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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文集之_五十自述

2014-01-09 50页 pdf 799KB 25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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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文集之_五十自述 1 五十自述 牟宗三 第一章 在混沌中長成 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衝破其混沌,透露其靈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 徑與形態。這在當時是不自覺的。惟不自覺,乃見真情,事後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 於此可窺。 我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棲霞,那是一個多山的小縣,四季氣候分明。邱長春當年說: 「走遍天下,不如小小棲霞。大亂不亂,大儉不儉。」我的村莊是處在環 山的一塊平原裡。 村後是我們牟氏的祖塋,周圍砌以磚牆,範圍相當大,在鄉間,也算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區。 白楊蕭蕭,松柏長青。豐碑華表,綠草如茵。苔痕點 點,寒鴉長鳴。我...
牟宗三先生文集之_五十自述
1 五十自述 牟宗三 第一章 在混沌中長成 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衝破其混沌,透露其靈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 徑與形態。這在當時是不自覺的。惟不自覺,乃見真情,事後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 於此可窺。 我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棲霞,那是一個多山的小縣,四季氣候分明。邱長春當年說: 「走遍天下,不如小小棲霞。大亂不亂,大儉不儉。」我的村莊是處在環 山的一塊平原裡。 村後是我們牟氏的祖塋,周圍砌以磚牆,範圍相當大,在鄉間,也算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區。 白楊蕭蕭,松柏長青。豐碑華表,綠草如茵。苔痕點 點,寒鴉長鳴。我對這地方常有神秘 之感,兒時即已如此,一到那裡,便覺清爽舒適,那氣氛好像與自己的生命有自然的契合。 我那時自不知其所以然,亦不知其是 何種感覺。這暗示著我生命中的指向是什麼呢?夏天 炎熱鬱悶,那裡卻清涼寂靜,幽深邃遠,那不是蒼茫寥廓的荒漠,也不是森林的濃密,所以 那幽深邃遠也不是自 然宇宙的,而是另一種意味。 清明掃墓,塋春花趁早先開了,黃的花,綠的長條,叢集在墳墓上。紙灰化作蝴蝶。奠 一杯酒在墳前,墳中人的子孫們前後有序地排著在膜拜。那生命 是不隔的,通著祖宗,通 著神明,也通著天地。這不是死亡安葬時的生離死別。這時沒有嚎哭,沒有啜泣。生離死別 那種突然來的情感上的激動,因著年月的悠久。 而進入永恆,化作一種超越的順適與親和。 人在此時似乎是安息了,因著祖宗的安息而安息;也似乎是永恆了,因著通於祖宗之神明一 起在生命之長流中而永恆。齋 明肅穆之中,也有眼前的春光愉悅。那春光是配合著白楊松 柏的肅穆之春光,是通著祖宗神明的春光,是一種聖潔的春光,而不是那鬱悶懊惱的春光。 那愉悅是通著 思古幽情的愉悅,想著祖宗如何如何,道古說今,也有一番閒適恬靜。在兒 時我總是興會地跟著大人去掃墓,也總是這樣愉悅地掃畢而歸來。 掃墓歸來,我復進入自然的春光,純屬人世的春光。在自然的春光裡,純屬人世的春光 裡,我的自然生命在蠢動,我從那聖潔的春光裡之安息永恆的生 命而落於那純然塵世的自 然生命。這個是混沌,純然的混沌。清明前一天是寒食,寒食是紀念介之推的。這也是頗有 情味的一個節日,我不說那紀念的確定意義,我 只說我兒時的感覺。鄉間人過清明、過寒 食、甚至過任何節,總是那樣隨時即事湊風光,如是如是盡人事,牽古通今諧情趣。所以總 是那麼嘉祥、喜氣、而又輕鬆。 我也只是這樣感覺著,而這樣感覺著卻更富情味,比那孤 注於確定意義的情味更豐富、更疏朗。就是說:那意義也只是當故事說。說著故事湊風光, 諧情趣。這裡就 蕩漾著一種嘉氣與喜氣。我常是神往這種情味,特別易於感受這種情味, 只是如是如是的情味。我也只是如是如是地感,沒有其他任何紛歧,只是這樣感,就覺著很 舒暢。 清明寒食的春光是那麼清美。村前是一道寬闊的乾河,夏天暑雨連綿,山洪暴發,河水 漲滿,不幾日也就清淺了。在春天,只是溪水清流。兩岸平沙細 軟,楊柳依依,綠桑成行, 布穀聲催。養蠶時節我常伴著兄弟姊妹去採桑。也在沙灘上翻筋斗,或橫臥著。陽光普照, 萬里無雲,仰視天空飛鳥,喜不自勝。那是生 命最暢亮最開放的時節。無任何拘束,無任 2 何禮法。那時也不感覺到拘束不拘束,禮法不禮法,只是一個混沌的暢亮,混沌暢亮中一個 混沌的男孩。這混沌是自然 的,那風光也是自然的,呼吸天地之氣,舒展混沌的生命。鳥 之鳴,沙之軟,桑之綠,水之流,白雲飄來飄去,這一切都成了催眠的天籟。不知不覺睡著 了,復返於 寂靜的混沌。這暢亮,這開放,這自然的混沌,動蕩的或寂靜的,能保持到什 麼時候呢?發展到某時候,也可令人有這種感覺:其去放縱癱軟墮落又有幾何呢?這當 然 不是我那時之所知。我那時只感覺到配置於那種境況裡是最舒暢的,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荒 漠寥廓,落寞而不落寞的渾處之感。我是最欣賞那「落寞而不落寞」的 境況的,因為那是 混沌。落寞,但個體的我並沒有凸顯出來,因此那不是「就是孤獨」的落寞。但畢竟沒有所 親在眼前,眼前不是所親所習的人世,而是另一個世 界,因此也不免有點落寞。但這落寞 並不可傷,當然更說不到虛無可怖。