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两个下午
熊育群
十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
这个下午属于北京的秋天。中午 , 朋友在说着关
于莫言的故事 , 大都是鲁迅文学院上学时的事 , 他们
曾是同学 。窗外没有阳光 , 空气中的光线不阴不阳。
我们在北京的街道上七拐八弯 , 因为我的困乏 , 觉得
街上行人都有那么一点睡意朦胧 。车进了一条窄道 ,
在一个大院门前停住 , 朋友说 : 到了 。 进大门恰巧就
碰上了莫言的夫人 。 莫言午休刚起床 , 急着换衣服 ,
我们稍等片刻 , 屋里唤 :进来吧 。一照面 , 发现他特地
穿了一件蓝布唐装 , 他还时不时理一下领子。朋友是
常客 , 一进门就直呼 “莫老爷、 莫老爷 , ”莫言的太太
忙说, 他还不老 。 但这件唐装一上身 , 我还真觉得他
有点显老了 。
莫言的脸有点扁平 , 皮肤白哲 。 我们在客厅落
座 , 这个下午就在他家里听他说自己的童年 、 故乡 、
创作。他是慢条斯理的 , 时不时理一理滑到额头上的
头发 , 我觉得他有一部分注意力是在头发上的 , 他的
头发松软稀疏 , 很不听话 , 我曾见过一张他用发卡夹
头发的照片 , 有点滑稽 。头发让他不像在其他方面那
么显得自信。他的手似乎也找不到恰当的地方 , 一会
搁在四方木桌上 , 一会放在自己的腿上 , 总觉不合
适 , 因为他老不能忘记它 , 或者他的椅子太高, 靠在
身边的桌子又高过了放手的恰当位置 , 让他不能舒
服地放下自己的身子。在他漫长的叙述里 , 是另一个
形式的莫言: 逃学 、打架 , 念完小学就不去学校了 ;跟
在游行队伍后 , 兴高采烈 , 像是过节。 每星期晚上去
部队营地看露天电影 , 因为出身成份不怎么好 , 受人
欺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这个人 , 终于有一天 , 想通过
参军离开家乡了 , 而且希望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
他在说着从前的自己—上个世纪中叶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农村小孩。我抓着尼康相机 , 想定格
他某个瞬间的影像。 我的脑子里却是红高粱地里那
个唱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的男人 , 那个在高粱
地里狂奔 , 踩倒一片高粱 , 把一个走过高粱地的女子
压在身子下面的男人。 十几年前银幕上的那些形象
给人的印象太深了 , 我还记得去那家军区礼堂看《红
高粱)的情形 。 张艺谋因这部电影一炮而红 。 原著者
莫言也是这个时候引起社会关注的。 这种豪气干云
的人物 , 与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
关系呢? 他正说着的那个显得多少有点野的孩子与
这个坐得很端正的人 , 是同一个人吗 ?一个没有见过
世面的乡村男孩 , 突然闯进莫言的家 , 这个正在接受
我采访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和态度 ? 他现在正在
怀念着他—那个时间深处的孩子 , 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孩子。
“文革中的农村我感到了一种狂欢 , 有如西方的
嘉年华的那种集体狂欢 : 锣鼓喧天 , 宣传车上大喇叭
播放着悠美的 <浏阳河) , 一会儿是毛泽东思想宣传
队 , 一会儿是红卫兵团部 , 一会儿又是鲁迅战斗队来
了 。战斗像小孩子打架一样热闹。而且我们家旁边就
住着生产建设兵团 , 每星期放一场露天电影 , 周围十
几个村的孩子都跑来看 , 青岛人能看到多少电影 , 我
们这些乡村孩子就能看到多少电影⋯ ⋯当年当兵因
