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班,电影学院的骄傲(上)

78班,电影学院的骄傲(上) 78班,电影学院的骄傲(上) 一万八千名考生 王志: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搞电影教育? 郑国恩:电影学院，筹备是55年，56年我们招生。 王志:56年建了，文革怎么又停了呢? 郑国恩:文革中电影学院属于黑窝，是“培养修正王义苗子”的。但是文革之后，电影学院是第一批恢复招生的院校之一，文革后招的第一批学生就是78班。 王志:恢复高考以后，其他的学院都有77级，78级，电影学院为什么只有78级，没有77级? 郑国恩:77级招工农兵学员，没有对社会开放。78年第二个春天来了，电影学院开始步入正轨，面向社会招生，教员思想解放了，眼睛也豁然开朗。 王志:78年招生的时候，跟所有的高校一块儿招生的吗?预料到有那么多人报电影学院吗? 郑国恩:肯定是预料到的，多少年没有招生，社会上有相当一部分人要考高等院校，其中包括电影学院，而我们又先期招生，生源比其他学校多的多。 王志:为什么会对电影学院那么感兴趣?我有一个数字，当年录取153名，但是报名的有一万名。 张会军:我知道报了一万八。 王志:为什么? 张会军:是少年时代的一种梦想，搬一把椅子到场院，银幕正反两边都能看电影，这是一种享受。电影永远是个梦，很多人就抱着梦想来，因为喜欢电影来考这个学校，就是想实现自己的梦。没有那种想成名想挣钱什么的，非常简单。 王志:你们当时的标准是什么，招什么样的学生? 郑国恩:首先应该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或同等学历。年龄的限制极端严格。 王志:当时考什么? 郑国恩:参加学院的三门正规考试。一是问答，文艺常识、摄影常识另外是画画，素描，或者是临时创作;然后影片分析。 张会军:文科的作文题目是《我站在金水桥上》。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考生就站起来了，老师我没去过金水桥，老师说你没去过，你就别写了。 王志:那这样的学生能录取吗? 张会军:录了。 王志:那我觉得奇怪，153个学员，怎么从18000多个里面挑出来，你现在是院长，你能说得出标准吗，怎么选的? 张会军:先要考专业，我们电影学院有一套系统，由各个系的教授，规定一些题目，比如分析一张西方的油画，分析它的背景，立意，主要分析技巧，它的构图、光线、色彩，看你具备不具备学摄影专业的基本素质。表演系有朗诵、唱歌、跳舞，有一些规定动作。在规定动作当中看你的反应能力，表达能力，你对问题有没有独特的见解和看法。我们学校考试很关注学生个性化的思维方式，不喜欢随大流的。 王志:电影学院自己能够自主吗，电影学院的老师自己能定这个标准吗? 张会军:可以，有打分的。我当年考摄影系的时候，一个考场七八个老师，每人一张纸，都有记录，问的同样问题，或者你一个问题没有答完，马上第二个问题就上来了，看你 的反应能力，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还有一些东西是反复问你，判断你说话的真实性。 王志:现在我看，当年选你们的标准像个谜一样，老师到底根据什么去挑? 张会军:经验、感觉、判断。 郑国恩:造型，学生对形的感觉怎么样，光线，色彩，他能不能分辨出来，能不能表达出来，有造型的基础和概念，学摄影就没问题。另外是电影常识，这是一个基础。第三是影片分析，能不能看出一个作品表现什么和怎么表现的。 王志:那老师都凭自己的主观标准去挑选的时候，不会影响公正性吗? 张会军:不会。当你一件事儿做了很长时间，你就会对这个人物对这个事件有正常的判断，你就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或者什么人我可以培养出来。这就是当老师的感受和经验的积累。当时考摄影系，很多人拿的照片是非常好的，我看完以后非常汗颜，说人家拍那么棒，像我们拍普普通通的照片行吗。可是老师一间两问这照片不是他拍的，能问出来。你说说你这个照片怎么拍的。 张艺谋为什么特别 王志:17岁的刘苗苗是怎么样选上来的? 张会军:17岁的刘苗苗把《红楼梦》的人物分析得一清二楚。文革后，有谁把《红楼梦》能分析得那么透彻，有自己的看法。 王志:您说年龄限制严格，张艺谋当时已经超龄了，据说他不是最大年龄的? 郑国恩:在这个年级他不是最大的。 王志:张艺谋为什么特别呢? 郑国恩:张艺谋有很多特别，他特别热爱电影，热爱摄影，为搞摄影他卖血买照相机。 王志:就是凭这个招过来的吗? 郑国恩:一般超龄的人一看招生简章基本上就不来报了，他敢花路费拼命来报这恐怕是条件之一。