因為個體的我並沒有凸顯,雖無所親在眼前,然亦不覺 其生疏,不覺其不親,所以不落寞。 這不落寞似乎是消極的,只因個體我不顯而然。我當 時沒有詩人說的花鳥有情,山川含笑來陪伴著我(恐終生我無這感覺)。我沒有這感覺,這 感覺是積極的。我沒 有這福分,我也沒有這幻想。我的不落寞只是因為個體我之不顯。個 體我不顯,所以那些不同於所親的另樣物事,也不覺其扞隔,這就是充實飽滿了,這就是不 落 寞,這是一個混沌的落寞而不落寞。這是在親與不親,疏與不疏以外的落寞而不落寞 。 (我這裡並不說超越了親與不親,疏與不疏,因為這裡並沒有發展。) 在清美的豔陽天中,鄉村人都爭著打鞦韆。或全村搭一個比較講究的鞦韆,或每一家搭 一個簡陋的鞦韆。我家裡的人對於這些玩藝都不甚有興趣,因為 先父比較嚴肅,對於遊戲 湊熱鬧的事,兒童婦女的事,不甚在意。所以家裡的人,也都心懶了。大人不給我們搭,我 們自己搭。我合幾個小孩,自己去扛幾根木柱, 找幾條破爛繩子,拿幾把鐵鍬,掘土挖坑, 豎立柱子,搭上橫木,兩邊撐扥起來,居然也是個自己可用的鞦韆。打時雖不能起得很高, 而自己構造自己用,卻別有一 番親切滋味在心頭。我那時即對於獨自運思,親手去製造, 有一種獨立自足的內在興趣。我不是一個有巧慧的人,十分技巧精緻的玩藝兒,我並不感興 趣,亦並不 行。被擺布著指揮著,把著手去教我學點什麼事,我全然不能適應,儼若癡呆。 那時我的生命被閉住了,靈感塞住了,我全成被動,好像是塊木頭,左也不是,右也 不是, 手腳無措處。這表示我適應環境的本事很差,乖巧對應的聰明一點也沒有,隨機應變,捨己 從人,根本不行。這氣質到現在還是如此。我一生只應考過兩次, 考中學是馬虎地考了進 去,考大學,數學題目把我悶住了,在急悶中一下子被我冒出來了,其實是並沒有在意識中, 平常練習時,也並沒有學習過。此外,我從未想 著任何應考的事,而且後來我漸覺著受考 是一種可恥的事,簡直是一種侮辱。我常想,我若在科舉時代,連個秀才也考不取。對對作 詩,油腔滑調說白話,根本不 行。這表示我在普通的巧思巧慧上,實在很低能。但我在兒 時,我即喜歡獨自運思親手去製造。我這個興趣是內在的構造興趣,沒有任何實用上的目的。 在無拘無 束,沒有任何指使或暗示中,自己從頭到尾,終始條理地去運作一個東西或一件 事,有莫名其妙的喜悅。那時既灑脫又凝聚。這完全是一種自足的內在興趣。我之運 作一 件事,構造一個東西,所憑藉的材料常是隨手拈來的廢物利用。我常能就著極不相干的物事 湊合它們的適應性,這表示我對於一切工具性、資料性的身外之物之 不講究。蓋我的興趣 是在一種獨立自主的運思以成形,這是一種形構的美學興趣。因為是形構,所以不能飄忽漫 蕩,而須是終始條理。我從頭到尾獨立自足地一步一 步作去趨向於成形,這在我是有衷心 的實感與喜悅的。這步步經歷的實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這是一個獨立的內在系統,這足 以引發滲透的深入與浸潤的浹洽。所 以在形構過程中常常因內在的貫注而神往,而對於別 的事則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因此挨了打。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正在中夏麥忙之時。 母親病了,父親急 著從麥場上回來照顧,並叫我趕快送一件東西到麥場上去。我當時正在 莫名其妙地沉溺地玩著什麼玩藝,父親的吩咐只是隨口答應了,可是一轉眼全忘記了,好像 3 根 本沒有這回事。父親在屋裡又囑咐了一聲,仍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聽得一個聲音,聲音 的意義與內容也都聽見了,可是遂聽見,遂忘記。麥場上急的不得了,差人來 家取。父親 心緒不好,一時大怒,照著屁股狠狠地打了幾掌。(這是很少有的,因為父親對於子女們是 很少發怒的,不要說打罵。)我本能地感著父親的威嚴而哭 了。這一下子才驚醒了我的沉溺。 我那個獨立的內在的終始系統,是沒有人知道的,只有我心裡清楚。後來父親以為我的耳朵 有毛病,就試我是不是耳聾,試的結果 並不聾,父親就放了心,可是我並沒有詳告其中的 原委。其實我都聽見了,但一霎時全忘了。忘的原因當然是在沉溺地玩一個什麼玩藝,我常 常會把我內外都明白的 事藏在心裡而不說出來,遂形成一種明知他人誤會而卻不說的委曲。 這情形一直到現在還是有,這也許是我自己的一種自信,但也表示一種自白勇氣之不足。 我那種沉溺於一種獨立自足的形構之興趣,是表示一種強度的直覺力,這強度的直覺力 那時是混沌的,常有種種不同的表現。 初夏時節,小麥覆隴黃,一切都顯得穠華馥郁,豐盛壯大,比起清明寒食的清美,又自 不同,那氣候是令人昏沉迷離的。大人們午飯後,吸菸休息或曬 著大陽打盹。小孩們不知 道休息,不知道疲倦,但也隨著那昏沉迷離而混沌下去,東鑽西跑,挖土坑,攀樹木,穿牆 角,捉迷藏。我村中有一滔池塘,一群一群小魚 浮在水面曬太陽。我拿著一塊肉骨頭,放 在竹籃裡,沉下水去,不一會一大堆小魚活蹦亂跳,被我拖上來。那時高興極了,從竹籃裡 倒在水桶裡。鮮明皎潔跳動的小 魚,在寂靜打盹的氣氛裡,更顯得活潑。一而再、再而三, 肉味沒有了,小魚也不上來了。從池塘到村外,四五里遙,有一片梨樹林子。花正開,葉正 茂。密不通 風,陽光從枝葉微隙中射進。我順著梨樹行列所成的蹊徑,穿來穿去,信步而 走。看不透邊際,見不到出口,葉之茂盛,花之潔白,蜂蟲嗡嗡,彩蝶翩翩,把小魚跳 動 的景象又給迷糊了。那是靜謐,又是蠢動;那是幽深,又有點窒息。那是生命之蘊蓄,混沌 而迷離。岑參詩云:「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是說的 塞上風光。因為「北 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表示的是寒冷、荒漠、壯闊,而以文心賦之的嫵媚。 塞上放眼一觀,蒼茫寥廓,而又是飛飛揚揚,灑下滿 天大雪。雖是寒氣逼人,顯得自家渺 小,然吞吐宇宙,卷舒六合,亦足以昂首天外,頡頏八荒。而我所深藏於其中的梨樹林子, 卻真是花,真是嫵媚,不,這不是嫵 媚,而是茂密。那是生命之絪縕、濃郁、豐盛,而我 之生命則是鬱而不發,昏沉迷離。是熱不是冷,是悶不是揚,是混沌不是壯闊。在這迷離之 中,我走出來了,仍 是疏朗的鄉村。我舒了一口氣,覺得清醒了。 清醒,暮春初夏是不容易清醒的。一方面詩人說:「春色惱人眠不得」,一方面又說「春 日遲遲正好眠」。