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鲍 庄
王 安 忆
引 子
七天七夜的雨 , 天都下黑 了。 洪水从鲍山
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 , 一时 间 , 天 地 又 白
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 的人 , 眼见得山那边 , 白
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 , 拔腿便跑。 七天的雨早
把地下暄了 , 一脚下去 , 直陷到腿肚子 , 跑不
赢了。 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 过来了 , 一堵墙
似的, 墙头溅着水花 。
茅顶泥底 的房子趴了 , 根深叶茂的大树倒
了, 玩意儿似 的。
孩子不哭了 , 娘们不叫了 , 鸡不飞 , 狗不
跳, 天不黑 , 地不白, 全没声了 。
天没了 , 地没了 。 鸦雀无声 。
不晓得过了多久 , 象是一眨眼那么短 , 又
象是一世纪那么长 , 一根树浮出来 , 划开了天
和地 。 树横飘在水面上 , 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 , 龙廷派他治水。
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 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
工 , 筑起了一道鲍家坝 , 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
十九亩好地 , 倒是安乐了 一 阵 。 不 料 , 有 一
年 , 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 , 大水淹过坝
顶, 直泻下来 , 浇了满满一洼水。 那坝子修得
太坚牢 , 连个去处也没有 , 成了个大湖 。
直过了三年 , 湖底才干。 小鲍庄的这位先
人被黔了官。 念他往 日的辛勤 , 龙廷开恩免了
死罪 。 他自觉对不住百姓 , 痛悔不巳 , 们心 自
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 么 别 的 做
法 , 一无奈何。 他便带了妻子儿女 , 到了鲍家
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 , 以此赎罪 。 从此便
在这里繁衍开了, 成了一个几百 口子的庄子 。
这里地佳 , 苇子倒长得旺 。 这儿一片 , 那
儿一片 , 弄不好 , 就飞出蝗虫, 飞得 天 黑 日
暗 。 最惧怕的还是水 , 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
坝 。 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 , 眼见那坝高而且稳
当, 心理上也有依傍 。 天长 日久 , 那坝宽大了
许多 , 后人便 叫作鲍山 , 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
大片地 , 人们则叫作湖 。 因此别处都说 “下地
做活 ” � 此地却说 “下湖做活” 。 山不高, 可
是地洼 , 山把地围得紧 。 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
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
这已是传说了 , 后人当作古来听 , 再当作
古讲与后后人 , 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 ,
并且生出好些枝节。 比如 这位祖先是大 禹的
后代 , 于是 , 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 。
又比如 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 , 却不得大
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 , 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 妻生子 , 禹在门外听见儿
子哭声都不进门 。 而这位祖先则在 筑 坝 的 同
时 , 生了三子一女。 由于心不虔诚 , 过后便让
他见了颜色。 自然 , 这就是野史 了 , 不足 为
信 , 听听而已。
鲍彦山家里的 , 在床上哼卿 , 要生了。 队
! ∀ #
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 。 鲍彦
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 , 夹了一杆锄子 , 不慌不
忙地朝家走 。 不碍事 , 这是第七胎了 , 好比老
母鸡下个蛋 , 不碍事 , 他心想 。 早生三个月便
好了 , 这一季 口粮全有了 , 他又想 。 不过这是
作不得主的事 , 再说是差三个 月 , 又 不 是 三
天 , 三个钟点 , 没处懊恼的。 他想开了 。
他家门 口 已经蹲了几个老头 。 还没落地 ,
哼得也不紧 。 他把锄子往墙上 一 靠 , 也 蹲 下
了 。
“小麦出的还好 ∃ ” 鲍二爷问。
“就那样梦 。 鲍彦山回答 。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 , 他老三家里的推门
出来 , 嚷了一声 “是个小子 % ”
,’,& 、子好。 ” 鲍二爷说 。
“就那样。 ” 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 ” 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
伯子 。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 , 站起身进屋 了。
一会儿 ! 又出来了 。
“咋样∃ ” 鲍二爷问 。
“就那样” 。 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 � “大号叫个鲍仁
平 , 小 名就叫个捞渣 。 ”
“捞渣 ∃ ∋ ,,
“捞渣 。 这是最末了的了 , 本来没提防有
他 哩。 ” 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
“叫是叫得响 , 捞渣 ( ” 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 , 冲着鲍彦山说
“我大哥 , 你不能叫我大 嫂 吃 芋 干 面 做 月
子 。 ” 说完不等回答 , 风风火火地走了 , 又风
风火火地来了 , 手里端着一舀 小 麦 面 , 进 了
屋 !
“家里没小麦面了 ∃ ” 鲍二爷间。
鲍彦山嘿嘿一笑 “没事 , 这娘们吃草都
能变妈妈。 ” 此地 , 把奶叫作了妈妈 。
大狗矛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 “社会子
死了 ( ”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 , 传出鲍五爷哼哼卿卿
的哭声 , 挤了一屋老娘们 , 啼曝溜溜地抹眼泪
甩鼻子 。
“你这个老不死的 , 你咋老不 死啊 ( 你咋
老活着 , 活个没完 , 活个没头 。 你个老绝户活
着有个啥趣儿啊 ( ” 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 着 , 一 张 脸腊
黄。 上年就得 了干房 , 一个劲儿地吐血 , 硬是
把血呕干死的 。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 , 还叫我 ‘爷爷,
扶我起来坐坐 。 ’ 没提防 , 就死了哩 ( ” 鲍五
爷跺着脚 。
老娘们抽嗒着 。
队长挤了进来 , 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 了 !
