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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的距离》连载版

2017-09-01 50页 doc 202KB 3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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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的距离》连载版《我们之间的距离》连载版 我们之间的距离 玛姬?欧法洛/著 献给威尔 一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俯卧在床上,思绪如潮汐澎湃。房间的另一角,一台风扇徐徐摇着脑袋,一会儿转向他,一会儿又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他身旁放着一本书,书页在风中飞快地翻飞,打开又合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从窗外射进来,支离破碎的光线打在天花板上。此时,已是深夜。 “见鬼~”他叫道,猛地抬起头,肩胛骨之间的柔软肌肉伸展开来,仿佛一张打湿的纸被撕成了两半。杰克一边咒骂,一边舒展筋骨,感到浑身酸涩疼痛。他穿好袜子,冲向浴室,脚...
《我们之间的距离》连载版
《我们之间的距离》连载版 我们之间的距离 玛姬?欧法洛/著 献给威尔 一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俯卧在床上,思绪如潮汐澎湃。房间的另一角,一台风扇徐徐摇着脑袋,一会儿转向他,一会儿又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他身旁放着一本书,书页在风中飞快地翻飞,打开又合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从窗外射进来,支离破碎的光线打在天花板上。此时,已是深夜。 “见鬼~”他叫道,猛地抬起头,肩胛骨之间的柔软肌肉伸展开来,仿佛一张打湿的纸被撕成了两半。杰克一边咒骂,一边舒展筋骨,感到浑身酸涩疼痛。他穿好袜子,冲向浴室,脚在木地板上不停打滑。 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吓了一大跳。床单上的褶皱在脸颊和鬓角上留下了道道红印,这副倦容就像一个长相奇特的原始人。头发似乎变长了,根根直立,仿佛被电击过。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暗暗琢磨。记得睡着之前,他正双手撑着头读一本书。合上眼皮前,书中的那个人正爬下绳梯,来到一个废弃的井底。杰克瞥了一眼手,十点十分。他已经迟到了。 一只飞蛾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脸,被弹了回来,接着又重重地撞上镜子。镜面上留下一小块淡淡的斑驳印迹,恰好是一对翅膀的形状。杰克后退一步,双眼直瞪瞪地盯住空中飞舞的蛾子,过了片刻,猛然向它伸出合拢的双手。可惜,没抓住。飞蛾似乎感到危险来临,飞旋着向灯光冲去。但这一次,杰克瞄准它,一把就抓住了。飞蛾在杰克手心里飞快地扑扇着薄如蝉翼的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他用手肘拧开把手,推开窗户。虽然住在十九层,但街面的喧哗还是从窗外迎面扑来。杰克把身子探出晾衣绳,张开双手,轻轻地把飞蛾向空中抛去。有那么一瞬间,蛾子似乎没反应过来,垂直掉了下去。紧接着,它翻过身,在原地旋转了一小会儿,恢复了体力,然后趁机借着窗下空调喷出的热气流,轻快地飞走了,渐渐消失在杰克的视野中。 杰克砰的一声关上窗户,转身跑过屋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拿起钱包和钥匙,披上外套,蹬上鞋,一个箭步冲出大门。等了好半天,电梯才缓缓地在面前打开,一股夹杂着汗臭味的沉闷空气扑鼻而来。一层大厅里,守门人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头顶正上方挂着一幅饰有褶边的中国新年布画,红、金两色为底。画上是一个脸蛋圆嘟嘟的小孩儿,乌黑的头 发,正骑在一头粉色的小猪身上。 “恭喜发财。”杰克经过守门人时,对他点点头,用粤语说道。 那人满脸笑容,露出一口豁牙,“恭喜发财,吉卡?~”说完重重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一刹那,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起来,仿佛被阳光灼伤了一般。 楼外,出租车奔驰而过,溅起路面水坑里的脏水,倒映在水面上的霓虹灯光不停摇曳。脚下的地铁轰轰隆隆开过,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杰克仰头望了望楼顶。牛年过去了,今年是虎年。他还是个孩子时,常常把生肖幻想成畸形的怪物,并能在新年前夕的午夜时分变形。 杰克转身离开公寓大楼,结果差点儿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矮小的老妇人。老妇人慢腾腾地推着一辆手推车,车里沉甸甸地堆满了破旧的硬纸箱。他从侧面绕过老妇人,向南走去。一路上,他经过了几个篮球场;一座紧挨街角的神龛,供奉的神像前插着一束燃尽的香;接着经过了一家茶楼,店里的人围坐在桌边,噼里啪啦地打着麻将;还经过了露天车库,一排排摩托车紧紧地挤在一起,车上盖着防雨帘;又经过了搭满密密麻麻竹制脚手架的房屋;经过了饭馆外的水族箱,水中的鱼儿还不知道马上就要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只是争相游向水面,挤在栅格的间隙中,张着嘴在浑浊的水里寻觅一丝氧气。 杰克沉默地走过。他抬头看看越来越密集的乌云,一边走路,一边哼着小曲,脚下那双薄底球鞋在人行道上飞快地擦过。空气里飘散着焚香、爆竹的浓烟以及从港口飘来的淡淡的海水咸味。 公车还没有来。史黛拉把围巾拉紧,踮起脚尖,凝神望着眼前的车流。轿车、轿车、出租车、孤零零的自行车、轿车,还是轿车。远方依然没有公车的影子。她抬头看看站牌旁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本应显示下一趟公车到来的时间,但此时屏幕上一片空白。 她拨开手腕上的外套袖口,瞄了一眼表。今天下午轮到她值班,如果车再不来,就要迟到了。史黛拉犹豫了一会儿:是留下来继续等呢,还是干脆走着去,如果步行的话,也就迟到一小会儿。当然,也可以坐地铁,但地铁站离这里有十分钟的路程,不管怎样还是会迟到。还是走路好了,毕竟,这是目前最快的方式了。 史黛拉抬头扫了一眼,公车仍然没来,于是决定出发。街上很冷,每年的这个时候气温都很低。路面上结满了霜,走起来很困难。霜在脚下嘎吱作响,天空泛着变幻莫测的灰色,一眼望去都是光秃秃的树枝。 史黛拉回到伦敦已经有几周了,在一个晚间广播节目组工作——应该只有几个礼拜吧,她心想。在伦敦,她有一间位于肯宁顿郊区的公寓。房子很小,只有一个房间。她出差时, 就把公寓租出去。她常常是这个月待在巴黎,下一阵子又跑到莫斯科,再后来又去赫尔辛基待上半年。她也不知道下一站会去哪儿——也许是罗马、马德里或者哥本哈根。史黛拉不喜欢总待在一个地方。 她一路向北,朝泰晤士河走去,嘴里呼出腾腾白雾。虽然外面很冷,但身体在一层层厚重的衣服里暖和了起来。她踏上滑铁卢大桥,泰晤士河迎面而来,这座城市被河流一分为二。她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滑铁卢大桥是在“二战”期间由女人建造的。而今天,桥上却那么荒凉。车子飞啸而过,朝北开去,两边延伸出的人行道空空荡荡。 在拥堵的十字路口,杰克趁一辆咔咔作响的电车还未开走,一跃跳上了车。车子底层既昏暗又拥挤,坐满了人,站着的人只好牢牢地抓着扶手。离杰克最近的是一位老人,他穿着马甲和褪色的裤子,手里还拎着一个鸟笼。笼子像钟摆一样晃个不停,笼里的鸟侧过头,黑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杰克。一眼望去,一群中国人里夹杂着两个鹤立鸡群的老外,头随着颠簸的车子左右摇摆。 杰克一个箭步蹿上木制楼梯,在最前面的位子上坐下,把头伸出窗外,迎面吹着凌厉的风。参差不齐、闪烁着霓虹灯的湾仔破楼一闪而过,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庞大的购物中心,一幢幢钢筋水泥大厦。 杰克有一头黑发。如果在太阳下晒久一点儿,皮肤也许也能像他的朋友兴泰一样,变成深棕色。不过,杰克的眼睛是海水一般的颜色。他有一本英国护照,一位英国母亲,应该还有一位英国父亲。但是,杰克从未亲眼见过英国或者父亲,连欧洲大陆周围地区也从未踏足。 史黛拉看见桥的另一头,远远的另一头,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正向她走来。那是一个男人,因为距离远,身影很小。她只要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就可以把他比画出来。他们朝对方走去,一直走,好像被一根线扯着,越走越近。最后,那个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穿着一件绿色夹克。 史黛拉朝河对岸望去,巨大的伦敦眼?闪烁着点点亮光,南岸成群的行人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小昆虫。她重新把目光投向前进的方向,那一刻,她突然愣住了,震惊得差点儿绊倒在地,只能紧紧地抓住栏杆以免摔倒,心怦怦狂跳,吓得不知所措。 史黛拉不自主地低下头,看了看蜿蜒的深色河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他越走越近,史黛拉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直到他阴森森地站在自己面前,魁梧的身影如同山顶佛光一般令人生畏。此刻,男人正直视着她,双手插在口袋里。 史黛拉只是无法相信。他皮肤白皙,冻得通红,一头绒毛般浓密的红发,双眼深深凹陷。 时间仿佛开始倒流,过去的年岁转眼即逝。史黛拉似乎又能摸到那又湿又黏的皮肤,闻到他头发上飘散出的独特潮湿气息。现在,男人正朝她走来,近到伸手就可以触及。史黛拉喉咙深处憋着一声尖叫。 “你没事吧,” 史黛拉戴着手套,紧紧抓住栏杆。他是苏格兰人,这一点史黛拉早料到了。她点点头,但仍然死死地瞪着河水。起伏的水面就像毒蛇的背部。 “你确定,”史黛拉不敢抬头看他,几乎无法呼吸,肺部似乎就要停止运转,无法吸入一丝氧气。“你看上去不太好啊~” 史黛拉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不想让男人听见自己说话,也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必须离开。于是,她埋着头沿着栏杆走下去,没有抬头看一眼。两人擦身而过时,史黛拉离他很近,感到男人嘴里吐纳的气息吹到了自己的头发,“如果没事的话,那,我就走了。”男人说道。听到这句话,史黛拉全身颤抖,紧紧缩成一团。 史黛拉扭过头,看着男人离去。 男人低着脑袋,弓着宽阔的肩膀,迈着似曾相识的笨重八字步走开了。接着,他又回头望了望,停住脚步,说了句:“再见了。” 两辆大卡车紧紧贴在一起,轰隆轰隆地驶过,卷起呼啸的风。史黛拉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外套的衣角在身后飞舞,远处的楼宇房屋在眼前跌宕起伏。胸口一阵钻心地疼,似乎身体里有什么怪物正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突然,她一脚踩空,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她就赶忙回头看了看。 男人不见了。身后只有弯曲的穹顶大桥,桥上空无一人。 她费力地爬起来,手掌上沾满了沙砾和尘土,一根根发丝都沾上了泪水,黏在脸庞。迎面吹来凛冽的二月寒风。她不停打量着桥下的街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她隐隐约约看见街对面远远地开来一辆车,车上亮着出租标牌。她赶忙高高举起手,使劲儿挥了挥。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掉头朝她开来。“快停下,”她喃喃自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急速驶来的出租车,“求你了。” 出租车果然缓缓地停了下来。史黛拉冲过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电车拐过一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街角,驶进市中心。此刻,杰克也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他喜欢脚下的电车来来回回地下坡、上坡、转变方向,尤其喜欢在经过这一段路时站起身来, 准备好和车身一起猛然转向。他在香港的地标性建筑中银大厦前跳下车,穿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墨黑玻璃大厦,楼里的电梯上上下下,嗡嗡作响,上面却空无一人。 沿着兰桂坊陡峭的坡路,杰克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吃力地向上走去。这条鹅卵石铺成的街巷布满酒吧和俱乐部,是老外最喜欢停留的乐土。他们来自律师事务所、报社、学校、电台、电脑公司等各行各业,白天在港岛工作,夜晚乘渡轮返回位于南丫岛或大屿山的公寓,中途时不时会在这里逗留片刻,灌下几杯酒,会会朋友。梅尔和朋友们都很喜欢在这里泡吧,但杰克很少来。 杰克常常把香港看做是欧洲的下水道。这些人为了某个不愿言说的秘密,抛妻弃子,来到香港。他们或多或少不愿与他人接触,要么东躲西藏,要么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寻寻觅觅。也许,他们希望漂洋过海之后,至少能把那种生活不圆满的失落心情抛在脑后。也许走得越远,迷失得越久。 在坡路顶端,杰克往左一拐,走进Iso酒吧。踏进大门,迎面扑来刺骨的冷气,里面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酒吧里人山人海,大家拿着酒杯,紧紧地和朋友挤成一团。杰克吃力地拨开人群,寻找梅尔的身影。突然,在正前方出现了她的影子。杰克还没来得及看看她,梅尔就跳上前来,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口红印。她转过头,对周围的朋友说:“我早说过吧,他准迟到~我说对了吧~”梅尔的脸在阴暗的酒吧里若隐若现,纤细的淡金色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胳膊紧紧地缠住杰克的腰。 “对不起,我睡着了。”杰克压过嘈杂的音乐,大声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秒钟还在读书,后一秒钟我就——” “你一定是太累了。”梅尔抬起头,嫣然一笑。 “是的。” 杰克挣脱出她的怀抱,向其他人一一打招呼。大家也点点头,微微一笑,朝他抬了抬酒杯。梅尔最要好的朋友露西漫不经心地亲了他一口,接着就继续和周围的人聊天去了。有人递给杰克一支高脚杯,杯壁上凝结着一滴滴水珠,拿在手中滑溜溜的。 “我们明天去大屿山,”梅尔一手勾着杰克的胳膊,探身对一个朋友大声说道,“去拜佛,杰克想爬山。” “你要和他一起去,”朋友惊讶地问,似乎被这个想法逗乐了。 “是的,”梅尔点点头,朝杰克瞟了一眼。“如果他愿意让我陪的话。”她掐了掐杰克的手臂,“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可是你讨厌爬山拜佛这种事呀~” 尼娜把电话放在脚边的地板上,拨了伦敦的区号,又按下几位数字。短暂的沉默后,听筒里传来悦耳的叮叮铃声。 她一边皱着眉头等待,一边打开理查德今早为她做的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挑出蒜丝。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吃大蒜的。听筒里的电波似乎抽搐了一下,接着,便传来嗞嗞作响的语音信箱提示音:“你好,我是制作组的史黛拉?吉尔摩,现在可能不在办公室,也可能在出差——” 尼娜挂上电话,打开三明治包装,咬下一口。 “还有十二分钟~”露西瞧了一眼手表,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布,“我们马上就要从小鸡变成小猪了~” 梅尔转过头,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焦虑,“她说的对吗,杰克,” “是牛年变为虎年,”他怯怯地回答,“不是我们变,是——” “嘿,咱们去街尾的那家酒吧吧~”露西的声音传来,“有调音师的那家,快点儿,来吧~” 大家胡乱地扔下酒杯,朝门口走去。外面的空气温暖稀薄,毛毛细雨轻柔地拂过脸庞。路上十分拥挤,人头攒动。杰克不得不侧着身子,让一群日本男孩嘻嘻哈哈地跑过。露西被马路牙子绊倒了,跌跌撞撞地压在他身上。梅尔紧紧牵着杰克的手。街对面,一群英国人兴奋地唱着《友谊地久天长》。 在伦敦的一间办公室里,一部手机铃声大作。这铃声瓮声瓮气的,似乎手机被外套、文件夹,或者手提袋给捂住了。附近几个隔间的人都抬起头,仔细听着,确认不是自己的手机铃声时,又立即埋下头继续工作。 史黛拉的一位女同事从耳中拔出耳机,朝她的办公桌望去。有人拉开了电脑桌前的椅子。史黛拉本应早就到办公室,可现在位子上却空空如也。一眼望去,就能透过玻璃看到远处高高的烟囱和摄政街上被雨淋湿的黑色屋顶。 我能帮史黛拉接吗,史黛拉经常把手机落在办公室。半个小时内,又响了好几回。一定有人急着联系她。这时,铃声又响了,稍过片刻,又突然停了。女同事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等史黛拉来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街上越来越嘈杂,仿佛有人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人们又说又笑,又嚷又叫。杰克前面的那个人挥舞着纸糊的龙灯笼,龙的牙齿已经掉光了,鼻孔里仍然喷着火。杰克推开拥挤的 人群,朝街尾的酒吧走去。梅尔紧紧跟在他身后,露西则在她后面。其他人都已经融进人群,不见踪影。还有越来越多的人从路旁的酒吧里钻出来,加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杰克和周围的人摩肩接踵,紧紧地贴在一起,还时不时地撞一下或踩一脚别人。他扭头看看坡路上方。那儿人会不会少一些,根本不少,反而从相邻的街道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德己立街上,警察设起路障,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杰克感到心脏狂跳不止,紧紧地拉着梅尔的手。 人们你推我搡,争相向前挤去。杰克差点儿忘了,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变得很自私。三个头戴红色派对尖帽的男人用手肘顶开人群,奋力向前走去,其中一个重重地踩在了杰克脚上,似乎把脚骨都碾碎了。人越来越多,汇成浩浩荡荡的人流。杰克突然感到浑身燥热。他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不知道该领着大家往哪儿走。梅尔冲他说了什么,他转头想听清楚,却没站稳,差点儿摔倒。他连忙伸出手,一把拽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左边一位妇女的衣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救他一命的妇女却惶恐地瞪了他一眼。杰克连声道歉,妇女只是沉默地扭过头去。人群越来越拥挤,大家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不喜欢待在这里,”梅尔说道,“杰克,我不喜欢这里。” “我明白,”杰克说道,“我们试试——” 他的话突然被淹没了,几件事情在一瞬间同时发生了。 他们身后,一个拎着几瓶啤酒的男人不慎摔了一跤,向前跌倒在地。手中的啤酒瓶掉在地上,玻璃碴儿碎了一地,啤酒涌了出来。鹅卵石路上留下泛着泡沫的深色液体,路面变得又湿又滑。杰克奋力推开人群,拉着梅尔踏进拥堵不堪的人行道。这时,坡路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又有大批人流涌进了这条小路。杰克看见那个跌倒的男人淹没在人群脚下。接着,露西脚一滑,跌倒在地,消失在人海中。人们踩着她的头,蜂拥而过。 弗朗西斯卡站在花园里,弯着腰,仔细打量着在埃兰岛一家苗圃购买的蓝蓟草。她刚刚发现,由于霜降,这株草冻得发黑。弗朗西斯卡讨厌绿蚜虫,一到夏天,这些黏糊糊的小虫子就在花园里的玫瑰上安家;她也讨厌鼻涕虫,这种带橙色褶皱的虫子吃光了旱金莲;但她最痛恨的还是霜冻。可是,她又不敢杀虫子。一想到要用剧毒的化学药剂毒死它们,或者在它们身上撒盐,她就觉得太残忍了。这样对待生命未免太过分了。 她打了一个寒战,于是拉了拉身上阿奇?的羊毛衫,把自己裹得更紧些。爱丁堡低沉的天空笼罩在枯萎凋零的花园上方,阴云密布,像鹅肚子上的羽毛。今天格外冷,空气中仍然飘荡着冬天寒雪的气息。 突然屋内传来一阵电子铃声。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反应过来,虽然脑子没弄清到底是什么, 她还是不自觉地径直走向屋子。是电话,史黛拉买给她的新电话。 弗朗西斯卡拿起话筒,胡乱地按了一个键,但铃声还是响个不停。她叹了口气,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眼镜,眯着眼睛凑近了细细察看。有一个按键上画着听筒的小图案,可能就是它了吧~ “你好。”弗朗西斯卡小心翼翼地说道,又满心期待。 “还没弄明白怎么接电话吗,” 她很肯定,电话那头是尼娜。尼娜和史黛拉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相似,但两个人从来不报一下姓名。“当然弄明白了。”弗朗西斯卡撒了谎,更想拖延时间再斟酌一下,如果把名字搞错了,无论是她俩中的哪一个都会不开心的,“我刚才在花园里呢。” “噢。”对方停了一下,轻轻咂咂嘴,吸了一口香烟。这个绝对是尼娜,“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很忙。你爸去慕尼黑了。” “为什么,” “不清楚,可能是开会吧。” “嘿,”尼娜说,“我现在不能聊天,五分钟后还有事。我就是想知道,今天你和史黛拉联系过吗,” “史黛拉,”弗朗西斯卡又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史黛拉可不用她操心,“没有。” “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上周吧,或许是上上周。” “今天没有,” “没有,怎么了,” “没事儿,只是找不到她了。我给她的语音信箱留了言,但她还是没打来。”尼娜又吸了口烟,“她失踪了。” 面对两个女儿之间的关系,弗朗西斯卡总感到一丝无能为力。姐妹之间似乎总是那么隐秘、含蓄,她们的关系奇怪得令人无法理解。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好主意,“也许她正在休假,或者——” “那她就会告诉我。”尼娜直接打断她。 弗朗西斯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每次只要转移注意力,尼娜就会稍稍平静下来,“要不你晚些时候过来一趟,电视里可能会播一部精彩的电影。