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吐蕃隐约吐蕃:公元前二世纪 1. 阿卜剌 2. 罪人 3. 碗底的月亮 4. 阳光下的河谷 5. 囊墀赞普() 6. 门巴部落 7. 靠近象雄() 8. 新开拓的疆域(酋长的妹妹) 9. 女王的沉默 10. 喜马拉雅(净饭王的后裔) 11. 岗仁波切(赡部洲公桑) 12. 多康盲流(三百部落) 13. 象雄的分裂 14. 苏毗部落(女王的供使) 15. 雍布拉岗(梦中的城堡) 16. 桑烟袅袅(天梯) 17. 一、阿卜剌 1 我和我的王后极尽快活的时候,眼前重叠着无数个呈四方形的白得耀眼的阳光。...
隐约吐蕃:公元前二世纪 1. 阿卜剌 2. 罪人 3. 碗底的月亮 4. 阳光下的河谷 5. 囊墀赞普() 6. 门巴部落 7. 靠近象雄() 8. 新开拓的疆域(酋长的妹妹) 9. 女王的沉默 10. 喜马拉雅(净饭王的后裔) 11. 岗仁波切(赡部洲公桑) 12. 多康盲流(三百部落) 13. 象雄的分裂 14. 苏毗部落(女王的供使) 15. 雍布拉岗(梦中的城堡) 16. 桑烟袅袅(天梯) 17. 一、阿卜剌 1 我和我的王后极尽快活的时候,眼前重叠着无数个呈四方形的白得耀眼的阳光。 三年前的那个中午,囚室的石门被沉重地打开,四个影子从白花花的四方形的阳光里飘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们给你带来了热气腾腾的肉汤和鲜嫩肥美的羊肉,这是整个部落施给你的恩赐,也是你在悉勃沃大地上享受的最后一顿饭。等我们解开了绳子,你只管慢慢地吃,可不准出声说话。我顺从的点了点头。 我闯宫的那一天是六月十九号,加上囚室里的十三天,再加上昨天和今天,现在刚好是七月四号,是传统的驱鬼日。看来三位法师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依旧是个给诅咒了的泰让,今天必须通过最大的驱鬼仪轨,把我从部落的土地上驱逐出去。我忽然被噎住了,经大口口地灌肉汤,终于疏通了咽道。忽然奇怪地发现,我竟感觉不到丝毫悲痛,浑身像风一样轻松。 他们看见我已经吃饱喝足,围拢上来扒下我身上的破皮袄,换上了一件灰白色粗制氆氇袍,反剪了双手,用氆氇塞住了嘴。然后押着我迂回下石阶,终于来到了山下的草坪上。 草坪上人山人海。随着攒动的人头,我被押到了高高的土台前。土台上坐着酋长和三位法师。仲巴法师站起来,走到土台前沿说,我们整整十三个昼夜不断施法,清除了神泉里的污染和祭坛上的污秽,复活了灵石中的神卵,甚至给你的母亲作了盛大的荐亡道场,引导她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妖魔的习气。你现在就走吧,你家的那个窝棚,我们早给烧成了灰烬,以后会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你还可以带走存储的粮食和牲畜。凡是玛桑家的东西,悉勃沃一件也不要,悉勃沃的人民、天空、土地、河流和风儿,都拒绝玛桑家的玷污。你离开边境以后,永远不准回来。我仰视着他那模糊不清的脸,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接下来的仪轨繁琐而冗赘,几个彪形大汉把我的脸上涂成了五颜六色,又在氆氇袍上画满了神符图纹。三位法师从土台上,用颅骨碗向我的身上洒下鲜血与糅和在骨髓里的糌粑,不断地讽诵着瘆人的咒语。完成这一切后,吹开了呜咽的脚骨号,叫我反骑在一头黄牛脊背上,绕着一堆火祭的烈焰右转了三圈后,顺着人群开出的小路,牵向东北方向。人们纷纷用木桶和木盆,盛着灰或尿,随起伏的咒骂声争相洒向我。我闭上了双眼,在沸腾的喊叫声和粘稠的臭味中昏昏地移动。我从沉重的大脑中使劲搜索着酋长妹妹的那张灿烂的脸庞,想让它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并固定下来,但我终于失败了。我只能记起那些灰色鸟群,在林梢盘旋的鸟群,低低掠过谷底的鸟群,如暮霭般沉重而混浊的鸟群。这时人声渐渐地变得稀起来,最后稀落殆尽,我也不再受到秽物的袭击。忽然一个孩子的声音撕破了辽阔的阒寂,他尖叫道,看哪,宫殿的石门脱把了,它掉下来了,还砸死了人呢!然后又回归了沉重的静默。我将右眼微启细小的缝隙,从缝隙中看见那扇昨夜把我横着抬进去后又横着抬出来的殿门,厚厚的石门板早已离开了门框,躺在石阶下的第二扇石门前,空洞的殿门张着黑森森的嘴。再往上仰视,一朵浮云从山巅向人群的头顶徐徐飘移,投下了呈展翅的巨鸟形阴影。我胯下的黄牛随着浮云的阴影向西南方向行进,快要走出人海了。无数张脸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着恐惧,恐惧深处暗藏着仇恨。忽然又传出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是个男孩声音,他高声地叫道,琼,伟大的琼,我看到了伟大的琼,它正从我们上空飞过。又听到一个女人吼道,闭上你的狗嘴,什么琼?看不见那是一朵云吗? 我看着那朵随着我悠悠飘移的云团,结束了五年的禁语生涯。 2 琼布酋长升遐的那天晚上,星汉凄厉,下弦的月牙在夜空瑟瑟颤栗。大哥带着零落的犬吠声和浑身的寒气,推动栅院柴扉的声音,吵醒了母亲。她坐了起来,等儿子魁梧的身材闪进窝棚。大哥掀开嫠毛编织的门帘,悄无声息地躬身迈入,然后借助微弱的夜光兀立在门口。母亲问,走了?大哥说,走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酋长。今天早上,我看见一群灰色的鸟从前山的林中一只只地飞出,在村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从谷底的灌木丛低低掠过。它们一共有三十三只,所以我知道酋长今天要升遐。我对六哥说,你看见那些鸟了吗?它们共有三十三只,酋长又想登着天梯回天界了。六哥说,不要因为酋长今年刚好是三十三岁,你就开始乱说,小心妈把你的嘴给撕了。说完他抬手从前额抹下了一些细软粘稠的污垢。我看着他的手,说,那是鸟粪。六哥说,是鸟粪。我说,这就对了。这时一直在院里拾牛粪的母亲,将一把湿牛粪裹住了我的脸,骂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胡说,你就是不听。说完把我夹在腋下,携到窝棚,狠狠地说,你今天一直呆在这儿,不要出去。浓烈的臭味呛得我满眼是泪水。现在哥哥说酋长真的回天界了,我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哥哥又说道,摊派祭祀的时候,三位法师都说,我家还很穷,就不征牛羊了。 说完大哥摸着自己的铺位睡下了,而我却此时毫无睡意。屋外的犬吠声稀稀落落,母亲在瑟瑟发抖。我知道她是因为害怕,也和我一样,睁着双眼,数着村里的狗叫声。后来又听到她在急促地低吟咒语,就安慰道,妈妈,你不要怕他们,我今年都已经十三岁了。你看你最小的儿子都已经十三岁了,你还为什么怕他们?母亲见我没有睡着,又捂住了我的嘴,哭道,孽障,你能不能从现在起闭上这个臭嘴。我奋力把她的手推开,说,能! 从此以后,我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部落里的人都以为我变成了哑巴,渐渐不再记恨我了。