“你老别成难受了 , 你老成不了绝户 , 这
庄上 , 和社会子一辈的 , ‘仁 , 字辈的 , 都是
你 的孙儿。 ”
“就是。 ”
“就是啊 ( ” 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 , 就少不了你老碗里
的 。 ”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 艺” 鲍五爷又
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 , 敬重老人 , 这可
不是天理常伦嘛 ( ”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 , 新社会了。 就算倒退
一百年来说 , 咱庄上 , 你老见过哪个老的 , 没
人养饿死冻死的 ( ”
“就是。 ”
“就是啊 % ”
鲍五爷抑住啼哭 “我是说 , 我 的命咋这
么狠 , 老 娘 们 , 儿 子 , 孙 子 , 全 叫 我 撵 走
了 · · , ⋯ ”
“你老别这么说 , 生死不由人 。 ” 队长规
劝道。 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
鲍山那边 , 有个小冯庄 。 庄上 有 个 大闺
女, 叫小慧子 。 ) ∗年 , 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 ,
一去去了二三年 。 回来时 , 她大没了 , 却多了
个二岁的小小子 , 说是路边上拾来的 。 她就叫
他拾来 , 他就 叫她大姑 。 于是 , 渐渐 的 , 一庄子
人都改口叫大姑了。 大姑一辈子没嫁人 , 守着
拾来过 。 大姑疼拾来 , 疼亲儿似 的。 拾来吃稠
的 , 大姑喝稀的 � 拾来穿新的 , 大姑穿补的 。
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 , 倒也不是为什么
大事。 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 , 坐在门 口
摇着耍 , 大姑劈手夺过去 , 给了他一耳 巴子 。
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踏了 , 大姑也不心疼 , 也
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 , 还是银打的。 倒是有
些蹊跷 。 还有一桩蹊跷事。 有一天 , 几个媳妇
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 , 拾来走过来 , 一
头钻进大姑怀里 , 伸手就掀她 的褂子前襟 。 大
姑脸变了 , 推开拾来 , 站起身拾了板 凳 就 朝 家
走, 留下拾来呆站着 。 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 ∃ 找你娘去 , 这是你姑啊 ( ”
拾来扁扁嘴 , 要哭又没哭 。
渐渐的 , 庄上传出一个怪话 , 说的什么怪
话 , 从不叫大姑听见 , 倒是常常有 人 去 问 拾
来
“拾来, 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
管∃ ”
“拾来 , 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 ”
“拾来 , 你大姑⋯ ⋯”
拾来虽小 , 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 , 倒不回
去向大姑学嘴 , 只是一味地沉默。 问的人便越
发觉着蹊跷 , 越发地要问 。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 , 然后一声不作地走
了。 于是 , 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
着一个什么秘密 。 而拾来则变得孤寂起来 , 尽
力躲着人 , 和一切人疏远着 , 只与 他 大 姑接
近 。
就这样 , 大姑带着拾来过 。 到如今 , 大姑
老了, 没人上门提亲了 � 拾来大了 , 长得又高
又大 , 堂堂一条汉子 , 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 。
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 , 快趴到地底
下去了 , 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 。 屋里黑洞洞
的 , 一眼两块砖大的窗 , 冬天塞团草 , 夏天把
草投了。 灶底下是张案板 , 案板边 上 是 一 张
床 , 床板上一领凉席 , 凉席上一个 枕 头 一 条
被。 拾来大了, 一头睡不下了 , 大姑缝了个布
口袋 , 塞进麦攘 , 又做了个枕 头 。 一 人 一 头
睡 。 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 , 拾来 的脚丫子
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 , 心里才觉着踏实 ,
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
初春的夜里 , 拾来觉着有点燥热 , 忽然睡
不着了 。 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 , 暖暖的 , 软
软的 。 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 , 脚趾头触到
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 , 他头皮麻了一下 , 不
敢再动了 。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 跳 。 风 吹 进 窗
洞 , 窗洞里的草 “啦啦啦” 轻 响了一下 。他试探
着又动了一下脚 , 想离那柔软远一些 , 不料他 +
的脚在刃,‘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 。 拾来这才发
现 , 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 。 这双脚巳
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 他感觉到那峡
谷最底层 , 最深处 , 有一颗心在跳动 。 风吹进
窗洞 , 轻轻地 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 , 拾来眼皮子聋拉着喝稀饭 ,
不吭一声。 大姑问他
“怎么啦 ∃ 哪儿不好过 ∃ ”
他不说话 。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 , 让开了 。
中午 , 大姑烧开了锅 , 才见他扛了个凉床
架子回来了 。 问他从哪扛来 的 , 他不吱声 , 闷
着头 , 扯绳子网床。
夜里 , 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 , 枕着枕头 ,
裹着一床破棉絮 , 缩成了一团 , 直到下半夜才
慢慢伸展开来。 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
温和 的峡谷里 , 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 ,
自己和衣路了一宿 。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 , 要了解他的
生平 , 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 。
目巳经起定 ,
就叫作 《鲍山儿女英雄传》 。 老革命这一生尽
!,−万任
管有过几 日峥嵘岁月 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
几个战役 , 可谓是九死一生 , 眼下每月还从民
政局领取几元津贴 , 可他极不善于总给自己 ,
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 。 他关心的 最是 一 家
六 、 七张口 , 如何填得满 。 见了鲍仁文成天拿
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 的事 , 而且问了一遍
又一遍 , 心下早已烦 了。 想起身而去 , 又经不
住鲍仁文烟卷 的笼络 。 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 , 打孟良固时 , 你们 班 长 牺 牲
了 , 你老 自觉代替班长 , 领着战士冲‘锋。 当时
你老心里怎么想的∃ ” 鲍仁文问道 。
“屁也没想 。 ” 鲍彦荣回答道 。
“你老再回忆回忆 , 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
情 , 问道 。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 “没得功夫想 。
脑袋都 叫打昏了 , ’没什么想头 。 ”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
, 英勇杀敌的动
机是什么了 ” 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
“动机∃ ” 鲍彦荣听不 明白了 。
“就是钧铸琶当时究竟是为什么 , 才这样勇
敢 ( 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 , 还是为了家乡人
民的解放 · · 一 ” 鲍仁文启发着 。
“哦 , 动机 。 ” 他好象懂了 , “没什么动
机 , 杀红了眼 。 打完仗下来 , 看到狗 , 我都要
踢一脚 , 踢得它傲嗽 的。 我平 日里杀只鸡都下
不了手 , 你大知道我 。 ”
“这是一个细节 。 ” 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
几个字 。
“大文子 , 你赔了这么多功夫 , 还搭上烟
卷 , 是要干啥哩 ∃ ” 他动了侧隐之心 , 关切地
问道 。
姆篡要写小说 。 ” 鲍仁文回餐剐也。
“小说 ∃ ”
“就是写书 。 ”
“是民政局让你写哟 ∃ ”
“不是。 ”
“提滋》社要你写的∃ ”
“不是 。 ”
“那是给谁写的呢∃ 一 ”
! ∀ ) !
