后几步,坐下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好像在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确实,猫是裘洛坚持养的,井宇一点都不喜欢。为此,他每天早上必须花五分钟的时间,用滚刷粘去西装上的猫毛。现在裘洛要走,猫不免会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如果想得乐观一点:在四处寻找一户人家把猫送走的时 候,井宇投入一场新的恋爱,继任的女主人碰巧很喜欢猫,也不在乎它身上遗留着前尘往事的味道,那么它还是可以顺利加入他们的新生活。 接下来,她就陷入对井宇新生活的想象。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寻找她,他会花多少时间来为失去她而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疗愈这种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和她约会直至上床。他会花多少时间和她上床直至住在一起。当然,许多步骤可以同时进行,也可以省略。这符合他注重效率的做事风格,况且他的性格里,也的确有非常决绝的一面。她很难过,仿佛被他深深伤害了,出走反倒成了一种自卫举措。 裘洛心神烦乱,看钟已经指向10点,忍不住给井宇打过去电话。那边一团嬉闹,吃完饭他们又在老霍家喝酒。井宇声音很亢奋,看来也喝了酒。 “我去接你。”裘洛生怕他拒绝,立刻挂掉了电话。 老霍是井宇的上司,家住在郊外,裘洛来过许多次。每次走进这片巨大的别墅区,都会迷失,好在门卫已经骑着自行车赶上来,在她的前面引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欧式洋房,有那么大的私人花园,夜晚安静得让人不觉是在人间。一屋子古董家具,各有各的身世。比祖母还老的暗花地毯,让双脚落地都不敢用力。所有的器皿都闪闪发光,果盘里的水果美得必须被画进维米尔的油画,再被罗浮宫收藏,她攥着酒杯的时候心想,还从来没有喝过那么晶莹的葡萄酒。女主人用空运来的有灵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盛情款待,饭后又拿出收藏的玉器给大家欣赏。这位女主人,和那些旧式家具一样闷骚,仿佛是为这幢房子度身打造的。落地灯的光线像条狗那样懂得讨好主人,把她照得生出圣母的慈光。后来在咖啡馆撞见过她,裘洛才觉得心安,原来她的粉底涂得并不是那么均匀,也无法彻底盖住在时间里熬出的褐斑。 裘洛极力掩饰自己的水土不服,表现得很得体。她知道井宇和她一样,或许更甚,他是在乡下长大的,日后不管见多大的场面,内心也不免有一番哀愁。他们第一次从老霍家出来,她问了井宇,是不是将来做到老霍的职位,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为了和这幢房子拉近一点距离,但问题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内心的渴望。井宇说,是吧。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这幢房子的不真实。但作为一个奋斗目标,它又是那样真实。 后来,裘洛就变得很害怕来老霍家。当他们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讨论桌上那只明代古董花瓶,她会忽然产生倏然站起来,把它摔在地上的邪恶念头,以此来证明自己像那个高喊皇帝其实没穿衣服的小孩一样有勇气。可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邪恶念头,搅得她坐立不安,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将自己摁在座位上,否则就会像一颗没有粘牢的假牙,从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中间突然崩落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哀怨地看一眼井宇。可是没有一次,他接住了她的目光。 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最糟糕的是,并不是因为嫉妒。她很快就放弃了把这些告诉井宇的打算,为了维系辛苦的工作,他必须全神贯注并且充满欲望地看着这个目标,动摇这个目标,相当于把放在狗面前的骨头拿走,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还有愤怒背后不可估量的迷惘与幻灭感。所以她保持缄默,但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与分手,分居,分割相比,理想的分离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到老霍家门口,听到屋子里一团笑声,心生怯意,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她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站一小会儿。她看着停在旁边的3辆黑色轿车。忽然认不出哪辆是井宇的,绕到车后看了车牌号码才确定。它们是如此相似。 一个女孩从远处走过来。是老翟家的女儿,才只有14岁,身体已经胀得很满。她犹豫着是否要和她打招呼,最后还是仓促地把头低下,拿出手机,装作准备打电话。女孩走到跟前,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她的语气有些硬,仿佛有种挑衅的意味,裘洛很生气。差点脱口反问,我为什么要去呢。