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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的候鸟

2014-04-06 35页 pdf 374KB 140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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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的候鸟 ◇迷途的候鸟◇ 王传宏 一 芮小容在上飞机之前吃了防晕药,很快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不久 就被耳朵里一阵阵刺痛弄醒。醒来之后,她一直捂着脑袋不停地嚼口 香糖,但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飞临机场上空的时候, 她向舷窗外看了一眼。傍晚的成田机场显得十分空旷荒凉,夜灯在薄 暮中诡异地闪着眼睛,感觉飞机似乎一下子变得狭小了,周围的景致也 有些奇怪起来。宽大的候机楼就像是一块被孩子玩腻了胡乱丢在一边 的旧积木,芮小容看不见人,却似乎能听见里面隐约传出来的嘈杂声。 几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汽车在广场上踽踽而行,看起来几乎像是...
迷途的候鸟
◇迷途的候鸟◇ 王传宏 一 芮小容在上飞机之前吃了防晕药,很快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不久 就被耳朵里一阵阵刺痛弄醒。醒来之后,她一直捂着脑袋不停地嚼口 香糖,但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飞临机场上空的时候, 她向舷窗外看了一眼。傍晚的成田机场显得十分空旷荒凉,夜灯在薄 暮中诡异地闪着眼睛,感觉飞机似乎一下子变得狭小了,周围的景致也 有些奇怪起来。宽大的候机楼就像是一块被孩子玩腻了胡乱丢在一边 的旧积木,芮小容看不见人,却似乎能听见里面隐约传出来的嘈杂声。 几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汽车在广场上踽踽而行,看起来几乎像是个阴 谋。芮小容忽然凭空有些紧张,两只腋窝顿时变得湿漉漉的,想起小时 候曾经和几个小伙伴约好偷偷去小镇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可等她到了 之后却发现,那里什么人也没有。至今还记得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大片 水塘时的迷茫与孤独,那感觉和现在很相像。 站在排队办理入境手续的人群中,穿着枣红色绣花棉袄的芮小容 显得十分扎眼,这让她有些后悔,临走的时候不应该听母亲的话,穿这 么一件衣服。可是,母亲当时一点也不肯妥协,说,你这一走,还不知道什 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是把今天当成你结婚的日子,哪有结婚不穿 红的?再说,你看这棉袄多喜气、多好看呀。芮小容便不吭声了。 一个瘦瘦的男人在柜台后面淡漠地看了芮小容一眼,又看了看她 手中的大旅行袋,漫不经心地问道,これはお荷物でしょうか(这行李 是你的吧)?芮小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すみませ ん(对不起),这是她能想起来的唯一一句日语。男人微笑了一下,看了 看芮小容的护照,又看了眼她身上的红棉袄,便在护照上盖了印。 芮小容在机场出口处十分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谁像是 来接她的样子。那个叫森村浩一的男人没有来,她倒是有些放下心来 的感觉。虽然森村现在在法律上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但芮小容却只见 过照片。照片上的森村像日本普通的上班族,穿西装打领带,一张看不 出年纪的瘦长脸,眉眼有些奇怪地模糊着。因为嘴唇抿得紧紧的,整张 脸便显得有些生硬。当初,婚介所送照片来的时候,母亲曾经拿着照片 和那个男人的生辰八字,找过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着指头推算 了半天,忽然摇着头说,怎么有些不对呢?母亲不安地问,是两人不合么? 先生不妨直说出来,没有关系的。那个半盲的算命先生却不说话,只是 摇头。等到母亲告诉他那人是个外国人时,算命先生这才露出一副释 然的表情,不过却再不肯多说什么了。母亲因为这件事嘀咕了好长时 间,甚至劝芮小容放弃这门婚事。芮小容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妈,那些 装神弄鬼的事你也相信? 芮小容站在机场外的马路边时,那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再次像一 小股冷风似的袭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一个什么陌生的东 西不松不紧地抓着,那东西没有形状,却灵活而机敏。她试着跑了几步, 依然没有挣脱开。汽车无声地向前滑行着,路上的行人不多,却大都穿 戴整齐,一个个似乎都在急匆匆地赶路。两旁的店铺都装饰着异样的 门脸,芮小容也弄不清它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只认出了几家料理店,因 为它们大都会把饭菜模型摆在外面,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正是 该吃晚饭的时间,芮小容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不过还是在一家有自动售 票机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碗面条。芮小容一直有些担心自己的日语,有 了自动售票机,她就不需要说话了。她很想在吃饭的时候听听别人聊 天,这样可以检验一下听力。可是,店堂里的几个人都在低着头认真吃 饭,只有偶尔的一两声吞咽声传过来,这让她十分失望。 芮小容从包里掏出地图。地图是森村当初寄给她的,手工画的,上 面密密麻麻地标出了乘车地点、换乘路线等,甚至连出站的时候应该 走哪个门,都写得清清楚楚。在地图的下面有一行规整的小字:“新座 市栗原五丁目 15—13なおみ荘一号室”。以前芮小容还有些奇怪森村 为什么要寄这张地图给她,现在看来那个男人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打 算。这也让芮小容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下面还会有什么出人 意料的事情在等着她。 虽然地图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芮小容依然有些放心不下,很想找 个人问一问。于是,便向一个正在店堂里忙碌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 女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客气地问她有什么事?芮小容在开口说话的那 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连一个日语单词都不记得了,于是便红着脸,张 口结舌地愣在那里。女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让芮小容稍等一 下,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女人带了一个店长模样的男人出现在芮小 容面前。男人犹豫了一下,用英语和芮小容说着什么,可是芮小容一句 也没有听懂。芮小容对那个男人说,你还是说日语吧。那人依旧十分 困惑地看着她,芮小容愣了一下,把手中的地图递了过去。见到地图,男 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和芮小容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的话。芮小容虽 然仍旧没有听懂,却差不多看明白了。于是,便向那个男人笑了笑,收起 了地图。 芮小容在认识森村之后,曾经跟镇中学的一个老师学过一段时间 的日语。那是个走路时总是低着头看自己脚尖的中年男人,据说年轻 时不知在哪里学过几年日语,因为派不上用场,一直在中学里管理图 书。在小镇,只有那个男人是懂日语的。芮小容想学日语,也就别无选 择了。