问到了文学 的 目的 , 鲍仁文作难了。 这是
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 , 他小小的鲍
仁文作何回答。 他只草草地 说了一句 “我自
己想写呢 ( ”
“写成书能得钱吗 ∃ ” 老革命锲而不舍地
‘问道 。
“没落争钱 。 ‘文化大革命 , 了 , 稿费取消
了 。 ” 鲍仁文耐着性子解 !释道 。
“那你图啥 ∃ ” 又回到 了 “文学的 目的”
的问题上 。
鲍仁文不再回答 , 只是微笑了一下 , 笑得
有点优郁 。 停了一会儿 , 他又问
“我大爷 , 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管 ∃ ”
鲍彦荣沉默了一 会 儿 , 从 兜 里 摸 出 烟
袋。
“你老吸这个。 ,,, 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 ” 鲍彦荣执意不接
受烟卷 , 他忽然觉着 自己在小辈面前做的有点
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 !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 , 一点火光跳跃着 ,
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 鬼似的乱扭着 。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 , 忽而缩小 , 忽而
扩张起来 , 包围住整间屋子 。 人坐 在 影子 底
下 , 渺小得很。
“我要井若一本书。 ” 他心想 。 他在县中念
了二年 , 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 , 没上过一天学
堂 , 结果成了大作家 � 他有一本 《创业史》 ,
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 � 他 有一 本 《林 海 雪
原》 , 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 , 不识几个字
的⋯ ⋯古今中外 , 无穷的事实证明 , 作家是任
何人都能做得的 , 只 要 勤 奋。 “勤 奋 出 天
才 ” , 他写在自家床头 。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 , 写在中学里没用完钓
练 习本上 , 写了有几厚本了 。 他大他娘要给他
说媳妇 , 他也拒绝 了。 先著书 , 后成家 , 这也
是他的座右铭 , 记在了心里 。
人家叫他 “文疯子刀 , 这里有着几重的意
思。 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 � 二是他这个疯子是
文的 , ,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 , 是武的 , 耍起疯
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 � 三是这 “文疯子 ” 的
“文 ” 里还有着一层 “文章” 的意思 。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 , 他不动声色 , 心里
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 “鹰有时飞得
比鸡低 , 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 ”
家里撤下他的妻 , 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 。 。 。 。 。 。 。 。 。 ! 。”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过门 。
牛棚里 , 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 , 唱
花鼓戏
“关老爷门 口字两行 , 古人又 留 下 劝人
方。 这一字出马一杆枪 , 二字上横 短来 下 横
长 。三字立起来象川字 , 四字好比四堵墙⋯ ⋯”
老革命鲍彦荣 目不 转 睛 地 看 着 他 , 听 得 出
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 , 铡齐的麦
攘子填进槽 , 刷啦啦的响 。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子唱戏 , 卖过嘴 ,
叫族里人瞧不起。 老了 , 回来 了。 孤 身一 人
去 , 孤身一人回 。 问他在外成过家吗 ∃ 他微微
一摇头。 有多事的人 , 给他说过几回寡妇 , 他
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 , 传出一个怪话 , 说他在戏班子里,
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 , 那女戏子又把他
甩了。 还有个怪话 , 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
有点意思 。 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 , 他家里的拖
了四个孩子 , ·再嫁也是难。 只不过 , 都是一族
里的 , 论起辈份来 , 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
叔 , 是想也不敢想的 。
如今 , 他单身一人 , 就让他喂牛 , 住在牛
棚 , 他有落角处了 , 牛也有照应了 。
虽瞧不起他干 的那行当 , 可大人小孩都爱
听他唱 , 都叫他作唱古的 。 一段曲儿能唱遍上
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 , 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
霸王逼在乌江死 , 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 , 王母娘娘显神通 。
花果高山摆下阵 , 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 , 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
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 小脸儿黄巴巴的 , 一根
头毛也没有 , 小鬼似的。 就是笑起 来 的 模 样
好 , 眼睛弯弯的 , 小嘴弯弯的 , 亲热人 , 恬静
人 。 大人们说他看上去 “仁义” 。
他没得什么吃 , 只有他娘的奶。 他娘象头
老牛—他大说的 , 吃什么都能变成妈妈 。 开始是吃红芋 , 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 , 要掺
红芋秧子 。 !