我在此前,也是个讷言寡语的男孩,但每说一句,部落就会遭一次大的灾殃,所以人们都恨我。现在不但不说话,连不成语言的声音也很少从口中发出。母亲说,如果你是一头牛,可以哞一声;如果你是一只羊,可以咩一声;如果你是一匹马,可以嘶一声;如果你是一条狗,可以吠一声……但你却是个人,所以只要发出了声音,就会被他人听成了语言,就会应了恶谶。你的嘴就只能在吃喝的时候才可以用。我点了点头,答应了母亲,从此以后,嘴中再也不发任何声音。 我们的部落一直生息在这一片叫悉勃沃的土地上,千百年来沐浴着光明的辛宗苯教。因为大家要知道过去和未来,所以就有了吟唱史诗的仲巴法师;因为要皈依神灵和禳灾祈福,所以就有了祭祀卜卦的苯波法师;因为要明辨是非和开悟智慧,所以就有了解释迷惑的德邬法师。仲巴法师说,远在无数劫之前,一棵巨大的鸟卵中孵出了所有元素,形成了最初的情器世界。再后来,情器二者中的有情慢慢进化成了芸芸众生,再后来其中的许多猴子通过劳、争执和思考,渐渐的变成了能够使用语言和理会语义的人类。这些人类中的黑发雪域种,从瑟、穆、党、董四大姓氏繁衍成了灿若星汉般的大小部落。又过了数劫数世后,黑发种姓获得统一,演绎了七个朝代:?自……朝以后,雪域就分裂成了十八个互不相属的王国,再后来,十八个王国又分解为四十个小邦,由于分碎寡弱,就有南面白衣帝国、北面的匈奴帝国,西面的波斯帝国和东面的黑衣帝国的长期的侵扰和蹂躏。除此以外,诸邦间也在长期攻伐、劫掠不断。如今是浊世末日,斗诤时期,所有的男人为了牲畜、土地和女人,年年征战,杀戮不止。在漫长部落战争中,悉勃沃族已被消损得奄奄一息。更可怕的是我自从三岁的时候开始,就以无数的恶谶,给部族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几乎一半的人死在了战争,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连续有八位酋长,英年早逝。于是部落民众纷纷
将我处死或驱逐,但三位法师都不肯依从。因为在我出生的当日,不仅在村寨上空架起了彩虹,而且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梦到有一只巨大的鸟,从我们部落扶摇升空,飞逝在了遥远的雅隆河谷方向。后来,苯波法师说,那就是神鸟琼,是万物的灵长。德邬法师说,所以我们只有接受这个阿卜剌。 阿卜剌是我的名字。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我母亲叫玛桑,都说是个带有秽气的女人,谁也不敢娶她为妻。结果老在娘家连续生了七个孩子,都是男的。又因为我母亲是个漂亮得让所有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所以我的六个哥哥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俏伟岸,但他们的命运和母亲一样,仍难消除人们心中的厌恶。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下的种,长相各有特点。尤其是我,不仅不像六位哥哥,甚至在整个部落里也找不到长得象我般怪异的人。用仲巴法师的话说,我长得不像高贵的人类。我的大哥说,我刚生下的时候,像个青蛙。二哥纠正道,不像青蛙,像老鼠,浑身都是毛。母亲说,你们都说错了,他身上长的那些白森森的毫毛,根本不像鼠毛。他身上长的都是鸟的绒毛。我刚刚生下的时候,浑身都是厚厚的垢痂,仿佛是长在身上的龟甲,怎么洗也洗不掉。龟甲上裂缝纵横,缝隙里长满了毛茸茸的灰白色毫毛。还有手指和脚趾,被鸟蹼所连。我不仅长相奇丑无比,怪异恐怖,而且自三岁以后,每说一句话,就像恶咒般地让部落蒙受一次劫难。我三岁的那年,晒着冬日的阳光,说,温暖的阳光啊,希望你天天照耀着悉勃珀大地。于是就带来了连续三年的干旱。四岁的那年,看见我家的牧熬叫五只狼咬得遍体鳞伤,就说,那只领头的羊,再也找不到保护者了。结果第三天,我们的酋长被敌人用战斧劈作了两片……我的到来,给部落带来了持续不断的灾祸。于是人们对我母子的厌恶变成恐惧,把母亲说成是魔女,把她的儿子们称作魔女玛桑的泰让七兄弟。泰让一词,指的是厉鬼。部落里的人都要求将我们驱逐出境,终于说动了仲巴法师。仲巴法师从那浩如烟海般的记忆深处,搜索到了支持部落民众的理由。但苯波法师不同意,他说,为什么我们不祈求天空永远清澈?仲巴法师说,是因为谁也不想拒绝雨露。德邬法师也支持苯波法师,他也问道,不会因为我们驱散了盘旋在头顶的鹫群,能让脚下的土地离开了死亡。仲巴法师无奈地说,没有死亡的土地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暂时不去想它,我们的任务时让带来过多死亡的生命跑路。酋长对着他的几个长老都哭道,那你们到底想到颁发了没有?苯波法师道,我们不用去想,该走的时候,他自然会走。 自从我禁语以后,孤独地看着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羊群;孤独地扳开牛粪,用草秆逗弄着昆虫;孤独地走到河边,通过排列卵石,搜索着十几年的记忆。自从我禁语以后,即使面对着石头和草木,我仍然不敢出声。母亲说过,草丛中,树叶间,石缝里,都有风,风能把任何声音都梳理成语言,再送到会理解语义的人类的耳朵里。我对着母亲,点了点头。我从此答应了她,从此坚守着自己的承诺。自从我禁语以后,部落呈现出了一片兴盛的气象,那个新上任的酋长,不但不急于攀天梯跑回光明的天界,而且在人间领导他的臣民把前任们丢失的土地一一夺了回来,劫掠了无数的牲畜,俘虏了大量的奴隶。自从我禁语以后,渐渐的消除了人们对我家的恐惧,但仍然怀持着深深的忌讳。他们不让我的哥哥们参加战争和祭祀活动,也不要我家的牲畜靠近祭坛。我们虽然沐浴着悉勃珀的阳光雨露,但生活在整个部落之外。自从我出生之后,不仅再也没有男人敢碰我的母亲,连她的儿子们,也被人们远远地躲着。我禁语的那年,我的大哥已经二十四岁了。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早应该是五六个孩子的父亲。但我的大哥任然孤身一人,不管是谁家的姑娘,都不敢和他生出浑身是鸟毛的小泰让。所以他们陆续出走,等到我十六岁时,家里只深下了我和母亲。在辽阔的雪域高原,部落林立,战乱连年,对任何一个邦国,壮年男人是最高贵的财富。我的六位哥哥,都离开了悉勃珀,离开了有玛桑作母亲和阿卜剌作兄弟的土地。我不得不从事繁重的劳动,尽管我越来越像个人类,但别人依旧固执地认为,我即使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完全消失,泰让的身份无从改变。我身上布满非人类的茸毛和肉蹼时,他们说,对我来说从娘胎出来的事实本来是个假托,这无法遮盖我的厉鬼本质,因为我的身体否定了我是一个人的可能性,而后来看见我身上的细微变化后,有顽固地认为我的身体本来是个假托。日头继续重复着他那单调的运动,又过了两年,身上的毫毛在渐渐变稀,甚至眉间白毫也在不断掉落,从远处一看,就能分出左右两个眉毛。一天早上,我奇异般地发现,满脸的俱生垢痂,忽然间被洗得一干二净了。然后看见手上的垢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洗掉了,而且指间的连蹼,已退缩到了指根。我高兴至极,将脚伸进水里,洗了很长时间,最终徒劳而返。