男人是那种老实得近乎畏葸的个性,平日里总是无端地受人排 挤。现在因为要教芮小容,许多年前学过的那点日语,便在遥远的记忆 中变得闪烁流转起来。每次上课的时候,男人总是会忽然变得饶舌起 来。有关那个遥远的岛国的知识,男人都是在书本上获得的。但是那 里的一切却在男人的叙述中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的雾气,高耸的发 髻、艳丽的和服、踢踏作响的木屐声汇成的曼妙音乐……男人在叙述 这一切的时候,就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直到上课快要结束的时 候,男人才像是忽然清醒过来,有些歉意地对着芮小容笑一笑, 然后便 微微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芮小容当初曾付过授课费,不知怎么男人却执意不肯收。因为欠 着人情,男人在上课的时候离万里发起了牢骚,芮小容也不好意思多 说什么,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可是,就连那些牢骚也显得有些不着边 际。男人会忽然想起上午校长在图书室借书的时候没有登记,而之前 校长曾经因为他把书随随便便地借出去而大发雷霆。因为拿不准到底 是不是应该去找校长登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男人会忽然变得有些坐 立不安起来。芮小容见状,便小心地劝他不必介意,说,校长怎么会因为 自己违反而批评你呢?男人听了,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但是,没过多 久,男人又开始忐忑起来,可是,要是校长的目的并不是借书,而是用这 种方式在考验他呢?遇上这样的时候,芮小容只好一声不吭,任由他徒 劳地惊慌失措。有时,男人只是让芮小容念课文,自己却绷着脸坐在一 边一言不发。芮小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了他,直 到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因为男人的自行车在路上被什么东西扎破了内 胎。芮小容记得自己当时学得十分认真,几乎可以把整本书的都 背下来。可是,现在却发现,她以前的所有努力似乎根本就没有用。日 语就像那个瘦弱的男人,虽然散发着隔夜的饭菜气息,却总有许多出人 意料的内容,需要她去发现。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几乎分辨不出东西南北。每一个路 口都像迷宫一样,蛛网似地伸展出十几条岔道,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迷路 了。而当芮小容意识到自己走错路的时候,她已经在那条狭窄而陌生 的巷子里走很久了。她惊慌失措地停下来,站在马路边看手中的地图。 头顶的霓虹灯像一把尖锐的刀,恣肆而耐心地切割着周围的暮色,但因 为暮色越来越浓重,那被分割开的一小片很快又被重新吞没了。她身 上的内衣全湿了,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缕缕的,紧贴在脸上。她仰 着脸咽了口唾沫,忽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小镇的那个 日语老师,似乎看见那个戴着宽边黑框眼镜的男人正蹲在路边,低着头 看自己的脚,因为惶恐不安和不知所措,把自己缩成一团。 芮小容找到地图上那个地址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四下里静悄悄 的,周围的房屋只能模糊地看出大致的轮廓。面前是一幢普通的两层 建筑,旁边有一道窄窄的扶梯通到楼上,看起来甚至不如自己家乡小镇 的房屋有气势。属于森村的屋子在楼下,芮小容注意到别人家的门上 都写着主人的名字,森村的门上却什么也没有。门前有一只没有锁的 邮箱,旁边挂着一把用旧了的长柄黑雨伞。 芮小容吸了口气,这才上前敲门。但是,屋子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又敲了敲,依旧没有反应。她后退了一步,对着门牌号码又认真地看 了一遍地图。没错, 确实是这里。可是,怎么会没有人呢?她在几天前 就把自己出发的时间通知了婚介所,按理说他们应该早就告诉了森 村。芮小容试着拧了一下把手,门竟然意外地打开了。她吓得差点喊 出声来,身子忍不住一阵哆嗦,颤声问,有人么?里面依然没有反应。她 大着胆子朝前走,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这森村浩一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用手扶着墙壁,感觉手指似乎碰到了墙上的开关。于是,便犹犹豫豫 地打开。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惊讶地发现,屋里子竟然 没有人。 灯光下的房间看起来不大,除了成套式卫生间,只有十个榻榻米大 小的空间。家具不多,一张书桌、一台电视机,还有一个可以当床垫用 的软体沙发。壁橱的门半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被褥。靠门的地方还 有台小冰箱,上面摆了一台微波炉,灶台上的煤气灶,锅碗瓢盆之类的 一应俱全。芮小容拉开冰箱的门,发现里面放了些面条,还有一盒用了 一半的酱汤料。芮小容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伸出指头挖了一点出来, 尝了尝。虽然味道有点奇怪,但要是做成汤的话,应该很不错。 看起来,这里曾经住过人。难道森村以前住在这里,在她来之前却 搬走了?芮小容仔细查看了一遍,觉得又有些不像。屋子收拾得实在太 干净了,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来,看起来倒更像是森村刚替她租下 的。芮小容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有一只没有封口的信封。可是,里面 除了几张日币,什么也没有。 芮小容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她不是森村浩一娶来的 新娘么?为什么她千辛万苦地赶过来,森村却不肯见她,偏偏要躲起来 呢?森村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实在是 太奇怪了,芮小容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整个人昏沉 沉的。而且,走了这么多的路,实在是累坏了,也来不及多想,她胡乱拉开 壁橱里的被褥,连衣服都没有脱,便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二 芮小容要嫁给一个日本人,当初在小镇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虽然 现在嫁给外国人算不上什么希罕事,可那差不多都是大家平常从报纸 电视上看来的,不像芮小容,是身边实实在在发生的。而且,芮小容这么 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女人,竟然做出如此惊人的事,也着实有点把小 镇的人吓住了。 在小镇长大的女孩,她们的人生道路都差不多。中学毕业后,大都 在小镇上班。也有成绩好的女孩考上大学,在外面上几年学之后,也差 不多还是要回到小镇的。现在大城市的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像她们这 样的外乡人要在那里立住脚就更难了。那些回到小镇的女孩虽然大都 做着教师、公务员之类的体面工作,但却多少透着几分委屈。因为见 过世面,在那些很少离开家的小镇人面前总有些优越感,那骄傲也就若 有若无地保留着。虽然她们在大学里大都谈过恋爱,但那些柔弱无助 的恋情哪里经得起时空的磨砺,很快便悄悄地委顿了。女孩虽然经常 会在没人的夜晚悄悄流会儿眼泪,但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伤痛。这样 的结局是早就预料到的,也就没有多少不舍,那哭泣其实只是对自己的 一点怜惜而已。因为意识到自己失恋了,女孩的脸上便多了几分隐忍 与沉痛,于是便凭空地多了些沧桑感。这让女孩看起来很有些与众不 同。这样的一张脸要是出现在都市的黄昏,一定会引来许多探究、爱 慕的目光。但是,当她们在小镇窄窄的青石板路上走过时,却并没有多 少人注意到她们的美丽。在小镇人的眼中,她们与那些从没出过家门 的女孩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女孩的骄傲也让他们多少有些无 所适从。 