他大哥建设子过年十九了 , 还 没 说 上 媳
妇 。 媒人还没进门 , 就吓回去了 。 黑洞洞的三
间屋 , 给水泡松了 , 眼看着就要瘫 成 一 堆 烂
泥 。 屋里两块床板 , 两床棉花套子 破 成 渔 网
了 。
这天 , 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 , 一
个十一 、 二岁的小丫头 , 尖尖的下巴颊 , 圆圆
的一对眼睛 。 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 , 那
小妮子站定了 , 打响莲花落子 。 滴溜溜的打了
一转 , 才开 口唱道
“这 大 嫂 , 实 在 好 , 抱 小 孩 , 也 不 闹
。 。 。 。 。 。 ”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 , 涨红 了 脸 , 唾 了一
声 , 进屋去了 。 他娘却乐了, 觉着这妮子鬼得
喜人 , 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 给 她 喝 。 她 不
喝 , 倒在一个大磁碗里 , 说要端给她娘喝 。
“你娘在哪哩 ∃ ” 他娘问 。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 , 有病了。 ” 小丫
头说着走 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 , 心里 七 上八 下
的 , 象是搁进 了一桩事。 吃罢 饭 , 她 把 锅 撂
下 , 又盛 了一满碗稀饭 , 抓 了两张煎饼 , 往庄
东头去了 。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 , 那年
夏天 , 下了九天九夜的雨 , 一整个庄子 , 全淹在
水里 , 只露出大柳树的梢, 一丛子草粼的 , 停
。 盯 厂
了几十只老鼠 。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 , 腊黄
的脸皮 。 小妮子偎在她身边 自己给 自己 梳 小
辫 。 干 巴巴猴儿似 的人儿 , 倒有两条乌黑油亮
的大辨子 。 鲍彦山家里的往这娘俩身边一蹲 ,
摸摸 丫头的辫子 , 说
“早年 , 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 。 那时 ,
只扎一根独辫子 , 这么长一段红头绳 。 ” 她将
手指伸成一扎 。
后半晌 , 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 , 带着外
乡人模样的娘俩 , 往家去 了。 过了二日, 那女
人脸色滋润了一些, 走了 。 小闺女留下 了。 每
日里 , 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
猪菜 , 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 前 玩 , 唱 小 调
儿 , 嗓门又尖又脆 , 听着喜人 , 惹得那些二流
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 了
,!,∋ 、翠子 , 唱个 ‘十二月’ ( ”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 , 先把二流
子们骂退 了 , 再 骂小翠子
“甭唱了 , 没脸没皮的 , 唱什么 ( ” 说急
了 , 还在她身上拍两下 。 渐渐的 , 小翠子便不
唱 了。 嗓门也象暗了似的 , 哑哑的 , 连说话都
懒得说了。 她唱 , 她不唱 , 捞渣总和和气气地
对着她笑 , 笑得她 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 , 独独鲍五爷见 了 他 就 来
气。 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 , 正是他的社会子
咽气 。 于是他便 汰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
替身 。 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了 , 心中却是很
不乐意听说这 “五保 ” 两个字 。 “五保户 ” 在
人们心目中 , 就算是 “绝户 ” 的代名词了 。 鲍
五爷脾气倔 , 见不得 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 , 总
到队里争活儿干 。 队里便给 了他些 烂 草 烂 绳
头 , 让他搓绳 。 于是 , 他每 日里就坐在磨房的
墙恨下 , 晒着太阳搓绳 。
磨房里人不断 。 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 � 石
磨轴辘辘地压着石盘 � 推磨的娘们尖起嗓子吹
喝驴 � 面 , 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萝 。 他听着总
觉得心窝里暖哄哄的 , 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 , 一手挎着篮子 , 一手牵
着小叫驴 , 来磨面了 。
小叫驴套上了套 , 戴 了眼罩 , 捞渣被放下
了地 , 坐在太 阳下抓石子玩 , 就在鲍五爷脚边
上 。 鲍五爷斜起眼瞅他 , 轻轻骂 了声 “鬼 (’’
“鬼 ” 听见了 , 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
大毛窝 , 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格登一下子 , 觉得那笑模样
实在象他社会子 , 鼻子一酸 , 叫道
“你这个鬼她 ( ”
小叫驴得得地围着磨盘转 , 小翠子轻轻吃
喝着 “吁 , 吁。 ”
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 爬树上梁的 , 把锅
都砸了 。 几个大 男人拉住她 , 被她 拖 了 几 丈
远 。 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 , 才捆住了。
她鱿牙咧嘴地吼着 , 没人声了 。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 。 鲍彦山家里的端了
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 , 夹 了两张
煎饼 , 给他送去 。 他不吃 , 说心里堵得慌。 众
人们也没得法子 , 只能陪他叹气 。
鲍秉德家里的疯 了有八 、 九年 了。 她娘家
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 , 做姑娘 时 如 花 似
玉 。 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 , 娶了十里铺的一
枝花 。 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用 。 来的头年怀
了一胎 , 生下是个死孩子 , 第二年又是一胎 ,
还是个死孩子 , 怀 了有三四胎 , 胎胎是死的 。 暗
地里就有人说怪话 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距来
着 。 生下第五个 死孩子时 , 疯 了 。 疯 了以后 ,
那怪话才没有 了。 说疯子 的怪话就 太 不 厚 道
了 。
刚疯的那阵子 , 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 , 把
她离了 , 再娶一个 。 鲍秉德一 口 回绝 “我不
能这么不仁不义 。 一日夫妻百 日思 , 到这份儿
上了 , 我不能不仁不义 。 ” 他说不出过多的道
理 , 只是口 口声声的 “不能 不 仁 不 义 ” 。 后
来 , “文疯子” 写 了一个广播稿 , 题名大约是
“阶级感情深似海” , 还是 “阶级 情 义 比 海
深” 之类的 , 投给了公社广播站 , 给广播了一
下。 后来 ! 他又往县广播站投 , 就没投中 。 不
过 , 鲍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 了 , 知道小鲍庄有
了个舞文弄墨的 。 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 。 这
