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听说

如果你也听说 *一* 在由细碎阳光和辽远苍穹组合而成的背景里，我看到站在人群中的你，穿着与瘦削身形极不相称的白色衬衣。初中的学校坐落在水渠边上，从家里出发走过一座颓败的石桥，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凫水的鸭群。“烂学校”、“破学校”，这是别人描述这所初中常用的字眼，也是许多学生借以自暴自弃的借口。升学率极低，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长得像武大郎的语文老师，他的课没有几个人会认真听―而你恰是那仅有的几个人之一。你听他讲《蜀道难》，讲《藤野先生》，讲从古到今的奇闻轶事，语调永远慵懒得像是夏日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有略微的不适。而底下，打牌的、传纸条的、看闲书的……不将老师放在眼里。在这些纷杂的同学里，你支着下巴，抿着嘴唇，眉头微蹙，有些许的不满。 *二* 我熟知的那张脸:比同龄人成熟，下巴有青色的胡茬，笑起来嘴角微翘―但大多数时候这张脸都阴沉着。就是这么一张属于早熟少年的脸，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混沌的、带着模糊影像的梦里，他张大嘴巴，我努力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他扭曲的唇形―救救我，救救我～这么三个音节反反复复，短促，是明显被时间隐没的嘶哑的声音―听说他和学校的一个女生恋爱了呢……还偷同学的手机，被开除了，活该……这些关乎他的谣言抑或事实，最终还是以疼痛的姿态抵达。第一次听见这些尖刻的话，我难过地蹲在走廊的墙角，低下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三* 初二，我和他的教室只隔着一层楼。我们像极了恋爱中羞涩的少年，每天跑上跑下将写好的信赠予对方。我们用铅笔写下年少的感伤和对人世浅薄的思考，有时我会把语文课上听到的词写下来赠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尽管那时并无法透彻理解个中意味。和他熟识，皆因彼此对文字的喜好。那时候我们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彼此交换对所读书目的看法，尽管依今天的思想层面来讲它们是如此肤浅。那时候我们都喜欢Secret Garden，于是四处搜寻他们的专辑。爱尔兰风笛、小提琴、长笛，这些乐器吹奏出来的旋律弥漫了所有年少的忧伤，脆弱的心房被渐行渐近的音符浸透。在MP3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我们掏钱刻录了一张只有10首曲目的《Secret Garden》，专辑里有彼此都喜欢的《Green waves》《You Raise Me Up》。夏夜，我们一起躺在我家楼顶的阳台，将家里唯一的一台影碟机搬上来，反复听着那些哀伤到近乎透明的旋律。空气里浮动的细微尘埃、阳台上昙花低垂的叶子，都似乎被这层哀伤所涂抹。抬头可见隐约的星光，苍穹混淆了不同的颜色，是洁净到让人心疼的夜空。我们就这样不说一句话，静静地躺在竹席上。他抽烟，微暗的光亮掐灭了所有的嘈杂。看不到烟圈，但我知道他已经将满腹愁绪吐露出来。白昼炽热阳光的余温尚存，热气围成的圈套住了年少的心。 *四* 你看过格利尔的《星空下的婴儿》吗,关于那个生命倒着行进，最后以婴儿状态死在 母亲子宫内的老人，不知道你作何感想。如果时间是一道选择题，那么，我们会选择回到过去吗,那时候彼此惺惺相惜，尽管他是老师眼里恨铁不成钢的堕落分子。而后彼此邂逅，种子埋于青涩的年月里，以破空的姿态成长，肆无忌惮。年少的日子透明宛若水晶，可以轻易交托一颗心。现今，行走在纵横交错的城市丛林里，人情淡薄，看不到彼此最真切的表情。君子之交淡如水，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并排躺在星空下冥想未来，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我哭泣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在阅读完我的文字后写下长长的读后感。 *五* 中考放榜那天，我们坐在教师办公室里，我看到他眼里不经意闪过的哀愁，想要极力掩饰的那种哀愁。我不敢和别人提及自己的成绩―尽管它好得让别人嫉妒。我们守在电话机前拨打成绩咨询热线，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机械、冰冷无比，他的眼神逐渐黯淡―披星戴月为中考所做的最后努力化作乌有。我不知所措，只能为他按掉电话的扬声键，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然后是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淹没了一切。那天下着细雨，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笑着说没事，但只有我懂得他的口是心非，他心里满是足以将心脏压挤致伤的深深的绝望。 *六* 寒假回家，听母亲提到在市场遇到他的母亲一事，距离他被学校开除已经整整三年了。这期间被抹去的漫长时光，足以填补成长过程中的巨大、蹉跎的空隙。 他因屡犯错误而被学校开除，之后大约两年的时间，他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我不知道如何去与他沟通，碍于自己怯懦的性格，不了了之，继续在求学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倔强得好似万事与自己无关，但内心的隐痛又向谁说起,时常想起“兄弟”一词，“我们必须互相依靠，像亲兄弟一样，这样我们才不用把头枕进泥土里。”但我知道，我不配使用“兄弟”这个词。我听别人讲起关于他离开学校之后的种种，说他变得很脆弱，变得越来越自闭，喝酒、抽烟，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其他人，以囚禁自己来获取灵魂的安宁。我深知，他无法摆脱那些影子。 *七*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经历了成长急遽的嬗变，彼此向着不同的方向生长，枝桠遒劲，生命力顽强。他在现实的社会里摸爬滚打，练就的是举止的成熟以及处事的圆滑。而我终究只能在校园里，如生长在温室的花朵，于恒温和优良的环境下成长为珠圆玉润的植株。今年春节的时候，他请我吃饭，席间听他与朋友讲着生意上的事情，讲着人情世故，而我却只能低头默默地吃东西，好似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有时候觉得可笑，我们以前一直在回避着什么，现在终于敢正视往昔，好似两个人背向绕了很大的一个圈，然后又回到了原点。想起《见龙卸甲》里操纵皮影戏的女子赠与赵子龙走马灯时说的“不管你走多快走多远，都会像它一样绕回来”，嘴角扬起微笑来。 *八* 夜里，躺着睡不着，脑子里反复萦绕着的事情冗余得让人压抑。半夜收到他的短信: “当大多数人都在关注你飞得高不高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关心你飞得累不累。”他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关注你的成长，看到你越走越远，我很欣喜。只是，有时候不要让自己太累。光环是虚幻的，名利也是虚幻的。而彼时，我正因为某些附着于表层的虚荣而浮躁不安，被更多的目光注视，活在称赞包围起来的牢笼里，作茧自缚。这些话一针见血，让我猝不及防，好似被人识破了诡计的江湖术士，羞愧得无地自容…… 只有走过了甜酸各一半的旅程，我们单薄的内心才能变得丰盈。那天，听张惠妹的歌，听她唱到“如果你也听说，会不会想起我”，心突然就被击中。我终于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依然有那么一个人不离不弃。那些日子里，我重复做着一个梦，我梦见两个白衣少年，肩并肩躺在被青草覆盖的操场上，一个倾听另一个用温润的声调朗诵海子的诗歌。他说，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梦中，我们笑得很灿烂，眼睛明亮，仿佛将整个苍穹的浮云和日光都盛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