他在考电影学院之前确实在摄影上已经达到了相当水平，他拿一大堆相册给我们看，拍得特别好，很专业化，水平很高的。 张会军:张艺谋的几大本作品我见到过，当时都认为他是非常专业的，花卉一本，风光一本，人物一本，个人创作一本，带有创意，非常棒。学校觉得这是一个人才。当年进来不只张艺谋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个人部一块进来，专业都不错。 王志:怎么体现专业，好在哪儿? 郑国恩:光线、构图、画面，要表现的主体特别明显，特别鲜明，画面主次分明。要告诉你的信息一下可以拍出来，而且拍得很美，很多。 王志:但是规定在那儿，年龄摆在那儿，就不合乎规格了。 郑国恩:他不合乎规格也敢来，来了也没给他报，他再三来。我苦口婆心地说服他，你报也报不上，我们没办法给你报，我们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王志:他的态度呢? 郑国恩:他的态度挺诚恳的，就是坚决要学，我岁数大一点，但是我绝对能够把摄影学好，我一定能够在摄影上学出成就来。 王志:说动你了吗? 郑国恩:我特别感动，但是我不能给他报，我没有权利破例。我甚至都跟他说过可以介绍他到新影去，那儿缺少剧照员，他去了就能够录用，后来我说通学校出证明，说他具备水平。但他还是要报，没报上。 王志:为什么一定要上电影学院，直接参加工作不是更好吗? 郑国恩:是啊，但是他要搞电影，他说我要搞电影，我特别热爱电影。 王志:进了电影厂，还怕不能搞电影吗? 郑国恩:那不一定，电影厂有很多职业，如果你搞剧照，这是一个专门的职业，一般不能改行。 王志:我进去搞导演，我摄像一下，我搞摄像，搞导演，不是很好吗? 郑国恩:现在很频繁，那时候绝无仅有，很少有大改行的，摄影搞导演的有，极少，导演改摄影的，根本不可能，因为摄影有技术那一关，特别是掌握机器，懂得技术，懂得胶片。这个是绝对的。 王志:那后来张艺谋怎么进来的? 郑国恩:他找了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镇，黄镇写了条子，希望电影学院考虑破格吸 收他。我作为主任教员，是副系主任，又专门搞教学的，自然首当其冲处理这个问题，我们摄影系一个口号，就是顶住。 王志:最后怎么没顶住呢? 郑国恩:我们反复接触张艺谋，他报名的成绩够专业水平，真是不错。我们还考察了黄镇跟他什么关系，一了解，他不认识黄镇，黄镇也根本不认识他，他就冒昧地找黄镇去了。黄镇是个艺术家，他懂得艺术，也懂得艺术人才，我们觉得这个老同志是出于爱才的心理。 王志:那你们的标准破了吗? 郑国恩:破了，我们也觉得是才，同时我们也觉得年龄的限制不合理。张艺谋是作为试读生进来的，就是让他跟班学习，考试的时候他都考，各门都及格两年以后转正式生，有一门不及格，那你走人。 王志:顺利转正了吗? 郑国恩:顺利转正了。他各方面部很低调，但很稳健，各门功课都学得很扎实。图片摄影基础课，他是专业水平，所有的作业，包括最基础的作业，没有一个他落下，做得非常认真，学习态度也特别好，在班里，大家都管他叫老大哥，为人也特别好。 王志:转正以后他有什么反映呢? 郑国恩:他高兴极了，如愿以偿了。他人学比别人早两天，然后别人来他接，表现非常好。图片课他很认真，专业课是我指导，我们要做三个作业，实景，布景、外景。我看过他做作业，在一个景里必须做几个效果，日景、夜景、有光、无光。 王志:当时他是最优秀的吗? 郑国凰不显露，但看的出来他学的东西特别踏实，他的作业分数打得比较高。 王志:张艺谋年龄摆在那，他的东西也摆在那，他是戴着光环进来的。 张会军:我们当时觉得张艺谋没有光环，我当班长，觉得张艺谋不但没有光环反而有压力。他年龄大，理解、感受的方式跟年轻学生不一样。专业好是没问题，但在化学，物理、光学、电学这些课程，张艺谋还是有压力。 王志:是一个刻苦的学生吗? 张会军:张艺谋很刻苦，我跟他头对头住了四年，他睡觉很晚，看很多书，记很多笔记。平常说话很少，但他的作业都是最好的，很有想法。他拍作业非常用心，别人很快就把作业拿出来了，他会反复思考、判断和论证，他写的东西都非常公正，非常严谨。 王志:我听说那个时候作为招生的老师来说权利很大，侯咏已经漏考了，您让他考了。 郑国恩:不是我让他考的。我们有一个教员到西安招生，考完绘画和口试答卷这两门了，第三门是影片分析，到电影公司去借影片。侯咏的母亲是管理员，她说我的孩子要考电影学院，教员说，晚了，已经考完两门了。她急得不行，后来她说你能不能耽误点时间，到我家看看我孩子的画，不考没关系。我们的教员就去了，一看，画得确实不错，因为是美院 附中毕业，基本功特别好。根据我们几十年的经验，搞摄影最好是有造型基础，有造型基础的可塑性比较强。请示了学院后，让侯咏参加影片分析考试，考的相当好，影片分析相当有水平，又补考了那两门。 