女孩的年岁一天天大了起来,与她同龄的差不多都已结婚生子了, 女孩在小镇却少有般配的对象。即便有几个条件相当的,也由于她过 于骄傲而错过了。女孩虽然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父母却急得像 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终于有一天,女孩放下架子见 了某个看起来条件还不错的男人。等到她试着与那人谈起了恋爱,这 才发现,原来一切并非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小镇的男人虽然不像大城 市的男人那么风流倜傥,却温暖妥帖,让人放心。就连那恋爱,除了少了 些时尚的浪漫,也是一样的别致生动,让人牵肠挂肚。 结婚嫁人的女孩不久便怀了孕,生了孩子之后,身材很快便走了形, 变成了一个丰腴健壮的女人。女人独自在屋子里忙碌着,拖地做饭,收 拾家务,准备着婴儿过冬的衣物。女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一点也 不讨厌小镇。那些遥远的大城市现在看来就像是一个含糊不清的梦, 虽然充满着诱惑,却永远不属于她。时光侵蚀着女人那张曾经清纯美 丽过的脸,却让她的心一点点变得柔和平静起来。穿着松软的碎花布 睡衣,推着童车的女人一边在青石板路上悠闲地散步,一边大声与人打 着招呼,饶舌地炫耀着自己的孩子。这时的女人看起来就和路边的那 些青砖黑瓦房一样,虽然平淡无奇,却是恬静知足的,就好像她从出生 便从没有离开过这里似的。 芮小容的生活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还是市里的一所 职业中专的学生,班上几乎全都是女生,原本连谈恋爱的机会也没有。 然而就在毕业前夕,她却认识了刚离婚不久的巫加越。巫加越那时还 是市教育局的一名科员,似乎正在做一个什么课题的调研,已经在那所 学校住了一个多月了。每天傍晚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巫加越便会在学 校的操场上闲逛。芮小容在操场跑步的时候经常会遇见他。有一次, 芮小容在操场上捡到了一只寻呼机。那时候,寻呼机还是高档奢侈品, 一般学生根本用不起。于是芮小容便上前询问,这寻呼机是不是他的? 巫加越向芮小容道了谢,还问了她的姓名,说是要把她拾金不昧的行为 汇报给班主任。芮小容有些害羞,连声说不用了。说完,便跑开了。 事情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巫加越并没有真的把这件事班 主任,芮小容自己也很快便忘记了。但是,有一次芮小容在食堂吃饭的 时候又意外地遇见了巫加越。那天,巫加越因为忘记带吃饭的调羹,正 懊恼地四处逡巡着。他住的地方离食堂很远,外面正下着小雨,要是把 饭菜端回去吃,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芮小容便走上前去,笑了笑说,巫老 师,我包里正好有双新买的筷子,还没用过呢。巫加越接过筷子时也笑 了,说怎么这么巧呢?每次你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好像上帝 安排好了似的。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便渐渐地熟了。芮小容还到巫加越的 宿舍里玩过几次。大多数的时候,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翻杂志,巫加越似 乎也没有太多的话,有一次,巫加越忽然站起身,把芮小容额前的头发 往后顺了顺。然后,便把芮小容抱到了床上。直到这时,芮小容依然没 有弄明白巫加越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他。巫加 越伸手把屋子里的灯关了。她听见巫加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声音也 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巫加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我知道的。 你是上帝送给我的小天使,总能知道我需要什么……等到芮小容终于 明白巫加越的意图时,她已经没有力量挣脱出来了。而且,所有的一切 都是那么出人意料,几乎只是在一瞬间,一切已经结束了。 之后的一连许多天,芮小容都在拚命地躲着巫加越。有好几次,芮 小容看见巫加越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愤恨和羞辱,芮小容偏不给 他机会。而巫加越呢, 似乎很快便放弃了。下次再遇见芮小容的时候, 便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身体的疼痛消失之后,一切似乎很快又恢复到 了原来的样子。芮小容对巫加越的仇恨开始被越来越浓重的委屈所替 代。一想到这件事,芮小容的脸便会一下子涨得通红。因为委屈透顶, 她的胸脯里整日都是满满的。任何一点什么事,都可以让她胸口发堵, 伤心落泪。芮小容开始想见到巫加越,想诉说自己的痛苦,也想发泄对 他的愤恨。但是,巫加越却开始明显在躲着她。她甚至大着胆子在巫 加越的宿舍门口等过他,但是一直等到晚上熄灯铃响,他依然没有出 现。芮小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不久,巫加越便离开了那所学校。他以前对芮小容说过,要在那里 呆到学校放假,芮小容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前离开了。巫加越离开之后, 芮小容的情绪这才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一点点 变得遥远起来。所有的细节现在想来都有点似是而非的样子,芮小容 只记得自己内衣领口的污垢和巫加越口中的异味。一切看起来都是那 么匪夷所思,既肮脏又怪异。芮小容甚至暗暗地有些高兴。巫加越不 在了,那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它,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存在 的。 正当芮小容差不多要把那件事完全忘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 了。她的例假一直不正常,很长时间没有来例假,也没怎么当回事。直 到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惊 惶失措的芮小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有关她怀孕的事,就已经变成 了学校里尽人皆知的新闻事件。 芮小容悄悄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便回到了 小镇。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学校里曾经专门派人盯着她, 但是无论怎样逼问,她总是一声不吭。芮小容的母亲几乎急红了眼,与 学校闹得不可开交。母亲甚至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她,芮小容依然 不为所动。并不是芮小容要帮巫加越的忙,她只是想让这件事快点结 束,再也不要想起它。 芮小容至今仍有些弄不明白,当初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她,而不 是别人。她那时刚满十八岁,青春虽然如期而至,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多 大变化。与周围的同龄人相比,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平庸了。虽然心 早已经成熟了,但身体却像还没有苏醒似的沉睡着。头发青涩而缺少 光泽,乳房像两只刚刚挂果的毛桃,坚硬而羞涩。脸上的皮肤一点也不 白净,而是那种让人伤心失望的黄,颧骨上有两小团星星点点的红晕, 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澈透明的,连眼白都是淡淡的 天蓝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鹿,稍有风吹草动便 警觉地瑟缩着,随时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芮小容还没有回来,有关她的事就已经在小镇上传开了。面对别 人探究的目光,她开始时还有些羞愧,不久便也习以为常了。她原本就 是个老实规矩的女孩,很快便像镇上的普通女孩一样,过起了平淡而知 足的生活。