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惯人间多白眼，逢君始见两眸青荐评莫砺锋教授诗

久惯人间多白眼，逢君始见两眸青 | 荐评莫砺锋教授诗 莫砺锋诗选 莫砺锋，1949年4月生于江苏无锡，南京大学博士，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著有《莫砺锋诗话》、《诗意人生》等。 赠顾树柏四首1976 萍踪漂泊苦匆匆，淮北江南一梦中。重到君乡犹识路，村村竹树雨空蒙。 十年陇亩送年华，落尽旧时桃李花。书剑无成农圃熟，相逢但解话桑麻。 杯盘灯火两如前，旧雨飘零又几年。却话姑苏同学事，岂知一笑反凄然。 此夜连床听雨眠，明朝两地隔云烟。祖生憔悴刘琨老，底事鸡声到枕边。 自注：顾树柏是我在苏州高中同学，毕业后插队十年，后在张家港梁丰中学任教。 如促膝谈心，娓娓道来，自然流畅，朴实厚重，颇似杜甫《赠卫八处士》。最后两句用典也自然妥贴。可见作者四十年前已是诗词高手。 南京车站送母东归1980 又作异乡别，石城寒雨霏。贫家多聚散，微愿每乖违。梦绕故园路，泪沾新补衣。自怜犹寸草，何以报春晖。 作者正在南大读研。开头看似突兀，却极自然。颔联极写贫家悲辛酸楚，叙说很朴实，却感人至深。尾联从孟郊《游子吟》化出，如盐入水，人子情怀深挚。 化学系朱永教授来旁听予之杜诗课且赐以诗稿，赋一律赠之1995 学道蓬莱术已精，归帆万里渡沧瀛。岂知马帐成牛圈，却变吴歌作楚声。论句君同钦杜甫，说诗我自愧匡衡。华章读罢还三叹，从古人间重晚晴。 自注：朱永是南大化学系教授，曾留学美国，五十年代归国，57年被打成右派。 以蓬莱指美国。马帐指名师授课之处，典出《后汉书·马融传》：马融是才高博学的大儒，教授生徒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弟子在帐外听讲。牛圈是今典，缘自“牛鬼蛇神”之语，指“右派”劳动改造的地方。楚声：屈原被流放，乃作《离骚》等诗歌。匡衡，西汉后期人，经学家，官至丞相，擅长说《诗》，时人语曰：“匡说诗，解人颐。”“人间重晚晴”是李商隐诗句，这里借以达对朱教授的祝福和敬意。此诗用典较多，但都很贴切，赞美而不直露夸张，典雅含蓄，非常得体。 怀陈植锷1995 凌云峰顶共登临，指点江山慨古今。三峡涛声犹在耳，十年尘事少关心。辛勤著述兼文史，寂寞疗屙卧武林。吴越相邻非绝国，秋江水冷鲤鱼沉。 自注：去岁得陈植锷书索高丽**王碑，复印寄之，久而无报。今忽闻其已于半年前病逝，感念旧游作此。陈植锷，杭州大学文学硕士，北京大学史学博士。 一代学人中两位学术天才，惺惺相惜，却忽然天人睽隔，遽成伤悼。前三联次第回忆往事，尾联忽从“非绝国”转出“鲤鱼沉”之绝唱，极沉重。“慨”字略生，且不如“论”意思丰富。前六句其实皆关系“论”事，非止“慨”也。 寄天水杜甫讨论会诸公1996 少陵诗里识秦州，苜蓿葡萄塞上秋。三月寓居留胜迹，千年诗笔壮山丘。前临蜀道千重险，却顾中原万斛愁。今日群公凭吊处，滔滔清渭自东流。 自注：时在韩国光州，未能参加会议。 作者是杜学专家，此诗内涵渊雅，叙事舒畅，尾句是盛唐诗法。 敬吊保钓烈士陈毓祥先生1996 蹈海鲁连不帝秦，惊闻噩耗泪盈巾。金瓯忍使终亏角，玉璧须全宁碎身。早著英名荣弱冠，壮凭正气斥强邻。钓鱼岛畔千顷水，会作胥涛日夜瞋。 自注：陈毓祥，香港人，曾获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称号。1996年9月26日往钓鱼岛宣示主权，牺牲于钓岛海域。此诗作于韩国光州，原刊于香港《星岛日报》96年11月1日。 鲁连蹈海，典出《战国策·赵策》：鲁仲连对辛垣衍说，宁愿蹈东海而死，义不帝秦。金瓯：古人常以金瓯比喻国家疆土完固。《南史·朱异传》载武帝言：“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唐司空图 《南北史感遇》诗之五：“兵围梁殿金瓯破，火发陈宫玉树摧。” 清秋瑾 《鹧鸪天》词：“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第四句用完璧归赵的故事。第五句或从王勃《滕王客序》“终军之弱冠”化出。《汉书·终军传》载：汉武帝朝，南越政权尚未完全归附，终军自请出使南越，表示“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至南越后被杀，年仅20余岁。第六句当是借文天祥《正气歌》故事。胥涛，典出《吴越春秋·夫差内传》：传说伍子胥为吴王所杀，尸投浙江，成为涛神。后人因称浙江潮为“胥涛”，亦泛指汹涌的波涛。