下子 , 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 了。 就这么凑合过
吧 , 只是鲍秉德一 日比一 日话 少, 成 了 个 哑
巴。 他心底深处 , 很奇怪的 , 暗暗的 , 总有点
恨着鲍仁文 。 好象 , 他给 自己 的事 情 做 了 包
办 , 后来却又撒手不管 , 很不 负 责。 而 鲍 仁
文 , 隐隐的 , 也有些畏着鲍秉德 , 似乎觉着 自
己欠了他些什么 。 总之 , 有些尬尴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 , 一会儿 , 地
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 , 浮土一蓬一 蓬 地 扬 起
来 。 这疯子虽说是武 的 , 却不伤别人 , 只打她男
人 , 打孙子似地揍 。 鲍秉德是不怕她揍 的 , 这
么捆起来只是为 了怕她伤 了自己。 有一年腊月
里 , 她一股劲跑到湖里跳 了大沟 , 鲍秉德忘 了
自己不会水 , 也跟着跳了下去 , 让人一起救 了
上来 。
鲍秉德闷着头 , 不由滴下一滴泪来 。 他遮
掩着大声咳了几声 , 吐出几口 痰 , 把那滴泪盖
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 ” 鲍二爷劝他 , “啥事
都有个头 , 你又没做过缺德事 , 凭什么这样难
为你。 ”
“我家里的她娘家 , 有个 疯 子 , 疯 得 蹊
跷 , 好得也蹊跷 。 ” 鲍彦山说 , “不知怎么就
疯 了 , 疯了有十几年 , 爬树上梁 的。 后来 , 他
奶奶死 了 , 棺材一落地 , 他这边立马就好了 。
醒过来了哩 , 就好比做了一场梦 。 问他是怎么
啦 ( 他什么也不知道 , 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
似的 。 ”
“真是的吗 ∃ ” 大家都问问他 , 连鲍秉德
也抬起眼睛 , 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
“现在都有两个儿了 , 好 好 的 , 清 冷得
很。 ”
“这是胡八扯的 。 ” 远远 的 , 蹲 着 鲍 仁
文 ! “说正道 的 , 该送 我 七 奶 去 城 里 疯 人
院 。 ”
“那是不成的。 ” 大家一起反对 。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 , 不打成一堆 ,
撕碎了才怪 。 ”
“听人说 , 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 ”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 ”
“这不是病 . , ”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 , 只是恨恨
地盯着了鲍仁文 。
鲍仁文长叹一声 , 立起身 , 走了 。 傍晚的
太阳 , 落在地沿上 , 把他 的影子拉 得 细 溜 溜
长 , 孤孤单单地斜过去 了。
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 到了夏天 ! 他便
把凉床抬出去 , 在大槐树下睡 。 一 等到秋凉了 ,
外面睡不住人了 , 他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 ,
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 , 屋子越
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 , 唯一可接近的大姑 ,
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 , 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
厉害。 一天没有三句话 , 吃饭只听 得 喝 稀 饭
响 。 吃罢饭 , 对坐着, 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 ,
只觉得又腻味又不 自在 , 只得早早 � / 了 床 睡
去 。 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 , 打粼声 , 睡也睡
不踏实 。 到后来 , 他见了大姑 就 要 躲 , 怕 似
的 , 又象是恨似的 。 自己也琢磨不透 , 只觉得
心窝里烦燥得慌 。
早起 , 他大姑和他商议 , 把猪卖了 。
“卖就是了。 ” 他没好气地说 , 象有一肚
子火似的 。
“卖了猪 , 扯几丈布 , 给你缝个新被 窝 。 ”
大姑说 。
“扯就是了 。 ”
“买个凉床子 。 ”
“买就是了 。 ”
“那凉床 , 冯大家虽然没说要 , 可话里那
音 , 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 ”
“还就是了 。 ” 他就好象吃了 枪 子 儿似
的 , 绷着脸 , 埋着头 。
“你向队长告个假 , 上街一趟。 ”
∀ 0 、 !
“不管 。 ” 他一 口回绝 。
“咋不管 ∃ ”
“不管就是不管 。 ” 他硬梆梆地说 。 自己
也不晓得为啥不管 , 故意要找别扭 。
“你不去我去。 ” 大姑也气了 。 她也弄不
明白 , 这些 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 , 借了一挂平车 , 把猪
捆了 , 推起就走 。 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 ,
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 , 肩膀头圆滚
滚的 。 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 , 心中又十
分 的后悔起来。 一整天 , 他心里都不安生 , 不
时抬头看看 日头 , 再往大路上眺一眼 。 大路上
走着一挂平车 , 却不是他大姑 , 是个大男人 ,
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 , 他大姑还没回来 。 拾来烧开了
锅 , 溜上模 , 蹲在家门 口等着 。 不晓得怎么回
事 , 这会儿 , 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 。 他
心里那一团无 名火溶成了一片热腾腾 的东西 ,
象水似的荡漾开来 , 流遍了他 的 全 身 。 他 想
着 , 该对他大姑好 。
上弦月升起来了, 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 ,
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 , 白花花 。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 会不会 出 什 么 事
了 ∃ 都什么时候啦 ( 他浑身一激灵 , 站起身 ,
来不及锁门 , 就往庄头走 。 迎面过来几个割猪
菜的小孩 , 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 , 小山似的 。
走到跟前 , 让开了道 , 看着拾来过去 , 看稀罕
似的 。 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 。 而面对这么些探
究的眼光 , 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 。 他成天价
唬着个脸 , 叫人见了害伯 , 岂不知他心里是害
伯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 , 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
子 , 没了 。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 , 顺着白花花的路
爬了过来 , 越来越大了。 定睛一看 , 是一挂平
车哩里
拾来一拍大腿 , 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 。 果
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 , 平车上是凉床 , 凉
、 芍∗ ,!