我给你做晚饭。” “好吧,”尼娜勉强地说道,“有时间就过去。” 梅尔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着露西的名字,想从杰克手里挣脱。人群中传来尖叫声,还有一股夹杂着汗水和燥热的啤酒臭味。杰克拼命抓住梅尔,拨开人群寻找露西。又是一阵人潮涌来,杰克感觉自己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被一大群人架着挤向一家酒吧的窗边。他们离露西越来越远。窗户旁边有一群人随着音乐又蹦又跳,不过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见音乐声。杰克被挤得紧紧贴在墙上,梅尔已经被人流冲走了。他想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于是就用胳膊肘推搡着周围人的身体,脚使劲儿地踹着墙,好让自己有足够的空间呼吸。此刻他已极度缺氧,肺部感到火烧火燎般的燥热,简直要被挤扁了~ “梅尔~”杰克大叫道,“梅勒妮~”但是嘈杂的喧嚣声淹没了他的叫喊。一个金发碧眼、蓄着胡子的男人压在杰克的背上,一个菲律宾女孩拽着他的夹克袖子,不停啜泣着。“梅尔~”他又叫了一声,努力转过身子。 人流又从另一个方向涌过来,像一张无形的大手把杰克卷走。他感到脚下软绵绵的,踩在上面一弹一跳。难道下面有人,一阵强烈的绞痛朝胸口袭来,他想低头看一眼,却被牢牢夹在两个人中间,动弹不得。其中一个是少年,顶着一头染成棕红色的头发,他大声尖叫着;还有一个瞪大眼睛的妇女。杰克定睛一看,发现她的瞳孔已经变黑,头也耷拉下来,下巴有气无力地垂着。 杰克竭尽全力朝下蹬了几脚,歪着脑袋大口呼吸。牛毛般的细雨飘洒在脸上。高处,阴沉的天穹笼罩着他们,又像白银一般冰冷、深不可测。他听见远处微弱的警笛声,身边的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慢慢转变成低声抽泣。有人正通过扩音器传来模糊刺耳的声音,用两种语言告诉大家,保持冷静,不要拥挤,保持冷静。路旁的酒吧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远处则隐隐传来港口燃放烟火的轰隆声。一阵阵血液涌上大脑,在他耳边咆哮„„眼前又浮现出妇女瞪大眼睛的可怕样子。 下午四点半,史黛拉的同事玛克辛有些恼怒。她们两个人必须着手为下周的节目邀请一位嘉宾。其中一人还要读完一本书,或者至少读了书的一部分,然后把采访提纲写给詹姆斯。公关部一直在打电话,催促她们的嘉宾赶来录制节目。但她不可能独自一人干完所有的活儿,不仅要剪辑这周的采访,还要应付恼人的电话。史黛拉到底在哪里, 制作组的电话又响了。她一把抓起话筒,流利地说:“您好,这里是詹姆斯?卡尔节目组,我是——” “玛克辛,”听筒里传来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但声音很轻:“对不起,我是——” “尼娜~”玛克辛恼怒极了,厉声打断对方。史黛拉的姐姐。就是跑到天涯海角,玛克 辛也听得出她的声音。尼娜每天要给史黛拉打二十多通电话,但根本没什么大事。玛克辛和节目组另一个女同事开玩笑说,要是不请教史黛拉,尼娜连茶也不会沏。“她不在。”玛克辛简短地回答道。 “我早料到了。”尼娜也飞快地回答,“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倒真希望自己知道。她本来一点钟就该到办公室的,可现在还没来。” “她今天早上在哪儿,” “不知道。” “她见了什么人,” “不清楚。” “她昨天晚上什么时候下班的,” 玛克辛叹了口气。这么忙的节骨眼儿上,她可不愿受史黛拉疯姐姐的折磨,“尼娜,我现在说话真的不太方便。” “她什么时候下班的,”尼娜又重复了一遍。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玛克辛压低声音抱怨道,“我不知道„„十二点,也许凌晨一点。或许节目结束以后才走的。” 玛克辛听到话筒里传来打火机的“咔哒”声。 “我帮你留个口信吧,”玛克辛主动问道,手里转着一支笔。她必须赶回录制间了——五点前要是不完成访谈,詹姆斯会气疯的。玻璃墙外一位女同事冲她比画了一个喝水的手势,问她要不要咖啡。玛克辛朝她挥挥手,点头答应,并感激地伸出大拇指。 “不用了,”尼娜说,“没有口信。”接着哐当一声挂上了电话。 “好的,再见。”玛克辛对着空无一人的隔间,轻声说道。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骚动,杰克被蜂拥的人流裹挟着,朝斜坡上方移去。他被压得越来越紧,直到无法呼吸。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消失,肩膀到整个背部都感到一阵钻心地疼。千万不要跌倒,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站直了,别跌倒。肋骨绷得紧紧的,嘎吱作响。全身上下似乎都缺氧了,胳膊和大腿又酸又麻。杰克感到,要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要到来。谁也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他的脑子空空如也,就像一摊融化的铅,平静而沉重。 突然,有人猛推了他一把。他整个身子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人生气地转过头,“喂,别这样好吧,” 接着,那人又别过头,和同伴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杰克诧异地瞪着他们。这群人正在 喝酒谈天。原来,不知怎么,他被人撞到了一块偏僻的角落,这里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的骚乱,似乎仍然沉浸在新年的节日气氛中。 杰克撞上的那个男人正在对同伴说话,“我说,如果客户带你去了一个鬼地方,窗户上居然挂着压平的猪脑袋,你怎么办啊,” 他身旁的女人咯咯笑着,摇头晃脑,“入乡随俗嘛~”她尖叫道,大伙也哄然大笑。 杰克感到一下子轻松多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仿佛薄膜上刺穿了一个小孔,人流渐渐消失在远方。他的腿像变形的塑料一样拧成一团,脚底再一次感到了坚实的大地。他蹲在地上,咳嗽、干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把新鲜的空气吸入淤肿的肺腔。周围站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惊讶地盯着他,窃窃私语。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 杰克抬起头,往斜坡下方望去。 尼娜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草甸公园时,顺路停在理查德的诊所门口。她大步流星地穿过一排排等候的病人,径直走过前台(有一次尼娜不小心把前台服务员唤做肥母猪,从此她就拒绝和尼娜说话了),踏进理查德的房间。 理查德正把几个稀奇古怪的仪器和黑色试管放回箱子,“嗨,美女,”他抬头看见尼娜,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到这儿来干吗,” “来看你。”尼娜一屁股坐在诊断躺椅上,盘起双腿。 “你真好。”他说道,但尼娜瞟见理查德扫了一眼墙上的钟。 “我担心史黛拉。”尼娜说道。 “哦,”理查德一边把桌上散落的纸张收拢起来,一边盯着电脑屏幕。 “她没上班。” 这时理查德正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没上班,”他重复道——这是他的小把戏,专门对付尼娜,好让她明白,自己正听着呢,“可是她经常不上班呀,对吧,这是„„史黛拉作风。” “她什么作风,” “玩失踪。”理查德抬起头,悄悄瞥了一眼。尼娜见他把笔放下,摆出一副谨慎的模样。每次讨论她妹妹的时候,理查德都格外小心。多年前,他们刚刚开始谈恋爱时,有一次他问尼娜,史黛拉是不是脾气有些反复无常,结果脑袋被开罐器砸了一个大包。 “可她要去哪儿总会提前告诉我呀。我„„”她紧张地耸耸肩,“„„我就是感到,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理查德向她走来,“我肯定她现在好好的。”他摸摸尼娜的脸蛋,“你们最近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昨晚。”尼娜脱口而出,可马上就后悔了。理查德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脑子里闪过“你真有病”这句话,“但是我在语音信箱里留言了,有好多条呢~”尼娜补充道。 “她会出现的,”理查德安慰道,“也许现在正忙着呢,你不觉得吗,” 尼娜没有回答。她靠在椅子上,尖尖的高跟鞋底划破了塑料薄膜。理查德把手放在她的臀部。透过薄薄的裙子,尼娜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 “也许,我要帮你检查一下。”理查德说道,一边用手指轻轻撩开尼娜的裙褶,大拇指上的老茧划破了丝袜。 尼娜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听着塑料薄膜窸窸窣窣的声音,钟表分针滴答滴答的摆动声,还有理查德粗粗的喘息声。 “不要。”她突然坐起来,挺直背,拉下裙摆,“我要找到史黛拉。” 杰克坐在一张塑料桌旁,右手紧紧抓住左胳膊。他的肩膀疼痛难忍,一只胳膊拧在身后,荡在那里,从某个角度看好像是别人的胳膊。脸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只好不停地擦拭,结果把衣袖染得血迹斑斑。护士、勤杂工、药剂师行色匆匆地跑来跑去。 杰克又一次探过身子,对桌后的前台护士说:“请问,梅勒妮?哈克尔在这家医院吗,” “请坐下,”护士仍然埋着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你很快就能见到医生。” “我不要看病~”他说,“我要找到梅勒妮。”头顶的白炽灯十分刺眼,“那露西?里德尔呢,她在吗,” 护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请坐下。” 杰克只要快速地转转头,眼前的墙壁和走廊就会晃晃悠悠地上下摇摆。他连忙抓住油漆早已剥落的桌角,保持平衡,但双手却像老人一样不停颤抖,肺部自如地一起一伏,他竟然有些不太适应,久久缓不过劲儿来。看来,自己熬不过这一关了。 一个白色身影闪过,一位医生飞快地穿过两扇大门,来到一条笔直的走廊。杰克挪动着身体,靠着墙壁支撑着,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抱歉,打扰一下,”杰克一边叫,一边沿着光滑的绿色墙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抱歉,打扰一下。” 医生侧目瞟了他一眼,但仍然继续往前赶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杰克改用粤语说道,“帮帮我。我在找一个叫梅勒妮?哈克尔 的人。她在这里吗,” 医生停住脚步,诧异地上下打量杰克。每当大家听见一个老外居然能说粤语,总会这样盯着他。“梅勒妮?哈克尔,”医生重复道,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的,她在这里。我刚才还看见她了。她在„„”他停住了,“你是她亲戚吗,” “不„„是的„„”杰克拼命想怎样解释才好。身边的空气这么新鲜充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盈满肺部。“她是我的„„我的女朋友。她的家人在英国。”杰克仔细想了想,“诺福克郡。”他又补充道,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加上这么一句。 医生的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他仔细地看了看杰克,“有医生检查过你的身体吗,” “没有,”杰克不耐烦地摇摇头,“可我没事儿,我只是想——” “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好。”医生说道。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修长的手电筒,对着杰克的眼睛晃了晃,接着又伸出手碰了碰他的左臂,杰克疼得龇牙咧嘴,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感传遍整条胳膊。“左臂需要拍X光片,”医生说,“骨折了。而且你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也不好,今晚必须住院。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什么时候能——” “梅勒妮?哈克尔,”医生打断他,“病情危急,在重症监护室。” 杰克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一盏灯。一只苍蝇困在了乳白色的不透光玻璃球中,没头没脑地胡乱瞎撞。他仿佛感到苍蝇就在自己的脑袋里嗡嗡乱撞,于是张开嘴,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去看看你能不能探望病人。”医生的语气更柔和了。 史黛拉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公寓门,身上仍然披着外套。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很陌生。墙上的画,还有花瓶和书,都是自己买的吗,这些东西是她的吗,这是她的生活,还是别人的,那个脸上戴着口罩,花了整个周末给地板打蜡、清扫的人,真的是她自己吗,为什么要干这些,为什么, 透过孤挺花浓密的绿茎,史黛拉看见了镜中的自己。脸上毫无血色,在深色长发的对比下,显得突兀扎眼。她继承了父亲修长的双手,母亲绿色的眼睛和深色的头发。最近,她很惊讶地在外公外婆家中发现了一张古老的棕色照片,上面外公的姑婆长着一张来自意大利伊塞尼亚的脸。原来自己还是混血。 电话又响了,她跳了起来,扯开手套上纠缠在一起的线头,慌乱地往四周看去。电话响 了四声、五声、六声,然后切换到了自动答录机。史黛拉听到姐姐的声音,飘荡在一片寂静中。 她低下头,捂住耳朵。 梅尔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肤色苍白。整个人仿佛陷进白色的床单和墙壁,融为一体,像用保护色掩护自己的动物。身边的仪器吱吱呀呀地运转着,发出滴滴的叫声,屋顶上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空调的嗡嗡声。 “梅尔,”杰克握住梅尔的手。她的手又干又冷,软绵绵的。另一只手上有一个灰色塑料夹,好像鳄鱼嘴。“梅尔,是我。”杰克轻声说道。 梅尔的眼珠在涂着蓝紫色眼影的眼皮下转动,然后慢慢睁开,好一会儿才看清杰克。她张开嘴,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杰克看着她吸气,吞咽,似乎做每件事情都需要花很长时间,费很大力气。他想告诉梅尔,没有关系,不用说话,但她仍然气若游丝地说出了杰克的名字,手紧紧地攥着他。接着,梅尔又说了些什么,杰克听不清。 “想说什么,”杰克靠得更近,压低声音。梅尔闻上去和平时不一样。在医院消毒水的强烈熏染下,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就像东西在黑暗中放了很久的气味。 “露西,”梅尔喃喃道,“露西。” 杰克扭过头,避开她的眼神,说:“她不在这儿。”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谎,撒谎太痛苦了。他害怕真相过于明显,自己无力掩盖,仿佛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事实,别人一眼就能洞穿。露西正躺在停尸房,在梅尔下方几层楼的地方。“她被送进另一家医院了,”杰克很快说道,“玛丽皇后医院,在跑马地。” 梅尔上下打量着杰克,看见他胳臂缠着石膏绷带,肩膀吊着悬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你„„没„„事„„吧,”每个词都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来,好像不是一句话似的。 “挺好的。”杰克点点头,“只是骨折了,肩膀有些错位,不过没事的。你感觉怎么样,” 梅尔的头靠在枕头上,叹了口气,呼出的雾气模糊了氧气罩。杰克看到她眼角泛着泪光,动了动嘴。 杰克弯下身,嘴贴着梅尔的脸蛋,把湿漉漉的头发从她额前拂去。“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好怕。”杰克听见了。他正贴着梅尔,离得很近,几乎能看着唇形就猜到她说什么。“杰克,我不想„„”梅尔的眼睛不停转动,直到和杰克双目对视,“我不想死的时候——” “不会的~”杰克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梅尔还没说完,她继续说道: “——还没有和你结婚。” 重症监护室里,杰克弯下身子看着床上的梅尔,眨了眨眼,很想问,“你说什么,”但忍住了。杰克确确实实听见了。梅尔说出这样奇怪的话,他不禁有一点儿想笑,她肯定不是认真的,“梅尔,”他张口说道,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怎么说。这种事怎么开口,怎么和一个才认识四个月的女孩说, “我不想„„我都不敢想„„”梅尔提高了音调,仿佛风中飘舞的一片落叶,“死的时候都没有„„嫁给你。”梅尔开始呜咽。其他人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匆忙的脚步落在医院的瓷砖地上。 护士正重新调整梅尔脸上的氧气罩。梅尔想努力挣脱,再多说几句话。但是医生一边操作仪器,一边告诉她保持冷静,继续躺着别动。 “或许„„”杰克试着再说些什么,但无法理清头绪。此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躺一会儿,躺在洗得僵硬的干净床单上,闭上眼,躲开明晃晃的灯光,躲开现实,任由护士伺候他。“明天看看你的情况再说吧~”一说完,杰克立即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拙劣。梅尔脸上闪过一丝伤心的神情。 “她可能熬不过今晚了。”站在杰克右侧的医生用粤语说道,声音很轻,但字字沉重。 杰克转过身看着医生,胳膊和肩膀猛然间又隐隐作痛。突然,他感到这里闷热无比。杰克又回头看着梅尔。在面罩下,她的双眼微微闪着泪光。 史黛拉冷得发抖,全身上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牙齿打着寒战。暖气没开。刚才回家时,她只是打开了灯。黄色的灯泡悬在头顶。她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仿佛整座楼,甚至整座城市都消失了,在身边一点点消融,淌进了无边夜色。电话又响过两次,然后就陷入沉默。隔壁人家有一段时间把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响,但到了深夜,只剩下一片寂静。这间屋子仿佛是一个点亮的盒子,孤独寂寞地盘旋在黑暗的空中。 史黛拉闭上眼睛,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的生活不被牢牢控制。这件事在她身上发生过多少次了,无数次瞥见那张陌生男人的脸,在街上、在火车里,在酒吧里,在电梯里,在商店。这些场景玷污了她的生活,就像肮脏的排污口,不断侵蚀着四周脆弱的土地。 史黛拉迅速起身,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视线有些模糊,下巴也生疼。一只小飞虫在头顶转了一小会儿,扑向电灯。史黛拉站着看了会儿,突然,一个主意冷不丁地冒出来,就像闪电击中避雷针。刚一想到办法,史黛拉就下定了决心。 说干就干,她就像一个饱受折腾的大玩具,踉跄着穿过屋子,开始收拾东西:外套、夹克、地图、指南针、钱包,还有一些书。她从壁橱顶抽出一个包,把这堆东西全部塞了进去,猛地拉上拉链。 牧师认识杰克的朋友兴泰。他把杰克叫成了吉卡,并对杰克的遭遇表示遗憾。一个不苟言笑的护士站在旁边看着。她顶着一头浓密的黑色波浪卷发,上面摆着一个圆锥形的帽子。虎年第一缕阳光射入这个小小的房间时,杰克一手握着梅尔,另一只手放在那本自己从未信奉过的黑色封皮书上,还得不停地说“我会的,我会的,我愿意,我会的”。 车子发动时,窗玻璃上还结着霜。她只好在座位上等了几分钟。仪表盘的出风口不断喷射出强劲的热风,挡风玻璃上亮晶晶的冰霜逐渐融化了。 她把公寓的钥匙丢进信封,寄给朋友。开出伦敦郊外时,她停在邮箱旁,把信封塞了进去。 史黛拉很惊讶,深更半夜街上居然还有那么多车。一看到写着“苏格兰,北”的高速公路标牌,她一脚踩下油门往前开去,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二 史黛拉用小刀沿着信封封印,轻轻划下来。深米色的信封上留下一道刀痕,划破的边缘像纱布一样毛毛糙糙的。她把手指伸进信封,小心翼翼地掏出信纸,心中惶恐不安,似乎整栋楼都在眼前剧烈摇晃。 她抬起头。楼梯上走下一双系得紧紧的登山靴。史黛拉愣了一会儿,然后连忙放下信,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溜到一株高大的尖叶盆栽植物后面,藏了起来。短短一个上午,她给客人上了早餐,打扫了厨房,接了两个房间的订单,真的不想再和客人寒暄那些无聊的话了。 从四号房间走出来的客人裹得厚厚的,脖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仿佛要去北极探险。他轻快地经过前台,推开大门,像乌龟一样把头伸出门口,探出一只手,看看天气有多冷。史黛拉瞄见,那人的另一只手正忙着挠屁股。她皱皱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大厅回荡。 那人愣住了,放下挠痒的手,转过头来。史黛拉屏住呼吸,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站在这株盆栽植物后面。还好男人没有看见她。史黛拉的脖子开始酸疼,可现在 也不能贸然跳出来。 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史黛拉舒展四肢,走了出来。她把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前后左右地伸了伸腰,松了一口气。她重新坐下来,拾起信纸,用掌根抚平纸面,似乎要压倒母亲锋芒逼人的笔迹。 母亲只用钢笔写字。史黛拉知道母亲把笔搁在哪儿——写字台右手边最小的抽屉里——她还清楚地记得,每当母亲把尖细的笔尖伸进墨水瓶湿润的瓶口时,脸上那副专注的样子。史黛拉对母亲写字时的模样再熟悉不过了,就好像看着镜中的自己:先用手指压住软管,排出里面的空气,在墨水里吐出一连串泡泡,接着像用针管抽血一样,吸满墨水;然后,坐在凸窗下方的书桌前,跪在椅子上,在书桌正中间的衬板上放上一张纸;接着,她把手奇怪地一挥,仿佛指挥家按下手掌让乐团安静下来的姿势,身子往前探去,把笔尖压在光滑的白纸上,写道:亲爱的史黛拉。 史黛拉扫了一眼信纸:我和你父亲,她瞄见了这几个字,继续看下去:费尽心思地想要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跳过几行„„不明白为什么居然有人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份工作,在伦敦„„她翻过这页信纸„„这样做太奇怪了„„ 史黛拉从桌前抬起头,向窗外望去。