原以为小镇上的人们也和她一样,早已经把那件事忘掉了。 直到三年之后,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芮小容这才发现,那件事早已像是 个印记,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身上。在小镇,几乎没有人给芮小容介绍对 象。母亲不甘心,托人四处张罗着,但很快便有些羞惭地放弃了。伤心 失望的母亲经常会在背后愁容满面地打量着芮小容,等到她转过脸来, 便把眼睛悄悄转向了别处。她知道母亲的心思,弟弟也一天天长大成 人了,小镇就这么巴掌大块地方,要是她还像现在这样嫁不出去,肯定 会影响到弟弟以后娶媳妇的。 芮小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离开小镇要好一些。对这个 决定,母亲心里虽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之后,芮小容便开 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她在私营小公司里当过文秘,做过保姆,在饭店 端过盘子,还在纺织厂的流水线上做过操作工。有时,实在找不到工作, 芮小容就在电影院陪男人看电影。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 她的过去,也没有了在小镇时如同手上的冻疮疤一样讨厌的坏名声。 但是,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芮小容却常常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只 是一个贫穷而简单的女人。没有美貌,没有金钱,就连那点暗淡的似是 而非的青春,也已经快走到了尽头。那是另一种别样的难堪,其中的滋 味并不比在小镇时好多少。芮小容就这样过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也曾 有人喜欢过她,可就连那喜欢也是淡淡的,似是而非的样子,看起来几 乎不像是真的。她也爱上过别人,甚至还和别人同居过。可是,大都还 没到谈婚论嫁,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开了。 二十九岁那年,心灰意冷的芮小容又回到了小镇。芮小容的弟弟 这时已经娶妻生子,因此很宽容地迎接她回来。周围的邻居只是淡漠 地看着久未露面的芮小容, 甚至没有人问她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现在 为什么又回来了。在小镇人看来,芮小容这样一大把年纪还没有出嫁, 根本就没有指望再嫁出去了,更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坏了名声的女人。 对这一切,芮小容虽然并不怎么在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常常会感觉 十分疲倦。母亲虽然还在家,其实家中真正的主人已是弟弟一家。芮 小容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房客。她每月按时交生活费,相帮着做些家务, 有时还要帮着哄孩子。吃些辛苦倒也不很在意,反正这些年她已经苦 惯了,但她很快便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母亲与弟弟之间已 经变成了陌生人。在彼此的小心、客气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令人疲惫 的生分与厌倦。芮小容曾经打算再次离开,可是,一个人孤身在外的日 子并不好过。那种扎心扎肺、无边无际的孤独,这几年早已经受够了。 但是,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也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折磨。 芮小容想到了嫁人。她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也还不算老。总还 会有男人愿意要她吧?但是,那又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呢?这却是含糊不 清,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不过,她觉得这并不重要。她很想有个属于自 己的家,只要那个男人和蔼可亲,愿意和她说话,哪怕他根本就不爱她, 但只要能给她一个家的名分,芮小容就已经十分知足了。 但是,这样的男人在小镇却是不存在的。 三 芮小容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前门的玻璃,落在她枣红色绣花 棉袄上。她揉了揉眼睛,顿时清醒过来,睁着眼睛在榻榻米上躺了很久, 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整个旅程显得出人意料的短暂,就好像骑 着自行车从小镇到市里买什么东西差不多。在没去之前,已经了 很久,那要买的东西是如何如何好,又是如何必不可少。这样的想像在 出发前终于变成了一股急不可耐的热情,于是用力蹬着自行车,恨不得 马上把那东西买到手。等到了之后却发现,连日里培育出的热忱忽然 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低着头看那要买的东西不相干地躺在冰冷 的柜台里,忍不住有些疑惑起来,自己火急火燎地往这赶,就是为了这 么个平淡无奇的东西么? 芮小容慢慢地起身、洗漱,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她发现屋子里 的东西虽然简单,却大都实用而顺手。等到把两只大旅行袋整理好,一 切看起来便显得顺眼多了。她用冰箱里的东西给自己做了顿早饭,然 后便坐在榻榻米上低着头想心事。忽然觉得,森村或许只是临时有事 离开了。要不,他怎么会给她留钱呢?至于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离开的消 息事先告诉她,芮小容想了想,觉得那只是因为两人语言不通。或许,森 村曾经把这消息告诉过婚介所,可是芮小容那时已经上飞机了,婚介所 没有办法通知到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这一切就没什么可 奇怪的了。芮小容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一想到这里,心情便 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信封里的钱早就数过,共有十万日元。芮小容把它换算成人民币, 看起来似乎也不算少,几乎相当于她在小镇时大半年的工资。虽然早 就知道这里物价昂贵,但究竟贵到什么程度却一无所知。根据森村留 下的钱,芮小容觉得他离开的时间应该不会太短。虽然有些担心,要是 她出去了,而森村却在这个时间回来了怎么办?可是,一直在这里枯坐 着似乎又有些傻。下午的时候,她决定出门转转。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芮小容站在阳光下,忍不住仰起脸闭上了眼 睛。阳光在脸上的感觉似乎是有重量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 家很远了,心里不禁涌出一丝感伤。门前的小路静悄悄的,看起来既陌 生又神秘。她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虽然到处都有房 子,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偶尔能看见有老太太站在门前弓着身子晾 衣服,见芮小容打量她,便又转身回去了。当老太太退回屋里之后,那房 子又变得死寂一片,几乎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芮小容还记得那个老 太太看她时的眼神,虽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迅速将目光移到别处,但 那目光中的惊异却让芮小容忍不住一悸。每所房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 的模样,既安静又诡异。芮小容虽然十分好奇,但却不敢在它们面前停 留。或许,在屋门后也有双像那个老太太一样的陌生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忍不住有点惭愧起来,原本想探究别人的生活,没想到却早已被别人 好奇地打量了。 