床底下一只篮子 , 篮子里 , 有布 , 有二斤肉 ,
还有一盒卷烟 。 拾来眼窝热了一下 她见我吸
烟了 ∃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 , 拾缀了一个烟袋 , 背
着人吸呢 。
他跑上去 , 接过大姑的车 ,把 子, 迈 开 大
步, 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 他 的两张大脚片子
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 , 轻轻巧巧地走着。 车轴
辘 “磁咕哄咕” 转着 。 路边一只小虫 “嚷嗜”
地唱 , 林林 “刷刷” 地在拔节儿 。 月亮婆婆把
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 , 清清 白白 拾来心里一
片空明 , 又平静又欢愉 。 他不 明 白, 事情咋会
变得那么好 , 叫人觉得 , 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
事, 受了多大的恩德。
&、
小翠子长个儿 了 。 细溜溜的身子 , 穿了她
大姐的紫花布褂子 , 直拖到膝盖上 。 烧锅 , 刷
碗, 割猪菜割的比谁都多。 人喜欢她 , 她也喜
声人。 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 , 建设 子 也 不 理
她。 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 。 有时见了面 ,
隔老远眼皮子就有拉下来了 , 象是几百年的仇
人似的 。 鲍彦 山家里的倒喜欢 , 说这才稳重 ,
稳重好 。 她对小翠样样满意 , 就是有一桩搁在
心里老放不下 , 这丫头子太聪明了 。 她时常想
起第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 滴溜溜地打着莲花
落子 , 小嘴一张 “这大 嫂 , 实 在 好 , 抱小
孩 , 也不闹 ( ” 太鬼了 ( 其实 , 她最怕的也就
是当时她最爱的 。 看看建设子那么蔫 , 几棍子
打不出一个响 。 这 ‘1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 ∃
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 点 数 。 因 此 , 有 时
候, 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 。 逢到这种念头上
来, 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 , 似乎是要在鸡飞
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
“翠 , 喂猪了 ( ,
“翠 , 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 ”
“死妮子 , 水缸见底了 。 ”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 。 她眼睛里的笑模
样一天比一天少, 变得十分严肃 , 下 巴颊越发
的尖 , 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 。 有入看见
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 , 不 出 声 , 抹‘抹 眼
泪 , 赶紧地又走家了 。 看见的人 自然要叹息,
可是大家都晓得 , 比起别庄上的童养媳 , 小翠
可说是享福了, 不挨打 , 给吃饱 。 小鲍庄的童
养媳是最好做的了 , 方圆几百里都知晓, 这庄
的人最仁义 , 可惜是太穷了 。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 , 文化子下
了晚学 , 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 。 他深感得
着 了小翠的好处 , 嘴甜得很 , 赶着小翠叫 “翠
姐 ” 。 他 叫一声 , 小翠的脸就红一下。 文化子
不愧是文化人 , 读着书 , 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 ,
有着很先进的民主思想 , 见他娘咳喝小翠吹喝
得紧了 , 他常常会挺身而出 “我去担水。 ”
他担着桶去了, 小翠撵着喊他放下 。 他不
干 , 飞快地跑 , 小翠便飞快地追 。 这么跑着追
着到了井沿上 , 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 ,
桶脱勾了 , 飘在水上 。 傻眼了 二
“你看你 , 慌啥 ∃ ” 小翠说他 。
“都是叫你赶的 。 ” 文化说她 。
“看你咋办 ∃ ” 小翠说 。
“这有啥难的 ( ” 文化弯下腰去 , 伸下扁
担去勾 , 扁担绳晃悠晃悠 。
“看你能的 ( ” 小翠撤撤嘴 , 弯下腰去夺
扁担 。
“我能行 。 ” 文化不放手 。
“给我。 ”
“不给 。 ”
两人趴在井沿上 , 水上飘着一只捅 , 一根
扁担勾晃悠晃悠 。 井底映着两个人影 , 一个小
翠 , 一个文化 。 扁担勾子勾着了桶 , 却没吊起
来 , 倒把水搅花了 , 花了一阵 , 又平了 。 小翠
和文化又出来了 , 看 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 ( ” 小翠说文化 。
“我看你还怪俊哩 , 翠姐 ( ” 文化嘻着脸
说小翠 。
“呸 ( ” 小翠唾了他一下 。
“怎么 , 我说错了 ∃ ”
“错了。 , 刀
声 叙 产
“你丑吗 ∃ ”
“不是这个错 。 ”
“那又怎么错了∃ ” 文化子纳闷 。
“就是错 , 就是错 ( ” 小翠 点 着 他 鼻子
说 , 那活泼拨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 文化子又
傻了眼 , 不吭气了 。
桶 , 捞上来了 , 水打满了。 两 桶 水 搁 中
间, 文化在后 , 小翠在前 。 文化把 扁 担 搁 上
肩 , 弯着腰 , 半蹲着, 等着小翠上肩 。 刚要上
肩 , 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
“你多大 , 我多大 ∃ ”
“你属牛 , 我属鼠 。 ” 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 ”
文化一楞 。
“可不是你错了 ( ” 小 翠直起腰 , 扁担上
了肩 , 刷溜溜地就走 , 把文化 拽 得一 踉 跄。
扁担悠着 。 水 在桶里悠着 , 悠到桶边上 ,
又回来了。
笑着 , 一脸厚道相 。 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 , 扭
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 , 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 , 捞渣正坐在他 脚 边 抓 土
玩 , 稀稀 的黄头 毛底下露 出了头皮 。 鲍五爷伸
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擒了一下 , 心想 “我咋象
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 ”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 , 坠子吱吱嘎嘎地传得
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 , 薛仁贵跨海又去征
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 , 回马枪挑凤凰城 。
写一六字变化开 , 我配胶娥女裙钗 。
带领三干人共马 , 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 。 ! 。 。 。”
九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 了 , 话也能说不老少
了 。 正吃晚饭 , 鲍五爷拄着拐来了。 鲍彦山招
呼他
“五爷 , 来吃 , ”
捞渣学嘴 “来七 2吃3 。 ”
鲍五爷装没听见 , 不理会他 , 在门槛上坐
下来 , 看蚂蚁搬家 。
“吃过了吗 ∃ ” 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 ” 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 ”
“煎饼 , 稀饭 , 咸菜 。 ”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 , 就过 来 。 咱 家 人
多锅大 , 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 。 ” 鲍彦山家里
的说 。
“我能烧 。 ” 鲍五爷回答。 闷着头看地 。
天黑了 , 看不见妈蚁了 , 一只蚌锰蹦趾过去 。
什么东西碰了他 的嘴, 定晴一看 , 捞渣什
么时候到了跟前 , 小手里揍着一块煎饼 , 捏成
了团, 直送到他嘴边 。 他看看捞渣 , 捞渣朝他
4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 , 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
于谁 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 , 整好了装 , 等 着 发 枪
了 。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 , 软软和和 地 裹 着 拾
来 。 拾来钻在被窝里 , 舒服得心里发虚 , 有点
不实在。 翻来复去 , 不知怎么舒服才好 , 反倒
睡不踏实了 。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 , 落在大姑的床