从这里眺望,山谷的景色一览无余——树木在轻风中摇摆,小河蜿蜒穿行在一片片湿地和沼泽上,流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小镇。天气晴朗,朵朵白云飞快地掠过天空。清风拂过光滑如镜的湖面,微波荡漾。旅馆后面是一块崎岖的荒凉山坡,地势缓缓拔高,延伸至远处陡峭的山峰,湍急的河流在山间奔涌。其实,史黛拉不怎么喜欢看窗外的景色。 她转过头,抬头看看楼梯上方。楼梯两旁挂着镀金边框的油画,画面颜色浓郁阴暗。一幅画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她,肩膀上吊着一只倒挂的死野兔。另一幅画上,一个斜视的小孩戴着苏格兰呢帽,看不出是男是女,正坐在一架竖琴旁。楼梯顶端的上方,挂着一只破旧的鹿头,还挂歪了。 她的手上仍然拿着那封信。祝一切安好,永远爱你。信封结尾处写道。下面是她母亲龙飞凤舞的签名。 史黛拉的两只脚蹭来蹭去,凉鞋的搭扣刮得吱吱作响。她把手压在大腿下,嘴里塞着满满一口腊肠,嚼了好半天,才大口吞下去。她小心翼翼地吃完盘中的其他食物,把豆子堆在盘子边缘,碰也不碰。 奶奶坐在史黛拉的右对角,手肘撑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谈着盛面包的盘子。坐在对面 的尼娜垂下眼,用刀叉把食物切成小块。每当母亲要在周末工作时,来自苏格兰的奶奶就会来照顾她们。“难道还有谁能帮你们做饭吗,”奶奶总这样问。史黛拉知道,这样的问题千万不要回答。桌下的猫咪在桌腿间悄悄地跑来跑去,柔顺的皮毛时不时滑过她们的脚踝。 史黛拉把手中不配对的刀叉收好,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轻声放在桌上。但叉子还是碰到了瓷盘,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不会有人听到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人注意。 “没错,没错,阿奇,你有同事帮忙,可是——”史黛拉听见奶奶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连忙埋头盯着校服裙子上的皱褶。她感到,此刻奶奶正站在面前,高高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奶奶正瞪着她,不对,是瞪着她的盘子。 “你怎么不吃豆子,亲爱的,”奶奶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很悦耳。 史黛拉的父亲在楼下的院子里种豆,大楼里的邻居对此很反感,因为他们只喜欢玫瑰和海棠。但史黛拉特别喜欢摘豆角。她喜欢撩开缠绕的叶子,摘下饱满的豆角;还喜欢剥开豆荚,在柔软的外壳里发现一排整齐的圆豆。但是,吉尔摩奶奶会把豆子煮上二十分钟,再盛盘上桌。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豆子裂成两半,紧紧裹着一层起皱的硬皮,完全变形了。吃起来干瘪甜腻,咯吱作响,十分恶心。她真的不想吃,真的不想。 “我不想吃了。”史黛拉说道。 “你说什么,”吉尔摩奶奶仍然压住火气,假装十分客气。 “可能——”父亲插嘴道,但奶奶飞快地打了一个手势,父亲只好闭嘴。 “得了吧,”吉尔摩奶奶探过身来,拿起叉子,轻轻叉起三颗绿色的黏糊糊的豆子,“吃吃看,说不定你喜欢呢。” 史黛拉紧紧咬住嘴唇。奶奶把叉子伸了过去,她却往后仰在椅背上。 “张开嘴。” 一股混合着蜂蜡和化肥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摇摇头。 “史黛拉,张开嘴~” 史黛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豆子。这能吃吗,她似乎感到,温暖湿润的舌尖碰到了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为了消化难咽的豆子,口腔深处的唾液腺疼得发酸。她喉咙一紧,胃部剧烈地翻腾,不禁咳嗽、作呕起来。突然,她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硬物塞进牙缝,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口坚硬的豆子。一定是祖母趁她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叉子塞进来的。 史黛拉干呕起来,胃部翻起阵阵酸水,涌上口腔,嘴里的豆子全都吐出来,落在桌布上。她呜咽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脸。 “好吧,”奶奶哐当一声放下叉子,“我没想到,吃豆子还这么痛苦。你给我乖乖坐在这 儿,把盘里的东西全部吃完。”她用勺舀起吐出来的豆子,重新放进史黛拉的盘子,“一颗不许剩,全部吃完~” 史黛拉听见父亲咕哝了一句。 “阿奇,”奶奶厉声说道,“必须管教管教她。” 史黛拉从指缝间,看见奶奶收好桌上的其他盘子,父亲埋头给尼娜倒水。天慢慢黑下来,母亲很快就要从咖啡馆回来了。她身上闻起来会有一股香烟、咖啡和肥皂混合的气味。她还会给史黛拉带回一盒巧克力冰激凌,给尼娜带一盒草莓冰激凌。史黛拉一直用手捂住脸,胳膊有些酸疼,被蒙上的脸也感到闷热,但还是不愿放下手。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饭桌。尼娜走开时,悄悄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捉摸不定。 史黛拉慢慢移开手。房间里很安静,只剩她一个人。透过窗户,能看见奶奶坐在花园里读报纸。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楼上有人走动,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大家似乎都在很遥远的地方。猫咪背朝她坐在窗台上。没用的,猫咪不吃豆子。它看都不看盘子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吃掉豆子。 突然,身后的门悄悄推开了。史黛拉没有转身。也许是吉尔摩奶奶,史黛拉暗暗琢磨,是回来饶她一命,还是骂她呢,然而,进来的是尼娜,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史黛拉满脸泪痕,瞪大眼睛盯着尼娜。姐姐竖起一根手指,就像一个惊叹号,放在嘴边。 还没有世界万物之前,就有尼娜了。史黛拉十分确定,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尼娜的脸庞。母亲告诉她们,尼娜整天都在史黛拉的婴儿床边晃悠。 很长一段时间,史黛拉都无法分辨她们俩的区别,觉得尼娜就是自己,或者自己就是尼娜,就像一个人。多年来,史黛拉都认为两个人的血管中流的血是相通的,如果朝自己割一刀,尼娜身体的某个地方很可能会渗出深红的血液。 史黛拉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尼娜面对卧室的镜子,把自己举了起来。姐妹俩一直共用这面镜子,直到史黛拉离开家。天很热,她们俩都穿着短裤,肯定是个夏天,或许还是某个节日。记得当时听见远处飞机的嗡嗡声,可能正划过城市上方的天空;还听见人群轻柔的说话声,可能是草甸公园的某个活动。不过,也许这些都是想象。 尼娜用手托着史黛拉的腋窝,紧紧攥着,两个人皮肤接触的地方,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尼娜费了好半天劲才把她从地上举起来——因为史黛拉的个子已经快赶上尼娜了。 史黛拉看见,额头的曲线慢慢在方形的银色镜面中升起,突然,光滑的镜面世界中出现了两张脸。太令人惊讶了。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但也不是。尼娜的脸更窄、更尖。夏日斑驳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屋里,尼娜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沙狐色。 这里看不到天空,到处弥漫着浓厚的灰白色烟雾。杰克抬头张望,鸟儿飞过的黑影若隐若现。风把头发吹进眼睛,他环顾四周,又看了一眼村庄。在雾中,村庄模模糊糊,仿佛和四周融为一体。低沉的风吹个不停,一簇簇抹着灰泥卵石涂层的房屋挤成一团。高大的圆锥形风车矗立在房屋上方,巨大的风车翼板像黑色的大“X”,似乎在警告他远离这里。 他披着借来的衣服,瑟瑟发抖。自从来到这个国家,他就没有暖和过。 茶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海边的卵石,然后又退回去。一只鸟长着弯曲的喙,它把翅膀收到身边,在海滩上一路小跑。海的远处,一股隐形的力量推动着漂浮的残骸起起伏伏。他盯着海平面,几乎分辨不出灰色的天空与灰色的大海。在他看来,这里就像世界的边缘。 杰克用手支撑,跳过了园子的篱笆,这时才想起湿漉漉的草地会浸湿鞋子。这里为什么要费力装一排篱笆呢,似乎是阻止别人进来,但篱笆又那么矮,连小孩都能跨过去。他沿着房子侧面的路走下去,经过一棵棵顺着树棚生长的树,枝干被人为地弯曲、拧断,这样就能沿着搭好的架子攀爬。看着这些树,他不由感到肩膀隐隐作痛。 走到厨房时,鞋子已经全部浸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杰克弯下腰,猛地从脚上扯下鞋子,随手扔向角落里一个滚烫的大玩意儿。人们怎么称呼它来着,看上去就像蒸汽机。那个称呼很有意思。阿格炉?,对,就是阿格炉。 杰克打开冰箱的迷你冷冻室,拿出一长条冒着白气的冰块,噼里啪啦地丢进杯子,然后倒满水。他又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碗,往里面倒了些麦片。 杰克赤着脚爬上楼梯,手里拿着托盘。他想,要是再拿上一盏灯,自己就变成他妈的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了。卧室里的灯光像罩在花窗帘后面的火炉。他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羽绒被子拉到了床头,盖在枕头上,像蛹一样把床上的人裹得严严实实。 杰克坐在床边,床垫在重压下依然富有弹性。什么也没发生,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弯着身子,把羽绒被用力往下拉了拉。“嘿,”他轻声说道,“醒了吗,” 她的手仿佛祈祷一般合在一起,压在脸和枕头之间。还在睡吗,不,她的眼睛缓缓睁开,抬头看着他。 “给你带早餐了。” 杰克扶着她坐起来,把枕头放在身后,又把托盘搁在她的大腿上。 “你对我太好了。”她虚弱地笑笑,脸上泛着红晕。屋里暖气太热了,还是发烧了,也许应该给她测测体温。“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她把手放在杰克的手心里,过了片刻,杰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凝视着外 面。 “杰克,”她半开玩笑地说,声音仍然很轻,“你又在水里放冰块啦,” 杰克转过头来。“好像是。” 她摇摇头:“我们不用冰块了。这里的气候很温和。” “对不起,”杰克双手抱在胸前,“习惯成自然,我忘记了。” 梅尔用勺子搅了搅麦片,舀了一小勺,放到嘴边。 “睡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做了一个鬼脸,“不过精神挺好的。” 他不想告诉梅尔,大半个晚上,自己一直没睡,只是聆听着她轻柔的呼吸声,听着她每呼出一口气,发出尖细的嘶嘶声。妻子啊妻子,他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悄声说,这可是你的妻子啊~杰克转过头,双手扶住窗台,向窗外望去。外面是一排排乡间别墅,树木被狂风压弯了腰,土路在山间蜿蜒盘旋,远处的海面波涛汹涌,港湾的泥泞土地广阔平坦。他望着这一切,似乎从未见过。他到底在这地方干什么,他究竟怎么来的,杰克和眼前的景色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窗户,冰冷的玻璃上结满了霜花。 杰克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常常自言自语地把整个故事讲出来,先讲自己的出生,再细细倒叙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细数家谱。 他的母亲卡罗琳年轻时,决定离开英国,和一大群人一起逃离现在的生活,前往东方。当时,一个和她睡过一觉的男人描述了印度的美景。相比之下,伦敦阴冷潮湿,灰蒙蒙的,她的房间湿气很重,墙壁斑驳,煤气炉还老坏,实在比不上温暖宜人的东方。父母几个月前就和她断绝了来往,于是她打电话告诉哥哥,自己准备去东方。但哥哥回答说,如果她真走了,那就当她死了。挂上电话后,杰克的母亲对男人说,是的,她要去,请为她留一个座位。 杰克常常惊讶地想,母亲收拾好全部行李踏上行程时,是多么年轻啊——甚至比他现在的年纪还要小。她和三男一女开着大众牌野营面包车,一路经过法国、土耳其、伊朗,来到阿富汗。在赫拉特,他们把其中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赶下车,又载上了一个德国人、一只猫和一只鹦鹉。在喀布尔,他们赶走了卡罗琳。“无法调和的矛盾。”每当杰克追问母亲被赶下车的原因时,她总这样叹气道。后来,她靠搭便车继续前行,最终来到了巴基斯坦。 在伊斯兰堡,她坐在路旁一棵“我所见到的最高大的香蕉树”下,身边搁着全部家当。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在面前停下来,问她要不要搭顺风车。“他有一头黑发,”母亲微笑着告诉杰克,“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她温柔地抚摸杰克的头发,“漂亮的蓝色眸子——就像 你的眼睛,还有一口好听的深沉嗓音。苏格兰方言吧~就是他的口音吸引了我。” 那人叫汤姆,母亲只能告诉杰克这么多了。但不知道那个男人姓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你真的不能老问来问去的。”——于是,他俩骑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离开巴基斯坦,来到印度,经过阿姆利则,北行至达姆萨拉。一路上,汤姆告诉她,自己组织过一个公社,在苏格兰高地上一块名叫吉尔多恩的地方,靠近阿维莫尔。“那座公社显然办得很不错——其他公社就都不怎么样了。他特别喜欢那个地方,总是一刻不停地讲啊讲。” 在一起有三个星期后,他们在德里分道扬镳。“汤姆想去阿室罗摩,但我不想——我决定去尼泊尔。”于是,他们挥手告别,母亲看着他消失在德里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中。两天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每当讲到这个地方,母亲的脸上总是露出内疚的神情,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到加德满都后,我知道,自己怀上了你。” 后来,母亲乘船来到香港。她从未想过,有六个月身孕的自己会来到这个地方,身上只有一小捆六美元的零钱。她本来只打算待上三个月——生下孩子,赚些钱,买一张船票就离开。她依稀记得,自己挺着大肚子,无畏地闯进这个大世界。 她找到一份教英语的工作,还有住的地方——一间位于湾仔红灯区中央的公寓,有十九层楼高。“我有十九岁,楼有十九层。”她常常念叨,“这是个好兆头,日子会好起来的。”她把头发梳成一个长辫子,穿上仅有的一双鞋,乘着电梯来到半山豪宅区,为一群胖墩墩的华人孩子教英语。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教书,而且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以前可什么也不会。” 孩子出生后,取名为杰克?吉尔多恩。因为吉尔多恩是孩子父亲唯一确切的身份。她想给孩子取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姓。于是她琢磨,用地名做名字,孩子就会和这个世界维系在一起,而不是复杂的人类,长大以后也能摆脱血缘的束缚。 后来,母亲决定再多待几个月,多挣点儿钱,让孩子再长大一些——至少等断奶以后再走。有一次,她在等电梯的时候,碰见了楼下的易太太。她对照一本英粤双语词汇书,和易太太用手势比画交谈。最终两人约好,易太太白天帮她照顾杰克。易太太有一个儿子,名叫兴泰,和杰克一样大。她说照顾两个孩子和一个孩子差不多,而且,她非常喜欢这个蓝眼睛白皮肤的小宝宝。此外——有一点一直没告诉卡罗琳——她实在很可怜这个外国女人,穿着乱糟糟的衣服,头发也又长又乱,不仅没人照顾,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 英国似乎没有什么可眷恋的了。卡罗琳的家人牢牢地遵守了誓言。她寄航空邮件、写信、送贺卡,通通杳无音讯。于是,她决定再多待一段时间,然后又多待了一段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存够了钱,转身一看,杰克已经十六岁了。他把脚跷在餐桌上, 手里捧着书,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随着音乐摇摆的脚尖撞到了桌上的一只碗,里面的瓜子滚落出来,洒了一地。五年后,她终于离开了。当时,一个和杰克差不多大的男人勾搭上她,带她去了新西兰。杰克还得继续住在这间公寓里。他花了好几个月,才适应了一个人住在那里的生活。 在杰克的世界里,每样东西都有两个名字,英语名字和粤语名字。甚至他自己也是:对母亲和其他白人来说,他叫杰克;对中国人来说,他名字的发音却变成了“吉卡”。易太太总对他说粤语,母亲却说英语,因此他从小就以为,这个世界有双重含义。 香港人把那些被白皮肤殖民者同化了的中国人称为“香蕉”,外黄内白。杰克却不知道自己算哪一类人。他生在香港,长在香港,会说英语和粤语,白天在为外国人开办的贵族学校里上课——因为妈妈在那里教书,晚上却回到狭小的公寓里。同学们叫他中国佬,乱翻他的书包,嘲笑他看中国漫画,而且一看见他就做鬼脸。杰克小时候,经常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东西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呢,香蕉的反义词是什么呢, 于是,他带着问题去找躺在风扇下的母亲,她正在写一封信。“什么东西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呢,”他用汗涔涔的手指抓住被单。 母亲抬起头笑笑,嘴角动了动,仿佛早就知道下一句该怎么接。杰克看见妈妈的笑容渐渐消失,就好像棉布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僵硬。妈妈咬着嘴唇,飞快地转动脑子,聚精会神地想着。她就这样一言不发,杰克站在床边,等待着。 “鸡蛋,”她终于开口道,“水煮蛋。”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杰克晚饭都要吃水煮蛋。妈妈对此什么也没说。每天晚上,她会问:“想吃点儿什么,杰基,”他会说:“水煮蛋。”“没问题。”妈妈答道,接着来到厨房,在盛好水的锅里放上两个鸡蛋。煮好后,她把鸡蛋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这样才容易剥开。杰克一块一块地剥开蛋壳,把一颗紧致光滑的白色鸡蛋握在手心,好似一颗眼珠。蛋黄是一个滚圆的球形,像水晶,还散发着腾腾热气,淌着浓稠的汁液,这是一颗柔软的黄色蛋心。 有时候,杰克会听见陌生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叫他“鬼佬”——这个词的意思是外国恶魔、孤魂野鬼。如果兴致好,他就转过头,回敬一句字正腔圆的粤语;有时候,他就完全不理会。 剧组在大楼盘旋的楼梯间拍戏。这一场,美丽孤独的女杀手终于遇见了对手——俊朗寂寞的男杀手。杰克放眼望去,摄影场地一切准备就绪——灯光、摄影、龙套、化妆、演员、场记,还有导演。正当女主角“噼啪”一声擦燃火柴,凑近香烟时,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沉 闷的录音机声音,磁带嘎吱作响,全都是叽里呱啦的英文对话。 陈导演大叫一声:“卡~”演员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工作人员抬头望着歪斜的天花板和漏水的墙壁,仔细听着。 “这声音从哪儿来的,”陈导一把抓下帽子。大家赶忙仰着头,四处张望,寻找噪音的源头。 “什么声音,”陈导怒吼,转头望着杰克。每当遇上什么麻烦,他都会命令杰克去搞定。 杰克放下笔记板,说道:“我去看看。”他推开防火门,走出酷热难耐、涂鸦满壁的楼梯间,来到一条走廊。地面上铺着瓷砖,天花板上的条形白炽灯嗡嗡作响。他一边走,一边歪着头凝神细听。然而,万物俱静——身旁的一扇扇大门后,没有传来电视机声、收音机声,没有做爱时发出的喘气和尖叫,也没有人在喋喋不休地交谈。杰克把耳朵贴在污迹斑驳的墙上,像医生检查病人心跳一样仔细听着。墙角高高地挂着一个监视器,镜头不停地闪烁。 绕过走廊拐角,面前是两部电梯,这条路走不通了。电梯的铁门紧闭,上方的黑色方形屏幕闪烁着楼层数字,一会儿升,一会儿降。就在这时,吵闹的录音机声突然响起。 杰克走上前,探身伏在对面一扇公寓的门旁。声音没了,不是这家。他又走向另一扇门,声音更响了,字字清楚。他静静地听了片刻。录音机在放一只独自行走的小猫的故事。杰克皱皱眉,笑了笑。他记起来,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讲的故事。这么一个炎热的下午,究竟是谁在家放英语儿童故事的磁带呢, 杰克伸出手,穿过防盗门的铁栅栏,按下门铃,耐心等候。一直没有人应门。他只好转身看着电梯上方的屏幕,盯着上上下下的数字。突然,身后的门开了。他连忙转身,看见一位白人女孩,手里抱着一个中国小男孩。 两个人齐齐地盯着他。小男孩瞪大了双眼,女孩则透过密密的发帘,眨巴着眼睛。 “很抱歉,打扰了,”杰克开口说道。女孩为什么死死盯着他,他们以前见过面吗,没有,他觉得应该没有。“我在一个剧组工作,现在正在楼梯间拍戏。能关掉录音机吗,就半小时左右。”杰克尴尬地耸耸肩,“也许时间还要更长点儿。介意吗,” 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上下打量他,似乎不知道该盯着哪里,“录音机,” “是的,”杰克点点头,“我们能透过墙壁听见声音。” “哦,这样,”她撩了撩脸颊旁的发丝。杰克惊讶地发现,女孩的脸泛起两朵红晕。“嗯„„我在上课呢,”她指了指小男孩,“再过十分钟就上完了。” “十分钟,好吧,那没问题。再次抱歉打扰了。” “梅尔小姐,”小男孩拉着女孩的胳膊,悄悄说道,“梅尔小姐„„” “别说话,”她回答道,但眼睛仍然盯着杰克,“别说话。” “你乖乖地对老师好一点儿。”杰克用粤语警告小男孩。“谢谢您,”他转头对梅尔说道,“再见。” 杰克走后,两人仍然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那一天,女孩两次溜到楼梯间来倒垃圾。第二天,他们在大厅拍戏时,她一个小时内来了四次。第三天,她打电话给电影公司,在杰克的语音信箱里留了两条支支吾吾的口信。接线生打趣地告诉杰克,一个女孩自称要找“那个蓝眼睛的小伙子”。第四天,整个剧组都开始拿他的爱慕者开玩笑。只要女孩“偶然”经过拍摄地点,音响师就大叫:“嘿,吉卡,快看,跟踪你的人来了~” 那天晚上,拍摄结束后,杰克站在大楼外等她出现,只是想告诉女孩,不要在剧组拍摄的时候来看他了。同时,他也对这个女孩很好奇。她如此热切地表达出爱慕之情,而且还坚定不移,没有丝毫放弃的念头。