但她忍住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按手机。 女孩走进去,把门关上。裘洛知道自己必须得进去了。她刚想按门铃,门开了。客人 们走出来。老霍的太太轻轻拍她的肩:“你来啦。进来坐会儿吗?” 裘洛笑着摇头。大家看到她,也纷纷和她打招呼。井宇在门口换完鞋子,也走出来,把车钥匙递给她。 送他们上车的时候,老霍的太太捻了捻她身上的薄衬衫。 “冷不冷啊,就穿这么一件。” “看到你,就觉得冷了。”裘洛指着老霍太太身上披的貂毛披肩,笑吟吟地说。 井宇在车子上睡着了。裘洛拧开车上的音乐,是个很悲伤的男人在唱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张唱片不是她买的。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井宇自己醒了,打开车门,拎着西装径直走到车库的电梯门前。她从背后看着他,觉得他已经身在她离开之后的生活里了。 他们都没有让这个今晚变得更长的打算,所以他们没有做爱。她到第二天拖着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遗憾,像是少带走了一件行李。 裘洛一直认为最后一夜肯定会失眠。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她睡着前,转过脸看了一眼井宇。最后一次,却没有察觉到任何悲伤。在此之前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这样看着他,独自进行着离别的演习。演习了太多遍,悲伤次减,最后甚至开始不耐烦。 谁会相信,她必须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想象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必须成真,否则生活就是假的。 2 小菊 第二天,小菊上午没什么活,下午要去一趟邮局,就来得比较早。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拖着箱子往外走的裘洛。裘洛看到她,神情错愕了一下。 “要出差啊?”小菊问。 “嗯。”裘洛停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向外走。 小菊以为会有什么话要交代,就一直回身看着她。她越走越快,拦住了一辆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小菊相信:裘洛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菊打开房门,脱掉鞋子,开始干活。她在厨房洗咖啡杯,脑中还不断想着裘洛离开的问题。她丢下洗了一半的咖啡杯,擦干净手,到卧室和书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留下的书信或者字条。她想,也是的,明知道保姆会干活的时候可能会看到,谁还会把信或者字条留在表面的地方呢。再说,或许男主人知道她要走的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菊还是更倾向于男主人不知道。她又去看了衣柜,梳妆台。衣服满满当当,乍看好像没有少,化妆品也几乎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项链,耳环,戒指也都在。她想得有点累了,最后觉得,可能真的就是出差几天那么简单。 从裘洛家出来,小菊搭公车去邮局。途中德明打来的3个电话,都被她挂掉了。她实在不想在车上对着他大吵大喊。到了邮局门口,电话又响起来,她接起来: “别再催了,我已经在邮局门口了。”她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手机终于没有动静了。 邮局里有许多人在排队,最长的一列就是汇款的。站在她前面的女孩,梳着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发髻,手里捏着一个长得完全不像钱包样子的小布袋。一看就知 道也是个保姆。她再往前看,觉得至少还有两个都是。她奇怪为什么都是女人来寄钱,是不是她们家里的男人也都和德明一样。 德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在外面干活了。 一开始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可等房子盖好了,他也没有要出来干活的意思。小菊倒不是要让他来北京。孩子今年秋天就上了,有个人离家近一点还可以管管她。德明自己 也不喜欢来北京,去年来待了不到半年,那个队一解散,他就去了。 小菊只是希望他去绵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每天都能回家。刚过完春节那会儿,他去了半个多月。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程暂停,他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去,整天和几个人凑局的打牌,而且他们打牌,输赢肯定是要算钱的,否则就觉得没意思。小菊每次打回去电话,他总会说: “我早晨起来一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所有的云彩都压到你四川去了啊?”小菊气呼呼地吼他。 他也总还有他的道理,说今年气候反常,看样子闹点什么灾事,没准会是有个特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小菊说,你还会看天象了不成。他们就这样吵到不可开交,两个人都嚷要离婚。