我一口气从河滩跑到了窝棚,看着向火堆里添牛粪的母亲,想大声地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离开你了,但不敢发声。母亲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哭了。母亲哭道,太像你的父亲了。明明是酋长的儿子,怎么就会成了泰让呢?我知道母亲说的酋长是三年前升遐的琼布。我父亲寻着天梯登回他的老家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看见母亲虽然只有四十四岁,但已经白发苍苍,满脸沟壑。心也就软了下来,放弃了离开母亲和部落的念头。母亲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看着我一双赤脚,幽幽地道,儿啊,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啊。 许多年前,我家还有邻居,但后来都怕我家的秽气冲了他们的家神,一一地离开了我们。再后来,我的六位哥哥也抛弃了我和母亲。我听大哥说过,男人想练力气,就先要将一只羊羔,天天用手举在头顶上。等到三年后,他就举着一只羊。然后要转向牛,每天早上,要用双手将一只牛犊托到脖颈,挺起身来,站上一阵子,四年后,就能用脖颈抬起一头大牦牛。大哥还说,射箭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用眼睛盯准靶子,而是控弦的臂力。为此天天要用食指和拇指,从地上拔木橛。如果在冻地上能拔出入土两庹深的木橛,那他就能在百步之外一箭连串两头野牦牛。大哥还说过许多苦练弓马的秘诀,但他一直不曾实践。我却因无所事事,从十三岁开始,偷偷地用后颈扛着牛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拔着山上的灌木。等到十八岁时,我不但能用脖颈扛起大牦牛,也能在冬天双指间夹着木橛从深土中拔出来。但我是泰让阿卜剌,邀不到搏斗的对手,也从来没有摸过弓箭。母亲说,从我家翻过一丘山,就有每年部落比武和祭神的草滩。母亲又说,但你不准靠近它一步,如果再因亵渎神灵,给部落带来了什么灾变,就造下了万劫不复的罪孽。我这一次听完她的话,破天荒地没有点头。母亲哭道,孽障,你竟然敢不点头?难道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离开这片光明的土地?我双眼是泪水,顺颊而下。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流泪,我的泪水止住了母亲的抽泣。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叹道,这样也好,该发生的事,就叫它早些发生吧。我已经活够了,我再也受不了在人间做鬼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我把我家仅有的三十几头牛和二十来只羊赶到草坡后,迫不及待地翻过了那座丘陵。看见那片圣洁的草甸上,空无一人,一颗巨大的鸟卵形石头孤零零地等待着我。我知道这是比赛力气时,力士们纷纷与之较劲的灵石。据我的大哥说,许多年前,部落里出了一个力大无比的人,他能抓住顺着下坡飞奔而来的野牛角,然后把野牛一直推到山顶,再一用力,就扭断了那个庞然大物的脖子;他还曾揪住正在上坡的老虎尾巴,将那残忍的野兽玩得如打狗的流星。那个人就曾把这颗灵石举到头顶,掷出了十几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将它举到头顶。部落里最强的力士,也只能把它抱到胸前。我屈膝躬身,把巨石抱到了双腿膝盖上,然后抓住不放,慢慢起身直立。这时它已在我的胸前,我继续用力,半抱半推地让它从左肩滚到身后去了,最后身子向前一弹,再回头看时,它乖乖地呆在草甸上。这时候我高兴得双眼噙满了泪水,我这是平生第二次哭泣。哭完后,身子轻得像天上的云朵,自由而舒爽。这时候我听到了歌声,是个女人的歌声,渺茫而寂远。在此之前,我每天能听到歌声,那些歌声使我禁不住想起天上的云朵,地上的羊群,羊群和云朵在静静的风中徐徐流动。那些歌声声还让我想起遍地的花草和花草深处的蚂蚁,因此常常会心如刀绞般的疼痛。而现在我听到歌声时,想到的不是蚂蚁,而是草甸边上的温泉。据说那是神泉,能洗净人们身上的所有污垢、疾病、秽气、苦难和罪孽,但除了部落的酋长、三大法师和最伟大英雄,谁也不准用凡夫之身玷污它。现在我已经征服了灵石,现在我已经是全部落最伟大的力士,现在我有权用神泉洗净浑身的垢痂和秽气,现在我有权将自己从一名泰让洗成一位战士。现在我听到了那曲行云流水般的歌声,那曲让我心旷神怡的歌声,我能听出那是母亲的歌声。自我出生以后,母亲就停止了她的歌声,而现在她忽然想唱歌了,忽然想叫自己的儿子听到母亲的心跳。我还等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地解开腰带,扔掉破皮袄,跳进了神泉。我一直泡到下午,让身上的垢痂都像消溶的酥油,浮上水面,慢慢向右旋转,顺水漂走了。我从水里站了起来,去捡皮袄,等到穿上系好腰带时,我母亲的歌声也停止了。我再一次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是我平生第三次哭泣。我知道我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和悉勃珀,离开了四十七年的玛桑生活,离开了阳光普照的大地和四季更替的风儿。我系好腰带后,冷静地走向居住着酋长和法师的石堡,这一步我已经等了十八年,我终于熬到了解脱的日子。 当我走到山下,看见一群鸟,一群灰色的兀鹫翻动着沉重的翅膀从黄昏的风中飞向远方的林梢,我知道母亲已经走了。但我不会哭,我曾发誓此生只哭三次,这三次已经在两天间哭过了。我知道母亲在此时没有些许痛苦。我步履轻快地跨过小河,沿着山路迎坡而上。许多人都看见了我,和我匆匆地打着招呼,但他们都不认识我,他们不会相信泰让阿卜剌会从一只怪物变回人身,不会相信阿卜剌竟会胆大包天地靠进城堡。我踩着石级迂回上山,夜幕四垂,天全黑下来了,我终于登到了第一扇石门前。守门人把着火把挡住了我,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进宫殿?是谁传你的?令牌呢?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想回答,但不知道口腔和舌头能不能组织语言,我努力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些声音,丝,丝,丝……!我失败了,只有用手势回答他的提问。他好像没有弄清楚我表达的意思,或者说根本就不想弄清楚,用火把往我脸上上晃了几下,说,原来是个哑巴。然后打开了手势,意思是要我滚开。我怎么会就此回头呢?我已经等了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那么的孤独和沉默,忍气吞声地数着天上的星星,排列着河边卵石。我是琼布酋长的唯一儿子,是来自光明天界的伟大首领。我要进城堡,要在城堡里发号施令。我不断地用手势,表达着这个意思。但守门的兵丁根本就不想缠我,他早已把火炬拿开了,照不到忙于手势的我。