后来,杰克带她搭乘一辆晃晃悠悠的电车,来到太平山顶。两人眺望远方,喧嚣热闹的天星码头向深邃的水面洒上一片璀璨的灯光。 弗朗西斯卡跪在湿润的草地上,往土里插郁金香苗。新家花园的泥土颜色很深,又厚又密。下了好几个星期的大雨后,土地已经湿透,她每根指头上都沾满了泥。她把一支葱茏的花茎插进洞里,然后把上面的土拍好。得赶快忙完,因为母亲很快就到了,如果看见自己居然跪在花园里,肯定会生气地大声尖叫,斥责她不关心自己的可怜女孩。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四十多年,可仍然没有学会这里的语言。弗朗西斯卡不得不为父母做翻译——写信、打电话、阅读缴税通知单、账单、处方,无不需要她代劳。 她圆滚滚的肚子沉沉地坠在大腿上。胎儿的脚正牢牢地贴着肺部。这个婴儿和第一胎很不一样,它可以好几个小时都一动不动,但只要传来轻微的响动,比如倒水时的汩汩声,或沉闷的咳嗽声,都能把它吵醒。弗朗西斯卡经常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感到肚里的孩子开始剧烈地扭动翻滚,又踢又蹬,仿佛在和什么人搏斗。 怀第一个孩子时,弗朗西斯卡很熟悉胎儿的一举一动;护士把这个淌着鲜血和羊水的皱巴巴婴儿递给她时,自己立刻认了出来,仿佛前世就已相知相识。但第二个孩子对她来说却十分陌生,它有可能是任何人。 弗朗西斯卡听见身后传来尼娜气喘吁吁的声音,一双小脚在草地里窸窸窣窣地奔跑。突然,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弗朗西斯卡的肩膀,一缕头发拂过眼前,尼娜冒了出来。她脸上泛着红晕,手里拽着洋娃娃的一只脚。可怜的娃娃荡在空中。 “你好呀。”弗朗西斯卡把女儿揽进怀里,在她胖得起褶的脖子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尼娜踉踉跄跄地退后一步,十分惊愕,妈妈突如其来的热情差点儿让她失去平衡,“你在干什么,” 尼娜接着又皱了皱眉。“脏。”她指着弗朗西斯卡被泥土弄脏的手,提醒道。 “只是泥土而已。瞧,摸上去很舒服。”她一边说一边试着让尼娜碰碰自己的手指。她不想让尼娜成为一个过于挑剔、难以取悦的人。 尼娜一把甩开。“不不不不不~”她尖叫道,“脏,脏~” “好吧,好吧,真抱歉。”看着女儿那张愤怒的小脸,弗朗西斯卡忍俊不禁。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憋着笑。“真抱歉。”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更严肃。 尼娜细细打量妈妈,好像在认真考虑给她打个分。尼娜大大的绿眸子忽闪着,视线扫过弗朗西斯卡的脸庞、头发、肩膀、脖子,最后停在衬衫下隆起的腹部上,不动了。弗朗西斯卡屏气凝息,紧张地等待着,准备好回答那个期待已久的问题。她还没有向尼娜提过自己怀孕的事,但阿奇的朋友,一位儿童心理学家告诉她,要等尼娜问了再开口。尼娜准备问了吗,要问了吗,噢,拜托,快点儿问我吧。 尼娜飞快地望了一眼妈妈的脸,接着又直愣愣地盯着隆起的腹部。“那是什么,”她提高尖细的嗓门,好奇地问道。 弗朗西斯卡挺直身子,仿佛有一根隐形的线,把自己拉了起来,头顶春季的太阳离她更近了。为这一刻,她准备了好几个月。现在却几乎控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一肚子话争先恐后地堆在嘴边,就像香槟酒瓶口冒出的气泡。于是,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又从嘴里徐徐吐出来。在产前培训班里,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是一个婴儿。”她说,终于道出那句已经烂熟于胸的话。弗朗西斯卡希望姐妹俩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相亲相爱,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愿望。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影响尼娜和还未出生的妹妹一生一世。“是给尼娜的。”她补充道。 尼娜向前靠得更近了,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衬衣。弗朗西斯卡感到肚中的宝宝在微微颤抖,舒展身子,仿佛刚刚从长眠中醒来,伸了个懒腰。 “给尼娜的,”尼娜重复了一遍。 “是的。”弗朗西斯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用手背摸摸脸颊。因为怀孕,她总是觉得很热,身体也开始浮肿。“给你的。她是你的妹妹,生下来时会小小的,就像这么大。”弗朗西斯卡用两只手比画着,像一个渔夫比画着想象中打来的鱼。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尼娜的反应。“我们要好好照顾她,我和你。因为她什么事情都不会,不会吃东西, 不会穿衣服,也不会„„” “妹妹。”尼娜说。弗朗西斯卡意识到,她以前从未说过这个词。“给尼娜的。” 弗朗西斯卡点点头,握起尼娜的手,紧紧按在沉甸甸、圆滚滚的腹部,“来,看看我们能不能感受到她的动静。” 她们静静地等待着。墙的另一头传来割草机的隆隆声,冒出阵阵烟雾。马路上飘来雪糕流动车播放的乐曲。尼娜看上去将信将疑。拜托了,弗朗西斯卡想,动一动吧,哪怕就一下。她想起第一次在B超机的黑白屏幕上看到孩子的情形。屏幕一片模糊,它头朝下浮在胎盘里,仿佛表演荡秋千的杂技师从空中自由下落。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弗朗西斯卡的腹中扭动了一下,仿佛一条蛇飞快地蜕下皮。 尼娜的神情变得凝重,脸上写满了惊讶,好像一位旅行者刚刚才知道,地球原来是平的。 史黛拉躺在地上,头枕着手背。如果眯起眼睛,眼睫毛就是一面三棱镜,眼前的一切都变成光彩夺目的珠宝。母亲和朋友艾薇坐在花园地势最高处的毯子上。她们愉快地聊天、喝酒。艾薇时不时会用手指帮母亲梳理发丝。有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逗得母亲仰天大笑,她露出修长的脖子,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沾湿了脸庞。 艾薇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肯定是染的。”父亲总是这么说。在史黛拉看来,父亲说话的口气表明,他并不是很喜欢艾薇。艾薇的指甲就像蜜糖花瓣,经常涂成淡紫色、粉红色、雪白色或者醒目的鲜红色。她还喜欢穿网状开襟羊毛衫,纽扣紧紧绷住丰满的胸脯,脖子上戴着许多条叮当作响的项链,脚蹬红色高跟鞋。有时,她会叫史黛拉穿上她的鞋,在厨房里走上一圈。“这孩子真合我心。”每当史黛拉拖着宽大的高跟鞋,慢慢地挪步时,她总会这么说。史黛拉想不明白。在她的幻想里,艾薇的“心”就是一个沉甸甸的心形针垫,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正有节奏地不停跳动着。自己为什么会追她的“心”呢?,她没想要别人的“心”呀~等她追到了,又要拿她的“心”怎么办呢, 艾薇用自己的独特词汇称呼每一样东西。她称母亲为“塞斯卡”,史黛拉和尼娜为“亲爱的”或者“弗拉尼特一号”和“弗拉尼特二号”,香烟是“烟儿”,酒是“喝的”,而把史黛拉的父亲唤做“他自己”。 艾薇是尼娜的教母。每年尼娜过生日时,她都会送一份礼物。礼盒用亮晶晶的玻璃纸包着,上面系着卷曲的带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亲手包裹的,而是在商店里请人代劳的。盒里有时放着一双鞋,有时是羽毛装饰的发夹,还有的时候是项链,或者缀着玻璃珠子的小包。如果是裙子,史黛拉就得等到一年或两年后才能穿。(艾薇总是买大了——“亲爱的,我总是 不知道小孩该穿多大号的~”)到那个时候,裙子已经洗得发白,但依旧是艾薇的风格,十分漂亮。 艾薇坐在毯子上,倚靠着弗朗西斯卡。她俩都齐齐盯着尼娜。这时的尼娜穿着紧身连衣裤,上面饰有亮闪闪的圆形金属片,像鱼儿身上交错的鳞片——那是艾薇送的,史黛拉真希望自己也能收到这样的礼物。前几天,芭蕾老师告诉尼娜,她的关节十分灵活,很适合跳舞。现在,她正在为大家表演劈叉,身下叉开的双腿像折叠式躺椅的椅子腿。弗朗西斯卡一般不让尼娜在客人面前练习——“尼娜,现在不行。”她常常故意这样说。但是,艾薇是例外。 “亲爱的,”艾薇的声音飘荡在花园里,“看上去真痛苦。你能换一个姿势吗,” “艾薇是英国人。”每当史黛拉问母亲,为什么艾薇的声音如此有趣时,母亲都这样回答她。 “她很像你,塞斯卡,真诡异啊~” 诡异。诡异。痛苦。诡异。史黛拉喜欢艾薇的用词。她喜欢艾薇发音时的嘴形,喜欢那些词在她舌头上跳动的韵律。 “弗拉尼特二号在哪里,”艾薇叫道,“她也会做柔软体操,让我们欣赏一下行吗,” 到处都飘散着植物的种子,慢腾腾地在空中晃悠,如飞蛾一般。空气里还弥漫着艾薇土耳其香烟的气息。史黛拉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到了地上。她感到脚下的土地硬邦邦的,强有力地支撑着自己站在地球的表面。 “不行,”史黛拉听见母亲果断地答道,“但她擅长别的。是不是,史黛拉,”她又喊道。 顿时,大家沉默了下来。史黛拉意识到,原来艾薇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她当然擅长别的啦~” 史黛拉向花园的对面望去,看见艾薇换了一只手拿着香烟,向她伸出胳膊,“亲爱的史黛拉,过来抱一下我吧~我知道,你最擅长拥抱啦~” 杰克拎着购物袋,吃力地走着。梅尔的母亲安娜贝尔,和梅尔一样有着淡灰色眼睛的女人,问杰克能不能去一趟商店,于是他趁机跑了出来。对杰克来说,在如今这个疯狂的处境下,无事可做就是最糟糕的事情。生活毫无目标,他什么确切的想法也没有。除了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梅尔身上,他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杰克披着梅尔父亲的外套,瑟瑟发抖。这种日子太疯狂了。必须做些什么,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否则,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埋了。 杰克不喜欢“思乡”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不能恰当地表现出那种情愫。他更喜欢德 语词“heimweh”?,它包含长长的元音,要拖着调子才能读出来,有种悲伤的情绪在里面。杰克对现在的生活不仅厌恶,也感到垂头丧气、重荷难负、担惊受怕、凄惨悲凉、毫无头绪、山穷水尽。他不适合待在这个地方:阳光稀少,空气中氧气稀薄,所有东西都稀稀落落,过于散乱,甚至很难听懂别人说的话。杰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念粤语。可能这是因为以前从未回过英国,并也从未离香港这么远过,从未感到过这么孤独,远离自己熟知、喜爱的一切,远离那些构成生活,甚至组成自己的一切。 母亲和父亲都来自这里。这才是真正让杰克焦虑不安的事。虽然护照封面上印着这个国家的名字,但他从未如此强烈地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他还无法习惯身边都是白种人,因为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一群群脸色惨白的人生活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从不看他;为什么走在街上,路人只是匆匆地扫自己一眼;为什么大家不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他,把他当做天外来客。 杰克忍受不了思念的折磨。他思念那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公寓,思念脚下潮热的木地板,思念破旧的空调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思念和墙面怎么也合不拢的铝制窗框,思念嗡嗡作响的电蚊香,思念床顶退色的天花板,思念楼上那户人家漏水的淋浴花洒。有的时候,他一觉醒来,会愣上一秒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杰克在教堂旁的街角歇了口气,左右两只手换了一下袋子。这两个购物袋中的东西没有理好,一重一轻,拎起来重心不稳。一辆迷彩色的大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溅起路边的沙砾,弹在裤子上。教堂的前院里,一只黑白相间的大鸟轻快地从一个墓碑跳到另一个墓碑。杰克把购物袋放在脚边,凝视着大鸟。 得找个时间和梅尔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不现在就说出来,这种事只会越拖越久。他抬起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对杰克来说,这个问题太不寻常,太难以琢磨了。没有什么类似的经历可供参考,也找不出什么道理来解释。现在梅尔的健康状况仍然很不稳定,这时候说出来好吗,等她身体好了以后再说,是不是更好呢,杰克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无数个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脑子里好像有一台打印机,不停地在心里打出这几句话: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我必须离开,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那年,杰克十七岁。当时他正穿过湾仔一个湿漉漉的菜市场,莉亚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他。苍白的皮肤,高高的个头,即使在老远,也能立即吸引她的眼球:穿过低矮的橘红色路灯,穿过河堤旁一排排杨桃树,穿过黑头发黄皮肤的路人,穿过木头搭的各色货摊,穿过肉铺里渗着鲜血的肉块和开膛破肚的死鱼——她把杰克的身影牢牢地嵌在眼里。 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这个男孩。他走走停停,在小摊上买了一块豆腐,又在水果铺子里买了一颗长着尖刺的榴莲。身旁的中国男孩手舞足蹈地又说又笑,他却寡言少语,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他迈着稳健的大步,身上的气质轻快优雅。 两个男孩离她越来越近。她连忙理了理眉毛,拉了拉衬衫,走进过道,站在他们面前。男孩们突然停住脚步。中国男孩看上去很警惕,但杰克却细细打量她的脸,似乎在想,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也许,”她用英语对两人说道,“你们可以帮个忙。” 男孩互相瞥了一眼。白人小伙子把渗着汁液的豆腐换到另一只手里拎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好吧。” 莉亚嘴角动了动,憋住笑,仍然摆出一副不动神色的表情。她最爱这个年纪的男孩——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还未受到尘世的玷污,不愤世嫉俗,也不多嘴多舌。他们就像被剥掉外壳的软体动物。 一股恶心但诱人的榴莲香扑鼻而来,她回过神。“我想买水果,”她指指身后的水果铺,“但是我不会讲粤语。” 她原以为男孩会叫身旁的中国朋友帮帮忙,这样就有机会和他说说话了。但她吃惊地发现,这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小伙子竟然能说一口佶屈聱牙的本地话,和没了牙的摊主自如地交谈。他的朋友只是简短地添上一两句。最后,他们买好了芒果和木瓜,全都用看不懂的报纸包好。 人行道外,阳光晃得刺眼,热浪滚滚,简直可以听到热气蒸腾的声音,就像轮胎漏气时发出的“扑哧”声。莉亚手里捧着沉沉的水果,可她压根儿就没想要。汗水顺着她的背缓缓流下,就像一列蚂蚁爬过。男孩站在她对面,朋友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就要走了。 莉亚三十三岁,来自洛杉矶,是一位电影制片人。她的简历上写着她参与制作的三部电影和两次失败的婚姻,其中一部电影轰动一时,其余两部均以惨败收场。目前她正在香港拍摄电影。她总是穿成套的胸罩和内衣,涂唇彩,每个指头上都戴一枚戒指。她喜欢用勺柄戳破咖啡罐的密封口,喜欢男人手掌根的味道。她擅长打包行李,色彩搭配,对付挑剔的女演员,讨投资商的欢心,尤其是男的——为她的电影签大额支票。她喜欢自己天生就有美人尖,从不吃碳水化合物、鱿鱼、糖果,每周修剪一次指甲,每个月染一次头发。她曾经从朋友那里偷来一张自己并不喜欢的专辑。 莉亚掏出名片递给杰克:“给我打电话。你可以到我酒店里来游泳。” 男孩接过名片,脸颊绯红。莉亚心底有一个声音说道,他会打来的。另外一个声音却说道,他不会打的。 厨房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梅尔的药。杰克一个接一个地拿起药瓶,把药丸倒在手心。他决定待会儿就说出来,等她吃完药就开口。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正当他转身离开时,梅尔的父母出现在门口。“嗨。”杰克打了个招呼。他俩此时就挤在餐桌和门口之间,离他很近。杰克不禁有些紧张。 “杰克。”安娜贝尔伸出手臂走过来,似乎要拥抱他,可到了面前,又缩了回去,“我和安德鲁,”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杰克的手,“想和你谈谈。” “好的。”杰克说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感到另一只手心里的药丸被捂得越来越热。 “私底下谈谈。” “行。” “我们想,”安娜贝尔和丈夫愉快地互相看了一眼,“给梅尔一份礼物。” “礼物,” “其实算是一个惊喜,”安德鲁说道。 “就是一场婚礼。”安娜贝尔说。 杰克瞠目结舌,手心里捂住的药丸已经渐渐融化。梅尔的父母满面笑容,似乎正等着他拥抱他们。 “可是„„”杰克连忙把还未说出来的话吞回去,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接下去,“可是,我们已经结婚了啊~”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 “我们知道呀。”安娜贝尔大笑起来,“但是我们觉得,如果„„你们愿意再正式举行一个仪式,会更好一些。反正你们都回来了。” “我们想,”安德鲁清了清嗓子,“婚礼就是送给梅勒妮的礼物,”他举起手,在空中比画着,“给她点儿事做,让她觉得生活还有盼头。” “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安娜贝尔补充道,一边仔细观察杰克的反应,“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在想,你可不可以向她求婚。”安德鲁说。 大家尴尬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告诉她。”安娜贝尔改口道。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杰克茫然地瞪着他俩。他们好像在等他说些什么。他们问了什么吗,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这是我们送给梅尔的礼物,”安娜贝尔抓住杰克的胳膊,急匆匆地说,“我和安德鲁。” “所有花费都由我们来出,”安德鲁探过身子,说道,“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杰克意识到,他必须说点儿什么了。“你们真好。”这声音又轻又细,简直不像自己,“我觉得,也许„„也许我应该„„我们应该„„”他停顿了一下:“我可能要再想一想。” “当然,没问题。”安德鲁说。 “再自然不过了。”安娜贝尔也同意。 莉亚住在香港历史最悠久、名气最响亮的酒店。杰克从来没有踏进大门一步。当然了,他从外面远远望见过。这座宏伟的殖民建筑坐落于尖沙咀的滨河区,全部由石块筑成,方方正正,气势恢弘,经过这里的人一眼就能瞧见。杰克也听同学提起过,说酒店楼顶有两个直升机的停机坪;下午茶的点心是一块超大的蛋糕;大厅里有管弦乐队演奏音乐;厨房有自制的巧克力;酒吧里的一位酒保会调制特殊的鸡尾酒,是好莱坞影星克拉克?盖博亲自教他的。 杰克藏在金色天花板大厅的圆柱后,轻轻抚摸着一盆植物黏湿的叶子。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座城市也有另一面:大理石地板,玻璃吊灯,戴着帽子的白人妇女捧着骨质瓷杯小口抿茶,穿着制服的服务生为进进出出的客人拉开大门。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服务生从身边经过,斜睨着瞧了他一眼。 “你是准备一整天都站着呢,还是坐过来喝杯咖啡,” 杰克转过身。莉亚坐在一米半开外的桌旁,指间夹着香烟,跷着腿斜坐着。服务生正往杯子里倒黑糊糊的液体。她随意地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杰克告诉莉亚,自己在半山的一所学校读书,好朋友叫兴泰,他从没去过美国,但一直很想去纽约。莉亚说,他一定会喜欢纽约的,因为人人都爱纽约。“不过,洛杉矶的美,”她说,“只有慢慢欣赏才能体会。”杰克讲了母亲穿越欧亚大陆的旅行经历,告诉莉亚自己从未见过父亲。“你的母亲,”她深深吸了一口烟,说道:“是很勇敢的女人。” 后来,他们一起去酒店的楼顶泳池游泳。站在楼顶往远处眺望,能望见维多利亚港,穿过热闹的湾仔,看到半山。往另一个方向望去,还能看见薄雾笼罩的新界群山。莉亚倚在躺椅上,戴着一副几乎盖住脸的深色墨镜,看杰克在水里表演倒着游泳的把戏。她第一次开心地笑了,露出了又小又尖的牙齿。杰克慢慢向上游去,透过水面望着她,看见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他不敢看莉亚丰满的胸脯。她高挺的乳房把比基尼上的圆形花纹都撑成了椭圆形。 莉亚带着杰克来到房间门口时,他害怕得直打哆嗦,不知道自己是该逃跑,还是该留下。但一想到在电梯里会碰到服务生问自己:“先生,请问您去哪一层,”他就吓得不敢回头,相比之下,进了房间以后会发生什么,反而没那么吓人了。 莉亚挽起杰克的手臂,领着他踏进房门。她贴着门背,把门合上,接着转过身,勾着杰克的衣领拉向自己的怀抱。她的吻有香烟和咖啡的味道,有一丝淡淡的哀愁。杰克以前也亲过女孩,比如放学后,比如在安静的电影院,但感受都没有这一次独特。莉亚的身体强壮有力,皮肤滚烫,在怀里十分主动。 “我的英国帅小伙„„”莉亚喃喃细语道,把他推倒在椅子上,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俯下身去。 杰克很少谈起莉亚——那个时候,只有兴泰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兴泰打死也不相信。后来看着杰克严肃的神情,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还兴致勃勃地逼着杰克把和莉亚干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 他俩的关系持续了八个月,也许是九个月,几乎占据了杰克最后一个学年的大部分时光。他常常逃出学校大门,乘坐天星小轮,穿过港湾,在莉亚的套房里等她。后来,酒店拉门的服务生都认识他了,虽然服务生表面上都彬彬有礼,但杰克总觉得他们一定在背后取笑自己。当然,他不在乎。莉亚的套房比母亲的公寓大三倍,有落地窗、按摩浴缸、一张他见过的最大的床,还有客房服务。