隔上一个星期,小菊的气消了,打回去电话,那边仍旧是天气不好。他们又开始争吵。 这个周而复始,小菊也还是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但从两个月前,她开始把多赚到的一点给自己留下来。 这次是还不到一个月,德明就来催她汇钱。她盘问了很久,他才说是把钱借给表哥盖房子。他们又吵起来。小菊在电话里骂得很凶,但也还是又到邮局来了。 小菊想想就觉得委屈。她自己在外面干活,倒不觉得苦,不像有些人,来了很久都想家,念起孩子就掉眼泪。她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在北京也有在北京的好,还买了一台旧电视,晚上回到住处可以看看韩国电视剧,偶尔也到市场买点鱼虾自己烧着吃。她不怎么想孩子,偶尔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就越发觉得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有什么用,也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小菊捏着钱包,和其他几个保姆站在汇钱的队伍里,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悲伤。她很想挣脱这只戴着镣铐的队伍,获得一点自由。自由,一想到这个词,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裘洛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她相信那个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 次日小菊来到裘洛家,家里没有人。但蹊跷的是,房间非常整洁,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被使用的痕迹。男主人好像也没有回来过。猫的饭盆里空空如也,小菊放了食物,它吃得狼吞虎咽,看样子昨晚也没人喂过。屋子虽然干净,但她也不能让自己闲着,就又擦了一遍地板和书柜。 她一边干活一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两种合理的可能能性,一种是他们都去外地出差或者度假了:一种是裘洛真的离家出走了,男主人发现之后,去找她了。她很快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因为如果两个人都离开,裘洛在看到她的时候,应该会交代一声,或者在家里给她留一张纸条。可是第二种,也有点说不通。男主人从回到家,到发现裘洛不在了,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在等待的时间里,总是要吃点东西,喝点东西的,可是连水杯都没有人动过。小菊离开的时候,把来的时候从门上取下的广告传单又塞回门上。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发现,那份广告纸还在门上。屋子里照旧那么干净,猫一见她就飞奔过来,围着她嗷嗷地叫。没有人回来过。她蜻蜒点水地打扫了一遍,就坐在沙发上翻看桌上的时尚杂志。下午的房间里都是阳光,她看着看着睁不开眼睛,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猫团在她的脚边,热哄哄的。她穿上外套和鞋子,拿起钥匙走出房门,忽然觉得对这房子有了些依恋。 到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给裘洛打了个电话。关机。从下午到晚上,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是,男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可是离家出走的裘洛却还不知道。临睡前,她躺在床上,回忆起一开始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找她来干活的,是男主人。或许中介公司那里还留着他的电话,她打算明天就去问问。 但这件事也困难。她和中介公司早就闹翻了,为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理由:在积累了一些固定的雇主之后,她撇开中介公司,直接和雇主联系,和他们结算工钱。这样雇主可以少付一点,而她每个月至少能多赚上两倍。不少钟点工都像她这样干,但失败的例子也不少, 有几个过了几个月又乖乖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公司再收留她们。小菊当时看着她们就想好,要有骨气一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只能拜托霞姐。当初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叫霞姐一块走的,可是霞姐怕自己干不牢靠,也怕和中介公司结了仇。但人各有志,小菊也不愿意勉强。她们也还是常在晚上见见面,聊聊天。 小菊没有和霞姐说实话。只说男主人和女主人吵架,男主人好几天没回家。女主人在家里气病了,不吃也不喝。所以她想偷偷给男主人打个电话。霞姐笑她,你管的事情可真多,给人家当管家啊。但又说,恐怕帮不了她,直接问肯定不行,而那个电话本子,被他们锁在抽屉里的,偷看也偷看不到。小菊拼命求她,不依不饶,最后她只好答应看情况,找机会。 可是第二天收到的快递,小菊就彻底断了男主人打电话的念头。那时她正在空房子李给猫梳毛,送快递的人砸门。他是因为走到附近,才上来碰碰运气: “打了好几天的电话,都关机。”送快递的人抱怨道。小菊接过邮件,在收件人处写下裘洛的名字。 