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这辈子最漂亮的一件事

你做了这辈子最漂亮的一件事 想去看你已经想了很久了,你等我去看你你也等了很久。我知道 我还知道现在你是怪我了,怪我来迟了。就像那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发誓要惩罚在第三个千年里来救他的人,所以你就和我捣乱,要么你就是太高兴了,你一高兴就得意忘形,你是在用恶作剧来提醒我你在生气。还是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心眼儿。你是改不了了,做鬼也改不了 先是上火车以后才想起来忘了带上身份证,然后是在温州,一大早去买杭州的车票,软席车票拿来到手上看了一眼,走了几步再看第二眼时,手里却只剩下了刚找的零钱。事情太蹊跷,不能不怀疑是谁给我使了障眼法,车票一定还在手上,只是不让我看见。去找售票员问问,人家说,你拿了,上车后再好好找吧 4车厢35号,坐在软席车厢本来就该是我的座位上,心里总不像拿着票那么踏实,反反复复地想刚才看车票时第一眼的真切和看第二眼时的恍惚。这事还真是怪的有些不对,忽然就觉得身边像是有人在坏坏地笑,我知道了,那是你,你在。还记得那次你坐夜车回南方,那一晚我按着列车时间上的站名想象着你途经的那些地方,后来你说从没有人这 1 样送过你。现在也一样,我刚一买去你那儿的车票,你就早早地赶来接我,对吗?只是你看得见我,而我看不见你,你能同时穿行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而我不行。你那个世界现在还不对我开放,这未免有点太不公平 一定是你拿了我的车票,你想看我着急发脾气的样子,你在说,你不是不来吗?你这么多年不是不来吗?可是――可是我现在来了,你不保佑我,倒和我捣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是真的惹我生了气,我可是真的再也不来了……这么嘟嘟囔囔地念叨了一通,没想到竟是从这往后一路出奇地顺利。其实你还是像原来一样舍不得我烦。你的痴心是改不了了,做鬼也改不了 列车行驶在金温线上,车窗外的碧水青山对于我这个北方来的人已是瑶池仙境,我一路不吃不喝地看下来,也不会有看够的时候。绿意葱茏间偶然闪过一个小村子,白墙乌瓦的两层小楼新旧参差,几个坐在门洞下说着闲话的老人,自然得像那些从地里面长出来的油菜花。我上辈子该是在哪一幢老屋里生的、长的、嫁的、老的呢?哦,是你告诉过我,我前生是个南方人,原先我不信,现在我信。要不然有很多的事情我无法解释。我这样一想,你高兴了吧 在我的一生中你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而且身份暧昧,以至于当年我无法向最好的朋友说明你的存在,当然现在更无法向别人去说明你的不存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注定要遇到 2 很多男人,这些男人会有各种不同的身份,而对于我来说,所有的这些身份都不适合你却又全都适合你,那么,你说,你又该算是我的什么人? 只有我知道,你谁都不是,你只是在我今生中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每个女人在她的一生中可能都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在一个很早的时间里到来,然后又离开,不是他想离开,而是他命里的事情做完了,他只能离开。总有一天,他所昭示的那些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一显现,而时间是最有耐心的显像液。直到这时,与他相遇的那个人才知道他曾经为什么而来 其实在我这一生中,你这是第二次的离开。哦,我这么说,并不等于说我已经老了,我的皮肤依然白皙透明,额头依然像紧绷的绸缎闪着光亮,然而我还是爱说这句,在我这一生中。我觉得一个女人经历完她今世注定要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就标志着她一生的完成,这和年龄没有多大关系 你的第一次离开是在你认为我长大了的那年。你觉得你已经不再被需要,你觉得一个女孩子一旦有了家,生了孩子,就像是一棵树在土里扎下了根,没有人能再把它移动半步。而在这之前,你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做着这件事――把我带走,把我这棵本该是长在南方的植物,移植到西湖边上 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吧,你看我第一眼时,就认定我和你一样不属于北方的粗糙、单调和荒凉。你说,,西子湖畔的 3 山清水秀才最适合你的诗情画意。我还记得在那个寂寥的小站站台上,你看着我时眼神里的痛惜,如同发现王府里的格格不幸沦落民间,做了人家的使唤、r头,所以你认定你要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而是你非做不可的 然而最终,你还是没能完成你的使命,你只是很不甘心地把在北方漂泊了半生的自己带回了家乡,而我不行,我是注定要在这边流浪一辈子的,这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的,和十八岁上遇到你这件事没什么两样 然而,也许你不知道,终有那么一天,她会在某个迷离恍惚的黄昏,忽然想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那样宝贝着她,知道她的来历,洞悉她的秘密,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并且永远的无怨无悔。那些北方的男人们呵,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会 还有谁能比王家卫更懂女人呢?《东邪西毒》里张曼玉的一段台词就是女人的一生。只不过她应该这样说“……有一天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我输了,在我最好的时候,最喜欢我的人不在我身边。” 而你的第二次离开就偏偏是在这时。在你为我的第二次到来做好了所有准备的时候。十年很久吗?如果老天不再给你机会,为什么要让你等上十年,如果老天给你机会,为什么不让你再多等上几天呢? 