正好眠,眠不得,這正是所謂「春情」。說 到春情,再沒有比中國的香艷 文學體會得更深入的了。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氣候,那江南的風光,在在都使中國的才子 文學家們對於春情感覺得特別深入而又蘊 藉。《牡丹亭.遊園驚夢》中那些清秀美麗的句子, 如:「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花 美眷,似水流年, 煙波畫船,雨絲風片,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正是對於這春情著意地 寫,加工地寫,正是寫得登峰造極,恰如春情之為春情了。而《紅樓夢》復以連續好幾回的 筆墨,藉大觀園的春光,小兒女的詬誶,把這意境烘托得更纏綿、更細膩、更具體、更美麗。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這是春情中的春光。「儘日價 情思睡昏昏」,這是春 光中的春情,只這一句便道盡了春情的全幅義蘊,說不盡的風流,說不盡的蘊藉。這是生命 之「在其自己」之感受。由感而傷,只一「傷」字 便道盡了春情的全幅義蘊,故曰「傷春」。 傷春的「春情」不是「愛情」。「愛情」是有對象的,是生命之越離其自己而投身於另一生命, 是向著一定方向而歧出, 因此一定有所撲著,有其著處,各獻身於對方,而在對方中找得 4 其自己,止息其自己;但是「春情」卻正是「無著處」。「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這 「無著處」正是春情。愛情是春情之亨而利,有著處;結婚是利而貞,有止處。春情則 是生命之洄漩,欲歧而不歧,欲著而無著,是內在其自己的「亨」,是個混沌 洄漩的「元」。 中國的才子文學家最敏感於這混沌洄漩的元,向這最原初處表示這傷感的美。這裡的傷感是 無端的,愁緒滿懷而不知傷在何處。無任何指向,這傷感 不是悲哀的,我們說悲秋,卻不 能說悲春,而只能說「傷春」。秋之可悲是因萬物之漸趨向於衰殺與淒涼,這已是有了過程 中的指向了。但是春情卻只是個混沌洄漩 的元,所以春情之傷無何指向,傷春之傷他不是 悲傷。歐陽修〈秋聲賦〉云:「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商,傷也,人既老而悲傷。」這悲 傷也是有歷程中之指向 的。但是春情之傷卻只是混沌無著處之寂寞,是生命內在於其自己 之洋溢洄漩而不得通,千頭萬緒放射不出,即不成其為直線條,每一頭緒欲鑽出來而又鑽不 出,乃 蜷伏回去而成一圓圈的曲線。重重疊疊,無窮的圓曲,盤錯於一起,乃形成生命內 在於其自己之洋溢與洄漩,這混沌的洄漩。所以這傷的背景是生命之內在的喜悅, 是生命 之活躍之內在的鬱結,故曰春情。春光是萬物發育生長的時候,是生之最活躍最柔嫩的時候。 它的生長不是直線的,而是洄漩絪縕的,這就是春情。若是直線 的,便一洩無餘了,便無 所謂情。洄漩絪縕,鬱而不發,便是春情之傷,春生如此,小兒女的生命也正在生長發育之 時,故適逢春光而有春情,敏感者乃有春情之 傷。春情之為春是恰如其字,只象徵著混沌 的洄漩,並無其他意義,而這也就是最豐富的意義。 這無著處無指向的春情(混沌的洄漩),這無端的春情之傷,是喜悅的、豐富的,蘊蓄 一切,而又什麼都不是。「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 不寧。」(《易.屯卦》)洋溢 就是「雷雨之動滿盈」。這混沌洄漩的元就是「天造草昧」。「宜建侯」是說需要亨通之利, 而不寧則是無端的傷。「雷雨之動滿 盈」是春情,「紛紛落紅成陣」是春情,「如花美眷,似 水流年」是春情,「睡昏昏」是春情。這傷是滿盈無著之傷。至如想到轉瞬即逝,好景不常, 那是額外的, 那是觀念的歧出,那是依據一觀念而來的悲傷,是外在於生命而附加的,不 是春情之傷。「春情之傷」只是生命內在其自己滿盈無著之感傷。普通說結婚是墳墓,其 實 愛情也是墳墓。惟這春情才是生命,才是最美麗的。這是最原始的生命之美、混沌之美。可 是這蘊蓄一切,滿盈無著,什麼也不是的春情之傷,可以一轉而為存在 主義者所說的一無 所有,撤離一切,生命無掛搭的虛無怖慄之感。滿盈無著是春情,虛無怖慄是「覺情」(覺 悟向道之情)。 以上是對於混沌而迷離的昏沉之感之事後的說明,我當時自然不知道這些。我現在所以 說這滿盈無著之春情,一方面是在表明這混沌洄漩的生命之蘊在 我的生活發展上的意義, 一方面也旨在由之以對顯那虛無怖慄的「覺情」。這當是存在的人生,生命之內在其自己之 最富意義的兩種感受,人若不能了解生命之「離 其自己」與「在其自己」是不能真切知道 人生之艱苦與全幅真意義的。 我當時混沌而迷離的昏沉之感,倘沒有達到春情之傷的程度,我沒有那樣敏感,也沒有 那樣嬌嫩與文雅。但是一個潑皮而又富強度直覺力的孩子,混沌 而洄漩之生命之蘊總是有 的,對於他也總有其特殊意義的。由這生命之蘊是可以引發一種無著處的春情之傷的,雖在 一個村野的男孩,因其與曠野相處,常衝散其春 情之傷,而轉為昏沉與胡鬧。傷春轉為昏 沉與胡鬧,秋來了,卻決不曾悲秋,傷春之恰當的意義是不函有悲秋的。傷春而函有悲秋, 必其生命之蘊是虛弱而又有流走 意味的,生命之蘊之凝聚性不足,轉為一種流逝。這流逝 使他或她的敏感之心靈容易凸顯,遂於秋來之時,其生命若虛脫而飄浮(因敏感的心靈凸顯 而虛脫而飄 浮),而有悲秋之感。傷春是滿盈的,悲秋是虛脫的。假若生命之蘊是堅實的、 5 強韌的,凝聚性夠,強度力亦夠,則其心靈仍與其生命混融而相貼合,則即不會有悲 秋; 秋來了,天高氣爽,熱悶退了,穠華減了,倒轉而為清爽。心靈不是由流逝之生命而凸顯, 卻轉而為凝聚,而生命亦不因心靈之凸顯而虛脫與飄浮,而卻轉而為 更堅實。在心靈凝聚, 生命堅實的情形下,滿盈無著之春情轉而為工作力。 秋天是農家最忙之時,所謂秋收冬藏是也。「秋收」可指農作物之收穫言,亦可指生命 (個人的、宇宙的)之收斂方面言,則無所謂悲秋,生命之收斂 使悲秋轉而為「秋收」。在 農家,以生命之收斂忙於農作物之收穫,此即是生命之工作。在秋收農忙之時,人人都是辛 勞而愉快的,我的身體在那時是很壯健的。十 五六歲時,我記得我能背負一百廿斤重的糧 米走一里多路,就是那秋收時鍛煉出來的。鄉下人,認為這是成人之力。扛、抬、挑、負我 都得作。父親常背後誇獎我的 潑皮,能彎下腰,水裡土裡都能去,以為是一把好莊稼手。 