王志:你们当时不走关系吗，不徇私情吗? 郑国恩:没有。我们的教员完全出于公心，不想让有造型基础的人漏掉学习机会。 王志:顾长卫呢? 张会军:顾长卫和侯咏画画特别好，完全可以考美术系。摄影系老师在西安招生时动员他们考摄影系，摄影系也希望招画画特好的。 王志:那画画跟摄影是一回事儿吗? 张会军:从严格意义说是两码事儿，但是懂得绘画的反差、色彩、光线、明暗，对摄影创作、营造画面有很大帮助。所以摄影系很多老师希望，学美术的人能够上摄影系。现在的摄影系招生还要考画画，希望具备这方面的基础。 王志:当时他的表现突出吗? 张会军:长卫和侯咏画画在我门班非常棒。他们在宿舍的墙上画了很多，素描也画得非常好。长卫和侯咏跟张艺谋一样不太爱说话，这可能是关中人的性格特点，但是在讨论问题时参与非常强。 最大的28岁，最小的17岁 王志:你还记不记得开学典礼同学聚到一起的情形?是你所想象的吗?这拨人就是我的同学，这个地方是未来艺术家的摇篮。 张会军:没有想象。在食堂坐着马扎开学典礼。放的第一个影片是朝鲜电影《扎根大地》。 王志:开学典礼放影片?这可能是电影学院的特色吧。 张会军:对。典礼后放片子。现在回过头来看，放那个片子有点意思。《扎根大地》，就是说你得扎到这个专业里面，扎到这个国家里面，你得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专业做点事儿。 王志:当时那么多人考电影学院，一百多个，你们作为老师压力大吗? 郑国恩:压力并不是很大，我觉得更好教。他们学习绝对如饥似渴，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识都学了，所以我们给他们抛任何知识都是如饥似渴地接受，而我们又累积了那些经验。我教78班不困难，一个是我有实践，一个是我到苏联进修了两年，我在苏联研究了两个专题，后来出了两本书，我上课的时候都融进去了。 王志:但是同样是这批老师，后来的学生为什么没有特征那么明显? 张会军:有很多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要好好学习，要振兴中华，后来就特别浮躁了，学习目的不是特别明确了，外界的诱惑也多。 王志:当年你们走出这个学校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能够那么做呢，当时的条件，我觉得也并不具备让你们开拓一个事业的机会。那我们就应该从上学开始说起，你现在所有数得出名字的，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刘苗苗，等等等等吧。 张会军:78班有60,是在社会上闯荡了一段时间，插队，当兵、工人，农民、邮递员、搬运工，各种各样的行业都有，40,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最大的28岁，最小的17岁，年龄跨度相差11年。 王志:很多人觉得他们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因为他们有过实践的经验，下放过，在农村待过，有生活的积累。 郑国恩: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78届，包括77届，现在不管哪个行业，都是中流砥柱，他们的实践，社会经历起了作用。 王志:到底是你们老师教的好，还是他们学得好? 郑国恩:艺术不是教出来的，艺术是可以学出来的。学生必须具备艺术素质，就是有天分。张艺谋叫他搞纯技术不如他搞艺术好，侯咏、张黎、顾长卫学摄影具备天分。 王志:他们刻苦吗? 郑国恩:特别刻苦，让我十分感动。我们摄影系的学生班班都刻苦，这一班尤其突出。 王志:怎么刻苦呢? 郑国恩:他们爱争论，这个班。看完电影，听老师讲课，争论得特别厉害，从课堂到宿舍，到饭厅，有时候部急了。很少有人瞎逛，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教室。因为他们刻苦到不守规矩，学校硬性的规定11点拉闸限电，教员撵他们去休息。 张会军:看完片子，我们回去要讨论，一宿不睡觉。那会儿生活特别 贫乏，没有其它地方去，一个凉馒头，一点咸菜，卷点莫合烟，就开始聊，聊通宵，互相之间还要争论，他的看法，我的看法，系和系之间还有不同的看法，讨论。我们叫侃大山。 王志:用现在的大学校园做参照，除了学习以外，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他们那个时候没有? 郑国恩:形式不一样，现在是社团的方式，他们那时候以班为单位就是争论，甚至打开班的界限，派代表跟别人争论。 