他叫来了三个人,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力士,他们想把我扔下石阶。这使我怒不可遏,抹开袖子与他们搏斗,把他们像草甸上的灵石一样,从我的肩膀上摔了过去。他们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阻拦我。我扔下他们亡命地向第二扇门跑了上去。他们边喊抓刺客,边追赶我。这时候,从第二扇门中也冲出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个个紧握着长枪,为首的那个喊道,再不住步,你会被万箭穿心。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在黑夜里有无数的箭镞对着我,我扑哧扑哧地喘着气。后面的那些人一拥而上,用皮绳把我捆做了一团。然后抬到了一间石屋,喊了声一、二、三——使劲,我被狠狠的砸在了地上,关了门,出去了。 3 石屋里阴暗潮湿,我知道这是监狱。我被绑得像个线团,圆滚滚的,苦不堪言,绳子勒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折断了。我已经承受经历了十八年的侮辱,我本认为今天已经熬到了痛苦的尽头。但我想错了,我仅仅是从被人们早已抛弃了的泰让,变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死囚。我忽而醒过来,忽而又昏死过去,身体早已麻木。石屋里没有光线,我无法感受白昼和黑夜的更替,无法计算时间,我先是越来越渴,再后来,又感到了无法抗拒的饥饿。此后又过了很长时间,石屋的门突然被人打开,是白天,耀眼的阳光白花花地扑了进来。我马上闭上眼睛,怕被阳光刺瞎。那个开门的人说,这里还有个囚犯,他好像还活着。 另外一个人说,快押出来,让他晒晒太阳,再给他畏几口面汤。老爷说了,今天要审问所有的囚犯,要找出那个刺客。 你说的是那个哑巴?那天晚上匆匆关进去以后,后来又给忘掉了。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如果还活着,就应该在这间囚室里。 他们两人走进来,把我抬出去,放在石板上,仔细观察起来。一个人说,他还有气,快给他喂点糌粑汤,可别喂多了,小心撑死。兵丁乙给我松了绑,说,他就是那个哑巴,仅仅七天的时间,就瘦成了一把骨头。后来我闻到了糌粑的香味,再后来,我又昏睡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手脚又绑死在木架上。兵丁甲说,醒了,醒了!咱们快抬进去,老爷还等着审他呢。兵丁乙说,是个哑巴,怎么审?说罢,把我抬起来,顺着迂回的石级,一步步地走近那扇我期待了十八个年头的石门。屋内酥油灯火通明,年轻的酋长和三位法师,像四尊雕像似的等待着我。这样的景象,多少年来,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肆虐着我的灵魂。 年轻的酋长站起来,说,把他给我立起来。两个兵丁遵命将木架立了起来。酋长走下台阶,直直地盯着我的眼晴,笑道,为什么要行刺我啊?我想回答,我不是来行刺的,我之所以要夜闯城堡,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这座城堡最理想的主人。我努力的动了动舌头,只发出了一声像要呕吐的怪音。兵丁乙替我回道,回禀老爷,他是个哑巴。酋长笑道,就这么个哑巴,会让三位法师夜夜恶梦不断?三位法师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仲巴法师说,你捆着哑巴的手,还要他回话,岂不是要女人从嘴里生出娃娃来!酋长叫人松绑。两个兵丁忙从木架上把我解了下来,然后承苯波法师之令一直搀到了四个垫席前。苯波法师道说,我知道你是阿卜剌,虽然脸上的污垢和绒毛都退走了,但指根还残存着肉蹼,所以你不该离开自己的母亲,更不该跑到这么神圣地方来。我想用手势对他说我已经在圣水中洗掉了浑身的垢痂所以我应该做这个城堡的主人了,但忽然一个姑娘疯疯癫癫地闯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十八年来,我一直和几位哥哥一样,习惯了远离爱情的岁月,即使见到了貌如天仙般的女人,也因早已死心,不敢有些许非分之想,能够心静如水。但今天我一见到这个疯姑娘,禁不住流下了鼻血,我慌忙德从皮袄内拔出一缕羊毛,塞住了两个鼻孔。那姑娘这时见到了我,仔细地端详起来,说,嗬,就这么一副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怂样,还想行刺我哥哥。说完狂妄不羁地大笑起来,酋长把她一把扯过去,低声道,闭嘴。那姑娘也环视了一下三个法师雕塑般的神色,疯狂的笑声嘎然而止,低下了头,退了出了。 苯波法师对我说道,你近日又干了不该干的蠢事,因为心中想着不该想的妄念。你明天就走吧,远远地离开悉勃沃,永远不准回来。 酋长忽然大度的笑起来,满脸的宽宏仁慈,说,我有个规矩,每当处死或驱逐一个犯人的时候,就会叫他诉说最后的心愿,而且有时候还会满足他的那个心愿,你现在就说吧。我知道你是个哑巴,你就做手势。我们都是全部落最有智慧的人,你想说的话,一定能猜出。 我现在知道我想说的话,三位法师都已经知道;即使以后想说的话,他们也许会知道。我把鼻孔中取出已被血浸透的羊毛团,换上新的,清了清嗓门,大声地说道,我、要、你、的、妹、妹! 酋长脸色骤变,忙叫人用破氆氇塞住我的嘴。等被两个兵丁把我制服了,仲巴法师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早在十八年前,我说过你长得不像高贵的人类。不要认为脱了毛,洗了垢痂,你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人。什么是人?人就是能够使用语言并理解他人语义的高贵种类。你所说的每一个词都不是人话,而且听不懂别人的劝告。即使在今天,也只能是个拔了毛的鹦鹉,一个可怜的畜牲,一个被诅咒了的怪物。 苯波法师也站了起来,听到了吗?可怜的阿卜剌。在这儿谁也不欢迎你,所以你必须得离开这儿。你制造了十几年的灾年,玷污了神泉和祭坛,搬碎了灵石内的神卵。 德邬法师仍坐在座垫上,叹了口气,说,阿卜剌啊,你本来就不属于这儿,你要知道你本来就不属于悉勃沃。你明天上路后,要向着东北方向去,你会遇到一条河,当你跨过了那条河,有人自然会告诉你真正的家在哪儿。 我被送回监狱后,喂了一碗青稞粥。然后又赛上了嘴,两个兵丁出去锁上了门。我又跌入了黑暗,而这时的黑暗使我的心渐渐暗的静了下来。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六位哥哥。记起了母亲那双黑幽幽的目光,大哥那张夸夸其谈却又极端孤独和无奈的脸,六哥额前粘稠的鸟粪。他们都现在离开了悉勃沃,我为什么还要固执地留下来呢?我使劲地闭上双眼,想小睡一会儿。时间在极其缓慢地移动,我依然毫无睡意,所有的亲人的面孔,一张又一张地交替浮现,最后忽然闪显出了酋长妹妹那张灿烂的的脸,那张让我禁不住流下鼻血的脸。这张脸,使我想到了聆听了十几年的歌声,歌声中自由漂移的云朵和羊群,无风而漫来的花香和草香,河边低旋的白色鸟群。那些鸟的翅膀上,栽满了寂寞的黄昏,在沉沉地翻动,把我带进了梦乡。在梦里,我跨过了那条遥远的河流,六头毛色洁白如雪的嫠牛,向我欢快地奔来,白色的牛毛,如雪浪般汹涌翻卷。 