我當時感覺著勞作收穫是一種趣味,作起來很愉快。事後我知道這不是執著與貪得,粘著於 物上,乃是一 種構造的自我滿足。農人由春耕而秋收,這也是一種終始條理的運作過程。 運作而有成,便是一種圓足。農人只有秋收,而不會悲秋,因為他們的生命是堅實的,心 靈 是凝聚的。他們在運作過程之完成中自得自足,這個成字反顯他們的生命之持續,而不是一 個流逝,生命惟賴秋成秋收始能轉為「自持其自己」。若傷春而再悲 秋,則生命必虛脫而流 逝。有春情之滿漲,必經過秋收,始見生命能回歸於其自己而自持得住。生命自持得住,故 到冬藏之時,靈明歸來,宿根深植,由此則可進而 說由靈明作主,而不復再由強度的自然 生命之自然膨脹作主。此即由生命而進入精神之境界,此即冬藏之意義。 冬天來了,溜冰、踢毽、拍球、打瓦,一切潑皮的玩藝我都來。夜晚向火取暖,聽長工 們說故事。我又愛看那老頭們在荒村野店裡吃寡酒,我家裡那時 正開著一個騾馬店。是祖 父時留下來的,我父親繼續經營著。南來北往運貨的騾馬,在斜陽殘照,牛羊下來的時候, 一群一群吆喝而來。我當時十分欣賞那馬蹄雜沓 之聲,又有氣、又有勢,而又受著時近黃 昏的限制,行走了一天,急忙歸槽求安息的蒼茫意味。人困馬乏,人要求安息,騾馬也要求 安息,那雜沓之聲,那氣勢、那 吆喝,正是疲困之中望見了休止之光所顯的興奮與喜悅, 然而是急促的、忙迫的,蓋急於奔歸宿求安息也。人生總是西風、古道、瘦馬,總是野店裡 求安息。這安息 雖是一時的,也是永恆的。縱然是小橋流水人家,其安息好像是永恆,然 而亦是短暫的。當我看見那些為生活而忙迫的趕馬者.進了野店,坐著吃酒,簡單的菜餚, 閒適的意味,說著天南地北,也好像是得著了永恆的安息,天路歷程也不過如此。 數九冬臘,正是農閒的時候,鄉村常演戲酬神自娛,正合張弛之道。說到戲,在鄉下野 台上出演,其技術自不會好,粗俗自所難免。然有傳統的風範, 有它的體統,有它的行規, 這又是一種江湖人物。他們演戲總是貼合著人情人性,不失人倫教化之正,自然離不開悲歡 離合、忠孝節義。演長本戲,有頭有尾,總得 有個結束,那結束必是殺奸臣,大團圓。不 殺奸臣,心有憾,不團圓,人心不足。這雖是原始的人情,也是永恆的人情。每場戲開始時, 正戲未出場以前,總有一個 出來坐在那裡無精打彩的瞎數念。從前三皇後五帝,直在背歷 史,一般都討厭,沒人聽他,但我對他一直發生興趣。直至正戲裝扮好了,他就停止歷史背 誦,唱著 「我在此處沒久站,回到後台去請安」下去了,這簡直是既莊亦諧,遊戲三昧地 道古說今,幽默極了。他們喜演關雲長、包文正的戲。我則特別喜歡那戲裝的關雲長 以及 短打武生如林沖、武松、黃天霸、羊香五之煩。戲裝的關雲長,那夫子盔,那紅臉譜,那長 髮綠袍,如青龍刀,那配笛的歌唱,那威武正大的氣象,那不同凡響 的舉動(關公戲的舉 動都有一定的特殊安排),一出台,必使人精神嚴肅,眼睛一亮。舊戲中最使人乾淨無邪而 無憾的就是這關公戲。那原人不必是如此,《三國 志》的記述不能及此,任何其他方式的表 6 演,如電影如話劇,皆無法表達這形態,只有舊劇能表現這形態,這是舊劇的一個獨一的特 色,即此一點即足千古。我在兒 時一見關公戲,便神往。常持刀拿杖學關公的身段與姿態。 至於短打武生,如:林?、武松之類,則喜其矯健俊逸之姿。矯健則灑脫利落,沒有寬袍大 袖,拖泥帶水 的排場與架子以及人世富貴的人文裝飾。俊逸則山頂水涯江湖原野,不為人 世的任何圈套所圈住。矯健則靈活,俊逸則清新,這象徵著生命的風姿、人格的光彩。這 是 最直接的人格,最直接的生命。 有一次,來了一個馬戲團,正在天氣嚴冷,風雪飄零之時,他們圈了一個廣場,先是鳴 鑼開場,繼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騎在馬上,繞場一周。矯 健的身段,風吹雪凍得紅 紅的皮色,清秀朴健的面孔,正合著上面所說的清新俊逸的風姿,但是可憐楚楚的,是女性 的,不是男性的,我直如醉如癡地對她有著莫名 其妙的感覺。先父嚴肅,不准小孩常去看 這類江湖賣藝的把戲,我不知不覺地偷去了好幾次,我一看見了她,就有著異樣的感覺,既 喜悅又憐惜。事後我每想起,這 大概就是我那時的戀情。一霎就過去了,這是我一生唯一 的一次愛情之流露,此後再也沒有那種乾淨無邪而又是戀情的愛憐心境了。 以上是我自然生命在混沌中所放射出來的一道一道的清光,那光源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深 淵。每一道清光代表一種意境,是了解我的生活形態之線索,是 決定我的意識生活之緣由 與背景。順這些一縷一縷的清光或線索,亦可以追溯那神秘莫測的深淵,把那些清光或線索 一齊退捲到那深淵中,進窺那生命之奧秘,那奧 秘之混沌。這些清光是象徵的符號,是與 外境相接時所激起的一些浪花,一些感應的音調。為什麼凸顯出這些音調,這不是環境決定 所能解析的。這是生命之奧秘, 性情之奧秘。 這些感應音調總不外是相反的兩面:一面是清明的、聖潔的、安息恬靜的,嚮往秩序的; 一面是迷離的、荒漠的、懊惱不安的,企向於混沌的。這兩面 造成我生命中的矛盾。我若 是順這些音調直接地自然地發展下去,我可以是個野人,是個誠樸的農夫,是個開店者,是 個走江湖的趕馬者,是個浪蕩子,但是我沒有 直接地自然地發展下去,我經過了一曲。 依傳統的慣例,作父母的對於子女總得安排一個讀書者。老大管家,老二經商,老三就 得讀書。那時我的家庭,經過先父的經營,漸趨佳境,還可以過 得去,如是就教我從學。 我當時對於讀書,並不見得是衷心的喜悅,所以也不一定要從學,要升學。我心中所親切喜 悅的實在是與土接近的農夫,與蒼茫寥廓接近的 趕馬者。在我的生活中,沒有「萬般皆下 品,惟有讀書高」的意識。我對於穿長衫的秀才們,三家村的學究們,並不見得有好感。兒 時我即感覺到他們有點彆扭。九 歲入學,讀的是私墊。在那二、三年間我雖然也好好讀書, 也怕先生,但我對於這些先生、秀才們,總覺著異樣,不自在、不自然。我當時不知道討厭, 後來我才知 道那實在是討厭,我討厭的是他們的那寒傖氣、酸氣。他們不酣暢淋漓,不充 沛,所以我不喜歡他們的那長衫。農夫的短棉襖、扎腰帶,倒比較樸實穩健。趕馬者把 衣 服向右一抵,腰裡紮上帶子,也比較有氣象。那浪蕩者「不衫不履,裼裘而來」,也更有風 采,我當時實衷心歡喜這一些情調。讀書固然重要,但我當時似乎總感 到有在讀書以外超 越了讀書涵蓋了讀書的氣氛。讀書不是唯一凸顯的生活,這意識一直維持到現在。我現在可 勉強算是個讀書人。