芮小容很快便找到了附近的超市和菜场,还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 门面很小的邮局。她在邮局给母亲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信,又在超市买 了点东西。超市的收银员一边收钱,一边唱歌似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芮小容虽然尖起耳朵认真分辨,却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闲逛上。周围都是普 通的景致,但是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却是那样的新鲜有趣。路边的 便利店、点心铺,只能站着吃饭的卖便当的饮食店,甚至里面没有人,只 是摆着几台机器的自动干洗店,芮小容都忍不住要好奇地看上几眼。 在每一家店铺,她都要消磨掉好长时间。但是这些商店大都很小,里面 常常只有她一个人。这又让她觉得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在里头逗留太 久。围着围裙、包着素色头巾的老板娘微笑着打招呼,芮小容也没听 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赶紧离开了。 路上的行人乍看上去,除了衣着更整洁时髦一些,似乎与家乡小镇 上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是芮小容仔细打量之后却发现,那是完全不同 的两种人,就连长相也毫无相像之处。那是一张张由文明的精致与旷 野的古拙微妙糅合之后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是沉静冷淡的,却会忽然 之间微笑起来。从脸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出,就连不满和嫌恶也被礼貌 的微笑遮掩了起来。只有两只眼睛是冷的,空洞得没有尽头。每次见 到这样的目光,她便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忍不住想把自己藏起来。 树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把芮小容吓了一跳。在小 镇,大家都把乌鸦的叫声当作不祥之兆,这里的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 模样。芮小容发现,就连这里的猫也是不一样的。在小镇,经常能听见 谁家的猫忽然无来由地叫起来,“喵喵喵”地叫得人心里发慌。这里 的猫却很少这样叫。而且它们几乎一点也不怕人, 常常自顾自在路边 徜徉。在离芮小容几米远的地方,一只打理得十分干净的黑猫正懒洋 洋地打着哈欠,她蹲下身想抚摸它一下,那只猫虽然紧张得翘起了尾巴, 却依然慢悠悠地向前走。不远处一个老太太忽然一边鞠躬一边向芮小 容说着什么。芮小容没有听懂,只好脸上僵着笑停住了。 车站旁的那家弹子房里,总有许多人坐在里头。芮小容直到很久 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在赌博。但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倒更像是在做某 种不太有趣的游戏。她曾在门口偷偷地观察过,到底也没有弄清楚他 们是怎么赌的。那大都是些看不出年岁的男人,偶尔也会有几个老太 太夹杂在他们中间。她看见里面的人大都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 面前的机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音乐声,把屋子里的一切 都覆上了一层模糊暗淡的面纱。机器永远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只能 看见一只只弹子球沿着复杂而细小的轨道,消失在某个神秘的处所,又 忽然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常常忍不住有些奇怪,这种看起来并无多少 乐趣的游戏,为什么会吸引他们,让他们乐此不疲呢?这里总有那么多 让人不解的事情,芮小容也懒得追究其中的缘由。 每天到菜场买菜的时候,芮小容都要从那家叫エキゾチズム(异国 情调)的小店前经过,一直不知道那个小店是做什么生意的。大多数时 间店门总是锁着的,直到傍晚的时候,才会有几个菲律宾女人把门打 开。女人们穿着普通的衣裙,看起来甚至没有大街上的那些时髦女郎 打扮得艳丽,只是身上的香水味很重。脸上化着淡妆,倒是打理得十分 细致。大多数的时候她们似乎只是低着眉眼闲闲地坐在那里,偶尔抬 起头娇媚地微笑着,那眼睛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勾人魅惑,让人心中忍 不住一动。有一次,芮小容看见一个刚从车站出来,提着黑色公文包的 男人,被几个女人拥到了屋里,小店的门随即关上了。 很快,周围便没什么秘密了,日子又像在小镇时一样,变得单调而 漫长。森村依旧没有消息,芮小容曾给婚介所写信询问森村的下落,却 一直没有得到回音。而除了婚介所,她也不知道应该向谁去打听这件 事。这栋普通的公寓虽然住着人,大多数的时候看起来却像是座空房 子似的。芮小容刚来的时候,因为孤独郁闷,又不知道森村去了哪里,曾 经大哭过一次。一想到这么多年四处漂泊,现在好不容易把自己嫁了 出去,却又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忍不住悲从中来。可是,她还没来得及 哭个痛快,便听见有人敲门。芮小容抹了把眼泪,红着眼圈开门。门口 站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先还虎着脸,怪芮小容打扰了他休息,现在见她眼 眶里包着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芮 小容虽然没有听懂,却闻到了男人口中飘出的酒气。这让她忍不住忐 忑不安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听懂,只是连声说对不起。 隔壁房间里,似乎住着一个老太太,总像只影子似的栖息在屋子 里。芮小容有时能听见老太太在屋里放邓丽君的歌,这让芮小容感觉 十分亲切。偶尔出门的时候遇见,老太太总是客气地打着招呼。芮小 容很想向她问问森村的情况。但是,无论她怎样搜肠刮肚,竟然想不起 一个日语单词,说不出一个字来。面对老太太诧异的目光,芮小容只能 尴尬地微笑着。她知道,在老太太看来,自己一定是个十分奇怪的女人。 或许,还是个哑巴. 四 芮小容买了本地图册,开始试探着出远门。东京的交通发达是全 世界都出名的,电车、地铁线路四通八达。车站、路口各式各样的标 识都做得简明而实用,芮小容甚至不需要开口问路,便能在东京的大街 小巷自如地往返。为了节省开支,除了车费,她每天中午只是随便吃点 面包、饭团之类的。累了,便在路边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那些大商 店的门前,总有许多人站在那里抽烟。芮小容常常混在他们中间,眯缝 着双眼,慵懒地注视着路边的行人。 一个女人在不远处揿灭了烟头,把背包里的录音机打开,坐在了地 上。于是,诡异的音乐声便从女人的背包里流了出来。忽然,女人脱掉 了鞋子,光着脚跟着音乐疯狂地跳了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人群 很快便自动围成一个圆圈,于是女人便闭着眼,自顾自地舞了起来。女 人已经不年轻了,一张有烟瘾的暗淡无光的脸。穿一件浅灰色毛衣,身 材纤瘦,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痛苦和绝望却在一瞬间让女 人的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一下子变得魅力十足起来。女人的长发很快被 汗水浸湿了,纠结在一起。芮小容能听见女人的喘息声,咻咻的,像是一 只猫或者是别的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但是,女人似乎并不会跳舞,她 的扭跳和旋转看起来倒更像是某种莫明其妙的疯狂。人群中很快便传 出一阵轻微的嘲笑声,有人大声地叫着好。芮小容发现,就连女人的疯 狂也像是某种程式化的东西。女人举起双手,仰面朝天地跪在那里,祈 祷似地扭动着,然后便疯狂地旋转起来。猛然间又像晕死过去似的一 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等到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的时候, 女 人忽然又一下子站了起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很快,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便被招引过来。