4 那朵浮云向西南方向飘散而去,我却反骑在黄牛脊背上被一言不发的兵丁们牵往相反的方向。我们终于走出了人群,越过那座吱呀作响的木桥,横穿过狭窄的谷底,翻过了几道树木丛生的山梁,走进了一片被丘陵环保的草甸子。还有十几个骑兵,在黄牛身后赶着我家仅有的那三十几头牛和二十几只羊,紧跟着我们。有三头牦牛背上驮着驮子。那些兵丁的背后,就是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的天际。夜色像巨幅的翻卷的黑氆氇般铺天盖地的压下来,然后有无数的星星在痛苦地挣扎。我又想起了十三岁时让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地恐惧的那个夜晚,那个我用一个孩子的声音安慰着瑟瑟发抖的母亲的夜晚。记得那个夜晚一弯下弦的残月在风中微微颤栗。而今晚的月牙却应该沉睡在西天的大地之下,尽管我一开始没有看见它,但我固执得断定黄昏时天上出现过一弯上弦的新月,因为我将要离开让母亲倍感恐惧和受尽屈辱的土地了。夏日的黑夜在寂寞的行走中被晨曦疯狂的逼向大地的尽头,我们仍然不断的跨国低矮的草坡,渡过纵横的溪流。最后非常小心地穿过了一片沼泽地,然后又涉过了一条小河,他们就扔下我和我的牛羊,掉转马头,又涉着那条小河返回去了。 这一天半的行程中,那些兵丁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吃过一口干粮或饮过一滴水,而且行走的步伐始终没有停顿,更不会回头看望。我也当然不会幸免于难,现在依旧反骑在黄牛背上,依旧反剪着双手。我看见他们渐渐地离我远去,便从牛背上翻了下来,滚到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边,磨断了皮绳,摘除口中的氆氇后,喘了几口气,爬起来跑回河边,脱掉氆氇,迫不及待地灌了几口凉水。接着钻进水里,洗着浑身的秽物和臭味,直至黄昏时分,才从水里钻出来,上岸去卸三个驮子。第一个驮子是食物,两面各驮着一牛毛袋糌粑和一皮袋干肉,这也就是我母子俩现存的所有食物。另外两个驮子都是干牛粪和衣物,而且我庆幸地发现一袋牛粪中间,有我家的陶锅,锅中用灰压着火种。 现在我来到了陌生的土地,身边的这条河肯定是悉勃珀和另一个部落的边界线。我用干肉填饱肚子后,小心地生起了火,把陶锅洗干净后,打了一锅水,搭在三块石头支起来的灶上,下了半锅干肉。牛粪的火焰虽然不高,但在黄昏时,我已煮熟了离开那片我一直让所有的人惊恐和痛苦的土地之后的第一锅肉。把它们一块又一块的捞出后,又发现自己原来毫无食欲,原来刚才吃干肉的时候,把肚子填满了,再也容纳不下其它食物了。但既然离开悉勃珀生了火,冒了烟,我必须要享用一点,不然一开始就不圆满。于是我从糌粑袋里取出木碗和木勺,舀了一勺肉汤,上面散了点糌粑,热气腾腾的喝下去。然后取出皮袄,压了火种,倒头就睡。 临睡前,我仰视着初五的夜空,祈祷道,光明的诸神啊,请让我梦见前行的方向吧,请让我从此远离孤独和耻辱……我在祈祷声中进入了梦乡,我又看见了那六头雪白色的牦牛,还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阳光灿烂的河谷。我正要纵马驰向那欢乐而明亮的世界的时候,忽然被人喊醒了。 起来!正是个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在别人的土地上,还能睡得这么香! 十几个骑兵打着火把围着我,喊我起来那个人,左手绰着长矛,有手里攥着一根粗木棍,朝我走过来。 二.罪人 5 我一口气跑了五个昼夜,早已走出了那个边鄙部落以及它所归属的邦境。跨过了一片片冰天雪地的草原,绕过了一座座贫寒而破旧的山村,来到了一条河水边。冰已冻缝了河面,我脱下皮袄,又取出马鞍下的三张毡子,轮流铺在冰上,将三匹马,一匹匹地牵了过去。这时忽然记起德邬法师的预言:越过一条大河后,就会有人告诉我真正的家在哪儿。我如今已渡过了许多河流,却仍然找不到给我指明都路的人。我满心怅惘,远眺着前面的那条山脉。过了明天,就是虎年。十八岁前,我一直是个孤独的泰让。为了摆脱孤独和泰让身份,十八岁这一年,我先把部落搅得的污浊不堪,让母亲在绝望中离开人世,又为了报答桑姆之恩,亲手杀死了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人还是个女的。桑姆为什么要倾家荡产地赎我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圆一个荒唐的梦吗?她的父母兄都在哪儿?她为什么那么的恨首领?难道仅仅是不想挖平山头吗?那个首领为什么要平掉山头?她真的下过这样的命令?那个男人为什么钻在女首领的被窝里?他既然是苏潘的父亲,就应该睡在桑姆身边。还有,他家的猪圈为什么那么的大?那么大的猪圈为什么会空着?为什么他偏偏要说那是马厩?而我自己也为什一开始就认定它是马厩?我连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既然回答不出来,为什么还要说什么与其平山头不如平人头呢?就在将那女人的脸复位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陷入了罪恶的深渊。在此之前,昏昏噩噩地倾听着桑姆的条理不清的分析,按部就班地执行着漏洞百出的
。 半年前我被戎隆部落的巡逻队打晕,到了第二天我才昏昏地苏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发现被捆在一根拴马桩上。那是一间简陋的马厩,共有三根木桩。从屋顶仅有的一眼小洞中,投下一束白生生的阳光,落在了中间的那根木桩上。它的两边,缄默着我和一匹马。光柱里游动着无数细小的纤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臭气。穿过腐烂的气味,听到一男一女在门外争吵。那女的要进马厩看俘虏,那男的和她争执了一阵子,最后作了让步。木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一男一女站在在门口,几只苍蝇从他俩的肩膀飞了出去。那女人远远地看着我的脸,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那男的冷笑了一下,转过身,离开了。但没有过多久,那女的又把他喊回来。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徐徐移向胸部,然后继续下滑,停在了一双赤脚上。我的双脚插在被马尿泡地湿润松软的泥土和马粪中。她走了过来,想解开缠在我身上的牛毛绳。他警惕地跟了上来,伸出右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愤怒地打掉了肩膀上的手,转过身,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汉子反而变得拘束起来,解释道,除了首领,谁也没有权利解开他的绳子。 女人说,如果我把他解脱了,首领会怎么样呢? 男人笑道,我想首领已开始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会让我要替他绑在这里。如果我受不了这种侮辱,才会把你供出来。 胡说八道!女人喝断了他的话。 