张会军:大家不进城，在学校里看书，看电影，在宿舍讨论，争得面红耳赤。 王志:有用吗?从你们的成长来说。 张会军:有用，这是海聊，什么都聊。你只要参与你就会倾听，你在边上你就会受到感染，这个同学说的十句话里，有一句对你有用你都是学习，这是课堂以外的另一种补充形式。 王志:但是年龄也不小了，谈个恋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郑国恩:我们班里有三个女生和本班的同学恋过爱，还有些小小的冲突，但部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看到他们争论学习的热劲。 王志:那业余时间干什么呢? 郑国恩:学习、争论，他们问题特别多，抓住老师就不放，各个方面部问。系里给每个人发一台照相机，胶卷是固定的，用来完成作业，但是每个人拍出来的东西远远超过数量。 王志:你们当时培养他们的目标是什么，要把他们培养成什么样的人? 郑国恩:任何一个专业教员都希望学生超过自己，能够成功。招生时选学生要有把握能够成才，教学中要想办法让你成才。 王志:但是当时我听说，物质生活还是比较艰苦，没有受影响吗? 郑国恩:你想想，张艺谋他要卖血买照相机，老用钱去洗照片，他有多少钱花到生活上?不会因为生活条件苦就不好好学习。我倒听说他们因为没钱坐车画假月票的事。 王志:画的票看不出来吗? 郑国恩:画得像，不但美术系的学生画得像，我们摄影系的学生画得都像，顾长卫这小子会画，挺会蒙混过关的。 王志:但是你们怎么看待这种事? 郑国恩:当然不好，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进城不是去玩，无非想多看一场电影，电影票不容易买，肯定钱不够了，钱要够他也不会省那么点钱。 张会军:进一趟城，从朱辛庄坐车到德胜门要三毛五，这三毛五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王志:多重要啊? 张会军:一个月的生活费最低的七块钱，高的能到二十几块钱，三毛五对一个学生来说能吃两个非常好的菜。 王志:大家很多场合都提到看电影，看电影成为你们受教育很重要的方式。 张会军:是，我们上课的主要内容就是看大量不同国家的电影。 王志:看电影到底对他们的成长有什么样的影响? 郑国恩:我们主张从专业角度看电影。第一看谁，谁在干什么，什么状态，第二看怎么表现，第三看表现得怎么样，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观众对你传达的信息有没有反映，没有你失败了，有，你成功了。 王志:今天主要讲历史，讲讲你的同学吧，他们当时的表现能看出他们的今天吗? 张会军:看不出来，谁也想不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出来说，陈凯歌，当年我瞧你就是一个大腕，张艺谋你肯定将来是一个特棒的导演。谁也不会这么想。 王志:但是当时好像田壮壮，给你们的印象是，他在行。 张会军:壮壮和凯歌他们俩很在行。凯歌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导演，壮壮父亲和母亲全是干电影。壮壮和凯歌在电影长大，他们是有经验的。 王志:实际上呢? 张会军: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有经验，上学时候拍摄一些东西，还得跟他们沟通一下，比如电影厂现在是什么样，规矩是什么。他们上学前也是仿助手，做徒弟嘛。我，艺谋、壮壮几个人拍毕业作品，在创作当中，壮壮有很多细小的经验，那不是在书本上可以学到的，只有在电影厂做过这件事儿的人才会有那种感悟。人说78班很多人都是世家子弟，其实大部分学生对电影并不了解，是很普通家庭的孩子，但是我们到了这个环境当中，互相交叉感染，你就会有自责，自省，自己会有参照物，同学之间会有比较。老师在讲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的作业比别的同学要差，你就会发誓下回一定要把作业做得更好。 王志:主要的作业是什么呢? 张会军:摄影系的主要作业是拍黑白照片，画素描，做技术上的实验，要拍很短的短片，比如一个摇镜头，一个推拉镜头，有光效，在摄影棚里用灯光打出清晨、黄昏、夜景、阴天，还有火光，灯光等特殊光效。这些训练都是很枯燥的，老师告诉你怎么做，然后你去做，做完以后老师在全班讲评，你会发现作业有什么问题。摄影系还要学机械学、光学、电学、感光化学，这些东西都是:支撑这些摄影师将来在干专业时能够了解最新的设备情况。 王志:这就是科班。 张会军: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