他们站在一边,像在犹豫 是不是要采取什么行动。原本一动不动躺着的女人忽然从地上爬了起 来,芮小容十分奇怪,那个女人始终闭着眼睛,是怎么发现警察的呢?警 察似乎正在和女人说着什么,女人始终一声不吭,耷拉着眼皮坐在地上, 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湿纸巾擦自己的脚,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背包离 开了。一旁的警察和围观的人群也相继散开了,周围很快又恢复到原 来的样子。路上的行人依旧急匆匆地向前走,几个穿着夸张的广告衣、 挂着广告牌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看起来就像是个什么物件。 一个面色疲惫的男人向行人分发广告纸巾。几个抱着吉他、手拿铃鼓 的年轻女孩正在远处唱歌, 优美的和声在暮色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 出人意料的陌生邀请。 周围到处都是陌生的景致,充斥着异国的繁华,但是芮小容反倒不 像对住处附近那样有兴趣了。身边走过的都是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那件枣红色棉袄脱掉之后,甚至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在这个陌生的 国度里,她谁也不认识,只有森村与她有些关系。但是,有时她觉得就连 这一点也是不确定的,有点似是而非的样子。一想到森村,芮小容的眉 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 她在东京很快便发现了许多中国人。在池袋北口,冷不丁就会遇 见几个讲中文的人。他们大都面色模糊,看起来匆忙而疲惫,芮小容也 弄不清他们是做什么的。她曾试着和他们搭过话,可他们不是装着听 不懂,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说什么。或者,只是直截了当地问:有什么 事?这倒让芮小容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她还是喜欢到中国人开的商 店里转悠。那些商店大都门面很小,货架上摆的东西都是以前熟悉的, 虽然现在的价格高出了好几倍,她依然会挑那些便宜些的小心地买上 几样。手里捏着那些熟悉的小东西,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觉得自己凭空 地多出了几分安全感。 离地铁出口不远的那家叫知音的中文书店,也是芮小容常去的地 方。狭小的空间里杂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书报杂志,几个留学生模样 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是累了,手中的书扔在一边,席地坐着便打起了瞌 睡。书店的服务员隔着老远,不客气地吆喝着,起来,起来!不能在这里睡 觉!这样的情景常常会让芮小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家乡 小镇。 芮小容还在某幢大楼的拐角处找到了一个中文网吧,阴暗的扶梯 直接通到四楼。推开门,里面的情形把芮小容吓了一跳。二十几个平 米的屋子里,挤挤挨挨地摆满了电脑。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大白天也开 着灯。墙角堆着几只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鼓鼓囊囊的垃圾袋,空气中 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夹杂着一股方便面的奇怪的香味。屋子里的人大 都在埋头打游戏,有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盒饭,也有人躺在椅子上蒙头 大睡。一个穿橘红色毛衣的男人正一边抽烟,一边谈笑风生。芮小容 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后来才发现,那人正和网络上 的什么人聊天。芮小容听见那人说,他住在二楼,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外 面一棵硕大的樱花树,窗前有条狭窄的通向远方的路。这没什么可奇 怪的,这地方的路总是这么窄。有两辆汽车迎面开了过来,看起来几乎 要撞上了,但是别担心,它们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安全地擦身而过。 那男人说,这个看起来有点平庸的地方其实有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叫富 士见。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富士山。不过,这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即便他睁大眼睛向远处看,依然什么也看 不见。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网吧里似乎没有什么人对他说的感 兴趣。芮小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有些疑惑,他在和什么人聊 天呢?是一个女人么?那个女人与他是什么关系?那么,她知不知道与她 聊天的男人现在正在一个肮脏的网吧里呢? 一个男人闭着眼睛盘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正跟着音乐在做什么隐 秘的功法。一边双手合十,一边轻声地吟唱着。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 方,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正戴着耳机看 A片。很快,年轻男人便离开座 位,去了厕所。十分钟之后,那人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戴起了耳机。芮小 容看见那人缩着脖子,微微地打着哆嗦,脸上还带着残存的激情与厌 倦。表面上看起来,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埋头干自己的事,并不关心 别人。但是,芮小容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放在门口的雨伞不见 了。第二天,她再次去网吧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昨天刚办的上网卡里的 钱已经全部用光了。网吧管理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说,这只能怪你的 运气不好,我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 每天早晨,芮小容总是早早地起床,和普通的上班族一样,急匆匆 地向车站走去。清晨的电车上,到处都是人。车厢里却安静得出奇,只 能听见偶尔的咳嗽声。有人低着头看报纸,也有人在手里把玩着什么 东西,更多的人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打瞌睡。芮小容看见有人甚至 一只手拉着扶手也能沉沉地睡过去。有个年轻女人正对着镜子抹口红, 之后也像那些男人一样,闭着眼睛假寐。只是女人的双脚文雅地并拢 着,手中的包也整齐地摆在膝盖上。 晚上,芮小容总是很晚才回家。但是,无论怎样晚,电车里依然是拥 挤不堪。与清晨的电车相比,夜晚的电车总是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躁动。 喝得半醉的男人们摊手摊脚地睡着,晃动的头颅不时碰到身边的人。 有人脸色绯红,独自微笑着。也有人站在电车出口处沉着脸凝视着窗 外飞驰的夜景。一个男人忽然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表大声喊了起来, 十、九、八、七、六、五……引来众人一片好奇的目光。很快,那个 男人的身边便空出一块无人区。只有电车报站的声音依然那么礼貌周 全、优雅动听,但是此刻听上去,却有点像催眠曲似的。芮小容闭着眼 睛侧耳倾听着,很快便有了睡意。 终于到站了,芮小容随着人流向车站出口处走去。