此诗赞美英烈男儿家国情怀悲壮之举，连用典故，渲染深长的历史感，使读者从钓鱼岛事件联想甚丰，深得史论政论之体，渊雅厚重，是典型的学者之诗。中间两联属对精工。 光州除夜寄内1997 天涯岁末多霜雪，山色何时白转苍。岂有三冬文史足，漫经半载稻粱忙。朋交馈食粗成馔，妻女来书细作行。独听邻家喧笑语，兹辰倍觉在他乡。 自注：时在光州之全南大学任教。 深情款款而朴实平淡，平淡中见山高水长。 登武当山次张志烈教授韵1999 神踪何处觅，俗子上天关。岂欲凡胎换，惟愁步履艰。峰尖孤岛耸，雾涌海涛环。却顾人寰远，平生不羡仙。 自注：张志烈，川大教授。1999年10月往襄樊学院参加杜甫讨论会时共登武当山。 首尾转折呼应，全诗拗峭拔俗，或效黄山谷体。 林继中辞去校长职后作诗示予次韵贺之2002 案牍从今别，书窗度此生。山如千骥走，江作九龙横。文史随心检，丹青肆意成。遥知风雨夜，自在煮春茗。 自注：林继中为漳州师范学院校长，著名杜诗学者。师院校园在九龙江畔。 以文士情怀忖度辞职事，以自由读书为大乐，“夫岂庸鄙之敢望”。颈联极好！颔联似乎飘逸得远了点儿。 **行五首2008 初识**师大朱玉麒教授乃江南人氏也 江南才子海西客，气压班超笔未投。学苑无边麟阁小，远征不复为封侯。 薛天纬教授陪同考察南疆 西出阳关见故人，薛君风义最相亲。长车踏破天山缺，沙作波纹色胜银。 途中屡忆岑参诗句 万里西征向北庭，谁怜双鬓已星星。平生喜读嘉州集，独立平沙泪自零。 克孜尔尕哈烽燧 千载霜风日夜摧，茫茫沙碛耸高台。烽烟销尽英灵在，焉得醇醪酹一杯。 吉木萨尔道口别林继中 何事轮台作远游，书生意气老难休。多情最是天山雪，偏照临歧两白头。 每首都于后两句转出巧思新意，此太白诗之长。 携内随林继中夫妇雨中游南靖土楼2009 初闻鸡犬便相亲，烟雨蒙蒙洗垢尘。缭绕梯田秧正绿，奔腾溪水浪翻银。古榕叶茂成车盖，老屋形圆似土囷。已上归途复回首，前身应是此中人。 两位淡漠官职的学林高士，真能体会林下况味。结尾点好，朴拙中大巧存焉。 结婚三十周年赠内十首2012 前缘休说三生石，不是冤家不聚头。淮北江南行欲遍，却来白下结绸缪。 崎岖世路叹零丁，蛟失沧波鹤剪翎。久惯人间多白眼，逢君始见两眸青。 钟山苍翠秦淮碧，暇日寻幽携手行。细语温存惊我耳，刚肠忽觉有柔情。 家无四壁愧黔娄，搜索空囊鬼亦愁。岂有瑶环定情物，嫁衣犹仗孟光筹。 秋霜春雨夏惊雷，黄卷青灯岁月催。长夜感君相伴坐，剪刀唧唧把衣裁。 我居西海君东海，寄雁传书隔月回。平日龃龉夺门去，此时翻愿梦中来。 少年陇亩度生涯，壮岁青灯映绛纱。无限烟云都过眼，诗书说罢话桑麻。 君轻富贵若浮尘，我亦人间澹荡身。淡饭粗茶皆有味，轻裘肥马是何人。 青丝忍看染秋霜，自嫁梁鸿日夜忙。衣食渐丰人渐老，十年汤药侍高堂。 苍颜白发两相怜，细话平生叹逝川。我向天公祈后死，伴君垂老坐炉前。 自注：内人陶友红，1968年初中毕业于南京师大附中，到溧阳农村插队务农，七年后招工到南京第一服装厂。1977年进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至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2000年提前退休，照料其母多年（瘫痪在床）。我1979年考上南大研究生，1981年两人相识，1982年结婚。当时我靠助学金为生，一无所有，婚礼时两人所穿新衣均由她操办。婚后多年全家的衣服都由她亲手缝制。第6首所写乃1986年至1987年我在美国访学时情事。    网称为“南大情书”、“当代最美情书”。    莫砺锋说这是他结婚三十周年时送给妻子的礼物：“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你一直在研究诗歌，就写一首诗送给我吧。于是我写了这十首诗。”他说这30多年的婚姻生活“很平凡，也很琐碎，就像千家万户一样。”“我俩都当过知青，能吃苦，都喜爱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在农村当了十年知青，本来应与青春同来的爱情一直与我绝缘。直到认识我妻子，我才品尝到温情的滋味。”妻子“一连读了好几遍，也许还 是满意的。” 这是中国特殊年代婚姻生活之缩影，清贫到骨。在清贫的时代背景中，写出恩爱夫妻间特别的柔软温馨，写尽夫妻同甘共苦之细事。每首都用对比转折之法，炉火纯青，平凡中见深情，用柴米油盐的琐细生活写出人生之大爱、夫妻之深情、人类之温暖。依然是前两句铺垫，后两句升华的诗法，娓娓道来中总有高明境界，是学问与天分俱佳之诗。 来源 | 《诗词家》2015年第6期 转自 | 诗词水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