但我一直就討厭那些沾沾自喜總忘 不了他那教授身分的一些教授們, 一直就討厭那些以智識分子自居自矜,而其實一竅不通的近代秀才們之酸虱、腐氣與驕氣, 他們的心思膠著而且固定於他們的職業 (咬文嚼字)。他們總忘不了他自己,他們鄙視一切 其他生活形態。他們不能正視廣大的生活之海,不能正視生命之奧秘、人性的豐富、價值的 豐富。他們僵化了他 那乾枯的理智以自封、以自傲,然而實在是枯窘的、貧乏的。吊在半 7 空中,脫離了土、脫離了水、脫離了風與火。他們四大皆空,而封於其乾枯的瑣碎的理智中 以自 矜,相譽為權威以自娛,此之謂相濡以沫,近死不遠。 然而,我畢竟也走上了讀書的路。 讀書從學使我混沌的自然生命之直接的自然的發展,受了一曲,成為間接的發展。孔子 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依我的生活發展說,學就是自然生命之一 曲。這一曲使生命不在其 自己,而要使用其自己於「非存在」的領域中,即普通所謂追求真理。追求真理,或用之於 非存在的領域中,即投射其自己於抽離的、掛空 的概念關係中,這也就是虛空中。這是生 命之外在化,因吊掛而外在化,生命不斷的吊掛,即不斷的投注。在其不斷的投注中,其所 投注的事物之理即不斷的抽離, 不斷的凸顯。生命之不斷的吊掛與投注即是不斷的遠離其 自己而成為「非存在的」,而其所投注的事物之理之不斷的抽離凸顯亦即是不斷的遠離「具 體的真實」而成 為形式的、非存在的真理。 從混沌的自然生命中所放射出來的一道一道的清光,每道都在曲折的間接發展中。而那 些清光之曲折的發展也決定我的學的生活所注意的領域與境界, 以及其路數途徑與形態。 這些都要經過那些清光之一曲來了解。通過這一曲,即成為非存在的,轉到普通所謂學問與 真理。那些清光在自然的直接發展中,只是生命 之「在其自己」之強度的膨脹,直接地不 離其根而向外膨脹,亦直接地為其根所牽引而隨時歸其根。此其所以始終為存在的。這裡沒 有遠離,沒有吊掛,沒有曲折。 這是原始人、自然人、野人的生命,這裡沒有所謂學問, 以及通過學問而凸顯的形式真理,但是卻有性情,亦有光彩,然亦都是自然的強度膨脹所呈 現的,這裡的一 切都只是「展示」或「呈現」,沒有「如何」和「為何」。 學是在曲中發展,不斷地學即不斷地曲。在不斷的曲與「曲之曲」中來使一個人的生命 遠離其自己而復回歸於其自己,從其「非存在的」消融而為「存在的」,以完成其自己。這 個道理說來只是一句話,然而現實發展上,卻是一長期的旅行,下面我要敘述我那由曲而成 的間接發展。 第二章 生命之離其自己的發展 十五歲,我離開了家鄉,進入縣城的縣立中學。縣城也與家鄉差不多,人們的風俗習慣 以及自然的風光也都一樣。但我當時則覺得這已是離開家鄉了,已經走得 很遠了。生活已 由家庭的生活進到學校的共同生活了。這當然是一種大變化。這感覺是不錯的。我現在別想 那是離開家鄉的第一步,從此以後,我再沒有與父母兄弟 姊妹相處的家庭生活了,再沒有 鄉居的自然生活了。家庭、鄉村、鄉村的地理環境、自然風光、風俗習慣,這諧和的根深蒂 固的一套,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共十五 年,我一直生活在那裡,在那裡生,在那裡長,沒 有時間上的間隔,沒有空間上的睽離,所以沒有逆旅之感,也沒有過客之感。那諧和的一套 是定常的主,我渾然中 處,與它合而為一,也是主。與那定常的合而為一,一起為定常。 但我之為主,是遊離的可變者,我之在那裡為定常是暫時的。我離開了,我開始作旅客,我 的定常 沒有了,我開始作遊蕩。我回想,只有在那諧合的一套裡,始可說有生活。小孩是 小孩的生活,成人是成人的生活,老年是老年的生活。我現在想,我只有一段少年 孩童的 生活。所以我進縣城入學校,是開始離開生活的第一步。 你說「沒有生活」,但廣義地說,畢竟是生活。這生活是什麼呢?我說這是耗費生命的 8 生活。在所追求或所撲著的一個對象上生活,不是在生命中生活。真正恰 當意義的生活, 生活如其為生活,當該是在生命中生活。唯農民的生活是在生命中生活,是生命「在其自己」 之生活。而我們則是在對象上生活,是生命「離其自 己」之生活。所以是耗費生命的生活, 不是保聚生命引發生命的生活。「蓬桑弧矢,男兒志在四方」,這話是不錯。人人都是這麼想。 但不知這已指向到耗費生命的 生活上去了。但人世不能只是農民,生命不能只是在其自己, 也當離其自己。但生命在其自己究竟是生活的本義。生命離其自己,過一種非生活的生活, 究竟是生活 之自相矛盾,就是不說這表面的矛盾,究竟也是人生悲慘痛苦之所在。這番痛 苦,其價值究何所在呢?如何能順這非生活的生活扭轉之使生命再回歸於「在其自己」呢? 除農民的「生命之在其自己」,是否還可以有另一種方式或意義的「在其自己」呢?這是正 視人生的究極問題之所在。這問題不是外在的觀解思辨所能了解的, 所以也不能由外在的 觀解思辨來解答。這不是憑空的理論,也不是聰明的慧解。這是由存在的生活過程所開出來 的實感,所以也必須由存在的踐履來解答。 我初入中學,功課都很平常,但也頗用功。每門都可勉強接得上。尤其是英文、數學, 我算是好的了。其實我對此兩門並不行。只因 下縣風氣初開,一般人都隔的甚遠,根本不 發生興趣,而我還勉強能接得上,所以倒顯得我行了。其實我既不是文學的氣質,無論中文 或英文(至於作工具看的中、英文或語言文字的技巧天才,我更不行),亦不是數學的氣質。 我對於數學雖能勉強接得上,也覺得有足以引人入勝處,但我畢竟不是那純然理智的、隔離 的清明之 靈魂。我之學中、英文根本不是文學的,只因既要讀書,便須讀進去。所謂讀進 去就是透過那些語言符號,把握其中的內容,這些語言符號便是文了。我之讀中、英 文, 就是在這種心境下讀的,我對於中、英文的掌握與運用所達到的那點程度,也是在那種讀法 下被拖帶出來的,所以根本不是文學的。我對於詩文之美也很能欣 賞,但我之欣賞詩文之 美是在一較廣泛的美感氣質之氣氛下欣賞的,不是內在於文學本身去欣賞的。能內在於文學 本身去欣賞,便是生命內在於文學。生命內在於文 學,文學亦內在於生命,那便是文學的 靈魂了,但我不是有這種靈魂的人。 我在中學時讀國文,學作文,都是相當吃力的,勉強不甚落人後而已。這一方面因為我 不是文學的靈魂.我沒有文學的技巧;同時, 另一方面,不管是本國文或是外國文,都是 一套符號系統。雖說是自然語言,但在國文,口說語言與文字語言是有很大距離的。文字語 言既是一符號系統,有它自身 的一套結構,因而它自身亦是一套機括。