他常常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复习普通教育高级文凭的考试,直到维多利亚港湾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水面上游轮如织,灯光璀璨。莉亚下班回来后,会一件一件地脱掉他的校服。 “要知道,”有一个晚上,他们做了三次,莉亚对杰克说道,“女人直到三十岁才达到性欲高峰,但男人十八岁就达到了。我们是绝配。” 杰克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但卡罗琳也从来不问他每天晚上都溜到哪里去了。有一次,他无意中告诉莉亚,卡罗琳只比她大三岁。莉亚很震惊。 “我的天哪~”莉亚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烟灰掉到了杰克裸露的胸膛上。 莉亚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错,但她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她从未打算要和杰克一直在一起——在她眼里,这种事一辈子也就发生一两次。她很久没有和年轻人上床了,现在这段感情只不过是出于好奇。但她仍然很喜欢杰克,羡慕他如此年轻。莉亚在有杰克之前,睡过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老头已经四十九岁了。如今,她深深地迷恋年轻人毫无瑕疵的身体:那皮肤依然紧致,肌肉依然强健。她希望自己也能从这青春中分得一杯羹,就像袖口沾上花粉一样。 “我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她很多次这样告诉杰克,“就是眼下这段日子而已。” 莉亚有时会安慰自己,自己是在帮这个男孩。男人需要调教,尤其是年轻的男人。从某 些方面看,她对杰克的确有帮助:她敦促他学习,为复习的事情天天唠叨,检查他寄给英国大学的申请信。杰克再次拿到申请信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莉亚圆润的字迹。 考试结束后,她为杰克找了一份暑期工作,给一位姓陈的导演打杂。成绩单出来后,他可以去一所伦敦的学校学习语言,但他决定不上大学了。不管莉亚和卡罗琳怎么劝他,杰克也不愿意离开香港,而是继续为陈导打工。 那年年底,莉亚回洛杉矶。她不许杰克去机场,但他还是去了。“我讨厌机场送别那一套。”她简短地解释道。等她最终转身离开,穿过检票口时,一直没有回头。 多年后,当谁也不会在乎这段早已结束的关系时,杰克才把一切告诉了母亲。当时他们正站在奥克兰,母亲家的花园里。 “哦,对,”母亲不屑地挥挥手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杰克大吃一惊,“怎么知道的,” “我有自己的密探。”卡罗琳嫣然一笑,“我还和她见过面呢。” “你和莉亚,” “嗯。有一次,我们一起吃过午饭。”母亲沿着一排排豆荚向前走去,细细的枝茎缠绕在纵横交错的竹竿上,“我挺喜欢她的。” 史黛拉砰的一声关上房车的车门,走了出去。车顶上的一摊积水被震得洒落下来,滴在头发和脸上。房车停在旅馆后面,笼罩在若斯墨丘斯森林葱茏的冷杉树下。暴雨过后,森林里的空气格外潮湿,树木的味道十分刺鼻。脚下的土地又湿又软,踩上去软绵绵的。她把一件在旅馆里找到的雨衣系在髋部,踏上了蜿蜒的山间公路。 路上空无一人,路面的白色线条在眼前伸展弯曲,跌宕起伏。她踩着白线向前走去,由于靴子的鞋底很薄,凹凸不平的油漆路面很硌脚。远处,一轮红日正努力越出地平线,穿过朵朵白云,探出头来。一头黄色的母牛,顶着一对弯弯的角,下巴蹭着栅栏挠痒。史黛拉走过时,它停住不动,瞪着一对深邃的棕色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辆汽车驶过,轮胎压过柏油碎石路面,嘎吱作响。史黛拉在路边拾起一株高大的蕨草,刮下茎秆上的种子,挥手扔向空中。低矮的针叶树逐渐稀少,高大的山毛榉越来越多,树顶在风中不停摇摆。 在十字路口,她转过一个弯,来到斜坡顶端。这时,英什湖跃入眼帘。这一大片水域位于峡谷的最低点,波光粼粼。今天没有风,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高耸的群山、还有金克雷格村稀疏的房屋。 史黛拉沿路向前走去。一排密密麻麻的松树挡住了视线,湖水消失在眼前,但仍然能嗅 出空气中湿润、肥沃的气息。在教堂旁边,她插进一条小道,穿过几棵长在熏黑树桩上的新苗,来到湖边的卵石小路。旅馆的船拴在岩石上。她解开绳结,小船左右摇晃起来。她踏进水里,用两只手稳稳地扶住小船两侧,爬了进去。 史黛拉摇起船桨,倚靠在狭小的船里,稳稳地浮在湖面上。船头划破光滑如镜的湖水,湿漉漉的木浆嘎吱作响。从近处看,湖泊不再那么神秘了——小船优美的曲线下,是一块泛着银光的平静水面。湖水清澈而深邃;斯佩河穿湖而过,冲走了湖中的泥沙,仿佛一条丝带上镶着一颗宝珠。在史黛拉的远方,穿过金克雷格村那座低矮狭窄的小桥,斯佩河又一次重归平静,汇入英什湖的怀抱。 她摇着右手边的船桨,慢慢划离湖岸。左边的船桨悬在水面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划到湖心后,她停了下来,把桨竖着放进船里,推开木板坐椅,往后一仰,枕着一摞救生衣和防水帆布躺了下来。眼前不再是湖光山色,而是大朵大朵的白云,云缝间露出一抹蓝色。她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湖面上的飞鸟呼啸而过,传来飕飕的风声。 牛仔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发出“啪嗒”一声。史黛拉伸手摸了摸,掏出姐姐寄来的明信片——她早忘记了,一直没看。她举起卡片,读了片刻,望着熟悉的字迹发呆。刚刚划了桨,手还没干,弄湿了明信片。墨水渐渐湿润、模糊,印在手指上的字词都消失了。 弗朗西斯卡的父母,多梅尼格?雅内利和瓦莱里娅?雅内利都来自意大利的一个小村庄。那里地势很高,群山环抱,树木葱茏。如果说意大利的版图像一只靴子,那他们的家乡就正好在靴子脚踝处最纤细的地方。山间流下一条溪流,经过村庄的广场。在广场的双拱桥下,河流又一分为二,其中一条最终汇入亚得里亚海,另一条流进第勒尼安海。每个晚上,村民都会聚在广场上,散步、聊天。 阔别家乡五十年,瓦莱里娅仍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家乡人。每一次,史黛拉都对外婆的精确判断惊叹不已。有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走进咖啡店,外婆会立即低声告诉史黛拉,“阿尼奥内人,绝对没错,要不就是瓦斯托吉拉尔迪人。”柜台后的史黛拉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位中年妇女裹着头巾,穿着羊毛衫,和穆塞尔堡的任何一个成年女性没什么两样。她再转过头时,看见外婆正倾着身子,欢快地用意大利语和对方打招呼。 瓦莱里娅和多梅尼格的婚礼是在村里的广场举行的。参加婚礼时,瓦莱里娅穿着母亲的裙子和堂姐的鞋子。但她的父亲在整场仪式上都拉长着脸。他可是村上的药剂师,根本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农民,一个祖祖辈辈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再说,这个叫多梅尼格的小子要到国外去投奔一个老板,两天后就要出发去一个叫爱丁堡的鬼地方了。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的女儿怎么心甘情愿地做“活寡妇”,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漂洋过海,去一个人人都没有信仰的地方卖冰激凌。 多梅尼格走后,瓦莱里娅住在娘家。她坐在屋里,吃力地学习英语辅音。手里的书又破又旧,纸薄得像洋葱皮。有时,她一边看书,一边织围巾、毛衣、袜子、手套什么的。大家都说苏格兰很冷,像这里的隆冬时节,山顶白雪皑皑。只不过,在苏格兰,一整年都是如此。 “您好~”她在屋里踱着步,冲着壁炉、窗框,还有紧闭的门大声诵读,“我叫瓦莱里娅,瓦莱里娅?雅内利。”她停下来,又瞟了一眼书,看自己说得对不对,然后又继续如同诵经般反复念叨,手中还一针一针地织着衣物。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第一个孩子就快出生了。 每个月,多梅尼格都会给她寄钱。瓦莱里娅把钱裹在真丝围巾里。这条围巾是多梅尼格向她求婚时送的,那天,在多梅尼格哥哥家,他们俩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橄榄树下卿卿我我。一开始,他寄来的信让瓦莱里娅很失望。她盼望能收到热情洋溢的情书,希望满页都挥洒着激情和甜言蜜语;希望他能写写窗外的景色,写写她向往的那座城市,写写他多么思念自己,写写他是多么想看一眼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然而,多梅尼格只会在信里谈工作,说自己每天工作十七个小时,老板经常冲他和其他员工发火。来冰激凌店的顾客有时也十分粗鲁,会称店里的员工为“黑鬼”。多梅尼格说,他快攒够钱开一家餐馆了,那样的话,他可以当厨师,瓦莱里娅可以当服务员——这一天快到了,快到了。他想在穆塞尔堡的海边买下一块地,老板也同意了。等赚够了钱,就可以把他的弟弟、侄子,还有其他村子里要出去的人全部带走。“入乡随俗,”他在信的末尾写道,“这点在哪里都一样。” 瓦莱里娅等了两年、三年,攒的路费已经快把打结的丝巾撑破了。经过好几天的海上颠簸,她终于拖着步子从轮船的跳板上走下来,腰上还紧紧地捆着儿子的襁褓。突然,瓦莱里娅感到一丝恐惧,怕自己认不出多梅尼格了,怕自己可能会与他擦肩而过,然后身处陌生的国度,不知道何去何从。终于,她看见多梅尼格奋力挤出码头拥挤的人群,向她伸出手来。瓦莱里娅望着眼前的丈夫,羞涩得差点儿笑出来。原来,多梅尼格的脸仍然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仿佛那张脸就是自己的。 每当有人问史黛拉是哪里人时,她总是想不出简单的答复。她不能只说自己来自爱丁堡或苏格兰,还得补上一句:“„„但我妈是意大利人”或者“„„但我有一半意大利血统。”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原来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也许从小就知道,因为母亲做的菜名字很奇怪,比如意大利白豆、意大利烩鸡、意式比萨饺,听起来都是意大利味儿十 足。但其他人只吃炸鱼条、土豆泥和烤豆,别人的名字也都叫做克里斯蒂或者克莱尔,而且只说英语。外公告诉史黛拉,他曾经住在农场上,狼就生活在周围的森林里。那时候他们必须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食物不够时,只能吃七叶树的果实。母亲也讲过自己的经历,说她年轻时住在餐馆楼上的房间,在学校要补习英语。战争时期,外公还因为被指控为“外敌”蹲过监狱。母亲还是孩子时,就睡在马奇蒙闷热公寓的双层床上。史黛拉绝对不知道,这段经历对母亲究竟有什么影响。 史黛拉注意到,自己身上也不太对劲:或许是皮肤颜色深了些,或许是言行举止。她不可能花一辈子去弄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不过,每当老师或朋友家长带着一丝傲慢,好奇地问她“你是哪里人”时,她总是很顺从地回答道:“我是苏格兰和意大利混血。”他们不就是想听到这句话吗, 史黛拉一直觉得“苏格兰”、“意大利”这两个词一点儿也不合拍,前者的发音是生硬的咝咝声,后者则是软绵绵的元音?。两者放在一起就像同极的磁铁互相排斥。但这个合成词的确很好用,她和尼娜经常挂在嘴边,只要有人问起她们的身世,就可以拿它当挡箭牌。至少这个词解释了,或者象征性地给了她们一个原因,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和别人不太一样。 史黛拉靠着柜台,下巴枕在手上,脑子里想着明天必须交的作业。今天餐馆冷冷清清,碰上雨雪交加、冰冻严寒的天气,大家都不愿意出门。母亲说,等到球赛结束了,可能会来几个顾客。 尼娜站在窗边,低着头,生气地板着脸,把土豆狠狠地削成小块。尼娜讨厌削土豆。她抱怨去了皮的土豆凹凸不平,手中的刀总会打滑。她也不喜欢指甲里塞满蔬菜的碎屑。弗朗西斯卡厉声呵斥尼娜不要犯傻了,她随时可以给尼娜换别的重活干。不过,尼娜更讨厌给客人上菜。“我就是没办法对别人客客气气的。”她总这样为自己辩护。 弗朗西斯卡坐在钱柜旁高高的凳子上,一边摊开一卷小票,一边浏览账本,耳朵后还夹着一支笔。史黛拉暗自嘀咕,五分钟,可能要十分钟,才能把六号桌清理干净——一大家人带着三个调皮好动的小孩吵吵嚷嚷地坐在那里,面包碎屑和苏打水洒了一地,又得清扫一遍。史黛拉叹了口气,低头继续把手中的餐巾折成扇形。 “嘿~”尼娜悄悄叫她。 “什么事,” “到五点,我们每人就挣了„„”尼娜停了一刻,用手指头算了算,“„„六英镑了。” 史黛拉想了想。“是九英镑。”她纠正道。 “六英镑。” “不对,是九英镑。因为我们一共„„” “好啦好啦,管它呢,”尼娜不耐烦地说,拿起土豆,把刀刃稳稳地插在中间。“就是九英镑。”尼娜咧嘴一笑,咔嚓一声把土豆切成两半,“也就是说,我可以买衣服了。” “什么衣服,” “你知道的呀,我们很久以前就看到过,那件假的毛皮大衣。” “在哪儿看到的,” “在——” “史黛拉,”传来弗朗西斯卡的声音,“三号桌来客人了,亲爱的,快去。” 史黛拉放下餐巾,绕过柜台,提了提裤子的松紧带。她穿的是一条男士西装裤,在旧货店买的,灰色的料子看上去单调乏味,裤腿也拖在地上,可她很喜欢。 史黛拉踩在地毯上,突然停下脚步,双手不自觉地摸着脖颈。一阵沉重的紧张感向她袭来。她几乎要窒息了,似乎围裙和衣服系得太紧了。耳朵里,刀叉和瓷盘相碰发出的清脆叮当声越来越响,几乎成了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门口的餐桌旁,坐着一个男人。史黛拉只是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那人高大健壮,孤零零地坐在狭小的座位里,不得不弯着腰弓着背。他有一头惹眼的火红色头发。 史黛拉转过身。母亲疑惑地盯着她,姐姐仍然在埋头切土豆。史黛拉慢慢走到柜台前,把手放在桌上。耳里传来一阵轰鸣,仿佛汹涌的海浪拍击礁石。她觉得,如果走路不小心点儿,就会一步踏空,摔个跟头。 “你给客人点菜了吗,”母亲问道。 史黛拉低头盯着脚,看着拖在地上的裤腿上沾满了爱丁堡路面的淤泥,“没有。” “为什么不点菜,” 史黛拉绕了一圈,来到柜台后。她希望在男人和自己之间找到一道屏障,一道坚固的屏障,这样他就看不见自己。她双手抱住前胸,感到皮肤又凉又滑,像冷冰冰的大理石。 “你怎么了,”母亲感到莫名其妙。 史黛拉看见尼娜转过身,定睛望了望自己,又看了看远处的男人。 她啪嗒一声放下刀:“我去点菜。” “什么,”母亲有些恼怒了,“尼娜,听着,我要你乖乖给我炸薯条。如果是史黛拉在点菜,那就一直由她点菜。我不允许你俩一会儿换来换去的。要不太麻烦„„” 但此刻,尼娜已经掏出史黛拉围裙兜里的点菜单。史黛拉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尼娜已经 踏着地毯,朝红头发的男人走去。 艾琳?德莱普没有多大学问,但在开旅馆这方面的确有些本事。二十五年前,她发现这个地方时,整幢房屋疏于照料,已经破旧不堪。只有一个老头,苏格兰地主世家的最后一个子孙,住在一楼的两个房间里。其他的房间都门窗紧闭。她穿着上好的皮鞋,小心翼翼地踩在开裂腐朽的楼梯上,梯面的缝隙里探出一簇簇蘑菇。 楼上潮气很重,处处都生了霉。地毯四角发卷起皱,潮湿的床垫松松垮垮,失去了弹性,墙上的石灰已经开裂,墙纸也剥落下来。房间里没有电。墙上挂着生锈的煤气灯,沿着墙壁淌下棕黄色的液体。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艾琳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浴缸,里面浸泡着一堆旧窗帘。浴缸下还有一只龇牙咧嘴的母猫,不让任何人靠近身旁一窝刚刚出生的小猫。这窝猫仔露出肉色的脚掌,扭动推搡,挤作一团。楼下,老头子住的房间散发出呛人的体味,仿佛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用做篱笆的月桂树桩已生根发芽,一路蔓延到曾经是舞厅的大房间下,从木地板的缝隙中冒出头来,密密麻麻的树枝纤细轻柔。 艾琳和同行的房地产中介商踏出大门,再次沐浴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中介商偷偷瞄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开口道:“这房子要好好修整一番。” 艾琳没理他。她不喜欢有人陪着看房子,也不想表露出自己兴奋的心情。只要看一眼,她就知道这笔买卖值不值。这地方„„当然了,散发着一股腐朽、潮湿、肮脏的气息„„但也蕴藏着巨大的商机。而艾琳的鼻子,天生就能嗅出商机。 侧楼和门房里都住着流浪汉和醉鬼。艾琳买下房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门口贴上黄底黑字的驱逐令。在规定搬走的最后一天,她在两名金魁斯警察的陪同下,盛气凌人地命令他们卷铺盖走人。他们一边把行李扔进生锈的货车,一边骂骂咧咧地冲艾琳比画侮辱性的手势。但艾琳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不是那种为了面子就生气激动的人。她只是转过身,望着自己的房子,卷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毋庸置疑,她的投资选择非常明智。如今,这家乡村别墅旅馆生意兴隆。宣传上这样写道:“这是一幢拥有两百年悠久历史的乡村别墅,高雅的灰石建筑,古朴的塔楼和垛墙,四周环绕着森林草地,请您享受无与伦比的优质服务与奢华。”在20世纪80年代,她给客房装上了热水器和淋浴头,90年代又装上了旋涡按摩浴缸——有一晚,她趁蜜月套房没有客人,自己也泡了一个热水澡,但觉得那东西也没那么神奇。现在,她还没想好下一步该装什么设施。但这就是旅馆管理的秘密:改进、整修、创新。永远引领行业潮流。她敢保证,不管是什么新科技,自己的旅馆绝对会有。 现在,艾琳正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是一间由化妆室改装而成的大房间,窗外是一片葱郁的森林。她坐在桌前,跷起腿,享受尼龙丝袜在腿间摩擦的感觉。她转过头,向窗外望去。春日,树木纷纷抽出新芽,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突然,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人影,一个走在小路上的人影,是史黛拉。 史黛拉?吉尔摩是艾琳又一个精明的选择。早在今年二月份一个寒冷的清晨,史黛拉就来到了旅馆。那天早上,天寒地冻,每一片树叶都结满硬邦邦的白霜。艾琳只好打开暖气,把每间客房的壁炉都生起火。整幢房子的暖气片都运转起来,嗡嗡直响。当然,这笔开销也贵得咂舌。就在此时,这个自称史黛拉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大门前台,想要找一份工作。 二月是旅馆行业的淡季,艾琳从来不在二月份招人。但是,眼前的女孩却让她改变了主意。艾琳慢慢走下精心装修过的楼梯,上下打量她:女孩穿着猩红色的外套,一头俏丽的黑色短发,脚边堆着行李。她说一口元音饱满的爱丁堡方言,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丝不羁的表情。门外停着一辆轿车,由于长途行驶,引擎仍然冒着白烟,发出呼呼的响声。 艾琳踩着高跟鞋踏上大厅的地毯时,就已经考虑好了,决定给这个女孩一份工作,因为她确信,这个女孩是一笔长线投资。只要女孩能待到春末,旅馆就能把淡季的花费补回来。艾琳静静地听女孩讲,说她一直在广播电台工作,但十多岁的时候曾在餐馆里打过工,眼下,她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 艾琳一言不发。她明白,有时候人就是需要逃离熟悉的生活,寻找陌生的地方躲起来。旅馆行业里什么人都有,尤其是这样的流浪者。她也许在躲避丈夫,或者情人,艾琳猜测,诸如此类的吧。这种女孩能够挑逗起男人的欲望和愚蠢念头——瞧瞧吧,那绿色的眸子,紧闭的双唇,还有那富有表情的脸庞。然而,艾琳一言不发。她不是傻子,而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一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姑娘到你的旅馆找工作,你是不会拒绝的。谁会在乎她到底在躲避什么,只要能挣钱就行。 现在,艾琳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看着助手孤独的身影走在树林小径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推开把手,拉起窗户,“史黛拉~”她大叫道。 史黛拉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叫她,只好朝旅馆的方向张望。艾琳伸出手,挥舞着手帕。“在这儿呢~”她又大叫,“嗨~” “噢,”史黛拉垂下眼帘,“嗨~” “有人打电话找过你,”艾琳又看了看之前记下来的纸条,“是一个叫尼娜的人。” 史黛拉愣住了,一动也不动。艾琳本以为,她自然会讲讲尼娜是谁。但史黛拉沉默不语。 “大约半个小时以前吧,”艾琳继续说道,“她叫你尽快回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远处,树木之间的一片草坪上,史黛拉呆呆地立着。她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你可以用我办公室的电话,”艾琳装做一副大方的样子,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想让别人听见的话。” “呃,不用了,”史黛拉摇摇头,“谢谢。” 艾琳脸色一变,砰的一声拉下窗户。 弗朗西斯卡站在屋子中央,透过前院的窗户,她看见街上到处都是小孩——男孩骑车转圈,女孩滑旱冰、跳长绳。她认出其中有些孩子是邻居家的小孩,有些是女儿学校里的同学,还有些从来没有见过。 她又转过身看了一眼后门。夏天,这扇门总是敞开着,因为弗朗西斯卡喜欢温热新鲜、裹挟着浓浓花粉味的空气吹进屋里。整整一上午,两个女儿一直在后院搭建小窝。她们铺上床单和靠垫,在栏杆上缠绕一根长绳,再把床单盖在绳子上面,最后还用石头压在小窝边上,怕塌下来。搭好后,两个女孩带着一大堆书、蜡笔、拼图玩具、几盒牛奶,还有家里的小猫咪,钻了进去,消失在这座简陋的小棚屋里。就在半小时前,尼娜还神采奕奕地跑进屋子问母亲,她们能不能在小窝里吃午饭。弗朗西斯卡回答道,当然能,还问她们午饭想吃什么菜。 弗朗西斯卡转过头,扫了一眼窗外邻居家的孩子,然后回头看了看,翻滚的白色床单下映出女儿影影绰绰的身影。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不出门和其他女孩一起玩,而是整天都腻在一起。弗朗西斯卡发现,每当送她俩去学校,或者姐妹俩一起出家门时,尼娜总是紧紧攥着史黛拉的手腕,像用手铐捆着她似的。她还发现,只要其他小孩看见两个女孩手拉手经过,就会紧紧凑在一起,盯住她俩。女孩会窃窃私语,男孩则会装做不小心,一脚把球踢到女儿身上。每当看到这一切,弗朗西斯卡就恨不得杀了这群可恶的小孩,想朝他们大声嚷嚷,把他们愚蠢、幼稚的小脑袋都敲上一遍。 弗朗西斯卡愣在窗前,咬着指甲。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的错:她是孩子的妈妈,应该对所有事情负责。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女儿才会变成这样。