上。 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 , 薄得象纸 , 硬得也
象纸 。
大姑是真疼自己 , 拾来想 。 这世上不会再
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 。 是媳妇也不能这
样 , 是娘也不能这样 , 是姊妹更不能这样。 拾
来这辈子没娘 , 没姊妹 , 还没媳 妇 , 他 不 知
娘 、 媳妇 、 姊妹的疼是啥味道 , 他只觉得大姑
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 , 最最好的了 。
是大姑给铺的被 , 身下垫一 层 , 身 上 盖
一层 , 腿后跟还折了一道 , 紧紧地裹住了脚 。
脚一暖 , 浑身都暖了 , 俗话 说 “寒 从 脚 底
‘来” 。 好多日子 , 脚没这 么暖和过了 。 可是 ,
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 。 拾来想起那温暖的
峪谷。 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 的
脚 。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 , 那脸庞近二年丰
肤了起来 , 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 拾来赶紧闭
上了眼 , 等他再睁眼时 , 大姑已经掉过身去 ,
脸朝里了 。 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 , 挂下去而又
凸起来的地方 。
过了几 日, 有一天 , 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 , 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 ”
“嗯哪% ” 拾来生硬地回答 。 天一亮 , 他
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 不晓得
退到什么地方 , 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 ” 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 , 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 , 比 你 长一
岁 。 啥都好 , 就是小时出花 , 脸上落了疤。 ”
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 , 心跳得凶 , 气都喘不过来了 。
“她不嫌咱家穷 , 愿意跟你过 。 你要是愿
意 , 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 。 我让冯大家二小子
进城捎了两斤果子。 ” 她停住不再说了。 她听
见拾来的喘气声 , 象牛一样。
只听得 “砰 ” 的一声 , 碗碎了 。 拾来站起
身跑了 , 带倒了案板 , 带倒了板凳 , 咸菜碟子
掉了 , 臭豆子撒了一地 。
大姑征怔地望着一地 的碗渣子。 进来一只
鸡 , 啄着臭豆子 。 啄啄 , 又丢下 , 啄啄, 又丢
下 。
拾来出去一天 , 直到夜半才回来 , 三星都
偏西了 。 大姑坐在床沿 , 没睡 , 等他 。
他一进门 , 拉开被子 , 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 ” 大姑 叫他 。
他不动弹 。
“拾来” , 大姑脸对着窗洞 , 一字一句地
说 , “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 , 你走吧 % ”
他不动弹 。
“你成人了 , 自己过去吧。 我不能养你一
辈子 , 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 ”
他不动弹 , 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 就象
掉进了冰窟 。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 , 拾来挑着一副货郎
挑子 , 上路了。 上路前, 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
个货郎鼓, 她用手抹了抹鼓面 , 轻 轻 摇 了 一
下 “叮咚” , 货郎鼓响了一下 , 响得还脆。
她看看鼓, 又看肴拾来 , 张张嘴, 要说什么 ,
又没说 。 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 。 拾来接过鼓看
了看 , 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 , 为了玩它还挨
了一耳巴子。 这是他从小长成人 , 第一次换耳
巴子 , 就一次 , 也记得住了。 他随手把货郎鼓
往货架上一插 , 径直走了 , 没有回头 。 货郎挑
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 , 货郎鼓清清脆脆地
响着
“叮咚 , 叮咚 , 叮咚 , 叮咚。 ”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 眼
泪直流了下来 。
4 二
早几天就听说 , 县上要来个作家 , 来此地
采访治水的事 。
这几天又听说 , 那作家日后就到了 , 住宿
都安排妥了, 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 早几天 , 就把他
这些年写的文章拾缀出来 , 看了几遍 , 改了几
遍。 这几天 , 又重新抄了一遍 , 整整齐齐地裸
在一起 , 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
纸 , 做了个精装的封面 , 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
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 。 直弄到夜半 。 他只迷吨了一小会儿 , 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 , 刷
了牙 , 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 , 穿
上他的蓝卡其学先装 , 夹着 “作品” 出发了 。
他娘摊了他有半里地 , 要他捎上半篮鸡蛋
上街卖了 。 他装没听见 , 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
子。
太阳很好 , 把风都暖热了。 半个多月没下
雨, 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 大车过去 , 平
车过去 , 自行车过去 , 人走过去 , 把个浮土踢
起来 , 扬了个半天 , 遮黄了太阳 。
他感到燥热 , 走过大方家井沿上 , 向个提
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 , 再接着赶路。
路 , 向前蜿蜒 , 看不到头 , 难得 遇 见 个
人 。 远远的 , 看见个小黑点 。 走着走着 , 渐渐
大了 , 大了 , 大了 , 显出人形了 , 辨清男女了 ,
认出眉眼了 。 到了跟前 , 过去了 , 前边只有一
条白生生的路 , 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 。 太
阳到了头顶 , 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
他觉得困顿 , 象是睡着了 。 “作品” 的封
面滑溜溜的 , 老往下打滑 , 他把它搂搂好 , 向
前走 。
这是他的宝贝 , 他 的心肝 , 他 的所有的一
切 , 一切 的所有 。 他为它熬了多少夜 , 熬了多
少灯油 。 他累极了 , 困极了 , 难极了 , 写不出
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 , 写下去 , 这时
候 , 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 ∃ 究竟图的啥∃ 会有
个什么结果呢 ∃ ” 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 ,
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 。 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
烈的一次 , 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
一篇小说撕了 。 然而 , 等那一阵狂 暴 过 去 之
后 , 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 , 落寞地哭了 。这时 ,
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 , 温暖一下 , 安
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 。 他 觉得 自己
苦得很 , 苦得很 。 他蜷缩着 , 自己偎依 自己 ,
慢慢地平静下来 , 又重新摊开一 张 纸 , 拿 起
笔 。 除此以外 , 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 自己安
慰和偎靠的 。 只有这么写着 , 他才能够希望着
什么 , 妄想着什 么。
路 , 无穷无尽地延伸着 , 这是一条寂寂的
路。 他又觉着渴 , 却再不能遇上一口 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 , 他走上了刘庄的地 , 前边
就是县城了 。 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 , 是从街