她想也没想就撕开了信封。这种快递公司的大信封随处可见,想把它封成原样一点都不难。里面是薄薄一张纸,是封信。她看了看落款,是井宇。 她一边看信,一边慢慢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然后,她又读了一遍。 洛洛: 升职的消息公布的那天下午,我整十人好像被掏空了,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转得飞快,现在忽然停下来。就站也站不住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选的确是安定,殷实的生话,并且肯定会越来越好。但我不能仔细去想这个“好”到底是怎样的好。一旦去想,我会立别觉得,这“好”毫无意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身上都还有理想化的东西,有些不切实际。那时你还写一些东西,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谈过你打算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现在想想,真是很大远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说你工不工作,都没有关系,想做什么就什么,只要你觉得开心。但如果我还有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热情,一点理想化的东西。我非常害怕变得像那些同事一样无趣,一样庸俗。我说这些,并不是指责你。 我有时候早晨醒来,想想剩下的大半人生,觉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就觉得很可怕。我知道现在这样离开,会失去很多。可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留在这里继续过毫无悬念的人生。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并没有打算,真的。 我记得夺年过年的时候,你的父母和我们商量过,希望我们今年结婚。算起来,在一起有6年了,现名不能 实现了,我心里很歉疚。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逃婚。我逃避的,可能是比婚姻更大的东西。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或许是气氛的原因,让我写得很严肃,也无法和你探讨与感情有关话题。那些,留待日后再去谈,也或许更清晰一些。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吧。目后我回来时再帮你办过户手续。 井宇 小菊放下信,惊诧不已。这两个人竟然在同一个不约而同地离家出走了。还有,他们居然一直还没有结婚,看起来倒像是多年的夫妻了。算起来她比裘洛还要小一岁,可孩子都6岁了。城市里的女人,做姑娘的时间竟是可以那么长。 那天晚上,住处停电。小菊一个人黑坐着,想了许多事。她在想,城市里的人,活得真是仔细又挑剔,一旦发现生活有问题,立刻就要改变。像她这样的乡下人,倒也不是缺乏改变生活的勇气,只是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生活有问题,自己也看不见。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生活的问题出在哪里,她自己也是知道的。那就是德明。几乎所有的烦恼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原来她一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害怕承担改变生活带来的后果,而她只是从未好好想过解决问题这件事。 小菊认真地设想了一下离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就肯定不会回四川了,孩子也不要。她想想一个人这么待在北京,也没什么害怕的。至于男人,她想也总还是会有的。若是没有,也就认了。裘洛从前告诉过她,她是处女座,小菊也觉得那些描述处女座的话,放在自己身上都合适。她有自己不肯放下的,属于宁缺勿滥的那一类人。 小菊想得有些憋闷,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大街上,马路两边都是小吃店,招牌红彤彤的,人们一圈一圈地围着圆桌坐,吃辣的食物,喝冒泡的啤酒,说说笑笑很热闹。她一路看着,也觉得得热气腾腾的,很有活力。她掏出手机,给德明发了一条短信。她说: “我和你说离婚,不是句气话。我是真觉得这么过下去没什么意思。”她写完又读了一遍,很郑重地把“意思”改成了“意义”。 信息发出去后,她觉得爽朗了许多。一抬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裘洛家那幢楼前。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到上去待一会儿,还能洗个热水澡。 小菊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扑腾扑腾的闷响,心里有些紧张,担心是他们回来了。但又有些好奇,就也没退回去。她一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开了灯,就看到猫正在鞋柜旁边踢腾,它一直喜欢玩球鞋的鞋带,细绳缠缠绕绕,甩来甩去的,像个可以陪它戏闹的活物。但这一次不知怎么弄的,竟把自己四个爪子都绑了进去,鞋子又被卡在鞋柜下面了,移动不得,任它花尽力气想要挣脱,都还是被捆束在鞋柜下面的那只鞋上。 