如果所有小孩都是白板上的圆形小洞,那她就生了两个方形钉子,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她慢慢向后门走去,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儿的小窝。或许该带一杯柠檬水过去,告诉她们午饭马上就好。但是,她情不自禁地继续往前走,经过冰箱,穿过厨房,踏出后门。赤裸的双脚在草地上悄无声息。紧靠石头的一侧床单后面,传来女孩的呼吸声,飘荡在夏日的空气中。弗朗西斯卡瞥见,小猫正用毛茸茸的肚子蹭着紧绷的绳索,女儿把胳膊肘撑在地上,纤细的脚踝则高高地晃在空中。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监视女儿,很不好,但心里又暗暗安慰自己道,无意中看上一眼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弗朗西斯卡曾经向女儿打听过很多次。有时是分别问,有时是当着姐妹俩的面一起问:学校里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有没有想过邀请同学来家里玩,生日要办宴会吗,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告诉妈妈,总是一个:没有。姐妹俩回答母亲的时候,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弗朗西斯卡悄悄地在小窝旁蹲下。如果女儿发现她,还可以说自己正在除草。床单的另一侧,有一个人翻过身,叹了口气。史黛拉,还是尼娜,弗朗西斯卡分不清楚究竟是谁。她只听见有人在轻声说话,好像蜜蜂的嗡嗡声。她往前靠了一步。 “你千万别想了,”一个声音说道。弗朗西斯卡觉得,这应该是尼娜,“只要那件事一钻到脑子里,你就把它赶走。我就是这么做的。” 离弗朗西斯卡最近的那个人又转过身,身影映在洁净的床单上。是史黛拉,只要看一眼身材轮廓,弗朗西斯卡就知道了。 “但是,”史黛拉怯怯地说。她的声音太轻了,弗朗西斯卡必须竖起耳朵,“我做不到。我总是不停地想这件事。” 一刹那,弗朗西斯卡全身僵硬了,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什么事,什么想法,难道是她们不合群,被别人排挤,到底是什么事,弗朗西斯卡心里默默祈求,告诉妈妈吧,孩子们。 尼娜说:“没有人知道是你做的,史黛拉。没有人。这一点我很肯定。” 话音一落,弗朗西斯卡感到全身发冷,如坠冰窖,仿佛一片乌云遮蔽了头顶的骄阳。她直挺挺地站起来,转身离去,用手利落地掸了掸裙子。她准备为午饭做点儿比萨,她们会喜欢的。下午,她还要带姐妹俩去海滩玩。 史黛拉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手指间夹着一支带帽的钢笔,不停地用笔头敲打着桌面。今天是提交大学申请表的截止日期。好几个礼拜,她都在为这事儿发愁。她先用铅笔轻轻地在表格里填上普通等级考试和高等考试的成绩、课外活动、兴趣爱好以及申请大学的名单,写错的地方就用橡皮擦掉重写,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满意为止。放假这几天,她仔仔细细地用钢笔在铅笔字迹上描了一遍。整张表格除了学校的名字,都描好了。 1.爱丁堡大学 2.圣安德鲁大学 3.格拉斯哥大学 4.阿伯丁大学 5.伦敦大学 史黛拉把钢笔戳在手心里,嘴里咬着一缕头发,苦苦思索。窗外,体育老师领着一队稀稀拉拉的五年级学生,绕着曲棍球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每跑上十步,他们就停下来做几个俯卧撑。史黛拉激动地打了个寒战。她简直等不及要离开中学了。 “你在这儿啊,”尼娜闯进教室,向她走来,“我到处找你呢~” “噢,”史黛拉坐直身子,“对不起。” “在干什么呢,”尼娜钻进她身旁的座位,“你该不会又在弄申请表吧,” “嗯。” 尼娜伸长脖子,瞟了一眼,“真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那么好的成绩,去哪儿都行。” “马上就填好了。”史黛拉瞪了一眼姐姐。尼娜脸颊绯红,头发乱糟糟的,“你去哪儿了,” 尼娜掸掉毛衣上的几片树叶,舒展四肢,“花园里的阁楼。” “你一个人,” 尼娜得意地笑笑,“当然不是了。一个人跑去阁楼干什么,” “你不是有生物课吗,” “是啊,”她耸耸肩,“可我才懒得去呢~” 史黛拉摇晃着手中的钢笔。“娜娜。”她轻轻说道。 “什么事,” “别再挂科了。” “我不会的。” “有可能的。” “嘿,别惹我。”尼娜钻出座位,“你什么时候过来,” “我得把表填完。”史黛拉瞄了一眼手表,“五分钟后大门口见吧~” “好的。”尼娜向门口走去,“快点儿。我想在商店关门之前进城。” 史黛拉等她消失在门外,才低下头望着眼前的表格。爱丁堡大学,第一志愿;圣安德鲁大学,第二志愿;伦敦大学,最后的选择。她和尼娜多年前就约定好了:将来,她要上爱丁堡大学,尼娜要读爱丁堡艺术学院。这样,两个人仍然可以住在家里,住在从小就一起睡觉的卧室里,早上一起出门去上课。这样的生活多棒啊~ 史黛拉从来没有去过伦敦。她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最后一栏填上伦敦大学。会有人去读申请表上最后一个学校吗,应该不会,史黛拉想。老师说过,第四个和第五个志愿填什么都无所谓。她只在电视和电影里见过伦敦:稀奇古怪的广场旁围着砖房、树木和黑色雕花栏 杆,地铁站里的轨道贴着瓷砖,处处都有热闹的街市,宏伟的博物馆,路边的鸽子。她只知道,那个地方离爱丁堡有六百四十多公里,坐火车要四个小时,城市里熙熙攘攘,人们都说着一口抑扬顿挫的方言。 虽然暖气嗡嗡作响,但教室里仍然很冷。黑板上整整齐齐地写着德语单词的各类分词,粉尘颗粒在阴冷的冬日阳光下跳跃舞动。窗外,体育老师一边大声喝令一年级的学生倒着跑步,一边往他们身上扔球。史黛拉把一缕头发塞在耳后,闭上双眼。 等再次睁开眼时,阳光显得更加刺眼,晃得她只能眯起眼。教室的墙壁也显得更加高大了。她毅然取下钢笔笔帽,趴在桌上,在“爱丁堡大学”几个清晰的铅笔字迹上,一一写下“伦敦大学”几个黑色的大字。 梅尔站在水池旁,在水龙头下灌满一杯水。窗外,杰克站在花园里,低头望着一汪池水。那是梅尔七岁时和父亲一起挖出来的。梅尔看见家里的小猫竖起高高的尾巴,穿过草坪,向杰克走去。它在一尺外停下脚步,望着杰克高大的背影,抬起一只前爪,充满期待地“喵呜”叫了一声。但梅尔明白,猫咪的这声“喵呜”还是太轻了。杰克没有听见。小猫等了片刻,高高的尾巴卷成一个问号。又是 “喵呜”一声,杰克仍然没有回应。接着,小猫使出了最后一招儿,向前挪了一步,用头顶蹭着杰克的小腿。 杰克吓得跳到一边,从沉思中猛然惊醒,和小猫对视了片刻。梅尔屏住呼吸望着他俩。他会摸摸猫咪吗,会对它友好点儿吗,她知道,杰克特别讨厌宠物狗,甚至无法和小狗共处一室。不过,他会对小猫咪也深恶痛绝吗, 这时,她看见杰克蹲下身子,摸摸小猫的背,又用手指笨拙地捋了捋尾巴。杰克从来不养宠物。“我对除人类以外的动物都不太了解。”他对梅尔说过。小猫兴奋地围着杰克打转,虽然它对这个陌生人的问候有些惊讶,但仍然十分享受他的爱抚。 杰克和以前走进梅尔生活的男人不同。梅尔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总是吸引那种愿意买贵重礼物,并急着和她上床的男人。他们愿意在餐馆埋单,但也心急火燎地载她回家。杰克没有车。她都不知道杰克会不会开车。她觉得,如果问问杰克哪里可以买到珠宝、内衣或者手工巧克力,他肯定一脸茫然。 想到这儿,梅尔笑了。她知道,家人都希望自己能找那种有生活情趣的男人,那种穿好衣、开好车、学历高、懂经济的男人。他应当知道哪里有好的滑雪场,怎么在花园里布置灌木丛,还熟悉晚餐应该搭配哪种酒。梅尔的父母和兄弟倒没有说杰克不好,但看看那不屑的眼神就知道了——他们总是一脸惊讶或迷惑,斜眼睨着杰克。 但这一切对梅尔来说都不重要。杰克独来独往的性格,完完全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接触过的其他男人,实际上所有认识的人,无不身处一张复杂的人际网——家人、旧情人、同事、朋友,无边无尽。但是,杰克只有寥寥几个家人。他从来不谈论以前的女友,把过去的一切都隐匿在心底。杰克是那么难以捉摸,梅尔简直无法确定他的心究竟属不属于自己。然而,这一切只会让梅尔更加好奇,更想一探究竟,也更坚定了与杰克相伴终生的决心。 有时,梅尔感到自己的生活太沉重,太喧嚣。她当然喜欢家人和朋友——没有他们,梅尔什么也不是。不过,杰克轻松自在的生活对她来说,太具吸引力了。 梅尔的双手紧紧扶着水槽。由于几个月来一直卧床休息,两腿虚弱不堪,站久了就会微微颤抖。她应该坐下来好好歇息一下。但梅尔只想继续站着,看不远处的丈夫逗着小猫玩儿。 “我该怎么办,” 杰克用指尖拨开百叶窗的软条,朝外面瞄了一眼。阳光把眼睛刺得酸疼,他看见对面房子里,一位女人在浴室里照镜子,寻觅着头上的白发。楼上,一位老爷爷把狗放到阳台上,好让它在窗外的花坛里撒尿。 “啊,”兴泰在厨房里大声喊道。 “我说„„”杰克大声说道,但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没什么事。” 他放下百叶帘,转过身子。兴泰刚好从厨房出来,拿着冒烟的炒锅。他的手腕灵活极了,上下翻动着锅里的炒饭。易太太几年前就把这招儿教给他们了,当时她在锅里放上潮湿的破布,代替真正的米饭,让他俩练习炒饭的动作。 “你说什么,”兴泰问,“刚才开着排风扇,没听到。” 这几天,兴泰住在一套位于九龙旺角的公寓里。他在一家大型广播电台找到工作后,马上搬了出来,和女朋友缪同居了。双方家长吓得惊慌失措,气急败坏。易太太每次碰见杰克,都叫他和兴泰好好谈谈,要么搬回来住,要么至少和那个女孩结婚(易太太倒也不是特别欣赏缪,因为她不符合易太太心中好妻子的标准——缪有商学院的学位,在唱片公司工作,可以说四种语言,不过都是初学者水平)。杰克每次碰见易太太都免不了说这些,躲也躲不掉。 杰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什么,没事了。” “什么,”兴泰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就讨厌你话说一半。” 杰克摸了摸下巴:“真没什么。” “吉卡,”兴泰一边说,一边猛烈地翻动炒锅,“如果你不说,我就一脚踹在你肩上。” 杰克大笑起来,不过还是低头看了一眼左臂缠着的悬带,“好吧,既然这样,我刚才说„„ 没事儿,只是发发牢骚,实际上„„我该怎么办,” 兴泰侧着头,盯着他看了片刻。“等等,”他说,“我先把吃的做好,还有啤酒。我们必须为聊天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兴泰在厨房捣鼓了半天,锅碗瓢盆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杰克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放在桌上。接着,他坐下来,双腿牢牢地夹着冰冻啤酒,没受伤的手吃力地拧开瓶盖。 “给我,”兴泰坐下后,伸出手接过啤酒瓶和开瓶器,“那么,”他一边说,一边轻松地撬开瓶盖,“她身体怎么样,” “她„„”杰克看着兴泰往两个人的碗里盛饭,“„„不太好。我的意思是,她会好起来的,不过她很„„沮丧、失落、惊慌,这样的话„„”杰克无奈地耸耸肩,“„„你知道的„„”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结局了。”兴泰替杰克说了下去。 杰克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她太幸运了,他们说这是一个‘奇迹’。她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不过凡事都得慢慢来。当然,由于露西的事情,她的病情一度恶化得很厉害。医生反复告诉我,不能让她灰心丧气,也不能兴奋不已,或者„„或者轻易动怒。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知道,我可是在照顾一个几乎一命呜呼的人,更别说她还得眼睁睁地看着最好的朋友死去。” “嗯。”兴泰把筷子倒过来,挑了几块最嫩的大虾,扔进杰克的碗里。 “还有——”杰克突然停下来,看着兴泰挥来挥去的筷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碗,“能别给我夹菜了吗,” 兴泰推开杰克的手。“哎呀,你怎么这么倔呢,”兴泰学他妈妈的口吻说道,逗得两个人哈哈大笑。兴泰指着杰克说道:“你要多吃点儿,兄弟。你看上去糟透了,本来就那么白,现在更是苍白得像个死人。” “哈,没错。”杰克咧嘴一笑,“你怎么突然有种族主义偏见了,我够难受的了,你还落井下石。” “闭嘴,告诉我——” “你闭嘴,我要告诉你什么,” “先闭嘴吧~告诉我,刚才你要说什么,” “什么时候,” “就刚才,你说了个‘还有’。” “还有,”杰克回想了一下,“还有,”他一边想,一边抬起手,把食物送进嘴里,“哦,对了。”他记起来了,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杰克叹了口气,怯怯地开口道:“她想回家。” “回她的公寓,” “不„„不„„回——” “英格兰,” “对。” 兴泰咽下一大口啤酒,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杰克用筷子夹着形状像逗号一样的粉色大虾,在盘子里打转。 “她要你一起回去,”兴泰终于开口。 杰克点点头,没有抬头。他那只受伤胳膊的手掌,从悬带的白色纱布中伸了出来,手指惨白僵硬,没有一丝血色,像一根根粉笔。他活动了一下前臂肌肉,吃惊地发现弯曲的手指缓缓伸直,却毫无知觉。整只胳膊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能感到脖子下方沉甸甸地吊着一块东西。 “眼下这日子太疯狂了,”杰克咕哝道,仍然低头查看着自己的手,“一天比一天疯狂。有时我看着她,忍不住想,‘你是谁,我和你在一起干吗呢,’然后,过去的一切就一一浮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做的一切,然后„„” “杰克,你必须这么做。”兴泰态度坚决,说话掷地有声。他把手掌按在桌上,“你没有选择。任何有一点点„„良心的人,都会像你这么做。她要死了~” 杰克抬头望着好朋友,有点儿疑惑。 “不过,你也不必太苛求自己。”兴泰又说道,语气缓和了些。 “但是她那么确信,我们之间有爱情,我们应当结婚,她总这样想,我就觉得„„我的意思是,我是挺喜欢她的。”杰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我是喜欢过她,我也知道。我只是不知道,现在究竟对她是什么感情。一切都„„变了„„各种复杂的感情„„都混在一起了。只不过,她„„她„„”杰克的手在空中比画着,说不下去。 “她不是你的意中人。” “对。”杰克松了口气,一下靠在椅背上。终于有人说出自己困扰已久的难言之隐,顿时轻松了许多,“我和她连亲密都谈不上。我只是觉得„„现在没别的选择了,我„„” “现在可能没有选择,”兴泰打断他,“你肯定不能在她病重的时候说这种话。不过,她会好起来的。”他紧紧握住杰克没受伤的肩膀,摇了摇,为他鼓气,“她会好的。到那时候, 你就把问题彻底解决了。然后,把这一切抛在脑后,生活回归正常。” 杰克看着手指关节慢慢弯曲又伸直,一次又一次,仿佛攥住一丝空气又任凭它溜走,“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兴泰往后靠了靠,拿起筷子,若有所思地用舌头抿了一会儿,“至于去英国的事嘛„„”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杰克没忍住,生气地冒了句英文。他冷静下来,换回粤语:“我没办法,只能去了,对吧,我总不能把她送上飞机,然后就挥手告别吧,” “嗯。”兴泰摇摇头,“应该不行。你的工作怎么办,” “应该没问题。陈导正在准备一部新片的剧本,所以接下来几个月都没什么事。再说,他还欠我一年的假期呢~” “呃,听上去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其实是被迫下定决心的。” “不管怎样,”兴泰不以为然地说,“你都得陪她一起去。一切都会好起来,说不定你还会过得很愉快,顺便回妈妈的老家看看。” 杰克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妈妈的老家,我可没什么兴趣。” “不要发牢骚了。”兴泰把碗推开,说道,“你把她送到她父母手里,等她身体恢复以后,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没问题的。事情会圆满解决。我倒一直想去伦敦呢。你还可以去苏格兰转转。” 杰克抬起头:“啊,再看看爸爸的老家,” “对。”兴泰朝他笑笑。 “我的确这么想过。”杰克承认道。 “那就去吧。你总不能对那地方一点儿也不好奇吧,”兴泰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要和缪去看电影,在油麻地。一起来吗,” 杰克抓抓后脑勺,瞄了一眼手表,“我很想去,不过,我最好回——” “老婆那儿,”兴泰脱口而出,一脸坏笑。 “去你的吧~” “去你的,伙计。”兴泰站起身,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是一直这么提醒你吗,不要和外国女孩交往。她们很麻烦的,兄弟。麻烦~” 杰克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钻进起居室,迎面扑来一股热浪。屋里暖气嗡嗡直响,门 窗紧闭,空气干燥闷热。火炉里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烧得正旺。蜷伏在篮子里的小狗抬起头,竖起耳朵,警惕地盯着杰克,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它从来都不喜欢杰克。他朝小狗伸了伸舌头。臭烘烘的小东西。杰克想。 他沿着沙发悄悄前行,看见梅尔躺在沙发上睡觉,又退了回去。 “杰克,”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梅尔虚弱嘶哑的声音,“是你吗,” 他只好走回去,坐在梅尔身旁。望见她面如纸色,眼皮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杰克心里不禁一沉,“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刚刚在睡觉。”梅尔张着嘴,打了一个呵欠,杰克无意中瞟见了她喉咙深处又肿又红的扁桃体,“你进来的时候,我听见了。” “真抱歉,我不想吵醒你的。” “没关系。”梅尔挺直身子,坐起来,压得身下的沙发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奏起一把竖琴。“看见你,我真开心。”她向杰克伸出手。杰克只好硬着头皮握住,放在自己的手心。梅尔瞥见篮子里的小狗,就故意憋着嗓子冲它打招呼,逗它玩儿。小狗也开心地摇起尾巴,打在篮子的边框上。 “嘿,”杰克开口道,“我想和你谈谈。” “是吗,”梅尔仍然在对小狗咿咿呀呀地说话,小狗也高兴地冲她呜呜叫,弄得杰克的耳朵嗡嗡鸣响。 “梅尔~”杰克使劲捏捏她的手,“前几天我和你爸妈谈过一次。” “是婚礼的事吗,” “是的,”杰克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妈压根儿就不会保守秘密,”梅尔躺在枕头上,冲他甜甜微笑,“一有什么事,她就一股脑说出来,憋在心里就慌。我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事的。又不能让爸爸知道,其实我早发现了。这下可好,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搞得麻烦极了。”她把另一只手也搁在杰克手心,“但是如果你想和我谈谈这事,没有问题。” “实际上„„”杰克开口道,却又止住了。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和梅尔第一次上床后的那个清晨。当时,杰克带她去公寓附近的广式餐厅吃早茶。他们俩挤在低矮的餐桌旁,膝盖不停地触碰对方,差点儿把桌子掀翻了,两人哈哈大笑。梅尔说一直很害怕来这种地方吃饭,杰克问怕什么,她回答说不知道。杰克安慰她,别害怕。前一天晚上,杰克亲吻梅尔前,也这样说,别害怕。于是两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梅尔放下筷子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杰克回答说,那就好。 “其实,”杰克终于说了出来,“我不太确定。” “你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 杰克愣住了,瞪着她。梅尔却平静地望着他,双手稳稳地塞在杰克的手掌里。杰克感到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仿佛水底升起一串气泡,马上就要在水面破裂。难道梅尔早就发现了,尽管自己什么也没说,她也猜到了, “梅尔,我„„” “没关系的,杰克。” “真的,”杰克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太不像你的风格了。” “我的风格,”杰克机械地重复道。 “什么教堂啊,婚礼啊,白色礼服啊。”梅尔歪过头,莞尔一笑,“我可真想不出,你穿婚宴礼服会是什么样子。” 杰克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婚宴礼服,只能大概猜出个模样。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梅尔用指关节揉揉太阳穴,凝视窗外,“当然啦,我还没告诉妈妈呢。爸妈也只是好心而已,觉得婚礼对我有好处,能让我对生活有盼头。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她又重复了一句,“但是我们现在真的不用担心呀~因为以后„„”她扬起眉毛,神秘地轻声说道,“我们迟早都会举行婚礼的,就当是逗爸妈开心吧,你知道父母很容易满足的。你能忍一忍吗,” 机场大巴缓缓驶离轩尼诗道。杰克步履艰难地离开家门,背上扛着母亲的旧背包,右手拎着梅尔的两个手提箱。他埋着头,仿佛迎风前行的模样。此时,梅尔正快步跟在他身后,唧唧喳喳地和他说话。杰克现在才明白,其实正是因为自己一言不发,梅尔才感到如此紧张,才迫不得已地絮絮叨叨。身后,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终于要出发了,心情真好,希望路上的交通不要太拥挤,因为一定要早点儿到机场,好挑一个靠通道的座位。她还不停地唠叨,问杰克是不是真的要乘坐大巴,而不搭特快地铁线,因为虽然现在才下午两三点,但从铜锣湾过来的车子已经很多了„„ 眼下,他真的不敢看梅尔无辜的眼神,只好任她跟在后面。背包的肩带勒得肩膀生疼,受伤的胳膊打着石膏,沉甸甸地晃悠在身体一侧。他还没让别人在上面签字画画儿什么的。洁白光滑的石膏敲起来咚咚作响,听了心里总有种诡异的满足感。杰克都快忘记石膏下的胳膊长什么样子了。 公车站台上,梅尔脸色苍白地坐在行李上。一路走了两个街区,她累坏了,精神委靡地耷拉着脸,一言不发,偶尔焦虑地扫一眼杰克。杰克望见大巴从远处缓缓驶来。 上了车,出发后,大巴一路行驶得飞快。湾仔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大巴掠过群山斜坡,参差不齐的建筑间闪过港湾波光粼粼的水面。随着地势,车子也缓缓爬升。两旁的树木看上去挨得越来越紧,街上的行人也显得密密麻麻。时不时,路旁建筑的玻璃窗上,映出破碎扭曲的车身倒影。偶尔,杰克还能看见他的脸庞一闪而过,呆呆地回望着自己。 梅尔握住杰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杰克突然想起,还没出事前,他是多么喜欢梅尔含情脉脉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啊,眼中充满了渴求和虔诚,好像一个孩子打开心仪的包裹。