我没有胡说,你今天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而在这儿胡话连篇。 好了好了,我想问他几句话,这不会惹怒了那个老太婆吧? 汉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我们走吧,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对他的命运这么感兴趣,我不过是让你看一眼,满足你的好奇心罢了。这个人不需要你来关心,他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那个老太婆刚刚让儿子当上首领,心就贪得像个无底洞。今早已经从你们手中收走了三十五头牛和二十四只羊,一根羊毛都没有奖赏给你们,还想把这个人一口就断定是入侵者,当成战俘卖作奴隶。也许他还是个本国百姓呢。 那你就问吧,反正他是个哑巴。什么也甭想问出来。 哑巴?他竟然是哑巴?这里面一定有鬼! 男人忽然显出一脸的惊慌,用颤抖的声音求道,我求你了,你给我出去。我要关门了。 女人笑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请求。出去了,门也给带上了,落了锁。 等那束光柱离开马桩斜射在马匹马的右肩上时,刚才的汉子又打开了木门,把马给牵了出去,再锁上了门。现在马厩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连那个畜牲也在门外享受着明媚的阳光。这几日没完没了的囚禁和捆绑,使我倒还念起那个离群索居的泰让生活,那些在牛粪里弄昆虫的日子,草丛中数蚂蚁的日子,河水边捡卵石的日子。那是多么的自由,可以观赏一朵朵浮云飘过蓝汪汪的天空,清澈的河水流过鱼鳞和五颜六色的卵石。在昨天晚上,我被他们当作入侵者绑缚的时候,我就已感受到了莫名的后悔和恐惧,禁不住怀念起那些寂寞而宁静的时光,那些孤独而自由的时光,那些放弃语言的时光。于是就暗自决定,如果得不到自由,我就继续禁语。黄昏时分,那个汉子又把马牵回来,拴在原来的那根马桩上,然后从还里掏出一个皮囊哥给我喂着牛奶,说道,喝一点牛奶,就有精神了。你想尿就尿吧,这是马厩,我不会怪你,但可不准拉屎啊,因为人的大粪和马粪太不一样了。你就忍一忍吧,熬过了今夜,明天就可以出去啦——你瞧我,又在跟哑巴啰嗦。说完,出门上了锁。别看他刚才在那女人面前显得那么的冷漠,也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 6 那个汉子说得一点也没有错,第二天中午,我给人接了出去,是昨天吵着要给我松绑的那个女人。她是个年轻的姑娘,昨天我始终没有打量她的容貌,现在用心地去看,长得颇有姿色。她解开绳子前,说,是我用三只羊,把你从这个猪圈里赎出去的,你今后不能以怨报德,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原来这是猪圈,怪不得这般的阴暗潮湿,臭气薰天。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一边给我解绳,一边说,真是个奇怪的哑巴,能听懂我的话。 我们走出了猪圈,进入了耀眼的阳光。阳光里趴着低矮的破败不堪的石墙,那姑娘拉开了石墙的木门。我跟在她身后,在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扫视着这个宁静的院落。看见一间简陋的石屋前,拴着昨天呆在我身边的那匹马。还有昨天的那个男人,用左手捋着黑亮的马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目光里充满着忧郁,酷似悉勃沃年轻酋长的那双眸子,忧郁里沉淀着痛苦和仇恨。我急忙转过脸去,快步跟上新主人。我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是十八年来唯一主动接近我的人。在此之前,不管是对我怀有同情的悉勃沃德邬法师,还是血管里流淌着同一种血液的母亲和六位哥哥,没有一个人不希望我从他们的视野永远地消失。而他竟然舍得花掉三只羊,要我跟着她。这时我浮想联翩,抑制不住一种对自己命运重新作出预测的冲动,正如多年来无力放弃用卵石来计算天上的巨鸟形浮云的嗜好。如果没有昨天的那个决定,我一定会同她开口说话的。 我们下了土丘,沿着田埂,走向另一座山丘。山丘在远远的白云下,土坡上错落着许多石头房子,在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堆堆垃圾。夏日的阳光无边无际,田陌纵横,一道道青稞和芜青,暧暧阡阡,时而飘来劳作的歌声,荡起一片片绿色的麦浪。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目睹到如此广袤的农田。 悉勃沃的河谷中,我们也年年刀耕火种,收获着微薄的青稞与芜青,仍然免除不了长年的饥馑。而更多的土地留作草场和猎场,一面维持牲畜和狩猎,一面与其它部落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战争。一路上有许多天地里拔草的男女,不时地抬头张望着我们主仆二人。然后或埋头继续着劳作,或者好奇地搭话。 桑姆,你领的是谁啊。 我的男人。 你的男人?那里找到的? 刚从首领手中用三只肥羊赎来的。 原来是个卑贱的俘虏。部落里有这么多的好男人都在为你神魂颠倒,你为什么偏偏要招赘一个俘虏? 地里有那么多的野草想疯狂地生长起来,你为什么偏偏要侍弄那些脆弱的庄稼?桑姆反问道。 说的也是。那人承认自己理屈,又埋下头默默地拔着杂草。 但过了几步,又会有人问同样的问题,桑姆以同样的话回敬着他们。其中也有不满意桑姆的答案的,把话锋一转,继续质问,你家的猪都叫瘟疫死光了,现在把仅有的三只羊换成了这么个奴隶。你家今年就不吃肉了? 不吃了。 天哪,不吃肉,怎么熬过漫长的冬天和春天啊!你该不是不想活了吧?对了,忘记问了,这个人叫啥? 我不知道,他是个哑巴,想问也问不出来。 用一个哑巴讹了你的三只大肥羊,首领他妈也不是太黑心了吗? 是啊,她确实够黑心的。听说明年要我们都搬到山下,然后把那山头被挖平了。桑姆的嗓音里充满着无奈。 那个问话的是个女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芜青地里的杂草,先是发呆,再是咬牙切齿地诅咒起来。而这时候的我,发现鼻子不可遏制地酸痛起来,如果没有二十多天前发过的毒誓,一定会叫眼泪流出来;如果没有昨天暗自做出的决定,一定会开口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她。这时候我俩走到了山丘下,与一个背水的女人相遇,她求桑姆道,桑姆啊,让你的奴隶替我背这桶水好吗? 桑姆不高兴了,怒道,谁说他是奴隶?人家是我用三只肥羊赎来的男人。 那女人惊奇道,三只肥羊?这不是你全部的家当吗?怎么非要倾家荡产地招赘一个哑巴不可? 桑姆不高兴了,反驳道,但他能听懂我说的话。你能找到第二个能听懂语言的哑巴吗?要是找到了,我就给你数三百只肥羊。 那女人开始做开了妥协,说,一个哑巴能听懂你的话,这太神奇了! 桑姆脸上抑制不住得意的神情,说,这山确实有些高,我帮你背一段路。 他叫粟潘,是我三年前生养的。桑姆一进屋指着一个男孩说。我扫视了一遍家徒四壁的石屋,点了点头。