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面馆

十年面馆 那年，我、胖子、瘦子和猫爷四个乳臭味干的小鬼一起去了一家拉面店。店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胡渣和发根都有些发白了。“虽然时间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沟沟壑壑”——这是我那时会用的最好的句子了。虽然时间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沟沟壑壑，可他依然很年轻很有活力的样子，笑容也很阳光。 “叔，三碗大排一碗清汤，一碗不放猪油！”胖子还没走进店门就扯着嗓子大叫着。 “还要多放些香菜。”猫爷补充道。 “好勒！”大叔笑眯眯地把我们迎了进去，然后就围着有些淡黄油渍的围裙拉起了拉面，被拉长的面条撞击桌子时发出了“砰”的响声。 我们四个小学生一起走进里面的房间，猫爷走在最后一个。当猫爷经过大叔的时候，很礼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叔叔好。大叔笑着点了点头，手里的面往上一飞，由重重的，“砰”的一声摔在了桌上。 很快，没有一会，大叔就把四碗面端了进来。这家拉面店的员工只有大叔一个人，大叔不仅是店长，也兼职端菜洗碗以及数钱。 开吃之前胖子和瘦子立马把红领巾摘了下来。他们俩一个像西部牛仔一样把红领巾倒得系在后面，另一个则是像绷带一样缠在手上耍帅，所以吃面时很不方便。我和猫爷倒都是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把红领巾系在脖子上的乖学生，所以没有这种西部牛仔和泰拳选手的顾虑。 瘦子按着不知道哪部电视剧里的样子很严肃的双手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就开始埋头猛吃，嘴里发出刺溜刺溜的声音。胖子更是夸张，根本不是用筷子把面划进了嘴巴里，面条和汤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和舌头一起搅拌着。 这里的拉面确实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面条很筋道，大排青菜的料也很足，高汤更是美味，很合我这个半北方人的胃口。再加上我一下午都跟着胖子疯玩，什么东西都没吃过，肚子都饿扁了，所以吃相也不比胖子和瘦子好看。 猫爷看着我们如狼似虎的样子无奈的笑了笑，像个大人一样。他也不吃面，只喝了一口汤，然后就用筷子在那挑香菜吃。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是瘦子第一个吃完了。他满足的打了个饱嗝，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油，发现我和胖子都还在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进食，觉得无事可干，就和猫爷聊起了天。 “要不要听我讲个笑话？” “吃饭时讲笑话会呛到的。” “你吃个香菜会呛到个鬼啊。听我讲啊，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软糖在街上走路，忽然他就走不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腿软了呀哈哈哈哈，你不觉得好笑嘛哈哈哈哈哈。”  我猛的被一口面汤给呛到了，不停的咳嗽。 “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猫爷用手托着脸，疑惑地看着瘦子，可瘦子光顾着笑了，根本没听猫爷在说什么。 忽然，油光满面的胖子用力的打了一下桌子，蹭的站了起来。我们都看向他，却发现他因为拍的太重了，正歪着嘴咧着牙疼的倒吸气。 “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胖子忍着痛尽量用正经的语气说道，脸上的肉挤在了一起反而显得很好笑。 “我要成立一个帮派！劫富济贫除恶扬善行侠仗义！名字，名字就叫龙虎会！以后我们四个兄弟就是核心成员，不，就是四位帮派长老！”胖子很兴奋的说道。这在当时的小学生中，好像是很常见的事，有点像过家家。 “名字有点俗啊。”当时年纪尚小的猫爷就已经可以迅速犀利的吐槽了。 “那就叫四大天王？我青龙，猫爷白虎，小黑嘛朱雀，瘦子……” “停停停！”瘦子好像很介意自己是个王八，连忙叫了起来，“这个更俗了！” “我也觉得不好，像那种电影里被主角一夜之间杀光的龙套帮会一样……”我拿筷子敲了敲桌子，“要不……叫赤血帮怎么样？既有个性又不失帅气，你值得拥有。”我提出了另一个似乎更蠢的名字。 “好！”胖子又拍了下桌子，“就按小黑说的，赤血帮！” 于是我们一起讨论了帮会成员啊职务啊以及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胖子最后像变戏法一样竟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瓶啤酒说要庆祝一下。我们望着脸色发绿的啤酒瓶上的雪花二字，有些为难。 “我们……才小学生呢，喝酒，喝酒不好吧？” “放屁！电视里的英雄好汉都要喝酒哒！” 