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恋人

关于 卡拉克斯 一开始，法国电影给我的感觉恐怕只停留在那部誉满全球 的《蓝》里。昏黄黯淡的色调，油墨样的风景，舒缓的音乐与情节， 比诺什忧郁恬淡坚强高傲的眼神，还有基耶斯洛夫斯基隐匿在电影背 后对人生的思考。 很难说自己是否真的就喜欢欧洲艺术影片。有时故事的讲述已成为次要的事，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情节里看近乎唯美的拍摄方式。当 然大师的伟大还在乎某些人所说的，让电影担负着所谓的悲天悯人。 其实电影究竟能不能承载超越本身的含义已经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 见智的话题，但那些不喜欢在电影里思考并且无法真正沉静下来的人 实在是不会喜欢类似的欧洲电影的。 我想，放眼整个法国影坛，如果将基耶斯洛夫斯基誉为大师，那么卡 拉克斯就是当之无愧的鬼才。他可以耗费数亿花两年时间在塞纳河上 搭起新桥，可以给演员一年多的时间去体验流浪生活，而这一切还仅 仅是最不起眼的一小部分。只因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几乎无一例外 都裹着平缓的外衣，他的思考在同样的慢节奏中流淌，这种细水长流 造就了滴水穿石的深度与韧劲；而卡拉克斯则要躁动得多。在他的电 影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对人性中阴暗丑陋面更深层次的剖析诘问和 反思，观者可以在片中大部分的场景里体会到卡拉克斯那种流光四溢 存乎瞬间的爆发力。因为充满灵动的想象，所以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同时也因为这种短暂就必使他的电影惊心动魄却鲜有沉淀。 当然我并非在此菲薄卡拉克斯。事实上我对他的喜好程度已超出了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或许是为了他镜头里那些恣意的风景暗合 了自己心底的幻象，那些颓败又奢华的故事因为永不可能在自己及周 围上演而显现着它的金贵。卡拉克斯似乎更像一个童话的缔造者，只 不过那些原本可以美好的情境在遭遇到恶劣的环境与人事后终于支 离破碎。于是卡拉克斯的讲述充满彻骨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但是，卡拉克斯的致命伤是他在叙述的过程中极易失去控制而 流于自身的一相情愿。他给了《坏血》一个惨痛的结局而令它几近完 美，但或许也同时让他感到某种不平，所以在《新桥恋人》这部本可 以更出色的电影末尾偏来了一个光明。等到《波拉X》，则更是惨不忍睹。虽然类似的败笔不足以破坏《新桥恋人》的整体美感与卡拉克 斯峥嵘的天才，但毕竟使我辈这种完美主义者有了不吐不快之感。 关于电影 我一直盼望能够为这部电影写点什么。可文字对于这 样一部影片来说分明显示着它的软弱与匮乏。卡拉克斯在里面尽情彰 显着他的癫狂浮靡颓败执著的天才，让我们分享他急聚的残暴与天 真。既惊且惧。 我不知道有的人在听说这是一部史无前例的投资最大的爱情片 时会将它想成什么模样，但卡拉克斯让我们看到了阿历克斯在街头喷 火的恣肆张扬，看到了米雪与阿历克斯在新桥醉酒后起舞时身后烟花 的绚烂夺目，看到了这两个狂人在海边裸奔的狂傲不羁，还有地铁站 里的大火，在雨中燃烧的车和人，等等等等。 法兰西某种渗透骨子的浪漫情怀让他们的电影也充溢着任何一 个国度都难再企及的优雅与罗曼蒂克。事实上，除了巴黎，这个世界 上还到处有四处标榜着浪漫的城市。连我们国家也不例外。但除了法 国，其他地方都无法再真正诠释浪漫的定义。 当然我也承认抛开各种字典我个人很难解释浪漫这个词。其实 即使是再好的字典也不见得就能够说透词的意义。更多时候，我们只 是依附着自己的感觉与想象。直到《新桥恋人》的出现。 这部电影里的浪漫如影随形，但同时烙上了卡拉克斯个人的印痕。基耶斯洛夫斯基对浪漫的诠释可以是面目相同的两个女子在波兰 中心广场无意的相逢，而在卡拉克斯，这种浪漫是与伤残与疼痛与折 磨紧相联系的。于是在他的镜头里，奢靡与颓败并存，美丽与丑陋同 活。 《新桥恋人》里所有的场景都带着涂糜。