從文字語言再進到 文章(中國文章)又有一段距離。文章本身有它的文法、章法,有筆有調,因此它又是一套 機括。從我那 原始的自然生命,鄉村的自然生活,進入每一套機括,我自覺都是要費大力 氣的。鄉下人是土話,詞不成詞,句不成句。它能表示單純誠朴而完整的意義是靠口說時 聲 調神情姿態這一整套來烘托的。單是孤離的語言本身,在鄉下土話中,是沒有完整而一定的 句法的。但是寫在紙上,那是孤離的符號系統,聲調神情姿態都脫掉 了。因此那文字語句 本身不能不自身圓足。要自身圓足,不能不有一定的句法,這就成了一套機括了。我進入這 套機括,我感覺要費力,再進入文章的文法章法,不 管是古文或語體文.也都是些機括, 更要費力。我要把我那混沌的生命,一層一層往機括裡套。這點在我的生命史中給我的印象 非常深。我那縣立中學,還是老式 的。一位拔貢先生教我們國文。我們是在背誦古文中, 大體是《古文觀止》那類的文章,簡單說,我要學習《古文觀止》那類古文機括。但我始終 沒學會。對於文章 的巧妙與訣竅,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一點沒有進到我的生命中。直到如 今,我沒有這印象這觀念。此後我之所以有時也能來兩句文言,那都是在讀書中拖帶出來的, 自然的,不是立於文學法度上作文章。我一直不會作文章,也無心作文章,而且對於那些單 就文章尋章摘句,推敲聲調,褒貶贊嘆的人之秀才氣、酸氣,我一直在厭 惡。 9 我不但學古文機括,而且要學說話。鄉下人是土話,一個小孩就是土話也沒有成套。尤 其鄉下孩子見人說話面紅,喃喃不能出口,出 門在外,要學一套說話的語言機括。後來我 到北平,又要學語體文這一套機括。因為在中學時,人都能看小說,我獨不能。我覺得看小 說也要費力。至於高級小說如 《紅樓夢》、《水滸傳》之類,我進北大預科始能看得懂。我 初到北平,報紙也看不懂,也覺得是陌生的。任何一樣東西我覺得都要費力方能進入,因為 混沌裡原是 一無所有的。我沒有現在都市兒童由自然熏習而來的常識。在我的生命中,常 識是不佔地位的。我生命中沒有那粘合性、諧和性的常識。我所有的都是費力學來的, 都 是通過意識而用生命貫注到了的,因此每一個都是凸起來的。因為凸起來所以都是限定的一 套。有凸就有不凸,有貫注到,就有未貫注到,或者全有,或者全沒 有。這不能免支解破 裂之病,所以沒有粘合諧和的常識。因為意識所及是不能周匝的,因此我感覺到,如果一切 都要靠意識所及、生命貫注,那必是凸起而破裂的, 這裡後來必函蘊著一種痛苦。直到現 在,我總覺得我的常識不夠;有時很行,有時一無所知。我再回來說說我中學時的學古文。 我總是摸不著訣竅。先生出題作文, 我總是很吃力,常是一辭不贊,悶不出來。 但是我心中似乎總有一股鬱悶勁。有一次,先生出了一個遊記之類的題目。這是沒有什 麼限定的。我那鬱悶勁在這裡得了表現。但是 先生卻站在「文」的立場上無法欣賞我這鬱 悶勁,結果批了「隱晦」兩個字。因為他站在文的立場上,這個題目是要寫景抒情.要有些 顯豁的點綴,要開門見山。但 是我沒有具體的點綴,也沒有開門見山那麼醒目。我是一直 在沈悶中寫下去,那自然是「隱晦」。我當時不知在那裡看了「倩疏林掛住斜暉」之句,我 覺得這句子美 極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西廂記》)「倩疏林,你與我掛住斜暉」一句的略 微變換。)我在那文裡就用了這個句子。先生批的是不通。我當時心中覺得很通而且 很美, 很有自信。因為我懂了那個句子,我心中也有那個意境。我說這故事是什麼意思呢?先生批 的不通當然是不對。但「隱晦」是可以說的。可是這隱晦就是我那 混沌的強度直覺力之滲 透,這點是在文章以外的,也不是一般人所都能具有的。直到如今,我寫的東西還是「隱晦」 兩個字,一般人看不懂。看不懂當然不免要引起 怨恨。因為讀者看東西都是想馬上要懂的。 不懂,無所得,當然不免怨尤,所以「不通」、「無意義」等類的批評,所在多有。但是我勸 天下人,也當虛心一點,我 們不知道的東西多得很,不要以先生自居,直以自己為尺度。 十九歲我到了北京,政治文化的中心地。離家更遠了,正式投入了大都市。暑期考進北 大預科。那年秋國民革命軍打到了北京,改名 為北平。中華民國進入一個新時代。結束了 李鴻章、袁世凱留下來的北洋軍人的統治,換上了自南方興起的黃埔軍人的統治。一個新的 時代開始,一個更多難的時代 也開始。那時是民國十七年,我春天到北平,混沌懵懂,一 無所知,我只隱隱約約聽說王國維於初夏跳頤和園昆明池自殺了,梁任公隱身於天津,藏起 來了。王國維 是一代國學大師,晚年鑽研甲骨文、殷周史,於考古學上有貢獻。然沒有進 入中國文化生命的底蘊,於西方文化生命的來龍去脈亦未能抓住其綱要。自己生命的途 徑, 中國文化生命的途徑,皆未能知之確,信之堅,遂鬱悶以終,自殺了事。他不會贊成從廣州 來的那一道風。清末民初留下的學人就是那樣清客式的典雅,而於天 人之際,古今之變, 則一無器識。梁任公是一代的風雲人物。戊戌政變,以及與蔡松坡合力討袁,都見他的風力, 與風雲中恢廓得開的才氣,然他的見識亦只是時代 中橫剖面的政治變法之意識、立憲之意 識,無論是就滿清帝國以立憲或是改中華民國後就五族共和以立憲。這自然是民主政治的意 識,這是不錯的,然在中國要實現 這個新政體,是要費大力的。這就要牽涉到文化生命的 問題。他晚年感覺到徒政治之不足,要從講學起。因此他也成了一位國學大師,然因他的意 10 識受滿清三百年的 影響大深。光緒皇帝的知遇進入他的生命中,乾嘉的考據學風,他不知 是中華民族民族生命歪曲後而來的文化生命之歪曲,他把它當作一個正面的統緒承繼於其生 命 中。他簡別不出這其中的委曲。這就使他的學問與意識蒙上了一層雲翳而封住了他。他 接不上中國的學統,他通不了中國文化生命的底蘊。還是那考據的興趣,爭博 雅的清客學 人之意識,三代漢唐宋明儒的大業,他根本接不上。結果是一部清淺而庸俗的《歷史研究法》。 他的講學與他的政治事業中所養成的政冶意識根本通不 起。由他的學問見他的器識,是卑 下了,他的政治意識因此也孤離了。只能說他有抓住屬於政體的時代現象之聰明。他的天資 以及聰明才智都是被動的發洩在時代的 圈套中。他自己生命的途徑,中國文化生命的途徑, 他根本無所知。 十七年的革命事業結束了北洋軍人的統治,也結束了清末民初的清客學風,同時也結束 了清末民初的那浮淺的孤離的政治意識、民主共和的意識,康、梁、嚴復以及孫中山先生和 那時所都具備的意識。 革命軍要打到北平的前夕,那景象就好像卅七年共黨要打到南京的前夕。