小菊把那些绳子解下来。猫已经筋疲力尽,缓慢地走到水盆前呼啦啦地大口喝水。小菊一贯对猫没什么感情,但这时却觉得有点心酸。如果今晚不是走到这里,明天下午她才会来,猫大概会一直这样挣扎下去,到那时肯定早就绝望了。她先前一直觉得这猫被养在大房子里,又总吃好东西,不知道比野猫幸福多少倍,现在看来,她把幸福想得太简单了。 猫的事情,让小菊为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从那之后,她每天晚上都到这套房子里来。 洗个澡,看看电视。有时也看看影碟,裘洛家的影碟有好几箱。单就洗澡这件事,已经让她觉得生活快乐了不少。水流那么粗壮,热水用之不尽,还能坐在浴缸里,泡一泡酸疼的腿和脚。裘洛家的书也多,其实小菊一直很爱看书,原来裘洛在的时候,也常给她一些过期的杂志。不过裘洛家的书,都太深奥了,有好多她都看不懂。 裘洛临走前翻过的一些书,还搁在书桌上,没有放到书架上去。其中好几本都是一个叫伍尔夫的外国女人写的。小菊一一拿起来翻看过,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一大段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本,名字叫做《一间自己的屋子》。里面说,女人必须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小菊读着觉得很有触动。现在的她,因为有这么一套暂时可以容纳自己的房子,的确觉得生活与过去完全不同。但她很少在这里住,除了有两次,看了恐怖影碟,不敢走夜路才留下来。她自己对床是有些洁癖的,不愿意别人睡自己的床,她觉得裘洛也应该会这么想。至于德明,他隔了一天才发回一条短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小菊想,她也的确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她打算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和德明好好谈谈离婚的事。 这套房子渐渐成为她隐秘的快乐源泉。可是半个月过去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裘洛和男主人都不在了,没有人支付给她工资。这份每个月600块的薪水,在她的全部收中,占非常大的比重。除却裘洛家,其他固定要去的几户人家,有的一星期只需要去 一次。还有就是零散的话,打电话叫她就去,没有电话就闲着。现在没了这600块,她的工时空出来一大半。只好厚着脸皮让一些客户帮忙打听,看看有谁的朋友那里需要。找活干是需要耐心的,她必须做好准备,最近几个月收入都会很少。所以,她心里很矛盾,有时能盼望裘洛他们赶快回来,付给她工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她也就不可能再使用这套房子。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她先前一直以为,有钱一定比没钱自由,可是她现在的境况则是,有了钱反而会失去了自由。 不过,钱和自由的选择权,并不在她自己的手里。小菊能做的也只是听天由命。 然而,天和命的安排,当然不仅仅在一套房子和600块钱上。它们自有更大的安排。而德明那张乌鸦嘴,也竟然给他说中了。全国的云彩虽然没有压到四川的上空去,可是整个地壳里的能量,却在四川爆发了。地震的那天下午,小菊正在一户人家干活,是霞姐打电话通知她的。她给德明和娘家打电话,都打不通。到了晚上看电视,才知道有那么严重。她把亲戚的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都没有通。她只好安慰自己说,新闻中播报的受灾地区,到他们那里还有些距离。 她坐在裘洛家的沙发上,对着那只电视机,手里捏着电话,不断地按重拔。霞姐又打来电话问情况,安慰她一番,末了感慨道: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倒还挺沉得住气啊。”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小菊幽幽地说。 小菊知道,自己的坚强是哪里来的。她妈妈是在98年发洪水的时候,被冲倒的电线杆砸死的。她还得记那时的医院的走廊里,和弟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天灾人祸的厉害,她已经领教了。所谓的坚强,是那个夏天的眼泪哭出来的。 小菊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等待从四川传来的最新消息。她很饿,从裘洛家的冰箱里,找到一只皱皱巴巴的苹果吃。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不管不顾打开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没多久,电话竟打通了。德明从那边“喂喂喂”地唤她,她却还以为是酒精的作用,通了灵,吓得半天不敢应。德明和孩子都没事,家里的人都还在,只是新盖好的房子全震塌了。他们暂时搬到户外搭起的防震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新闻里都是搜寻、抢救的消息。小菊除了干活的时间,都守在电视机前。离他们那里很近的村子,也死了许多人,德明常常打来电话报平安, 也总是会说起,他们认识的某某某,死了亲戚。 有时候小菊挂掉电话,关掉电视,看着眼前的光景,觉得有些恍惚。猫浑不知事地睡在躺椅上,风轻轻撩拨纱帘,窗台上的栀子花都开了,墙上那只没有秒针和刻度的表,总让人以为它停住了。她说不上来这一切是太安静了,还是太冰冷了。 霞姐问她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不回四川。