色彩张狂明艳，对视觉产生出无与伦比的冲撞，而透过这些突兀又分外有力地衬托了这场 爱情妖艳并且肆无忌惮的讲述。于是将军之女与流浪汉之间所发生的 在别人手中或许只能成为毫无新意的垃圾但被卡拉克斯却处理出别 具一格之风味的故事终于成为一部经典。 奇特的是，通常在我们看来完全是可耻的行为在电影中被这对男女所演绎时你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罪恶。无论是阿历克斯在集市中 的偷窃，还是与米雪合谋在街头的酒吧放麻醉坑钱，本该有的某种善 恶意识都被淡化了，你只能感受到一种叫做美好的东西湮没了整个的 你自己。 有时带着文学的观念去看这部电影，会觉得是南方与北方的最好融合。米雪与阿历克斯的故事是被粗线条勾勒的，从他们的相遇、 相识，到似是而非的相爱、分离、重聚，都可以用西汉时代北方民歌 所特有的粗犷跋扈来描绘；而他们在一起，他们偷、抢、骗、酗酒、 抽烟、裸奔、跳舞，他们的日子又被处理出汉乐府的柔美与温情脉脉。 写到这里，突然发觉原来文学与电影可以如此的打破地域格局 而相连，并且其实我们原也拥有充满浪漫与神秘的文字和感觉，只是 看起来法国人的确更善于通过拍摄来大手笔地展示，而我们只能依旧 含蓄地内敛于心底。 关于米雪 影片的开始，一辆出租车缓缓驶出隧道。通过车上的反光镜，我们看到一位红装女子。虽然身影显得遥远而模糊，但还可 以发现她的左眼上蒙着一只眼罩。她头发散乱衣衫破蔽，背着大大的 画架。当她发现朝她跌跌撞撞走来的流浪汉跌倒在地并被驶过的汽车 轧过脚踝的时候她好奇地走上前。她看着他微翻着的白眼和张开的 嘴，仿佛濒临脱水状态的一条鱼。于是她画下他的样子，因为以为他 已经死去。 她叫米雪。将军的女儿。她的左眼即将失明。她刚刚失恋。 这个富家女义无返顾地走上流浪之路完全是为了爱情。她深深 迷恋着的大提琴手朱里安四处为家。虽然已经分手，她还是固执地想 见他一面，所以到处流窜。直到遇上了阿历克斯。用中国人喜欢的词 语来形容，这就是缘分。 在最初阿历克斯接受她的时候她丝毫不为所动，因为另一个男 人才是她的刻骨铭心。她遵循着朱里安的大提琴声在地铁通道里疯狂 地奔跑找寻，当她摁响朱里安家中门铃而朱里安却不肯开门见她一面 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拔枪射击。我想，只有当一个女人在无能为力的 深爱中才会做出此等毫无理性的疯狂举动。而这一切，是她无论在开 始还是在最后都不可能为阿历克斯所做的。 这是一个无所顾及放浪形骸又充满乖戾之气的女子。她坚强而 脆弱，勇敢而无助，在自己被爱情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同时又将深爱她 的人伤害得体无完肤。而阿历克斯的出现终于成为一种转机。 虽然片名中有“恋人”的字样，但我始终都不觉得米雪真正爱过 阿历克斯。于她而言，阿历克斯所过的生活是她从未接触与深入过的， 他带给她新奇，尤其是他在街头的卖艺，他的流浪汉的朋友，他的偷 窃行为。更重要的，是他对她一无所知，即使后来他什么都了解了， 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她。非常的纯粹与执著。 于是在这场其实只是阿历克斯一相情愿的爱情里，米雪终于得 到了她所想要的：坚定的感情，飞扬的生活，与众不同的举动，美好 的心情。可是，正如阿历克斯后来所说的，其实她并不勇敢。她只是 籍着疯狂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她毕竟出身名门，当阿历克斯给 她的快乐已然填补好曾经的伤痛，内心的欲望终于在外界的诱惑下抬 头。当然这个理由似乎是无可厚非的——她要治好她的眼睛。 我一直觉得，这个外表看起来似乎是无比纯洁的女子实则是自 私并残缺的。她一方面希望阿历克斯能毫无保留的爱她，一面却又玩 弄与践踏着他的爱情。她让阿历克斯拥抱她却不和他做爱，她要阿历 克斯答应她不再自行伤害自己却一再让他千疮百孔，她问阿历克斯愿 不愿永远陪伴她却在天亮后独自悄然离开。甚至他坐牢后她问他还能 不能和从前一样爱她而在他出狱后又准备一个人离去。 其实米雪自始至终都是清醒与克制的。她明知自己和阿历克斯 是两种人并且不可能有交集，所以她走近他，却又半推半就。而一向 浪迹街头、只与流浪汉为伍的阿历克斯又如何能读懂这种人性里复杂 的情愫呢？ 