時隔廿年,以 暴易暴,依樣畫葫蘆,但是畫法不一樣,卻都不 是開大平。在十七年時,我是青年人,卅 七年時,我是中年人。主觀方面,我的感覺心境有不同,十七年時我是混沌的感受,卅七年 時我是痛苦。但在客觀方面,我 所感受的,總是不對。十七年的北伐,本是國共合作的結 果,其本身是駁雜的。不是純然國民黨的業績。辛亥革命是純然國民黨(革命黨)的業績。 那時的國民黨較 為純淨。十三年改組後的國民黨是聯俄容共約國民黨。十五年開始北伐, 十七年打到北平。它因容共生發了力量,也因容共駁雜了它自己。自此以後,國民黨是八字 駁雜的國民黨,其本質從未純淨過。以後雖清共、剿共、戡亂,以及來台的反共抗俄,然卻 從未達到澄清它的本質、認識它的本質、確定它的本質的階段,它依然是 個駁雜。難道真 地命運注定它就是一個駁雜,一個過渡的流逝? 一個混沌的青年在當時是被爭取的對象,黨人大肆活動。我感覺他們的意識、他們的觀 念、他們的行動以及生活形態,好像很異樣。 其中有足以吸引我的地方,使我有從未有的 開擴、解放、向上的感覺。但另一方面也總使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們那時的意識大體是共 產黨的意識;以唯物論為真 理,什麼是唯物論他們也不懂,只是那現實的、實際的意識之 唯物論。這是共黨對政治經濟社會全革命的唯物論。這意識沾染了那時的國民黨,而且沾染 得很深。有 一次,一位黨人同學和另一人討論什麼問題,我只聽他說你的觀點是唯心論的, 所以你還是錯的。我當時,就有異樣的感覺,為什麼唯心論就是先天地錯誤呢?這使 我有 個不能像他們那樣斷然肯定的迷惑。除唯物論外,階級意識也很強。吸收黨員時,先看他家 裡有多少財產,有幾畝田。小農、貧農才是合格的。這純是經濟決定 的意識,不能平正地 視人。人品、人格的觀念,流行了幾千年,天天掛在人口上的,現在是被抹去了,以另一個 凸出的不自然的觀念來代替了。這在我也有異樣的感 覺。大家都是來自田間,平常沒有以 三十畝二十畝之差來分別人品的。中國讀書人都同情農民,尊重農民。因為他們都來自田間, 他們的生命之根就是與農民渾處。 他們的父兄就是農民,他們的親戚骨肉也是農民。不但 讀書人是如此,其他工人、商人也都是如此。平常沒有人拿著一個非人的經濟觀念在這裡平 白地起風波,妄生 分別。平常在這裡是生活,不是觀念。既是生活,這裡當然也有人情世 故、世情冷暖,但沒有一個客觀的政治鬥爭上的非人的經濟觀念光顧到這裡,現在我覺得他 們 有了一個非人的觀念。他們會生活在非人的觀念中了,而且很新奇,這使我有點贊嘆。 不僅此也。他們的觀念還光顧到鄉村的農民身上,貫注到中華民族的生命之根 上,這在以 前是沒有的。以前打天下,也有名號。但只是申大義於天下,拯人民於水火。沒有以外在的 11 非人觀念來在農民身上妄生分別。這裡仍是生活,不是觀念。 拯人民於水火,當然是表示 人民的生活受了騷動,但這騷動是天災人禍,不是觀念。天災是大荒年,人禍是政治腐敗, 影響了人民的生活,使他們陷於水深火熱之 中。所以有人出來打倒那腐敗的政治,剷除那 貪污的官吏,仍使人民歸於生活。天災是自然的,人禍也不是觀念的,那只是一部分人的腐 敗生活影響了農民的自然生 活。水火與拯於水火都是生活上的事。申大義於天下,那大義 很簡單,就只是便人民歸於生活。現在則是以意識上的非人的觀念來刺激農民的生活。這觀 念是來自近 代西方的新玩藝,對於中國是外來的,是新奇的,但也是不貼切的。這不是自 然的天災,老式的人禍。窺其初衷也是為好,也是申大義於天下,但這大義不是自然 的, 不是簡易的、逕直的,而是引曲於直,所以弄成複雜的、造作的。因此那觀念的刺激也成了 騷動,成了災害。這是新式的人禍,這才是真正的人禍。這人禍不是 老式的政治腐敗、貪 官污吏,而是青年、黨人、知識分子,總之是新式的秀才。他們在意識上接受了西方近代的 新玩藝,他們會在意識的觀念上出花樣,起風波。我 當時很贊嘆他們,但一方也覺得不對 勁,覺得與我生長於其中的那諧和的一套全相違背。不但是與那生活違背,而且與那生活中 的意義真理也全相違背。這點使我直 接地感到不對勁,感到天下從此多事,感到民生之多 艱,禍亂之未已。我不能贊成他們。 他們要極端、要激烈、要衝動、要冒險犯難。這些是普通的字眼,也是常有的行徑。但 在當時的特殊形態,則是要極端的左傾,這樣 才是革命的性格。儘管不是這種性格,口頭 上也要如此。當時我常聽說某某人穩健。穩健是諷刺的字眼,可見其所尚是在不穩健。革命 是要如此。但我想革命是有其 主要的客觀課題,有其固定的客觀對象,不是與人為仇。但 是他們當時的意識好像把革命的主要課題、客觀對象,下散而為「與人為仇」,那極端的左 傾是內心的仇 恨心理。我當時矇矓中隱約有個客觀的意識,而在他們身上發現不出來。我 也說不出其所以然,但只覺得不對勁。我看他們也不知道革命的主要課題、固定對象在那 裡。 他們口頭的激烈、內心的仇恨無所施,這因為國民黨畢竟不是共產黨,沒有在農民身上展開 清算鬥爭,迅速地自其在農民身上出花樣撤回,自己先投降於商人以 及都市的紳士,所以 連帶也把鄉村的農民以及下縣的紳士饒恕了,一切照舊。這樣一來,黨人的左傾意識無用武 之地,迅速的轉向腐敗,成為特殊的旗人階級,人人 側目,成為最醜惡的存在。而一般智 識分子、青年、新秀才,從那時所熏習的左傾、仇恨,則轉向而為氾濫與浪漫,還有一部分 則本這氾濫浪漫而轉入地下的共產 黨。 我當時也沾染了那氾濫浪漫的精神,但我沒有仇恨的心理,我也沒有仇恨的對象。我前 面已說,他們有足以吸引我的地方,使我有從 未有的開擴、解放、向上的感覺。這是由我 那在鄉村的自然生活所蘊蓄的混沌而開放。他們吸引了我,我也接近了他們一點。他們把我 列為預備黨員。我暑期回家, 團聚農民,成立農民協會,每夜招集他們開會講習,訓練民 權初步。在夜間也跑到十幾里外的別村去開會。夜深了,人都關門了,我隨便找個什麼地方 也可以睡一 夜。我本我那鄉村中所養成的潑皮精神去作這種活動。我發覺我很有鼓舞的力 量,也有團聚人的能力。這原因很簡單,誠朴、潑皮、肝膽,沒有矜持的架子,還有, 那 是因為讀了幾句書,畢竟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從北京大學回鄉,鄉下人心中也是另眼相看 的。但我迅速地感到在父老兄弟面前,在親友面前,於開會時,很嚴肅 地擺起面孔稱同志, 那意味總不對。那是太客觀了,太政治了,太形式化了。頓然覺得我自己的生命被吊在半空 裡,抽離而乾枯了。