她说,房子都塌了,盖新的需要钱,她回去了怎么赚钱呢?霞姐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可小菊自己反倒迷惘了。最近这些日子在北京,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若不是霞姐这么问起,她几乎忘记自己来北京是为也赚钱。现在也真是到了用钱的时候。德明还借了钱给表哥盖房子,现在那房子也塌了,欠他们的钱恐怕永远也还不上了。小菊想想就觉得生气。 又过了几天,德明在绵阳的姐姐把他们的爸妈接了过去。这样一来,只剩下德明一个人带着孩子,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打来电话问小菊的意思。 “你们也去绵阳找你姐啊。”小菊冷冷地说。 “那么多口人,都到人家那里去,怎么好意思。绵阳现在也是乱哄哄的,根本找不到活干。”德明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兰兰先放在他们家,反正现在学校也不上课,我爸妈还能照顾她。” “那你呢?” “我看,我还是去北京找你吧,”德明回答得没什么底气,后面那句则更为微弱,“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菊沉默了好久,说,“让我想想吧。”她挂了电话,忽然觉得,也只能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可想的。但似乎有种缥缈的喜悦,莫名地相信德明变得好了一些。 德明坐火车来北京的那一天,男主人寄回来一封信。“裘洛收。”小菊看到熟悉的名字,心里竟也觉得有些惦记。 洛: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绵阳。离开家之后,到处游游荡荡,好像终究找不到什么可以停留的地方。我本来是打算去西北当乡村教师,听到地震的消息。就觉得或许可以到四川去,前几天去了一个受灾严重的镇上帮忙。每天听到最多的字眼,是“生命迹象”。这个词总是能够让我兴奋,仿佛抓住了生话的意义。说起来真好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这里,每天到处奔忙,随时处于一种要帮忙的状态里,就觉得浑身都很有力气。 我说到做乡村教师,来这里当志愿者,你大概会取笑我。我们都不是那种一腔热血的人,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起先我自己也很不理解。后来想到过去读过的一本书。是描进某些狂热分子的心态的,他们无私地投身于慈善和公益事业,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话中最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们为了逃避不断经受的挫败感才这样傲。帮助别人让他们有满足感,而且这是唯一不会带来指责和否定的工作。善良成了他们最后一把庶护伞。选里的志愿者像蝗虫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是狍着自救的目的而来的。 等下还要去另外一十县域。所以不能再写下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这封信,大祝是受到“生命迹象”的触动,使我产生强烈的倾诉欲。 对了,忽然想起,在咱们家干话的小菊,就是四川人。不知道她的家人都平安吗。代我问候她。 井宁 看到最后一句,小菊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郑重地写在一封信里,虽然还是没看明白,井宇为什么要到四川去。她打开电视,看着救灾现场的新闻报道,希望可以在泱泱人群中找到井宇。 她看了很久,没有看到井宇,却忽然在志愿者组成的医疗救护队中,看到了一个和裘洛长得很像的人。小菊想,这肯定是她幻想出来的画面。因为忘记了井宇长什么样,所以她在找的,就变成了裘洛。可是当那个女人从画面中离开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那个拖着箱子远去的背影。后来,小菊常常想起这个下午电视机里出现的奇迹一幕,她越来越相信,那个人就是裘洛。她对自己说,既然他们能在同一天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可能都去四川当志愿者呢? 同一时刻,德明依照她的叮嘱,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收到塑料编织袋里,匆匆忙忙地赶往火车站。电视里从未出现过他们那个村子的画面,可是小菊好像也看得见,他正从一片破墙烂瓦中走出来,走着走着,他回过头去;留恋地看了一眼。 德明来北京之前的几天里,小菊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他空房子的事。可是在等他来的时间里,她却不知不觉换了那房子卧室里的床单。新洗好的床单上,有洗衣粉留下的柠檬味清香,小菊将它展开,铺平,像面对一种崭新生活那样虔诚。她发觉此刻自己是多么盼望德明快点来。可是那种盼望里,充满了羞怯与忐忑,似乎是在做一件非常冒险的事。她快活地迷失了,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等自己的男人,而是在自己的家里期待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按响门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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