关于阿历克斯 在紧接着米雪之后出场的，是一个同样出现在出 租车反光镜中的流浪汉。我们看到他不能成行的脚步，他肮脏的衣着， 他面无表情的脸。然后他颓然倒地，被驶过的汽车轧过双腿，失去知 觉。 他叫阿历克斯。是个流浪汉。他一无所有。每日休憩的地方就 是尚未修葺完毕的新桥。 当他被送进医院打上石膏再重回新桥时，他的流浪汉朋友汉斯 告诉他，他睡觉的地方被人占了。他一瘸一瘸地回到那里，发现躺在 那里被蒙住脸的女子。还有她身边的一摞画稿。他好奇地翻阅，赫然 发现自己的形象也在其间。于是他没有喊醒她，而是在第二天她被汉 斯驱赶时默默的跟随在她身后，怯怯地问，那是我吗。 米雪在重为他画像时昏倒在桥边。阿历克斯走上前，小心翼翼 地除下她的眼罩，于是他看到她那只即将失明的美丽的眼睛。从此， 他开始对她沉默而关注的凝视。他知道自己无法了解她，但他努力让 自己懂得。 在阿历克斯的眼里，这个看起来落魄潦倒的女子有着清丽脱俗 的气质，她的情感神秘难测，她那只始终粘着眼罩的眼睛美丽动人。 她对他来说宛如天神，他一相情愿的愿意保护她追随她，并且无论发 生什么也永不会怪她，尽管他只是个流浪汉，并且瘸腿、矮小、卑微， 但他用尽了他的生命去爱一个女人，而如果失去她，他的一切就都毫 无意义。 不得不说的是阿历克斯诚然也不是那种所谓“爱一个人就让她 自由”类型的人，他的爱同样是自私与残忍的。他赶在米雪之前奔到朱里安面前用刀子威胁他离开，这样米雪就无法与她真正爱的人相 见；他使坏点子让他们共同偷来的钱被米雪失手打落下桥，这样米雪 就不可能带着钱独自离开；他放火烧去所有呼唤米雪归去治疗眼睛的 海报，这样米雪将带着失明的眼睛永远依靠于他。即使他所做的这一 切是让自己所爱的人成为一个残疾而收场，我想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对 他有丝毫的厌恶。他在地铁通道中奔跑时腿上还打着石膏，他在米雪 不知所踪时拿破酒瓶在自己腹部划上道道伤痕，他放火后在雨中狂奔 并紧紧拥抱米雪，他在米雪留下字句离去后举枪打断了自己的手指。 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因为爱情让他盲目与无奈，并且任何一个正常人 都不会愿意自己所深深爱着的人找寻任何一个借口离开。无论男女。 所以他那点自私是一种可怜的奢望，是一种无奈的企求。 阿历克斯是那样可悲的一个人物。在这场繁华的爱情故事里既是爱的主动者也是无爱结局的承受者。他没有正常的生活，愿意为一 个女人牺牲所有，不存欲望、断指、受牢狱之灾，所有残酷黑暗的事 他都能够承受，哪怕是死亡，却不能容忍米雪的无爱。所以，当米雪 要再度离去时，他没有一丁点的犹豫就抱起她跳进河中。 这是一个刺眼和惊心动魄的对比。外貌肮脏的阿历克斯其实内心无比纯洁，举止乖张疯狂的他对待爱情实则内敛且容易受伤，相较 来说，看起来圣洁的米雪内里则多少有些阴暗。当然，再渺小再不起 眼的一个人如果能打着爱情的旗号而出发点又是情有可原的，他便足 够打动人心。 关于结局 在这场其实是早已经无能为力的奢靡爱情走到最后的 时分，卡拉克斯选择了让两个人一同离开法国。这是我唯一不喜欢影 片的地方。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也无论用什么理由去解释，我想都不足以 卡拉克斯能够这样做的缘由。当看到那对男女跳进河中却并没有 死的时候，我知道卡拉克斯开始失控。或许他的内心对阿历克斯一味 的付出心存怜悯，或许他认为米雪在这之前选择的离开不够理智，总 之，他在故事的最后安排了这样一个谁都能做到的大团圆。在《坏血》 里、在《新桥恋人》之前的情节里卡拉克斯有意无意中所流露出来的 某种鬼魅之气在这个扫兴的蛇尾中丧失殆尽。 也或者作为法国人的天性，卡拉克斯只是想赋予这个结局以浪 漫的童话色彩，况且也不会有人一径喜欢看悲天悯人的残酷尾声；但 问题是，纵览整部电影，无论是谁都不难发现它的主流色调与情感充 满了悲剧氛围，而这个类似于“从此公主就与王子幸福地生活着”的美 好结局却恰恰充满了近乎荒诞的理想主义。卡拉克斯的处理无异于自 相矛盾。 其实《新桥恋人》的美丽是绽放在那种爱情的扑朔迷离似是而 非之中的，我们所该看到的最终也只应该是点到即止，所以它并非彻 骨的悲哀，而是一种压抑的阴郁，让人体会到的是无可奈何却绵长的 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