胖子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答了我。 猫爷摆了摆手。 “我身体不好，我就算了吧。” 胖子闻言考虑了一下，也只好答应了，让猫爷以椰子汁代酒。但这厮执意要我和瘦子俩人和他一起喝。我和瘦子只好答应了，两位潜水员捏着鼻子喝了两口啤酒。 旧电风扇无奈的摇了摇头。 像碳酸饮料一样。瘦子说。   ……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最后几天，我们四个人又去了那家面馆，只不过这一次的活动是猫爷发起的。 拉面店的大叔老远就看见了我们四个老主顾，便带着爽朗的笑容问道：“三碗大排，一碗清汤不加猪油？” 猫爷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多点香菜。” “好勒！”大叔大声说道。“砰”的一声，一团面重重地摔在了案上。 一进去，猫爷就和我们说，他要说件事。 “该不会猫爷你也要建个兄弟会吧？”瘦子开玩笑道，大家也都笑了。那个“赤血帮”的事情没几个星期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大家都是要上初中的“大人”了，这种事情也就成为了童年幼稚象征的黑历史。 “我考上了杭州的初中。”猫爷说道。 大家忽然沉默了。 只有瘦子还像个傻子一样，说着挺好啊杭州一线大城市将来定能出人头地，还说什么杭州的妹子多软多水嫩，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干张了张嘴，却再没说话。 沉默。 我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那她怎么办？露儿呢？” 我说的“她”是露儿是猫爷六年同桌，黑色长发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还有两个酒窝，不仅是清纯可爱还成绩优秀各项万能，与同样成绩优异又帅气的冰山型帅哥猫爷简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露儿女神也毫无阻碍的成为了猫爷的绯闻女友。当然，也只是一群尚不知道情为何物的黄毛小子起哄罢了。每当我们和猫爷开玩笑，猫爷都摆手否认。 我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觉得猫爷可能对她有意思。但我也不知道冰山型帅哥内心到底是怎么看她。反正我一说完就后悔了，我觉得我不该在这样的严肃气氛下开玩笑，可猫爷的话语却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她……” 猫爷的睫毛微微下垂，他的睫毛很长，几乎盖住了他大半眼睛，却没能遮掩他的悲伤。 “她去了绍兴。绍兴鲁迅中学。”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果。” 四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桌上的旧电风扇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对面的猫爷，满脸疑惑的样子。 结果还是胖子一边厚厚呼呼火哈哈哈哈一边说着天涯无处找不到芳草抱着猫爷晃来晃去的打破了僵局。尽管瘦子不合时宜地幽幽说了以后要见不到猫爷之类的话，但他被胖种子拍了一脑袋后立马就老实了，跟我们一起哈哈哈得笑。 后来的事情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瘦子又给我们讲了软糖腿软的笑话，我们这次莫名的笑了很久。 只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猫爷如此夸张的笑，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悲伤的哭。 只记得那次是我第二次喝啤酒。 味道很苦涩。   ……     我们最后还是和猫爷分开了，再也没能见到他。他总是忙于学习，我们因此很少和他再联系过。 后来，真的再也没能见过他。 胖子和我上了同一所本地的中学，瘦子则因为学区问题没能和我们俩同校，尽管如此我们仨还是常常聚在一起玩。 初三那年，家里给了我巨大的压力，只希望我能够考上重点高中。所有的娱乐设施，包括电脑、手机、电视全都禁了。同伴的人也都在拼了命的复习，教师里的气氛异常凝重。 背水一战。 当自己发觉时，这暗无天日的生活，至少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已经结束了。自己毫无感觉的考完了中考。 中考后受到的第一条短信来自胖子。我和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聚在一起了。 当我走进那家熟悉的拉面馆时，只看见胖子对面坐着一个长发的男的，正和胖子在聊天。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们讲的那个笑话嗷，对，就是那个，从前有个软糖……” 我这才明白，那人竟是瘦子。 但我不明白，仅仅一年多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打的改变，瘦子留了长发，刘海遮住了眉毛，耳朵上也打了银晃晃的耳钉，嘴里隐约有股烟味，这让我很不安。 