桑姆的家比起对面土丘上的那个孤独的男人还要寒碜破落,那个叫粟潘的男孩轻一脚重一脚地绕着三刻灶石跑起来,灶石上的陶锅锅底剩着半碗多的糊糊。桑姆叫我往锅里添了水后生火,她从隔壁的茅棚找来一件灰色的氆氇袍和一双旧靴子,叫我穿上。她说,夏日里本来人人不用穿鞋,但你却长了一双鸟爪,不遮一遮让我怎么去见人?说完她拿着木盆从茅棚里盛来了糌粑,再从灶石旁的柳条篓子里抓了三把捣碎的干元根撒进锅里。锅里的水冒开了白汽,咝咝地响起来。等元根汤滚得沸腾起来,桑姆又从篓子里的元根粉末中搜出三个亮晶晶的石头,在石臼里捣碎后,洒在了锅里。看着我不解的神情说,这是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个叫盐的食物,木然地点了点头。 黄昏的时候,我们就着糌粑,喝着一碗又一晚的元根汤。我第一次吃盐,满口是又苦又涩的咸味,感到舌头都快要烂了。桑姆母子喝得满脸脸红扑扑的,往嘴里不停的撒着糌粑。粟潘吃饱喝足后,钻进墙角的破皮袄里拉起了鼾声。桑姆却忽然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忘了最关键的事情!她是个喜欢一惊一咋的女人,看不出实际年龄。如果没有粟潘,我还认为比我小呢,当然有了粟潘,也不见得比我大。桑姆忽然别出心裁,让我提起氆氇下摆,直至推到腰上,忽然又大声地骂道,恬不知耻的东西,还亮着干什么?放下来!又悻悻然自语道,什么天神之子,和普通人的一模一样!然后拉着我的手,让我从一个泰让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俘虏变成了一名丈夫。此后的日子里,她的激情与日俱增,让我一次又一次的进入她的身体,在温暖的绿色的风里飞翔起来,浑身的血液融进了水,融进了水中的鱼和鳞,水边的阳光灿烂而疯狂,不断渗入花蕊。她是个热情澎湃的女人,忽而嘎嘎大笑,忽而急促地喊我使劲,常常会吵醒了小粟潘。小粟潘一醒就惊哭不止,桑姆上气不接下气地边骂他闭嘴边骂我快点。 这些都是半年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恍若隔世。 7 后来桑姆说,我把首领母子和两名卫兵的脖子拧断后,再复位过来,到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还认为是作恶多端,叫百姓给咒死了呢。她还说,如果我下山时脱了鞋,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全部落的人会知道我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会感激我,敬佩我,最后真正地接纳我,让我和桑姆在别人的笑声中过着快活的日子,生下满石室的小泰让。这些话本来就矛盾迭出,既要让人们认为他们是给咒死的,又要人们明白我是凶手。人们明明知道他们是叫我杀死的,还会帮我说是被他们所咒死的。如果邦国酋长派人调查,他们还能坚持谎言吗?那时,每说一句话,都要发誓的,难道所有的人都是畜牲般不敬畏上天、践踏誓言的人?母亲曾对我说过,只要三十颗牙之间漏出了风,它就会飘到别人的耳朵里。这么简单的道理,桑姆一定知道。我在踹开门的那瞬间,恍然大悟到桑姆什么道理都清楚,但我只能杀了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于是放弃了净脚回桑姆房屋的叮嘱,骑着马,向苏毗腹地跑了五个昼夜。桑姆或其他想抓我的人,都不会猜测到我会向腹地进发,只会向边境外的其他小国要人。 下午,我终于走到了高高的山脉下。山下有一户牧人,我决定到他家去借宿。我自从离开戎隆部落之后,不管是见到牧人的帐篷,还是农夫的山村,都远远的绕过去。现在,我相信已经脱离了危险,就决定进帐篷借宿。我靠进帐篷时,门口的牧敖疯狂地吠起来。一个女人迎了出来,呆呆的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下了马,推出满脸笑问,让我在你家住一晚行吗?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帐篷。我兀然地站立在门口,牧敖吠得更加愤怒起来。又出来了一个女孩,大概有十三四岁,手里端着一只碗清水,喝了一口,喷了我一脸。我知道是在祛悔,站在原地没有动。那女孩进帐后,又用干牛粪饼端来了火,放在地上。我把长矛插在地上,拴上三匹马,跟着她进帐。 帐篷里只有那女人和姑娘俩,也不请我坐。女人的脸上看不出年龄,大概是四十到六十之间,细细观察,和这个女孩有些相像。我问,我的马背上有褡裢,可以搬进来吗?女人念了一句咒语,姑娘说,妈妈说让我帮着你搬。等我俩出帐,看见三个骑马的人,把几十头牛赶了过来,太阳像一面红色的鼓,在薄冰般的西方天际微微颤栗。他们推着长长的影子,渐渐靠近,是一个老头子和一对男女青年。 老头子很健谈好客,一面劝我喝肉汤,啃骨头,一面问些外面的情形。我谨慎的回答道,自新女王即位后,国内一片祥和,早已没有了战争,年年风调雨顺。世界像上弦的月儿般与日圆满吉祥。老太婆忽然幽幽地说开了话:象雄人也就不想打了?她是对着我问的,我被一时语塞,咽了一口唾沫,敷衍道,不知道,反正人人都说新女王不想要战争。老女人说,我家是因为想逃避兵役,来到这儿已经十几年了。老头子补充道,十三年。老头子又说,老女王也不爱战争,但世界上只要存在象雄,永远就不会有和平。 我嘀咕道,可恶的象雄! 我本来想用来讨好的话,不但没有引起任何共鸣,反而招来了全家人指责。他们都说,象雄不仅有冈仁波切圣山,而且有最具智慧的法师和最伟大的真理以及记载真理的文字。原来他们的观点与其他苏毗人不同,没有大国百姓的自大狂,许多语言反像悉勃沃的仲巴法师。我在他们对敌人的赞美声中,倍感自己的堕落。桑姆让我杀谁就杀谁,为了讨好人,随口乱骂远在千里之外的象雄国。这时,老女人又冷冷质问道,原来你没有信仰,还配做高贵的人类吗?我当然没有信仰,没有离开悉勃沃之前,被隔离在信仰和人类之外;离开了悉勃沃后,就为了报恩,一直忙着做爱和杀人。想到这儿,低下头去,说,曾经有个智慧的法师,说我不配做高贵的人类。 老女人叹道,可怜的人,造孽啊,造孽!然后又说,我刚才想招你作大女儿的丈夫,但大女儿说,你是个忙着回家的人,想必你家里有女人和孩子在等着你。 我惊道,这位姑娘咋知道我急着回家的?你能指明我回家的路吗?我的家究竟在哪儿?那姑娘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怎么知道你的家在哪儿?我只知道你的家不在这里。老女人说,对,不在这里。老头子也附和道,不在这里!我叹道,你们说得对,我的家肯定不在这里。我是个没有信仰的找不到家的幽灵。老女人说,你不是幽灵。你明天继续向东吧,翻过那座山,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眼睛里充满着欲望。 老头子说,我们过年吧。 8 数日前,我和桑姆极尽折腾的日子里,远眺着时间和候鸟掠过秋日的田地,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浑身的血管里蔓延,随着寒风逼近,我将要不断地进入罪恶的深渊。我们和其他村人一样,收完青稞后,过了一个月,又拔了地里的元根,一背斗一背斗地背进山上的村落。除了一部分大的块根藏进窖里,剩下的都晒在低矮的架杆上。这个叫戎隆的部落,由二十几个半农半牧的山村构成,别看开有大片的农田,细细分起来,每家每户所拥有的收成极其有限,勉强能够维持到明年秋天。