家庭成份不好 , 颇费周折 , 很多人嫉妒 , 当时想走得
越远越好 , 很厌烦 , 但过 了两年 , 我出差北京顺便回
家 , 一到车站就听到了一间小饭馆里正播放猫腔 , 顿
口 . 燕月赓刘
时百感交集 , 眼泪都出来了, 一下子听到了故乡的声
音 , 闻到了故乡的气息。 原来只想逃避 , 一回来就感
到特别的亲切 , 可能生活两天后又很厌烦。故乡是一
个情结 , 如猫腔能让我如此感动 , 但外地人听起可能
觉得是鬼哭狼嚎⋯ ⋯ ”
我边听边扫视着房子 , 面对我的墙壁上挂 了三
幅地图 : 北京地图 、中国地图、世界地图。 除此之外 ,
白色墙壁上什么也没有 。室内光线暖昧, 木质的家具
陈旧 、简朴 , 很好地保持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氛
围。两次电话打断 , 穿着布鞋的莫言起身去卧室接电
话 , 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
“小说家笔下的故乡当然不能与真正的故乡划
等号 , 故乡高密在我的创作世界中, 刚开始还有现实
的意义 , 越往后越变得像一个虚幻的遥远的梦境 , 实
际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发点或归宿 。 最早使用
‘高密东北乡 ’这个概念是 198 5 年在军艺念书时 , 当
时也没有十分明确的想法 , 就在 (白狗与秋千架》这
篇小说里 , 几乎是无意识地写出了 ‘高密东北乡 ’这
几个字 。后来成了一种创作惯性 , 即使故事与高密毫
无关系 , 还是希望把它纳人整个体系中。但我也觉悟
到一个问题 : 一个作家故乡素材的积累毕竟是有限
的 , 无论在其中生活多久 , 假如要不断用故乡为背景
来写作 , 那么这个故乡就必须不断扩展 , 不能抱残守
缺炒剩饭 。 应该把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故事 、 细节 、
人物等都纳人到故乡的范围里来 。 后来我给故乡下
了一个定义 : 故乡就是一种想象 , 一种无边的 , 不是
地理意义上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 ”
他的声音很细 , 没有大的起伏 , 却有一股劲拗在
舌根 , 把一个成名作家的 自信透露了出来 。右手不时
用大拇指 、食指捏着额前的一络头发往后拢 , 自我意
识时时刻刻拢着他 。 录音笔红色的灯一直亮在这个
下午 , 把莫言真实的声音编成数码保存下来。 它们像
灵魂寄存于肉体 , 寻找不到占据的空间 , 在小小的录
音笔中 , 也找寻不到它们的空间位置。
今年的一个下午
这个下午却是属于深圳的秋天 , 与北京的那个
下午相隔一年 , 莫言举起了随手捡起的一根树枝 , 欲
打一条水沟里盘成一团的水蛇。 它一动不动 , 忘了这
不是它冬眠的地方 。听到有人呼叫“蛇—” , 他快步到了水沟边 , 举起树棍 , 片刻的犹豫后 , 棍子慢慢落
了下来 , 只是轻轻地挑动了这条不知为何团住一克
草的蛇。 他说 : “见蛇不打三分罪。 ”这是山东高密的
乡间谚语 。他这么说似乎是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 又似
乎是心有不甘 。从莫言拿起树棍走近蛇 , 到犹豫着决
定不打 , 再到说出这句谚语 , 像电影蒙太奇的镜头 ,
他已由现实的场景晃荡到了童年的场景 , 再又摇回
到现实中来 , 我看到了北京那个下午他说着的乡村
小孩的影子 , 仍然留在他的身上。 因为这片山林, 我
看到那个影子愈来愈清晰 , 他让他丢了树枝 , 顽皮地
在沟边草地上横躺下来 , 让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像
一个孩子那样躺得那么放纵。 他把自己手里的矿泉
水瓶搁放在眼睛上 , 南方刺目的阳光就在清澈的泉
水之外 , 蓝得如同一层帷幕。那个打架的孩子带着他
的时间进入了这个空间 , 让我也感到了孩提时的那