我也覺得父老兄弟親友的生命也 吊在半空裡,抽離而乾枯了,那太冷 酷,太無情。事後,我有說不出的難過。直到如今,我一想起便有無限的慚愧、疚仄,好像 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污點,好像是件了 極端罪惡的事情。我迅速的撤退,我讓那預備黨員永 遠停在「預備」中吧!我不要這黨員。再加上他們從上到下一起在迅速地轉向,我和他們的 12 距離愈來愈遠。他們 那氣味我受不了,那些不對勁的感覺一起發作,我不入流。 丟開開會時在父老兄弟面前稱同志的那慚愧不論,那氾濫浪漫的精神也給我另一種感 覺,這就是開擴、解放、向上的感覺本身之意 義。他們在同志間,以忠實坦白相號召,使 人有「忘我」的感覺、獻身於黨的感覺,在一個客觀的現實的集團面前,在一個客觀的超越 的理想面前,獻身,客觀化一 個人的生命。這感覺給我的印象很深,這是我從前混沌的自 然生活中所沒有的。我忽然在這一道風裡有了這感覺,這是神性的一面。我以前從聖賢書中 所讀的那聖賢 教訓,所知的聖賢境界、聖賢人品,在以前認為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遼遠 的影子,甚至連可望亦不敢夢想到,可是我現在得了一個現實的印證。我當時以為像他們 所 說的,那簡直就是聖人了,一個獻身於黨的革命鬥士是有點聖人的影子。從這一面說,那一 陣風不純是外在的政治的,而實能打進人的生命上予以內在的錘煉。於 個人的性情、個人 的生命,實有一種強度的振拔,內在的翻騰。但這內在的忘我的志氣之錘煉,實在是有夾雜。 我當時不甚能知其所以然,但是事後我很容易看出, 這是神魔混雜的局面。那內在的忘我 的志氣之錘煉,實是在氾濫浪漫的生活情調下進行的,在東倒西歪一切不在乎(不是一切都 放下)的氣氛下進行。這是一種絕對 的粗獷的放縱恣肆,唯物論所促成的放縱恣肆,一切 矜持、面紅、拘謹、虛驕,後來共黨所說的小資產階級的毛病,都摔掉了的放縱恣肆。普通 小資產階級的矜持、 面紅、拘謹、虛驕,其表現處之最現實的層面便是女人與財產。而在 當時沾染了共黨理論的風氣下,這兩面在他們是極不在乎的。雖然事實上未必能,但在口頭 上、 思想上確是如此。普通在這層面上,在自然的不自覺的習慣中,能維持著一般人的不 自覺的道德意義本身的禮義廉恥心。但是現在把這兩面的拘謹都摔掉了,連帶連 道德意義 本身的禮義廉恥也摔掉了,這是絕對的粗獷的唯物論所促成的放縱恣肆。我名此為大浪漫的 精神,那時代為大浪漫的時代。那內在的忘我的志氣之錘煉是在 這樣一種大浪漫精神下進 行的,那錘煉自始即不是個人的道德自覺的,而是由政治的理想與黨的行動所逼成的,所以 也不是自道德意義本身的立場而來的內在覺悟, 而是由外在的目的把生命套在集體行動中 而通出的,這是被攜帶出的貌似的道德,因此也是工具意義的道德,盜亦有道的道德。當然 一個人可以為其所信的客觀理想 而獻身,但是這必需發自內在的不容已之心願,這就不能 是唯物論的放縱恣肆,先須從個人自己內在生命處護住道德意義的本身,然後再說獻身忘我, 那方是真正的 道德、聖賢的心腸。但是那大浪漫時代的形態卻不是如此,所以那內在的忘 我的志氣之錘煉根本就是非道德的。那是道德的影子,那忘我無私的貌似聖人而實非聖 人, 也只是聖人的影子。這就是神魔混雜的忘我。我因我當時的那開擴解放向上的感覺,我了解 了這神魔混雜的貌似聖人的境界。《水滸傳》裡面那些好漢也是這種 境界。這當然也是一種 開擴解放向上,但卻是向下墮的向上,封閉的開擴,窒悶的解放,最後是一個全體的物化, 臭屎一堆,那也有一種風力與風姿,卻是陽焰迷鹿 趨向混沌的風力與風姿。我生命中也原 有這混沌的一面。所以由我鄉村中自然生活所蘊蓄的混沌,很容易向這氾濫浪漫而趨。但這 只是表面的契合,其來源與根據都 不同。在他們是由觀念、唯物論造成的,在我則是性情 中那蒼茫的傾向,「落寞而不落寞」的欣趣。我只是以我的生命來契合,我沒有跟他們滾下 去。我不能承受 它,把我置定在它那裡。所以我也容易照察出那氾濫與浪漫的意義。 這大浪漫時代尚沒有完,那是剛開始。其發端是共產黨。國民黨在十五、六、七年的表 現是沾染得來的,是八字駁雜的。沾染得來 的,總貼不上身,總不當行。國民黨迅速地脫 離這大浪漫的精神,然而不幸地是它並沒有另一種積極而健康的精神。所以它不能建國,它 成了虛脫,它只有現實生活 的唯物論、腐敗的唯物論,它沒有理論的唯物論、信仰的唯物 論。因此社會上仍以大浪漫的精神為主流,而因國民黨浮在上面,成了虛脫,那精神更浸潤 於下面成了 真理的標準。共產黨把這精神繼承過來,以歸於其自己(因為原是由它放出的), 13 它要很當行地本分地重新來表現這一套,來完成這一套。這就是後來共黨得勢的根 據。這 是後話。 我雖不入流,遠離了國民黨,然而我的氾濫浪漫的企向尚沒有完。我從十七年國民黨所 帶來的革命運動中的氾濫浪漫轉向而為一般思想觀念的氾濫與浪漫。 我那時初能看課外的書。我忽然覺得生命開了,悟解也開了。可是那開是順那混沌直接 地向外膨脹,並沒有簡別,並沒有迴環曲折,是 生命力的直接向外撲。這撲是撲在吳稚暉 的「漆黑一團的宇宙觀」上,撲在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上。五四運動後那幾年出的 那些新文化運動人物的書我都找 來看。直吸引我的乃是「科學與人生觀論戰」。裡面的文章, 其內容我雖不能全掌握得住,但我總覺得它們是平庸的,就是丁文江與張君勱先生直接對立 的文章也是 平庸的,其餘的文章都是平庸的,沒有光彩,沒有風姿,也沒有什麼壯闊與新 奇。惟看到一篇最長的〈一個新信仰的人生觀與宇宙觀〉,我才見到了光彩,見到了風 姿, 見到了波瀾壯闊與滑稽突梯的新奇;那真夠勁,夠刺激。那也是吳稚暉個人自己的浩瀚生命 縱橫才氣的直接向外膨脹,沒有簡別,沒有迴環曲折,只是一個大氣 滔滔在那裡滾。若說 那也有迴環曲折,則那迴環只是嘲笑的揶揄的,那曲折只是文字的技巧的。吳氏的浩瀚生命 縱橫才氣的直接向外膨脹正投合了我這個青年的混沌 生命之直接向外膨脹向外撲,他那浩 瀚縱橫壓倒了淹蓋了那一切平庸之聲,也使我跨過了俯視了那一切平庸之聲。那一切平庸之 聲中所牽涉的觀念內容理論曲折,我 雖不能全解盡透(其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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