就连胖子也从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子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大胖子。 胖子和瘦子和我说了很多，像是猫爷如今已经是中考状元，早在中考前诸大名校就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比如露儿如今成了交际花，中考前又和男友分手，在短短几天内又有了第九个男朋友。比如瘦子如今是他们学校的番长，打架没人干的过他，就是这次中考考砸了。只是我都仅仅听了一点片段，他们和我讲的时候我都在发呆。 猫爷变了。 瘦子变了。 胖子变了。 就连拉面店的大叔也变了。他变得头发苍白，虽然仍很有活力的样子却已经苍老。 只有这碗面的味道似乎还没有变。 那我，变了么？     当我吃面的时候，我想到。     电风扇摇了摇脑袋，不知是否定还是不解。   ……       高中生活听起来很可怕，过起来也确实很痛苦。但只要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之后，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只是因为要住校，去面馆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我们的高中不同，也没再能和胖子他们见面。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胖子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忽然找到了我。 我们又回到了那家离我家并不近的拉面店。 桌子上的旧电风扇嗡嗡地响。我慢悠悠地吃着拉面，热气模糊了眼镜。但胖子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动筷子。 “叔和我说，这家店马上要关了。”胖子说道。 一段沉默。 “猫爷这孙子终于来信了。他总算还是想起了我们。” 又是一段沉默。 “瘦子呢？很久没听他讲笑话了。”我忽然问到。 这次胖子沉默了。头上的吊扇吱呀吱呀，旁边还有旧风扇也在摇头。 “瘦子他……跟着阿大他们把几个镇中的高年级打残了。听说挺严重。阿大已经跑了，据说警察都出动了。”胖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那瘦子他人呢？要不要紧？”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 心像是被什么抓紧了。 “人倒没事，只是……”胖子抿了抿下嘴唇说道。“现在还蹲在局子里。” 沉默，沉默，以及沉默。我张了张嘴，却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或许堵的不是喉咙。 胖子忽然又开口了，几句话如同重磅炸弹击沉了我。 “小黑，我爸妈离婚了。” 胖子说道，眼神很复杂。 “你了解的，我家情况……也不太好。我成绩也差，毕业后，可能就不上大学了，直接去妈店里帮忙。” 我惊讶得看向了他。我这才发现胖子的脸消瘦了很多，眼里充满了疲倦。 “你也要离开了么？”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嗯。”胖子回答道。 我只记那天，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喝酒。 真他妈的苦。   ……         毕业那天，我一个人去了那家面馆。已经有两年没去了。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去了。 门口多了一个洗碗的大妈，脏水沿着地砖流到路上。 迎接我的不是大叔，而是一个满手油渍笑容猥琐的人。 我忽然想起胖子两年前跟我说的话。 店里的装潢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我找到了那张当年的桌子，胖子最常坐的位置上，那个被胖子压弯了腿的椅子还在。 面送上来了，服务员端面时似乎把大拇指伸进了汤里。 料很少，面也不是手工的。 我没有动筷。 旧风扇疑惑地转向了我，扇叶上满是灰尘。 似乎眼前浮现出了以前的种种。胖子把手拍向桌子，满脸油渍；身体不好的猫爷慢悠悠的挑着香菜；瘦子和我们讲那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但我们还是笑了…… 吊扇吱呀吱呀的呻吟。 我闭着眼睛回忆。 “瘦子，给我讲个笑话吧。就软糖那个。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吊扇吱呀吱呀的叫。 旧风扇摇了摇头。 椅子们沉默了。 “对哦，你……你们已经不在了。”   --END— 寄语：十年时间，不长不短，人在成长，面馆依旧。面馆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我们：时间在流失，生活一直发生着变化，过去的我们如此简单快乐，而今天又各奔东西。文中“瘦子”的笑话是全文的线索，也是情感的高潮，让人忍不住去回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