身边到处都是 人,却听不见有人说话,耳边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人群自觉地 排成整齐的队伍,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隐秘的人在指挥着他们,一级 级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芮小容走在他们中间,常常会产生一种奇 怪的感觉。她想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 的。她发现,可以用世界上最伟大的字眼,也可以用最恐怖的词汇来形 容她身边的这些人。可是,无论是伟大还是恐怖,却都与己无关。而且, 对于身边的这些人来说,她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 国新娘而已,而且,就连自己的新娘身份也有点让人生疑。或许,她早已 经被那个有名无实的丈夫抛弃了也未必可知。虽然她还不能确定,但 这却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在周围人的眼 中就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目的莫明其妙的人。对于这样的人,谁 会在乎她,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感觉呢? 于是,那种巨大而空洞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又慢慢浮了上来。 芮小容忍不住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一离开小镇,就等于是把过去抛在 了身后,却丝毫没有想到,过去的一切就像是她后背上的那颗黑痣,早 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步履敏捷,精力旺盛,在她毫不知情的 情况下,早已悄悄尾随着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在她还在左顾右 盼、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它们早已在不远处等待着她,嘴角挂着微笑, 眼中蓄满倦怠,一副悠然自得、胜券在握的模样。 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么? 五 芮小容发觉,自己从小到大似乎就从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被什么人 爱过。就连父母,芮小容也不太能确定,他们是不是曾经宠爱过自己。 她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婚了。在印象中,父亲只是每年见几次 面的陌生男人,母亲则永远生活在抱怨和不满中,时刻都在提防着别人 的算计,剩下不多的一点温情只够弟弟一个人享用,根本就顾不上芮小 容。她有时也很想讨母亲喜欢。但很快便发现,讨母亲喜欢是一件十 分困难的事。母亲几乎对芮小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甚至芮小容想 用好成绩来讨好她也没有用。因为成绩的好坏在母亲眼里几乎毫无价 值。但要是芮小容在学校出了什么差错,传到她的耳朵里,却少不了要 挨巴掌的。这当然不是母亲认为那些事有多重要,而是因为芮小容给 她惹了麻烦,打她就是要让她长点记性。 等到长大成人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让芮小容刻骨铭心过。那 几个曾经与芮小容关系亲密的男人,都像是初春微凉的寒风,刮过之后 便永远消失了。她虽然也曾伤心失望、痛哭流涕过,其实心里并没有 多少痛苦和抱怨。现在,芮小容有时甚至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长相。 在记忆中,他们早已与那些逝去的岁月混杂在一起, 变成了灰色背景 上一个个模糊不清的斑点,闪烁着卑微暗淡的光泽。只有许多年前的 那个巫加越,偶尔还会在她的梦中出现。当年那些蚀骨的羞辱,经过岁 月的稀释之后,早已经消失殆尽,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漠。芮小容 坐在午后的阳光下,冷淡地回想着当时的种种细节,就好像是在回忆一 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在那些独自回忆往事的日子里,她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以前一直以为是巫加越改变了自己,其实是个误会。芮小容发觉,即便 当年没有巫加越,她的人生也早已注定永远无法像小镇的姑娘们那样, 安静知足地生活。不是她不能,而是根本就不愿意。在离家出走的那 些年,她其实有过许多次机会把生活安置好,是自己主动放弃了。虽然 后来也有过后悔的时候,但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机会,还是会这样犹豫, 机会就在她的犹豫中悄悄远去。连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到底想要什么? 而且,这样的犹豫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看起来,一切几乎像是个陷阱, 她的出走、拒绝和等待,只是意味着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陷阱——嫁给 未露面的森村,继续让自己堕入不可知的无用的混沌之中,继续着与往 日相同的难耐的等待。 芮小容正坐在上野公园的湖边长椅上低头想心事,忽然听见有人 在身后说话。开始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可是,那人就站在她耳边 说话,而且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转过脸去,看见有个年轻的黑人 站在自己身后,正指着面前“不忍池”中的水鸟,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芮小容摇了摇头,向那个黑人笑了笑,结结巴巴地说,すみません、わた しは日本語が少ししかできません(对不起,我只会一点儿日语)。芮小 容原以为那人应该转身离开了。可是,他却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黑人有时说日语,有时说英语,为了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还夹杂 着连续不断的手势。那人告诉芮小容,他叫杰森,是个美国人,在东京的 一家电气公司上班, 业余时间喜欢打游戏和看电影。那人还说了些别 的什么,芮小容大都没有听明白。她一点也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坐在这 里,又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呢?忽然,那人凑近了些,又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这让芮小容觉得很不习惯。她向后退了退,谁知 那人却不依不饶,又凑近了过来,还殷勤地伸出手,帮芮小容捉衣服上 的毛絮絮。芮小容这才发现,自己早晨新换的黑色风衣上,竟然有这么 多的毛絮絮。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了声,谢谢! 那人抬起头冲着芮小容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继 续勤勉地捉起了毛絮絮。刚捉完一个,又发现了下一个,于是赶紧再捉。 他的动作让芮小容觉得十分滑稽有趣,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那人敏 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于是又凑近了些,问,どちらに住んでいるの (你住在哪里)?这次芮小容总算听懂了。她局促地笑了笑,说了一个地 名。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遠いけど,今から出かければ間に合うと思う けど(太远了,不过要是我们现在出发的话,还来得及)。说完,便站起身 挽起芮小容的手。 芮小容这才意识到,他一定是误会她了,把她当成是一个需要温暖 和慰藉的寂寞女人,或者是一个妓女。这让芮小容想起很久以前在电 影院里陪陌生男人看电影的经历,忍不住有些羞惭起来。那时候,在电 影院包厢里,有许多和芮小容一样的女人。