我只是收到了你的一封信,几百封信中的最后一封信, 4 那上面不是我看惯了的、颇有柳体风骨的笔迹,有人在信里告诉我,你走了,你不再回来 我也回了最后一封信,让那个给我写信的人收到后把它烧掉。写那封信时,我忽然发现我的字原来已经像极了你的笔迹 于是,我也像你一样等了一个十年,只是这个十年里再没有你的任何消息 走出杭州车站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梦里的行走,无声无息的像个影子,出站口的检票员对我视而不见,我是个隐身人,她们看不到我,如同我看不到那张车票。我知道是你,你是怎样遮蔽着我走出来的呢?你的个子并不比我高,哦,我怎么又说了这句你不爱听的话 你是在弥补早晨犯下的过失吗?可是我已经不怪你了,我只想在走出车站的那一刻能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就算它已变得苍老,但永远不会陌生,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能认出的一张脸呵,可是没有 随便上一辆宾馆接站的车吧,住在哪儿对我还有什么区别 走出宾馆,眼前是古老的河坊街,一个老人告诉我,往前走就是清河坊步行街,出了步行街就到了西湖边。我的外表一定看上去就是个外地人,而外地人来杭州的目的当然是看西湖。可是我不一样,我得先去看你。人都是这样,翻山 5 越岭地到了一个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去看他要看望的人,而一个地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对来的人是不一样的。我只有和你见过了,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安下心来 去南山公墓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告诉我,那是杭州最有名的公墓,近几年已经不再接受新的灵位,住在那儿的都是有福的人。他的口气里透着些羡慕,像是在说着某个豪华的住宅小区。其实两者之间也的确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一个比另一个更能住得长久些。 那天是4月4日,清明节的前一天。人们说冥界会在清明节前后开门三天,做些迎来送往的事,而在其余的362天里他们会紧闭大门保持神秘 走到南山脚下,已是日落黄昏,扫完墓的人正陆陆续续在往下走,公墓大门口的鲜花摊一直摆到很远,我迟疑了几次,还是没有买。我不买花,就会像个游人,我不买花,是不想早早地确定下来你已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在公墓管理处,拿到了一个写着几区几排几号的小纸条,他们说那是你的地址,他们还对我说,“你自己去看看吧,不知这个是不是。”我很感谢那个人的委婉,她的迟疑,让我又有了一段不明确的时间。这是我这一生中关于你的最后一段模棱两可的时间了,以后,将永不再有悬念 我独自往里面走,我不看指示区位方向的路牌,我想让这不确定的一刻再延长一些,我甚至想在真相大白的最后一秒钟前逃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6 在这之前也曾有过很多次按着门牌号码找人的体验,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是来找你的,可我不想找到你 但是我还是在那林立的墓碑中的一个墓碑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站了下来。我是个没有方向感的人,从来都不会那么快找对要找的地方,而这次非但没有迷路,简直是径直就走到了这里,是你在为我带路,对吗?这么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么说这个凉凉的石碑就是你的房门了,可是门铃在哪儿? 你不说话。你是一个多么热情洋溢的人呵,而唯有这样的阴阳之隔,才能让你对我的到来保持如此的沉默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此时你是多么的不情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宁隔千重山,不隔一层板。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 凡事都要讲个缘分 我还是去为你买束花吧,我知道你喜欢鲜花,这也曾经是你不喜欢北方的一个理由 这个插满了白菊、百合,点缀着蓝色勿忘我的花篮很漂亮吧,我买的肯定也是你早已看中的,就像当初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情一样。不过花篮里的菊花比起那年你送给我的你自己种的那盆花来还是差了些,从那之后我还真没再见过那样 7 的白菊,那么饱满,那么飘逸。但是这个花篮已经算是好的了,我敢担保它会在你们清明节之后清点礼品时让你在左邻右舍面前有足够的骄傲 我看到了你的庭院,很漂亮,依山傍湖,古木参天,花香鸟鸣,幽雅干净,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一个天然的大氧吧,你还是挺是眼光的,就像当初看我一样 路过上海时,一个上海女孩对我说,每天早晨,通往浦东的地铁门一开,哗――地涌出来无数面无表情的人,唰唰地走向他们工作的写字楼。她把那些人比喻成成群成群的穿着西装的马和狗 还有噪声、废气、沙尘暴、战争、非典……你远离了我们想远离的一切,如果所有的生和死都是这么的空灵、优雅,安详而自在,那应该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 好好休息吧,墓地里的安静才是真正的安静 我要走了,天很快就会黑了。我不害怕,有你在的地方,永远是让我最安心的地方,可是我还是得走。我还有我在这个世界里的事情要做。我还有一大段的路等着我去完成 我知道,你会用今生不变的方式等着我的再次到来,你会用今生不变的容颜等着我一天天的变老。二十五年的年龄距离曾让你耿耿于怀又万般无奈,唯有如此,才能让它在你我之间最终完全的消逝。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很得意地告诉我,你做了这辈子最漂亮的一件事 8 杨瑞霞,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枯 海》等。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