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 。 街中央馆子里, 一地的鸡骨
鱼刺 , 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 娘 们 , 正 往外
扫 , 招来了两条狗 。 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
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 。 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
货店走出来 。
他走过邮局 , 走进招待所。 他心中忽然有
些紧张 。 他努力回 想着 “作品 ” 中最叫自己满
意激动的段落 , 语句 , 想给 自己增添一点信心
和勇气 。 然而 ,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那些绞尽
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 影 无 踪 。 他 发
觉 , 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 , 和今后半生的价
值 , 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 。 他有些腿软 , 几
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吨 , 口水流在衣襟上 。
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 没人理会他。
“大姐 。 ” 他犹豫了一下 , 还是叫了 。
“大姐” 皱着眉头抬起脸 , 不太耐烦的样
子 。
“大姐 , 这里住 的可有一位作家 ∃ ”
“什么 ‘坐, 家 , ‘站 , 家 , 不知道 ( ”
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 , 写文章 , 写书的 。 ”
“叫什么名儿 ∃ ”
“不知道 。 ”
“男的女的 ∃ ”
“不知道 。 ”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 , 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 声 “大姐” , 没 有 回
应 。 无奈 , 只好罢了 。 他站在招待所门 口 , 』思
忖了一会儿 , 掉过身往县委走去 。 他有个中学
里的老同学 , 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 , 她 也 还 认 得
他 。 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 , 她却茫然了好一
阵 , 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 。王科
长皱皱眉头 , 抬起手 , 抖一抖手腕 , 把袖子抖
下去 , 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 , 然后才去抚
摸程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 不清楚 , 不清楚 ,
听说过 。 ”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 ( ” 那老同学微微撒
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 , “科长” 不
! − ∀ ·
过叫叫听听而已 。 等找着了张科长 , 真相才大 、
白。 是有这么会事 , 曾经是要来个作家 。 可是
后来不来 了。 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
吧 , 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 于是 , 便不
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 在大街上 , 心中不知是喜
还是悲 。 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 觉得轻 了 ,
又觉得空了 。 他慢慢地走着 , 觉出了饿 , 口袋
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 , 他打算出了城就吃
它 。 走过邮局 , 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 。
他往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 目录 , 是省里
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 。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 ∃
他忽然想到 。 不由激动起来 , 血液向上涌去 ,
脸红了 。 他镇定 了一会儿 , 默记下那刊物的地
址 。 然后 , 走进邮局 , 在角落里坐下 , 翻开他
的作品 。
他把 “作品” 放在桌沿底下看 , 没有人瞅
见 邮局里没有人 , 只有一个老头 , 在缝一只
包裹 。 那老头象是个先生 , 文质彬彬的样子 ,
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 , 笨手笨脚地拿着一
管大针 , 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 。 包裹是寄往青
海的—鲍仁文偷看 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 , 又挑了一篇散文 ,
想想 , 再挑了一篇小说 , 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间他 ‘是什么东西 ∃ ”
“稿子” 。 他迟疑了一下 , 脸红了 。
“什么 ∃ ” 那大不明白 。
“稿子 。 ” 他说 , 脸又白了 , 好象在做一桩
极现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 , 过了秤 , 然后又
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 。 鲍仁文瞅在眼里 ,
怪心疼的。 就好象 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出远
门游历去了 。
从邮局出来 , 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 。 太阳
落了 , 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 。 有人进了馆子 ,
传出划拳声 。 猪 , 哼着 。 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
活的曲子 。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 , 什么时候可以到省
城了。 他从这一刻起 , 就在等待了。 他从此便
有了理由等待 , 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
他觉着很幸福 , 不 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 ,
没合上调 , 哼得难听 , 赶紧住了嘴 。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 。 他看不见
晚霞 , 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 , 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 , 叮咚 , 叮咚 ,+ 叮咚 。
4 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 , 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
了。 小翠和文化来得晚 , 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
满 。
“文化子 , 你每日价 , 在学校 , 一早晨 ,
一白天 , 忙 的啥呀 ∃ ” 小翠子问道。
“上课狈 。
、算术、 地理、 历史 、 自然
⋯⋯学习就是了 。 ” 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 ∃ 我看你啥也不懂 , 桶掉井里也
勾不起来 , 割猪菜割得多笨 ( ” 小翠子讥笑文
化 。 只有在湖里 , 对着文化子 , 她才敢撤野 。
“哼 , 我懂的 , 你不懂的 , 多着呢 ( ” 文
化子不服气 , 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 , 只有在小
翠跟前 , 才有得显摆 。
“你说说看 ( ” 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
“你知道 , 人是打哪儿来的 ∃ ” 文化问。
小翠璞吩笑了 “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叹 (
我当你知道什么哩 。 在学校里就 学 了 这 个 ∃
躲滑罢了 。 ”
文化微微一笑 , 不与她斗嘴 , 继续深入问
道 “娘是打哪儿来 的∃ 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
生出来的 。 姥姥打哪来的 ∃ 姥姥的姥姥打哪来
的 ∃ ”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 , 扑闪着大眼晴 , 不吱
声了 。
“告诉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