包厢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交易就在包厢里那张柔软的紫色长椅上秘密地进行着。黑暗中,陌生 男人熟练地解开芮小容的胸罩,然后便在胸脯上粗暴地揉捏着,坚硬粗 糙的手指就像是理所当然的入侵者,千军万马般地一路横扫过来。有 时, 陌生男人还会有些特殊的要求,但总是会被芮小容十分坚决地拒 绝。好在电影很快就放完了,等电影院里的灯光再次打开的时候,黑暗 中的一切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露出灰败不堪的本来面目。芮小容这 才注意到,陌生男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拎着一只旧旅行袋,脸上 满是奔波劳顿的疲倦。芮小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上的那件连衣 裙已经穿了好几天了,看起来有些脏。由于睡眠不足,一脸的暗淡与憔 悴。陌生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切,匆匆丢下几张钞票,便头也不回 地一路远去了。 芮小容忽然有些厌倦起来,推开那个年轻黑人的手,说了声对不起, 便径直站起身离开了。她以为这次有些奇怪的遭遇就这样结束了,可 是第二天当她在傍晚再次来到上野公园时,却发现那个年轻的黑人正 坐在昨天的那张长椅上。看见芮小容,那人站起身冲着她笑了笑。然 后向长椅的另一边挪了挪身体,意思是让她坐下。 芮小容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那人告诉芮小容,他已经在这里等 了半个多小时了,还以为她不来了呢。那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别 的什么,芮小容也没怎么听明白,只是点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有些温暖 的潮湿慢慢地浮了上来。她低着头看面前的湖水,暗绿色的湖水在夕 阳中幽幽地闪着光,里面模糊地印着两个人的影子。芮小容睁大眼睛 看水中自己变了形的脸。那是一张略有些扁圆的脸,皮肤很白,两只眼 睛不大,却是弯弯的,头发蓬着,遮没了大半个脑袋。像是知道自己不好 看,本能地想要藏起来似的。那人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呢?她身上穿的还 是当初从小镇带出来的衣服,简直不像样子。鼓鼓囊囊的暗红色防寒 服,腋下和袖口都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了。已经是春天了,要不是傍晚还 有些冷,这身衣服肯定有点穿不住了。 那人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对芮小容说,日本語を勉強したいなら、 教えてあげるけど(要是想学日语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芮小容点点 头,顺从地跟着他一句句地念着。书上的假名和汉字,都是她以前就认 识的。那人却不知情,只当是自己教得好和芮小容太聪明,脸上忍不住 露出惊异和喜悦。芮小容很想告诉他,这些以前都在小镇的日语老师 那里学过。可是自己的日语词汇太过贫乏,无法表达清楚。于是,只是 抬起头笑了笑。 下一次,那人便丢开书,只是漫无目的地聊着。芮小容很快便爱上 了这样的闲聊。开始的时候,还感觉有些吃力,但很快便应对自如了。 原本对芮小容来说生涩无趣的日语,在交谈中日渐变得温婉美丽起来, 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鸽子,耷拉着翅膀,浑身落满了灰尘,原以 为早不会飞了,没想到一出笼子,却呼喇喇一路飞了出去,只留下几根 翻飞的羽毛。 那人似乎也喜欢这样的约会,每天傍晚总是早早在湖边等着,直到 天黑之后,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有时,两人也会一起吃晚饭,大都是在 附近吃些面条、咖喱饭之类的,而且都是各自付账,那人没有抢着付钱, 这让芮小容觉着安心了许多。终于有一天,那人跟着芮小容一起上了 电车。芮小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恰好与自己顺路,也就没 有多追问。等到那人和自己一同下了车,芮小容这才感觉有些不对。 两人肩并肩地向前走,谁也没有说话。她忽然凭空地有些紧张,四处张 望着。这些天来,与这个年轻黑人在一起时,她从没有想到过森村,可是 现在,照片上那个瘦瘦的穿西装的男人忽然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 海中。忽然觉得,或许森村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她做的一切事都瞒不 了他。这让芮小容顿时不安起来,也顾不得礼貌,只是说了声不行,推开 那人的手便开始往前跑。 原以为他会追上来的,可是,他并没有追。芮小容的脚步不由放慢 了,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她低着头慢慢地向前走,能感觉到远处年 轻黑人的目光十分困惑地落在她的后背上。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生 出了几分不舍,忍不住有些怜惜起来。一件才刚刚开始的事,谁也说不 清它会如何向前发展,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难道她连这点柔 弱得可怜的温情也承受不起么?那个年轻的黑人长得很好看,结实挺 拔的身材,有一双柔和漂亮的黑眼睛。而且,他还是个十分风趣,很有意 思的人。芮小容一点也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她知道 他需要她,可是,难道她不需要他么?和他在一起,芮小容不是没想过。 可是,总觉着不太可能。因为太愉快,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一样。现在, 能感觉到他怀中那片温暖的空虚,真的恨不得立刻去填满…… 芮小容停下脚步,转过脸去,很想回去找他,可是身后已经没有了 动静。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她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那么就不需要再后悔什么了。 六 芮小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后来又去过上野公园许多次,但是那 人却始终没再出现过。这让她感觉十分颓丧,但是,这种颓丧很快便消 失了。那个年轻黑人和以前的那几个男人一样,很快便被芮小容丢在 了脑后,消失在那片模糊暗淡的混沌之中。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 的状态,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游荡。 疾驰的电车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周围到处都是沉默的陌生 人。芮小容坐在那里,低着头看自己露在裙子外面的腿,忽然发现脚踝 处有一条淡紫色的青筋。这条青筋肯定是新长出来的,昨晚洗澡的时 候还没有发现。昨天是她三十岁生日,现在这条青筋就像是迟到的生 日礼物,悄悄地提醒着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心 里忍不住涌出一丝感伤,发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正在乘坐的疾驰的电 车,开得很快,而轨道的尽头却是一堵墙。她能看见那堵墙已变得越来 越近,却无力让车停下来。 芮小容已经对这样的闲逛慢慢变得厌倦起来,可是,除了闲逛还能 做些什么呢?路上的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赶路,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地 向前走。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并没有人对这样的怪异感 兴趣。芮小容发现,与小镇相比,这里除了一些表面的不同,在本质上其 实是一样的。在来这里之前,芮小容还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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