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帕米尔

父亲的帕米尔 唐向东 《 人民日报 》( 2012年10月24日 12 版) 那年，不满20岁的父亲乘坐七七四十九天的火车，从湘南雨雾中来到满目戈壁的新疆;又乘坐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汽车，穿越戈壁胡杨来到南疆喀什;然后，又在崎岖的雪山达坂之间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他当年奉命抵达的地标——位于北纬37?47′9.19〃，东经57?13′9.34〃的塔什库尔干边防某团。 50年后的这个秋天，我从北京至乌鲁木齐只用了3个半小时，便完成了3200多公里的征程;然后从乌鲁木齐飞往喀什，1000多公里长的路程也只用了不到,小时。现代化交通工具，让我数小时内完成了父亲用两个月才完成的地理跨越，这着实能让父亲深深地感叹～ 南疆军区政治部的领导，得知我是专门为寻找父亲的足印而来到南疆，特意安排我住在喀什军分区招待所，并嘱咐分区政治部专门派车送我上山。 上山，就是上父亲当年驻守过的地方——帕米尔。 从喀什西行，穿过疏附县，眼前一派崇山峻岭便拔地而起。那些铅灰色、铁灰色、银白色交错的浑莽山脉，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公格尔山系。其中，有一段天梯似的葱岭古道，就是著名的盖孜峡谷。它歪歪斜斜地起伏身姿，直挂耸入的云霄。当年，玄奘大师就是从这里翻越葱岭北部，且留记载:“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陵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据载，历史上还曾有万人的商队葬身此古道，可见此处何等的艰险。 父亲当年也是沿着这条古道，才走进了帕米尔。其实，父亲当年所在的团，早在父亲离开高原的第二年就换防到了伊犁边境。但所幸的是，现在驻守帕米尔的边防某团，仍是父亲当年的旧团址。也正是这个消息，才使我不惧千里上高原为父亲寻梦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 车行2个小时后，汽车终于爬上了峡谷的顶端，到了塔格贝西达坂。这也是父亲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座雪山，当年他们出入帕米尔，最大的困难就是征服这座“天堑”一样的达坂。但如今，翻越这座“天堑”似乎并不困难，笔直宽敞的柏油路面将我们的小车很快送过了山巅。 举目四望，像一首歌一样起伏的帕米尔，就在我的眼前神奇地游动，以它的跌宕身姿，以它的雄浑气势，以它的巍峨纯洁…… 穿过被称为“雪山神境”的卡拉库力湖，越过被誉为“雪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便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那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镶嵌着一排排整齐的营房，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下猎猎飘扬。 南疆军区边防某团，位于塔什库尔干县的边缘。塔什库尔干是我国,万多塔吉克族人主要生活的地方，边界线长达1200多公里，分别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国接壤，是我国大陆惟一与四国接壤的县。因此，驻守这里边防某团也就有了,项全军之最:接壤国家最多;守卫的边境线最长;执勤点位最高，平均海拔5200米;巡逻任务最重，全团一次性巡逻线路为4600公里;防区居住民族最多，有塔吉克、维吾尔等,,个民族…… 这些数据，造就了一个英雄团队的战斗历史，也如一种巨大魔力深深地吸引着我。虽然我走过不少高原，越过不少戈壁，也探访过不少风雪边关，但是当我真实地踏上这片高原之后，我才发现父亲心中的那种牵念，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仅是一种怀念的情感。 或许，父亲心中的帕米尔，原本就是一座写意英雄的丰碑～ 我是屏着呼吸，走进了父亲心中的营房。可是，父亲描绘的那些土屋矮墙似乎毫无踪影，有的只是幢幢规划有序的砖木结构楼房，坐落在林海浓荫之中，水泥路面纵横交错，道路两旁林木葱郁，花团簇拥;礼堂、机关办公楼挺立在营区中央，锃亮的“大锅盖”式卫星地面闭路接收系统竖立在楼前……如果不是逐渐开始有些心慌、胸闷、气喘的高原反应，我真的难以相信这是位于海拔4000米的帕米尔高原上的营房～ 团长赵勇胜，是一个与我同龄的高原军人后代。当他得知父亲是当年开辟这块营地的老边防时，我能感受他眼中突然升起的那份崇敬。为了让我尽快看到红其拉甫前哨站，午餐时赵团长没有勉强劝酒，也没有客套地挽留我午休后再出发，只是叮嘱驾驶员“不要急，我们等你们回来吃晚饭。”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团长。我从心里对这个同龄团长产生一种亲近～ 从团部到红其拉甫，150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个半小时。这个与巴基斯坦交界的高原口岸，是当年丝绸之路南线的必经之路，也是我国通往中亚、西亚的主要山口之一。据传，当年唐玄奘辗转西天佛国，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满身荣誉的“红其拉甫边防连”，就驻守在这个海拔4800米达坂的一个山凹里。远远地，我就看见山坡上有一块中国版图的图案，在雪山辉映下格外醒目。而在连队的蔬菜温室，我甚至看到了西红柿、黄瓜、西葫芦、芹菜、韭菜等水灵灵的鲜菜尽收眼底，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海拔4700多米、年平均气温零下,摄氏度的“生命禁区”。也许，因为战士们天天在国旗下执勤，心中无时无刻不装着对祖国的忠诚，所以他们用山里拣来的石头拼出的版图才会格外地光彩夺目;也许，因为哨所寒冷缺氧，条件艰苦，但战士们却有一腔火热的信念和爱，所以才在“永冻层”上种出了碧绿的希望～ 说句实话，这些高原的奇迹我也曾见过许多，高原的英雄们我也结识了不少。但我仍然被这里的一切感动着、震撼着，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是内心那份对高原军人本能地崇敬～我走遍了边防连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每个角落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握遍了每一个战士 皴裂的双手，仿佛每双手都如同父亲那双沧桑的手;看着战士们黝黑的脸庞，我也仿佛看到了唐古拉山的荒凉，也听到了沱沱河的孤吟;在这荒凉与孤歌之中，我更看到了父亲当年挺拔的身影～ 从红其拉甫返回团部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赵团长领着团里的领导们已经摆好酒杯迎候着我。而一向不胜酒力的我，此刻竟然也是豪情万丈，来者不拒～ 席间，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交给赵团长说:“我这次是替父亲来看帕米尔的，你与老爷子说几句吧。告诉他，帕米尔高原现在很好，帕米尔也想念着他……” 然后，我举起酒杯，彻彻底底地让自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