但他们总会用夸张丰收的果实中感受着无法抑制的喜悦,然后用这种喜悦讴歌着天神、大地和爱情,唱得如痴如醉,如梦如狂。劳作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做爱的时候,都沉迷在这种狂热的歌声之中。但桑姆从这个秋天开始,不断陷入了孤寂和失落。全部落的人都远远的躲避着我们,当我们无言地走过田埂的时候,穿过村子时候,他们总是断了口中的歌声,听下手中的活儿,默默地背过身去。我总是能捕捉到一双双眼神,目光里充满着悉勃沃人般的厌恶和仇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仇恨深入了冬天。用桑姆的话说,戎隆人无法接受一个奴隶被全部落最漂亮的女人解放为她的丈夫的事实。 我说,你当时不是说自成为你的男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从一个奴隶变成了一名苏毗国的国民了吗?从此不再是失去了自由的贱种了吗?我就因为对你的话深信不疑,才开口和你说话的。可现在你看看,这里所有的人,都这么的厌恶我。从骨子里认为,我仍然是个奴隶。 你说错了,是你自己从骨子里认为,是个永远的奴隶。 你是个奴隶。合该受那个傻子的使役,平掉山头。她又补了一句,满眼的鄙夷。 平山头不如平人头。我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就话。 我平人头的那个晚上,落着一层雪,虽然没有月亮,夜色不是太黑。翻过首领家低矮的石墙时,院子里的那条狗疯狂地吠叫起来。桑姆说过,我不用管狗,那畜牲有灵性,一闻到我身上的杀气,就不敢靠近。这事确实让她给说准了,狗忽然贴着石墙声音从凶猛变得渐渐凄惨和嘶哑,最后呜咽下去。但它的吠叫惊动了两个卫兵,这时绰着长矛从厢房冲了出来。我因手无寸铁,转身就跑,脚下一打滑,栽了个跟头,满嘴是雪。两个卫兵突然犯开了致命的错误,喊了声捉贼,扔掉长矛,赤手空拳地赴了过来。我们在地上厮打了一阵子,其中的一个已瘫软下去断了气,我再用双手钳住另一个人的头,使劲一拧,同着一种骨头的磨擦声,脸就转在了背面。这时屋子里已经点燃了两盏酥油灯,待我一脚踹开门,看见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抱作一团,瑟瑟发抖。这女人肯定是那个要百姓铲平山头的妖婆,此前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她并不像桑姆所形容的那样又老又丑满脸横肉,而是那种最具风韵的少妇,颇有姿色。她愤怒的骂道,你这个下贱而龌龊的奴隶,知道自己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孽吗?还不快跪下来请罪?我没有接她的话,对着头埋在她的双乳间抽搐不已男人脊背喊道,把脸转过来! 原来他是那间猪圈的主人,女首领的巡视员,桑姆家粟潘的父亲。我把牙齿咬得咯咯的响,说,你不想死的话,找一块破氆氇塞进自己的嘴里去。待他乖乖地照办后,我有命令他把那女人枕头下的氆氇撕成一缕缕的长条,把自己双脚的膝盖以下牢牢地捆在一起。用右手抓住她的后脑勺,左手捏紧下巴,死死箍住女首领的头:你知道自己将会怎样死去吗?她答非所问,你可不能杀我,是我叫人把你赎成自由人的。我不会杀你,你是叫全部落的人给咒死的。说完,把脖子拧断,脸已转向了身后。松手后看见那男人已将自己的双脚死死绑在一起,我又从氆氇上撕下几缕,把他的双手反剪了,再把手捆在脚上,提起来扔回卧榻:你半年前的那一皮囊牛奶,救下了当时的我,也救下了今天的你。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首领在那里?他晃着头,鼻孔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将他嘴里的氆氇一把扯出。他不在这里,不然早就哭出来了。那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敢发誓说你不知道吗?我不会发誓,他忽然冷静下来了,你杀了我吧。我不会杀你,外婆说话算数,你不想说就算了。说完,又把氆氇塞回他的嘴里,往身上盖了一件皮袄,再把那死女人的头拧回来还原了。跑出院子里,把那两个尸体的头也一一复位后,从马厩里牵出三匹马,上了鞍。再从库房里装了两褡裢的肉干、糌粑和酥油,搭在两匹黑马上,用绳子捆牢。然后从两把长矛中拣起卫队长的那支,骑上那匹白马,牵着另外两匹,出了大门。走在迂回的山路上,又听见那条后从脑后吠起来。 9 我正在从高高的山巅走下来。今天是虎年正月初八,是我进入十九岁后的第八天。我差点把整个悉勃沃毁灭于灾难,冷漠地把母亲推进失望的深渊,为了报答桑姆的救命之恩身边,杀死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整个羊年,像梦魇,像呓语。这都是为什么?为了欲望,为了梦中的那六头白毛牛。帐篷里老太婆的话,仍然在耳畔回绕。如果我不想入主酋长的宫殿,怎么会玷污圣地和夜闯石门呢?怎么会叫母亲无奈地死去呢?怎么会叫部族驱逐出境呢?我忽然想自己多年的嗜好,在牛粪里弄昆虫,在草丛里数蚂蚁,在河边排列卵石,这都源自一种欲念,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强烈的征服欲。我一面徐徐下山,一面扪心自问,我能从灵魂深处清除这些欲念吗?回答很简单,不能。因为不知道人为什么不准有欲望,桑姆为什么不准要快活?我不能回答,也不求找到答案,不想要快活的桑姆,根本不是女人。既然我的家不在他家的帐篷里,那么我的梦也不会与他们相同。 他们所说的长篇大论中,我只会带走一句:翻过那座山,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一切。 走了整整一天的山路,终于下到了山麓。我忽然发现自己手指间的肉蹼已脱得一干二净。也许离那个指路的人已经很近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因为从来没有六头洁白的牦牛在等待我,那仅仅是个梦。也许,同桑姆做爱的事情,杀死首领的事情,都是梦。也许,广袤肥沃的田地和饥饿的石头房子,仅仅是同一个梦的前后两端。只有我发过的誓言,孤独的灵魂,禁语的岁月,渴望的眼晴,仍然是真实的。 我忽然想起了在林梢低翔的灰色鸟群,顿感到脚下的路,永远是真实的。 我脚趾间的鸟蹼也是真实的。 三.碗底的月亮 10 他叫达桑,是虎狮之意,我们都叫他达桑老爷。他有苏毗女王的木牌和象雄王的松耳石,走遍雪域,畅通无阻。他的商队共有一百八十六个驮子和三十三名伙计,是雪域最庞大的私人驮队,不管是小国酋长,还是苏毗和象雄般的大国君主,都需要他的驮队。在四月料峭的春寒中,我们从琼钦向北,踩着松软的土地,穿过一座座村庄,跨过一片片草原,将盐卖给城堡里的酋长,青稞卖给草地深处的牧人,皮子和牲畜卖给半农半牧的村舍。空气一天比一天变得温暖和粘稠,五月中旬,我们曲折绕进了伟大的沃唐城。 在一个多月的行程中,我跟着达桑老爷学会了捆弓射箭、投掷标枪和与人搏斗的技能。达桑老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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