也许,他的确该把精力全部献给梅尔,除此以外,他也没什么可以给她的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他会渐渐爱上梅尔。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在隧道前的最后一站,有一大家子花了很长时间才上车坐稳。车门刚要关,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空中飞快地钻进车内,仿佛被无形的线拉住了。这东西扑打着翅膀,撞上天花板,接着又转身冲向车头,结果啪的一声撞上坚硬的挡风玻璃。杰克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一个四肢短小,肌肉发达的小动物,还有一对毛茸茸的网状翅膀,是蝙蝠。 车里立即炸开了锅,梅尔也吓得紧紧抓住杰克的手。蝙蝠拍打着翅膀,晕头转向地离开挡风玻璃,径直落在地上。过了片刻,它又晃悠悠地飞起来,向一排排乘客俯冲下去。梅尔高声尖叫起来,弯下腰埋着头,没想到却撞上了杰克的肩膀。他疼得龇牙咧嘴,一时间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等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才发现一位穿着淡黄色套装的年轻中国姑娘趴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后脑勺。一车的乘客都惊慌失措地尖声怪叫,但她却断断续续地轻声呜咽,大滴大滴的眼泪抹花了妆容。她柔顺光滑的黑色秀发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扭动挣扎。那只蝙蝠正趴在她头上,尖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一缕头发。 杰克站起身,对梅尔说道:“开窗。” 可怜的女人仍然在啜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头发贴在脸颊上。人们慌乱地推开窗户,冷风呼啸着吹进车内。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杰克。梅尔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 “用这个,杰克,”她说道,“用这个。” 杰克不得不伸长胳膊,绕过肩膀吊着的悬带,接过报纸,摊开来,用宽大厚重的纸张包在女人头上。这一系列动作对他来说,可不轻松。他只觉得胳膊酸疼,指尖刺痛不已。手掌下,那一对毛茸茸的翅膀猛烈地拍打着报纸,尖利的爪子抠住女人的头皮。 这时,大巴呼啸着钻进隧道。阳光和喧嚣全都消失在身后。一车摇摇晃晃的乘客笼罩在 一片刺眼的橘黄色光线下。说时迟,那时快,杰克猛地合拢报纸,包住蝙蝠,抓起来。谁知蝙蝠剧烈地扭动,从报纸中滑落下来。报纸下的女人直打哆嗦,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掉,却一声不吭。杰克又慢慢合拢报纸,这一次,他感到手心里的小动物也吓坏了,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卷起来,包住蝙蝠,慢慢抬起手。这时,肩膀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中的这团报纸不停地颤抖,里面掉下一把女人的长发。杰克转过身,一位中年男人冲他指了指身旁的窗户,他走向前去,用力扔掉报纸。 窗外的风立即裹挟住报纸,把它吹向空中。好几张版面立即散开来,飘飞在车尾,又缓缓地落在柏油路面上。杰克向车后望去,看见那只黑色的小动物拍打着翅膀,从报纸堆里猛地升起,飞向隧道阴暗的洞顶。 母亲正在房间另一头做瑜伽,拜日式。这一招式代表迎接太阳,问候天地。她向前弯下腰,压低脚跟,伸出手平放在垫子上,长长的头发搭下来,垂在地上。杰克常常趁母亲摆出这个拱形姿势时,就爬到她身下,逗得她咯咯笑起来,倒在垫子上。但今天,他却没什么兴致。 此时,杰克坐在桌前,脚踢着椅子腿,一只胳膊肘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来回搓着一只黑色蜡笔。外面炙热的阳光烘烤着楼房和街道,直射在巴士车顶上。建筑物的玻璃墙面也反射着刺眼的光线。厨房窗外挂着温度计,杰克今早去查看温度时,已经有三十二摄氏度了。“今天一定很热。”当他告诉母亲时,她这样说道。对杰克来说,既可以把母亲唤做“卡罗琳”,也可以称做“妈妈”。在家里,他一直叫 “卡罗琳”,但在学校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称呼为“妈妈”,要不然别的孩子就会取笑他。 “你在干什么呢,杰基,”卡罗琳单腿直立,两只修长的手臂高高伸过头顶,手掌合拢,像一把笔直的箭指向天花板,“在画画吗,” 杰克手握蜡笔。如果他紧紧握成一个拳头,短短的蜡笔就看不见了。谁也不会知道笔在他手里。“没有。”杰克回答道。 “你在写故事吗,” “没有。”杰克感到,母亲的眼神正牢牢落在自己身上,但她却故意一动不动,凝视正前方。 突然,母亲出现在杰克面前,坐在桌旁,推开桌上还未收拾的早餐茶杯和一盒方糖。糖盒上标着“太古”两个字。杰克喜欢这个词。 “你在写信吗,” 杰克握蜡笔的姿势,正是卡罗琳教他写字的正确姿势。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紧紧地夹着笔,笔头斜靠在虎口上。这一次,他终于点了点头。 “给兴泰写,” 杰克又摇摇头。 母亲困惑地盯着他。“那是给谁写呢,”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杰克额前的刘海,“你在给谁写信呢,亲爱的,” “父亲。”这个词轻易地就从嘴里蹦了出来。父—亲,只有两个字。杰克忐忑不安地瞄了一眼妈妈。她会生气吗, 然而,母亲只是扬起眉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她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正好落在杰克的头上。杰克觉得压在脑袋上的大手很沉。他想摆摆头,从妈妈的手下撤出来,可又不敢。片刻过后,母亲缓过神,又开始捋他的刘海。“好吧,”母亲轻柔地说,“挺好的,杰基。写了多少了,” 杰克低下头看看面前的长方形信纸,上面写着大大的黑色字体“亲艾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他。” “什么意思,”母亲轻轻地问。 “唔,”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抠着蜡笔,小片小片的黑色蜡笔屑洒落在信纸上,“我该叫他‘汤姆’呢,还是‘爸爸’呢,” “呃,”母亲想了想,凝视窗外,“我觉得„„两个都行,亲爱的。”她拿起“太古”牌方糖盒,两只手紧紧握住,“我觉得,要看„„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对你来说,是‘汤姆’还是‘爸爸’呢,” “我„„”杰克眉头紧蹙,“„„我不知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人,一个大人,长得和我很像。” 母亲点点头:“他的确„„和你长得很像。”她把一缕头发放入嘴中,抿了抿,“其实,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 “那我该怎么写呢,”他手中的蜡笔稳稳地立在白纸上。 “也许„„也许‘汤姆’更好些。你觉得呢,” “好的。”此时,他已经在纸上画下单词“T”那笔直的一竖。 卡罗琳坐在杰克身边,时不时递一支彩色蜡笔,为他解答拼写问题。“我像见你。”?他写下第一句话,接着又在纸上画出他们家的公寓大楼,线条一直延伸到信纸的边缘。“我们主在香港?,如果你要来看我们,快点儿来吧。爱你的杰克,抱抱你,亲亲你。”在信末, 他又画了一幅妈妈和自己的肖像。画面上,卡罗琳穿着最喜爱的深桃红色喇叭裤,杰克戴着绿色帽子,不过他一定要涂上头发的颜色,因为他想让汤姆知道,自己也有一头黑发。 “杰克,太漂亮了~”当他终于肯让妈妈拿在手里细看时,她连连惊叹道,“我真喜欢,太美了~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小问题。”她小心翼翼地说,眼睛仍然盯着杰克的大作,“我不清楚怎么寄给他呀~” “我知道~”杰克跑进厨房,拿来昨晚吃完的空酱油瓶。 母亲愣了片刻,接着开心地大笑起来,拍着手。“那得先把瓶子洗干净,”她说,“我们可不能让酱油把漂亮的画儿弄脏了。” 后来,母亲和他一起坐大巴,爬上山坡,绕过香港岛隆起的山脊,穿过两边立着高墙的深巷,走过枝头开满火红色花朵的大树,终于来到阿伯丁港口。他们沿着盘旋蜿蜒的下坡路,离海面越走越近。那一天空气潮湿闷热,头顶飘浮着大片薄云。卡罗琳和舢板船夫砍了半天的价,好几次都假装转身离开。最后,船夫用力往水里吐了一口唾沫,挥挥手,让他们上船。 杰克一手紧握绿漆栏杆,另一只手牢牢抓住瓶子。舢板慢慢划向大海。离开港口才两分钟,杰克就扬起手,想把瓶子扔出去。母亲连忙拦住他。 “等等,”她伸出手,扶住杰克的肩膀,“等等,我们再划远一点儿。” 舢板宽阔的船板划破深邃平静的海面。海浪微微起伏。船夫坐在船舵上,戴着一顶三角帽,几乎把脸都遮住了。回头一望,香港城像一堆密密麻麻的火柴盒,城市后面耸立着高大的绿色山峰。船又向前划行了一会儿,杰克觉得已经够远了,于是牢牢抓住瓶颈,向后扬起胳膊,使劲儿往水天一色的海平面抛去。瓶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波澜不惊的水面。过了片刻,杰克看见红色的瓶嘴又一次浮出来,瓶内那卷白色的信纸,没有被浸湿,仍然完好无损。 玛尔一生都无法抚平心灵遭受的创伤。她从未忘记政府施行食品配额制的那段日子。这项强制规定给她的余生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垂垂老矣时,常常在厨房里呵斥正给面包片抹黄油的孙子孙女。她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腕,狠狠地说:“别抹太多~”几个儿媳妇也经常在背地里取笑她,说她把鸡蛋放在橱柜里,直到变坏发臭也舍不得吃。 玛尔住在威尔士南部的山谷里。小镇名字中有一对L和一对S,念出来舌头都要打结。紧挨威尔士的英格兰人甚至连读都读不出来。除了吃尽配额制的苦头,玛尔还不得不接受政府塞给她的难民——来自斯旺西和加的夫的流浪儿。 这些难民浑身上下脏极了——简直是玛尔见过的最肮脏的东西。那三个淌着鼻涕、满脸 污迹的小怪物出现在门口时,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玛尔赶紧退回屋里,朝正在厨房里画飞机的两个儿子大声喝令:“你们俩,上楼去,现在就去~” 楼上的卧室门关上后,她才急匆匆地领着三个小难民穿过屋子,来到后院。她一把火烧掉他们身上的破烂外衣,还有用来裹住下体的棕色报纸。又用锋利的剃刀刮掉长满跳蚤的乱发,还让他们穿上儿子的补丁睡衣。她在阁楼里放了三张首尾相连的小床,排成一列,当做他们的卧室。 玛尔常常失眠。她睡不着时,经常听见阁楼传来呜呜的哭声。那悲伤的抽泣声,痛苦的哽咽声,像涓涓细流,透过屋顶的房梁,透过石灰天花板,透过多年前就糊上的墙纸——那时战火还未点燃,休是在一个和煦的春日把它们亲手铺上的——断断续续地传入耳里。哼,你以为呢。玛尔想,这些孩子可都不信神啊~他们到来的第一个晚上,玛尔收拾妥当后,就对三个孩子说道:“你们可以做睡前祈祷了。”结果孩子们齐齐地瞪着她,仿佛她是个双头怪物。不到一周,在玛尔的督促下,他们已经能跪在床边,结结巴巴地背诵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毕竟,玛尔是基督徒,这是她的责任。再说,她这辈子都没错过一次教堂的周日礼拜。 玛尔十八岁时嫁给了休。她的朋友们表面上笑脸盈盈,背地里却妒火中烧。玛尔虽然有些委屈,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镇上的大多数男人都在矿井下干苦力活,休却在工矿的行政办公室里上班。每晚下班后,朋友们都在家里用力擦洗丈夫身上的煤渣,玛尔却端着精美的瓷盘,盛上晚餐,等着一身干干净净的丈夫回家吃饭。 对玛尔来说,食物是个奇迹,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是每天早上爬出被窝为之拼搏的目标。她深深地迷恋着食物,对它们所具有的神奇魔力从不厌倦:在灵巧的双手下,一袋面粉、几个鸡蛋、一片黄油,再加上少许牛奶,就能变成各式蛋糕、司康饼、薄饼等。母亲还教过她用黏糊糊的蛋黄做酥皮饼。“把蛋黄放进冷却炉,一旦蛋黄顶端变成棕色,”母亲一边说,一边递给玛尔一把木勺,让她舔干净,“就赶快拿出来,动作要快,一定要快。” 玛尔还会做金色海绵蛋糕,蓬松轻盈,就像一丝压扁的空气。还有抹上盐腌黄油卷吃的苏打面包,其他像各式牛油曲奇饼、水果蛋糕、苹果派、果酱馅饼、燕麦饼干、焦糖布丁、牛油布丁,女皇布丁就更是小菜一碟。当然,还有圆圆的威尔士蛋糕,上面嵌着葡萄干,洒满白糖。“男人只要吃上一口你做的威尔士蛋糕,从松软程度,就能判断你这个女人是否能干。”母亲边搅拌面团,边不停地唠叨。玛尔则紧紧挨着母亲,手里举着一把漏勺,往搅拌碗里倒黄油块。 玛尔很贪吃——但只是私底下偷偷吃。一直到婚后,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厨房,才开始 把食物当成禁果,当成男人不在家时,女人独自品尝的欢愉。她可以舔一舔,轻轻啃上一小口,甚至咬下一大块。玛尔只许自己一人享受这短暂的美妙时光。每当丈夫外出上班,儿子们在后院玩耍时,她就可以趁机溜进厨房,掰下一块香甜松软的橘子酱面包,撕下一片果酱派的酥皮,放进嘴里,感受唇齿间留下的芳香。 如果有人在旁边,玛尔就很难咽下食物。她讨厌别人看着自己吃东西。一想到有人会细数她吃了多少块薄煎饼,竖耳聆听她吞咽时发出的咕咚声,她就不寒而栗。实际上,这种偷食餐点的紧张刺激感,才是她对食物不可自拔的真正原因。如果哪个邻居突然出现在门口,或者孩子咚咚地跑下楼来,她会立即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胡乱塞进手边的罐子或装饰茶具里。 有时,休会在碗柜抽屉里偶然发现一块吃掉一半的三明治,已经发霉变臭了。他大惑不解,还以为是哪个孩子偷吃剩下的。于是,休会告诉妻子。而玛尔呢,也会佯装恼怒地砸吧砸吧嘴,把三明治丢进取暖的火炉里。接下来,休就会放手让妻子处理这件事了,让她好好提醒孩子们。毕竟,食物和生活开支都由她管。休从未怀疑过背地里耍花招的是妻子。因为在他眼里,生了两胎的玛尔和刚嫁入家门时一样苗条,她对食物根本不感兴趣。其实,在休面前,玛尔几乎不怎么吃东西。 然而,战争把玛尔的这一切都毁了。她再也不能去路边的农场随心所欲地购买新鲜鸡蛋,因为政府只分配给她几袋蛋黄粉,一节手指粗细的简陋糖包。而她不得不用这些东西,和上水,加上薄薄一片黄油,为全家人做饭吃。当然,她是妻子,是母亲,她的职责就是买菜做饭养家——可是,就凭这些烘干的调料,用这些淡而无味的破烂玩意儿,怎么做饭啊,后来,政府实行食品配额制,她就再也不能节省出多余的食物给自己偷吃了。即使饭后还剩下一盘司康饼,厨房里还有足够的黄油,她也不能偷偷喂给自己吃。因为家里还有三个脏兮兮的流浪儿,整天在厨房寻觅剩饭菜渣。玛尔被迫放弃了生活的目标,生命中唯一的乐趣。那段日子,她收起母亲传给自己的厨具,再也没有用过。她绝对不能让那种恶心的污秽玷污了心爱之物。 玛尔在弥留之际,已经无法走动,只能待在斯旺西码头附近的一家养老院,整日坐在一张靠椅里。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能回忆起,用舌尖吮吸母亲木勺的感觉。她记得自己手中牢牢握着干燥温暖的勺柄,然后轻轻舀起一勺由蛋黄、面粉加水搅拌而成的面糊糊,或是一块松软的生面团,舔上一口,那熟悉的味道令人不能自拔。同时,舌尖感到那浸湿的木头勺背上,刻着凹凸不平的纹路。玛尔的母亲在很早以前就把所有厨具都交给她,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玛尔一直认为,是母亲自己预感到了死亡的来临。“我的烹饪生涯要到尽头了,亲爱 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报纸和绳索包裹厨具。里面装着木勺、搪瓷裂纹釉搅拌碗、黄铜手柄打蛋器、切糖刀片、铜底奶锅等。 在养老院,玛尔坐在靠椅上,挺直身子向窗外张望,就能看见布里斯托尔海峡波涛汹涌的灰褐色海面,还有空荡荡的码头。每当玛尔的儿子来看望她时,靠椅里的玛尔总会问道:“我母亲的搅拌碗呢,谁拿走了我母亲的搅拌碗,”如果儿子含含糊糊地应付她,玛尔是不会罢休的。她转过头又问儿媳:“也许是你在用,你拿了搅拌碗,是你吗,” 后来,儿子和儿媳早就厌烦了这种问题,只要玛尔一提,他们都懒得回答。有一天,当她又一次提起搅拌碗时,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卡罗琳拿走了。” 话音刚落,正在一旁翻阅汽车宣传册的儿子诧异地抬起头。儿媳也目瞪口呆地望着丈夫。因为玛尔从未提起过卡罗琳的名字——如果有人不小心说出口,她就会板着脸不说话。还好儿子不傻,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毕竟,他实在厌烦母亲念叨什么该死的搅拌碗。 “是呀,是呀。”他匆匆接话道,迫不及待得把手里的宣传册都捏皱了,“没错,卡罗琳拿走了。” 玛尔往后一靠,怀念起母亲的搅拌碗。她想起碗底有一片扁平的支架,抽出来就可以支撑碗身斜靠在上面。想起这碗搅拌起蛋黄和面粉是多么好用,当然,还想起了小女儿卡罗琳。她,是玛尔的罪孽,玛尔的耻辱。 时钟指针一圈圈地转动。凌晨两点、三点、四点,等到四点半的时候,杰克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以免吵醒梅尔。屋里很冷,他冻得浑身发抖。于是,他胡乱套上一件毛衣,踮起脚尖离开房间,轻轻拉上房门。 一楼厨房的地板冰凉刺骨,屋里只点着一盏顶灯,发出幽蓝的灯光。小狗躺在杂物间的藤条小窝里,咕咕呻吟着。杰克上前推了推杂物间的房门,是锁着的。他这才安心坐下,把桌上的电话拉过来。在这儿打电话还要拨区号,让他很不习惯。杰克胡乱地按了两次,才听见“咔哒”一声,终于接通了。他不可思议地听着跳动的铃音,心里忐忑不安地想,一定要接,一定要接啊~ “喂,你好。”母亲清脆悦耳但有些心不在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我,”杰克每次打电话都这么打招呼,“嗨。” “杰基~”他能听出母亲声音里的喜悦之情,“是你~我真高兴啊,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不错。”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电话线遥远的另一头,传来太平洋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声。 “胳膊怎么样了,”她好像换了个姿势,离话筒更近了,声音突然变得响亮起来,“你还打着石膏吗,” “没有了,上星期就拆掉了,现在挺好的。这里天气有点儿冷,有时候胳膊会有些僵。但没什么大碍,基本上复原了。” “那„„”杰克听见母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梅勒妮呢,她怎么样,” “呃,这个„„她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不过慢慢好转了。你知道的,她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 “是呀,”母亲深吸一口气,口气变得严峻起来,“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竟然出事了。那天早上,莱昂内尔把报纸递给我时,我——” “嘿,卡罗琳,没事的。我挺好的,别着急。”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卡罗琳咯咯笑起来,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我就是想见见你,亲眼看看你。”她停下来,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只有亲眼见到你,我才能相信你没事。我知道这有些神经质,我明白。” 杰克随手拿起桌上的药瓶,上面印着一排小字:每天两次,随饭服用,M. J. 吉尔多恩。他放下药瓶,问母亲:“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们都挺好的。我的工作量很大,莱昂内尔还比较轻松。猫咪也很好。可是,嘿,我不想谈自己了。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吧~” “有点儿„„”杰克迟疑了片刻,“„„复杂。” “怎么复杂了,” “就是很复杂。” 他感觉到母亲本来想说些什么,这下全都吞了回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所有药瓶围成一圈,瓶身上的标签朝内。 “你那里是半夜吧,”母亲开口道。 “是的。” “睡不着吗,” “没有,没有。我睡得着,只是经常醒来而已。”他瞄了一眼厨具上的时钟,“嘿,我得挂了。是用他们家的电话打的。”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卡罗琳,我在想„„”他停住口,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嗯,” “我想出去旅行一趟,去苏格兰,反正正好在英国。想想还是去一趟好。嗯,就是去看看。” 听筒里再次传来远方的轰鸣,回响着母亲起伏的呼吸声。 “好吧,”她说道,“如果你非要去的话,杰克,那就去吧~不过我不清楚„„不清楚那里有些什么。我是说,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呢,对吧,我只是觉得,既然我都来了,如果不去看看父亲的老家,就太可惜了。对吗,” “嗯,”母亲有些迟疑,“也许你是对的。” 通话时间已经超过八分钟了,“我真得挂了。” “杰克,以后再打给我吧,好吗,”她急匆匆地说道,想在最后几秒里,尽可能地多说些话,“发邮件也行,莱昂内尔有邮箱。出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如果需要什么东西,也一定告诉我。” “好的。” “任何东西都行。” “好吧。” “你答应我了,” “好,我答应你。” 弗朗西斯卡在厨房另一头撞见史黛拉,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她本以为大家都出门了,正准备好好放松一下,舒舒服服泡一个澡。当然,只有家里没人时,她才会抽空偷偷闲。没想到,史黛拉正靠在桌旁,嚼着三明治。弗朗西斯卡还略微尴尬地发现,史黛拉穿着几乎拖地的猩红色塑料雨衣。家里的猫咪马克斯懒散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像给史黛拉围了一条狐皮披巾。 “嗨,”弗朗西斯卡佯装愉快地打招呼,努力克制住不要质问史黛拉为什么穿雨衣。最好连看都不看一眼,她没好气地想。尼娜是很淘气顽皮,可自己至少能摸清她的想法和性格。然而史黛拉这个孩子,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史黛拉塞了满满一口食物,嘴里还低声咕哝着什么。马克斯满足地呼噜噜大叫,舒展着自己的爪子。 “我还以为你和尼娜出去散步了。”弗朗西斯卡估摸水箱差不多满了,可以烧热水了。 “我们散过步了。”史黛拉含糊地说。 “哦。” “但我回来了。” “哦,我明白了。”弗朗西斯卡走向冰箱,准备打开,但是突然停了下来,“为什么呢,” 史黛拉一边抚摸着马克斯卷曲的斑纹尾巴,一边嘟嘟囔囔地咕哝了几句。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尼娜去看‘城市西洋镜’?了。” 