份无我的放浪 。 永恒的大自然使人回复到以前—一部分地、却是本性的复原 。那个下午 , 那间房子 , 产
生的是想象 、怀念 , 是失落 。 这个下午呢 , 一片草地 ,
口
一条流水 , 白云青山 , 把自己释放了 , 从现实里 , 从时
间中, 从具体的身份里。 这是深圳仙湖植物园。
遥遥的高密东北乡被激活 , 那些残存于体内的
记忆 、 习惯在相仿的环境里被激活 , 但小孩的环境却
在漫长的岁月里虚幻了—“记忆中那个涵洞非常高大 , 但后来我带着电视
台的记者去拍这个涵洞时 , 才发现它原来那么矮小 ,
一方面可能是人长高了, 一方面在城市里 , 我看到的
都是高楼大厦 , 再回头比较农村的草房、童年记忆中
高大的涵洞 , 马上就觉得过去的记忆很不真实 , 过去
童年的东西只是一种梦幻 。 这种失落感是很沉重
的。 在北京写文章怀念故乡 , 或者说创造故乡 , 发明
故乡 , 可一回到故乡 , 发现已经是面 目全非了 。 不仅
乡村的外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 原来熟悉的人也越
来越少了 , 所以我想 , 故乡实际上是在路上。 生活在
大都市 , 繁华的街市、 人与人的隔膜 , 不禁回想起乡
土社会家家鸡犬之声相闻 , 人人互相帮助的纯朴。但
一回去 , 又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 那里也有刁民泼妇、
小偷小摸 、村匪村霸。事实上我记忆中的故乡根本就
没存在过 , 就像那个涵洞根本就没这么高大 。乡村里
的人物原来也没这么了不起 , 不是像爷爷奶奶那样
敢说敢做, 也是唯唯诺诺 。人与人的关系事实上从来
就没想象中那么美好 。 故乡是在童年记忆基础上想
象的产物 , 事实上是发明了一个故乡。 ”
一切在时间中丢失。想象进行着不断的弥补 、变
形 , 就像乡愁在记忆里改写着人生。
这个下午 , 莫言沉默了 , 有点不在状态 。 我们沿
着一条小溪往山腰的一座新建的寺庙爬。 阳光猛烈 ,
但山谷中的石板路绿阴砸地。莫言健步如飞 , 走在最
前面 。他的眼里有一道晶亮的光 , 不时环顾坡上各种
仍然葱葱郁郁的树木 。对后面的同行者 , 他没有说一
句话, 脸上的
情像凝固了 。 一会就热得出汗了 , 他
脱了黑色的皮外衣 , 右手抓着衣领 , 反搭在右肩。 一
级一级台阶快速地落到了他的脚下⋯ ⋯
在热带植物馆里 , 尽管里面闷热难耐 , 他每个馆
都进去了 , 饶有兴致地看着 , 不时问话 , 说出 自己有
趣的联想 。 笑时 , 只是微微撤了撇嘴 。 直到露天的古
木化石区 , 他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 在化石上坐一坐 ,
望望远处的梧桐山 , 与人合影时心不在焉地笑一
笑。 在恐龙馆内 , 他忍不住钻进了写着 “我也成了唬
拍” 的玻璃罩内, 做出自己变成千年唬拍的样子 , 让
人照相。
我们久久坐于 “天上人间” 的草地上 , 思绪像承
接了傍晚渐渐从高空中冷下的空气 , 凉而空旷 , 感觉
到大段大段的时间 , 像脑子一样一片空白。偶尔想起
什么 , 说上一二句话 。 池塘中三个少女的雕像 , 有意
无意牵引了无羁的视线 , 因为雕塑的平庸 。 上午 , 那
个当仁不让第一个慷慨陈词 , 说自己是抛玉引砖的
莫言 , 沉默起来 , 嘴唇也是闭着的。
这个下午 , 莫言的脑子里是在扫除着杂念 , 还是
杂念纷陈 ?他木木访访 , 放松得像个痴呆者 。 从身边
喧闹的大都市出来 , 只是看草木 、看蓝天、看夕阳, 静
听时间一分一分流逝 , 像是忘了自己 。
梧桐山上最后一抹夕阳飘然而去 , 它就是时间 ,
带走了这个下午 。 关于故乡 , 关于童年 , 不知藏在了
几重夕阳后 , 早已是暮色苍茫 , 成了永远也抒写不尽
的乡愁 。 在它晦暗的光芒里 , 人的一生都是羁旅 。 归
如不归 , 在往鹏城走着的车里 , 人潮陡现喧哗。
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