弗朗西斯卡皱皱眉头,“可是„„我一直以为是你喜欢‘城市西洋镜’啊~”记得史黛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对那张神奇的宽大镜子上折射出的城市风景很着迷。回想起当年胖乎乎的小史黛拉从婴儿车里探出头来,张大嘴望着镜面,弗朗西斯卡就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可是如今,十二岁的史黛拉披着怪模怪样的雨衣,横眉竖眼地瞪着自己,弗朗西斯卡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喜欢,只是不想去了。” “为什么,” 史黛拉耸耸肩:“就是不想去了而已。” “好吧。”弗朗西斯卡把手叉在腰上,紧接着又放了下来。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尼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史黛拉冷冰冰地答道。弗朗西斯卡心头蹿起一股怒火。她感到两个独立叛逆的女儿正把她慢慢排挤出她们的小世界。她们俩就像一朵双生花,什么事都只想着彼此,什么事儿都一起做,而且还总瞒着弗朗西斯卡。以前,女儿是她生活的意义,是塑造、改变她人生的动力。在这片陌生疏离的国土上,直到有了女儿,她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但是如今,女儿却让弗朗西斯卡困惑沮丧,筋疲力尽。 “好吧。”停顿片刻后,弗朗西斯卡突然想起了什么,“史黛拉,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 史黛拉转过头,盯着她,塞着满满一口三明治的嘴巴停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什么事,” “前几天我给校长打电话,他„„” “妈——妈~”史黛拉咆哮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你为什么老这么干?!没有哪个家长,每天都他妈的打电话给„„” “史黛拉~”弗朗西斯卡也厉声呵斥道,“不许说脏话~” “我他妈的想说就说~”史黛拉吼道。马克斯垂下耳朵,从她的肩膀跳到了地板上,抖了抖身上的毛,龇牙咧嘴地走开了。 弗朗西斯卡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从数字十开始倒数,但只数到六就平静了下来。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再惹恼史黛拉了。“校长的提议,我也同意了。”她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克制住激动的嗓音,“你和尼娜上高中时,最好分到不同的班。” 弗朗西斯卡耐心等着,掩盖住内心的慌张,装出坚定的样子。其实,她没有说出校长的原话:两个女儿除了对方,不和任何人交流,没有一个朋友,校方对这种极端孤立的行为感到很担忧。 厨房里一片死寂,史黛拉狠狠地瞪着母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默简直令人窒息,弗朗西斯卡有些紧张不安。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史黛拉可以暴跳如雷,可以抱头痛哭,可以闷闷不乐,但绝对不会是这样。姐妹俩肯定接受不了分开的事实。 “我——我觉得这样或许会好一点儿,”弗朗西斯卡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你们俩来说都是。在新学年之前,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仍然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史黛拉放下盘子,换了只脚靠在桌上。她抬头望着天花板,“你的意思是„„”她开口了,“„„让尼娜去比我高的年级读书,” “不,不,她还和你一个年级,只不过不是同一个班。” 弗朗西斯卡咬着大拇指,紧张地看着史黛拉的表情。她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好吧,但你得自己告诉她。”史黛拉终于开口了,她把盘子扔进洗碗池,“我可不想说。” 弗朗西斯卡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终于不用大吵大闹了。她赶紧说道:“当然了,我当然要告诉她。我从来„„从来没想让你去说。她一回来,我和你爸就告诉她,或者我们可以坐在一块儿„„” 史黛拉径直离开厨房。弗朗西斯卡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马克斯发呆。猫咪也回望着她。弗朗西斯卡震惊不已,完全怔住了。她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争吵,一场硝烟弥漫的唇枪舌剑,一场夹杂着眼泪和怒火的谩骂。或许,她突然想到,现在可以叫史黛拉脱掉那件难看的雨衣了。 屋里飘扬着一首老掉牙的爵士乐曲。听说唱这首曲子的女歌手死得很惨。此时,她正轻声哼唱着,歌词大意是天空没有一丝阳光。低沉的音调回荡在录制室铺着厚厚隔音毯的墙壁之间。有人告诉过史黛拉,当初建造电台大楼时,建筑师担心波特兰路和摄政街上的喧嚣过于嘈杂,于是把所有的录制室都设置在大楼最里面的一侧,仿佛俄罗斯套娃中最小的那个娃娃。 詹姆斯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里,一只脚跷在桌上,头戴式耳机滑落在脖间。他正和播报 天气预报的女孩闲聊。史黛拉凑近连接录制室的麦克风,“詹姆斯,还有两分二十五秒。” 透过玻璃,她看见詹姆斯挺直身子,靠近麦克风说:“好的,我们准备好了。” “先播放天气预报,然后我们转了几个来电,正等你接呢~”史黛拉刻意保持声音平淡,“一位女士想和你聊聊踢拳的好处。” 史黛拉看见詹姆斯抬起头,张望了一下,想看看她在哪儿。要想在录音间内透过玻璃往外看清楚,确实有点儿难,“告诉她,叫她滚蛋。” 史黛拉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自己告诉她吧,她在四号线上。还有一分五十秒。你在以前的节目里说过,运动对身体没有好处,她说她不同意。” “真他妈的是个怪人。”史黛拉听见詹姆斯喃喃自语道。 “还有一分四十秒。” 史黛拉转过身子,面对调音台,准备播音。突然,门开了,制作组的男同事探出头来,“史黛拉,你的电话。” “什么,”史黛拉猛地回过头,“现在不行。” “好像很急。” “谁打来的,” “不知道。” 她坐在办公椅上叹了口气,使劲儿蹬了一脚地面,滑向电话,摁下那个不停闪烁的按键,“喂,” “黛拉,是我。” 史黛拉翻眼看了看天花板:“上帝啊,尼娜,我正在录制节目。我不能„„” “我知道,正在听呢~” “那干吗„„” “听着,我和理查德分手了。” 史黛拉叹了口气,用圆珠笔的一端敲打着桌面,“娜娜,你们能不能再„„” “我可以搬来和你住吗,” “呃„„” “我在机场,”尼娜立即改成威胁的口吻,“我„„” “嘿,能晚点儿再打给我吗,我——我今晚有安排了。”史黛拉最近在和一个男人约会,他答应今天下班后接她,送她回家,然后两人云雨一番。对今晚的约会,史黛拉期盼已久。 “如果你都不要我了,”尼娜脱口大叫,又哭又嚷,“那我就只能„„” 史黛拉抬起头,看见门顶“正在直播”的灯已经亮了,“我没有不要你呀。”她心不在焉地说。录音间里,天气预报员正读着稿子。史黛拉扫了一眼音量显示条,用指关节推高了一点儿,“你当然可以住我家。” 尼娜抽了抽鼻涕,稍微平静了些,“好吧。晚点儿见。夜里十二点十五分有一趟航班。我可能凌晨一点左右到你那儿。” “好的。” “我知道你在工作,所以才坐晚间航班呢~” “谢谢。” 尼娜的婚姻危机总是有规律可循。理查德会犯一些小错(通常是无关痛痒的),他们会大吵一架,然后尼娜摔门离家,好几天都不回去。接下来,她会全身心地上演各种匪夷所思的疯狂举动——有时买许多昂贵的衣服,有时和别人上床,有时乘飞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过不了多久,理查德总会原谅她,或者压根儿就不知道妻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史黛拉从来就不明白他俩怎么和好的。尼娜怪异的举止已经成了她婚姻的调味剂。 史黛拉录完节目后就立即收拾东西,没有工夫理会詹姆斯直播时挖苦自己工作不认真的风凉话。接着,她给男人打电话,取消了今晚的约会,然后冲出大楼,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的路上,她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土耳其商店,开店的三兄弟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聊天。史黛拉想,尼娜坐飞机来,肚子肯定饿了。于是她走进商店,挑了些色泽光亮、颜色略深的橄榄,拿了一桶奶油鹰嘴豆沙,还买了几块扁平的皮塔饼?。 一进家门,史黛拉就看见电话答录机不停闪烁着,有一条留言。她连忙按下收听键:“黛拉,我是尼娜,就是想„„”一阵噼里啪啦的干扰音中断了留言,接着传来一阵笑声,“„„我用理查德的手机打来的。刚才和你说完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后来他赶到机场,把我哄回来了。现在没事儿啦。他正开车呢„„”又传来尼娜咯咯的笑声和衣服摩挲的沙沙声,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理查德低沉的声音,“„„不能来看你啦,拜拜。” 史黛拉呆呆地站着。接着,她拿起一个杯子——最喜欢的厚底高脚杯,用力朝墙上砸去。 爸爸妈妈把尼娜送到幼儿园。老师让她和其他孩子把腿盘在身下,坐成一圈。妈妈告诉她,在幼儿园必须说英语,因为其他人不懂意大利语。但有时尼娜会忘,脱口就用意大利语找老师要“牛奶”喝,老师往往会横眉怒目地瞪她一眼。孩子们在幼儿园里一起唱歌,戏水 玩沙,骑着小三轮车围着狭窄的小道转上一圈又一圈,用胶水和彩色的扁豆做小鱼拼贴画,或者拿剪刀把杂志上的图画剪下来。尼娜最喜欢剪刀了。她喜欢剪刀对称的形状,喜欢锐利的刀锋划破纸张纤维的感觉,喜欢两块一模一样的刀片一张一合的样子。 尼娜走在小路上,小心翼翼地绕过男孩乱丢在路旁的小三轮车。她一身红,红色的连裤袜,红色的短褶裙。尼娜最喜欢这套衣服了,是吉尔摩奶奶给她的,不是雅内利外婆。雅内利外婆只会送她一些滑稽可笑的东西——用皱巴巴的薄纸包的饼干,呆板的木头玩具等。尼娜的怀里捧着自己做的小雪人:头是用卷厕纸的圆筒做成的,外面用柔软的棉绒包着,头顶还戴着小红帽,和尼娜的连裤袜十分般配。小雪人的脸是尼娜亲手画的。 远远的,尼娜看见妈妈等在门口,就连忙举起手臂,向她挥舞起来。史黛拉坐在婴儿车里,小脚兴奋地踢着坐椅,口齿不清地叫道:“看‘内’个~”她的小手正指着尼娜的小雪人,“看‘内’个~” 妈妈轻轻抚摸着雪人软绵绵的白色身体,称赞尼娜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尼娜根本没听,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史黛拉,不对,是她的头发。今天史黛拉的发型变样了,和尼娜不一样了。妈妈没有给她别上发夹,而是用绿色丝带在她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绿色的天鹅绒,尼娜以前从未见过。 “„„回家后,我们要把它放在壁炉台上,”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这是第一个圣诞节装饰品,也许我们以后„„” “史黛拉的头发怎么了,” 母亲低头望着史黛拉。她的头发整齐地对等分开,中间露出肉色的头皮。尼娜看见母亲脸上隐约露出陶醉的神情,不对,是自豪的表情。 “很棒吧,”母亲笑了笑,推着婴儿车从幼儿园门口转了个方向,沿着人行道走去。“今天上午给她梳头发时,突然觉得已经够长了,可以扎小辫儿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看吗,” 尼娜望了一眼妹妹,她正撅着小嘴,嘬一颗松果。头上的发束和丝带随着微微晃动的婴儿车上下跳动,“你能也给我梳小辫子吗,” 妈妈摇摇头,“噢,小可爱,不能,你的头发太短啦~史黛拉和你的头发不一样。瞧,她的头发和我的很像。” 尼娜想了想,“难道我的头发和你的不一样吗,”她疑惑地问道。 “不一样,亲爱的。你的头发像爸爸的。嗯,更像你奶奶的,吉尔摩奶奶。” 尼娜紧紧攥住雪人,搂在怀里。她更加困惑了,吉尔摩奶奶的头发已经花白,稀疏寥落,隐约还能看见肉色的头皮。她又看了看妹妹。史黛拉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又黑又密。如果要 为史黛拉画画,那肯定得用黑色蜡笔来涂头发的颜色。如果要画尼娜,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的蜡笔——棕色,黄色,红色,还是三种颜色都用, 尼娜看见妈妈伸出手,轻柔地把史黛拉头上的一个小辫子缠在自己的手指上。 弗朗西斯卡把鸡蛋打进碗里,然后把两半的蛋壳摞在一起,准备做煎蛋卷。这时,电话响了。两个女儿在房间一角嬉戏,尼娜喋喋不休,念念有词,偶尔被史黛拉咿咿呀呀的短促尖叫打断。弗朗西斯卡走进客厅,接起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她不停地唠叨,抱怨弗朗西斯卡的表兄不孝顺,叫他帮自己寄封信,明明是举手之劳的事,却要拖上两周才办好。弗朗西斯卡心猿意马地听着,时不时应付一两个“嗯”“噢”。母亲滔滔不绝地数落着,她一句完整的话也插不上,就像还在牙牙学语的史黛拉,只能对着口若悬河的尼娜干瞪眼。弗朗西斯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她努力压过母亲的声音,想让她停下来:“妈,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孩子们还没吃午饭呢~” 母亲听后,生气地斥责她,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自己,然后立即啪的一声挂上电话。弗朗西斯卡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儿。 她走回厨房,在门口停住脚步。此时,尼娜正站在房间中央,眼神有些古怪。地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黑色阴影,仿佛洒落了什么东西。弗朗西斯卡愣住了。尼娜是摔坏了什么东西吗,还是打翻了果汁,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地板,过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洒落在地毯上的,是一缕缕头发,深黑、柔软的头发,就像弗朗西斯卡的头发。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头。一头秀发仍然用银色发卡牢牢地系着,披在脖间。 一个小不点儿从厨房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弗朗西斯卡一下子懵了,没认出来——那是个小矮人,毛茸茸的头发又硬又短,短得都能看见头皮,衣领上沾满碎发。好像一个留着寸头的小矮人。 “没啦,”小不点儿叫道,“头发,都没啦~” 弗朗西斯卡转过身,瞪着尼娜。尼娜手里抓着剪刀,表情镇定自若,眼神却充满挑衅,让人捉摸不透。史黛拉猫下腰,在满地的头发里胡乱地摸索。她呆呆地望着弗朗西斯卡,过了片刻,才伸出小手,递给她一缕发丝。“妈咪,”史黛拉一脸焦虑,“头发,” 弗朗西斯卡跪下身子,接过史黛拉手中紧握的那绺头发,颤抖着握在手心。指缝里露出一根根黑色的发梢。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火,可还是开口了:“尼娜。” 又是夏天。每学期的最后一周总是让人感到慵懒无力。漫天飞舞的花粉从窗户外飘进来。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窗户玻璃都快烤成糖水了。这一天是周四,下午有两节连上的生物课。本来应该开始预习下学期的课程了,但是没人会把这节课当回事,就连老师也心不在焉。史黛拉百无聊赖地咬着圆珠笔。她穿着一身花裙子,腿上裹着厚羊毛裤袜,脚上踏着一双厚底军靴。史黛拉从来不遵守校方要求穿校服的规定。裙子是在格拉斯市场的旧货商店买的。穿这一身确实很热,但她可不愿承认。 史黛拉的桌上摆着一张人体心脏的图解,她用红笔描出动脉,又用蓝笔画上血管。史黛拉抬起头,扫了一眼教室。坐在前排的路易斯呆呆地盯着窗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摸索起皱的薯片包装袋;费利西蒂正有声有色地和朋友丽贝卡又说又比画。两人聊得乐不可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同时还不忘用手捂住嘴巴,压低声音,怕被别人发现了,老师福克斯小姐远远地坐在教室正前方。她一会儿解开发髻,一会儿又扎上,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怎么梳也不称心,仿佛只有用手指梳理头发才能安心。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同学们都饶有兴趣地把视线转向门口;史黛拉也把圆珠笔的一头从嘴里吐出来;费利西蒂和丽贝卡挺直身子,把憋在肚子里的笑话立即抛到九霄云外;有热闹可看了。大家都喜欢看热闹。 “请进,”福克斯小姐叫道。门口没有反应。“请进~”她抬高嗓音。 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尼娜从门后探出身子。她穿着一条裙子,纽扣上别着一朵俗气的花,稍微有些大。史黛拉有时也穿那条裙子,但她现在才发现,尼娜穿着太长了。尼娜的头发梳成偏分,别着几个发卡。史黛拉仔细一看,那是自己的发夹。班里有些同学知道尼娜是她姐姐,于是都转过头看着史黛拉。看什么,看她们俩哪儿长得像,哪儿又不像,看她有什么反应,史黛拉没好气地想。她板着脸,不动声色。 “有什么事吗,”福克斯小姐问尼娜。史黛拉微微打了个颤。 “艾伦先生想问问您有没有试管。” “当然有,但是我们现在要用。” 尼娜低头看看地面,又抬起来望着福克斯小姐。“他想问问您有没有多余的试管。”她轻声嘟囔道。 福克斯小姐矫情地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我去看看。”接着,她对全班命令道:“我得出去一会儿。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写字板上临摹图解。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听见你们唧唧喳喳吵个不停。听清楚了吗,吱一声都不行~” 她飞快地踏出门槛。大门敞开着,吹进来一阵新鲜清爽的微风。教室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在教室后排,有人(应该是一个男生)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吱——”声音虽然不 响,但大家都听到了。周围的同学哧哧地窃笑起来。 尼娜孤零零地站在教室前方,用一只脚盘住另一只脚的脚后跟,轻轻晃着身体;时不时飞快地用手指捋捋头上的发卡。她的眼神扫过教室,落在了史黛拉身上。姐妹俩呆呆地望着对方。过了片刻,史黛拉扭过头,避开姐姐的眼神。她们在学校里不怎么说话了。史黛拉低下头,盯着眼前的图解,上面画着左右不对称的心脏。两个一大一小的心房,红蓝相间的血管缠绕其中。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心脏有如此多的对立和矛盾。 “嘿~你叫什么名字,” 史黛拉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霸道的声音。她转过头,斯图尔特?罗伯森在坐椅上倾着身子,不怀好意地盯着尼娜。斯图尔特是年级里最调皮的男生,常常在教室外故意撞史黛拉,拉扯她的内衣肩带,在她的笔记本上画淫秽下流的图案,还往她的头上扔纸屑。有一次,他用签字笔在史黛拉的外套背后写上“怪胎”两个大字。后来,她和尼娜又洗又搓,擦了好久才弄干净。 “别逗她~”史黛拉飞快地说。 斯图尔特瞥了她一眼,又继续瞪着尼娜,嘴角轻蔑地微微上扬。“嘿,你,”他又叫道,“我问你话呢。” “别逗她,斯图尔特~”史黛拉紧紧地握住笔。 “你是史黛拉的姐姐,” 尼娜没有回答,眼神冷酷,表情僵硬,让人捉摸不透。早在许多年前,她和史黛拉就学会摆出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而且练得越加炉火纯青。旁人绝对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史黛拉已经察觉到,尼娜脸上青筋暴露,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是不是啊,”斯图尔特猛地站起身,沿着过道向她走来。尼娜仍然一动不动,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你是不是也姓‘苟尔摩’?啊,” 教室里又是一阵窃笑。 “是不是,”斯图尔特不肯罢休,“你是不是怪胎啊,‘苟尔摩’,”他怪里怪气地吹了声口哨,像过万圣节的孩子一样。尼娜仍然没有反应,她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外,仿佛有什么东西牢牢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如果你是史黛拉的姐姐,”斯图尔特已经站在她面前,凑近她的脸,“怎么会和她同一个年级,” 史黛拉看见尼娜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大家都说,”他靠得更近了,“你脑子有问题。” 尼娜望着窗外,似乎在欣赏风景,嘴唇依然紧闭。斯图尔特伸出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缕头发。史黛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抽搐了一下。她忍无可忍,于是猛地站起来,大步跨过面前的桌椅。史黛拉拳头紧握,心里蹿起一股怒火,感到身体里的每根血管都贲张了。她要给这个羞辱姐姐的男生一点儿颜色瞧瞧,好好收拾他一顿。他会伤成什么样,她才不管~ 史黛拉猛地拉住斯图尔特的毛衣,把他从尼娜身边使劲儿推开。虽然史黛拉才十五岁,但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甚至比斯图尔特还要高。 “放开她~”史黛拉咬牙切齿,愤怒地低吼,一下把他按在墙上。斯图尔特的脑袋撞上墙砖,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再碰她一下,我就„„” 史黛拉停住口,狠狠咽下后面的话。那一刻,斯图尔特怔住了,史黛拉激烈的反应吓了他一大跳。史黛拉转过头,看见尼娜向她伸出手——是要帮她,还是拦她,这时,福克斯小姐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试管。“怎么回事,”她生气地大叫道,“回到座位上去~” 斯图尔特和史黛拉都没动。史黛拉感到体内的血管猛烈地跳动,脑子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突然紧紧地向她压来——四面的墙壁、老师和同学、桌子和椅子。她几乎站不稳了,现在抓着斯图尔特只是怕自己摔倒在地。 “现在就给我回去坐着~”福克斯小姐尖叫道,一边把试管递给尼娜。 史黛拉松开手,放下斯图尔特。姐姐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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