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宝玉中的林黛玉
黛宝玉中的林黛玉
林黛玉是一个比贾宝玉更多一些悲剧色彩的艺术典型。她出身在一个已衰微的封建家庭。祖上曾封列侯,到她父亲一代便已不能袭爵,父亲是科甲出身,官做到巡盐御史。
林家支庶不盛,门庭单薄。林黛玉没有兄弟姐妹。母亲的早逝使她从小失去母爱,同时也使她没有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从母亲那里受到礼教妇德的熏陶和训练。 父亲请了家塾先生教她识字读书,又因她身体怯弱,课读也就不甚严格。 封建礼教和世俗功利对她的影响有限得很,她保持着纯真的天性,爱自己之所爱,憎自己之所憎,我行我素,很少顾及后果得失。这种性格最不宜寄人篱下,可是她因父母相继去世,偏偏不得不依傍外祖母家生活。
她寄居在声势显赫的荣国府里,环境的势利与恶劣,使她自矜自重,警惕戒备;使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使她用真率与锋芒去抵御、抗拒侵害势力,以保卫自我的纯洁,免受轻贱和玷辱。
在这个冷漠的环境中,她遇着热心、真诚的贾宝玉,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瞬间就彼此达到了了解和默契,他们都在对方的身上发见了自己,在自己心灵上照见了对方。他们由青梅竹马顺乎自然地发展成爱情。
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恋爱经历了初恋、热恋和成熟三个阶段。初恋时的缠绵和?牾都还带着孩童的幼稚和单纯。
自林黛玉扬州奔丧回来,他们的恋爱进入热恋时期。
他们爱情的思想原则逐渐明晰和自觉起来。林黛玉从她孤苦无依的身世与处境和高洁的思想品格出发,执著而强烈地向贾宝玉要求着彼此“知心”、“重人”、忠于自我并与“金玉之论”以及封建主义秩序截然划分界限的严肃专一的爱情。 她或喜或怒、变尽法子反复试探贾宝玉的真心,一旦得到贾宝玉的肺腑之言以后,她的感情便趋于平静,由对贾宝玉的不放心转而对恶劣环境的深沉的忧虑。“诉肺腑”是他们恋爱转入成熟的标志。
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恋爱注定是一个悲剧。
这个恋爱在两个层次上与封建主义发生矛盾:首先,它违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
;进而由于恋爱的叛逆思想内核又与整个封建主义相冲突。 林黛玉和贾宝玉不肯放弃自己的追求,他们代
着新兴的力量与封建家庭对峙着;而封建家庭要维护自身的根本利益,又决不可能允许这种恋爱存在和发展下去,这个冲突毫无调和余地。
制造悲剧的不是贾母、元妃或王熙凤某个或某几个人,而是封建主义。
作为外祖母的贾母并非不心疼林黛玉,但她选择孙儿媳妇终究要考虑整个家族的利益。
林黛玉的羸弱的身体、孤傲的脾性以及自定终身的越轨行为,贾母是不能喜欢的,她要给贾宝玉说亲,曾托过清虚观的张道士,后来又留意打量过薛宝琴,这些迹象表明她就是没有选择林黛玉的意思
。她所以一时不能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恋爱断然干预,主要是怕伤害了贾宝玉。 贾母是一个绝对利己的享乐主义者,她晚年生活需要的是甜、闹和团圆,尤其需要贾宝玉伴随在身边,贾宝玉的任何不虞都将破坏她晚年的安宁。 随着贾家境况的恶化,随着家长要把贾宝玉引上封建正路以挽救家庭颓局的希望日益明确和强烈,家长便把他们的缔结“金玉良缘”的意愿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出来;同时,一次又一次的剿杀贾宝玉身边的反抗势力,并且把压迫的圈子越来越紧缩到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
敏感多病的林黛玉挣扎着,一心想得到幸福自由的生活,她曾因自己终身无人依恃而频频想念自己的父母,她还曾幻想过薛宝钗母女的同情和庇护,但环境是那样的虚伪和险恶,她的幻想破灭了,眼泪流尽了,终于怀抱纯洁的爱和对环境的怨愤永远地离开了尘世,实现了她的誓言:“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一直以来,有一个问题始终在影响着贾宝玉的形象。那就是,既然贾宝玉深爱着林黛玉,那他为何还能够在林黛玉死后和薛宝钗结婚,或者终身不娶或者马上出家,许多人以此为依据,怀疑贾宝玉对林黛玉感情的可信程度,甚至得出贾宝玉就是个花心大罗卜的结论。真是这样的吗,
其实,我们还是要设身处地的为贾宝玉想想,他固然深爱林黛玉,但人死不能复生;而对于薛宝钗,他也不是没有感情的;还有母亲王夫人、姨妈薛姨妈的情面,如此等等,贾宝玉不惟是林黛玉的爱人,他还是儿子、侄儿,还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必须要偿还的人情。
当然,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可以说是外因。另一个方面,贾宝玉之所以能够在林黛玉死后还和薛宝钗结婚,和他的思想和观念是息息相关的,或者说,这才是导致贾宝玉在林黛玉死后还能和薛宝钗结婚的最根本的内因。那么,这种思想观念又是什么呢,
说真的,我是很佩服曹雪芹老先生的,《红楼梦》八十回以后发生的很多事情,在前八十回,他就貌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给出了
。也就是说,很多八十回以后的“果”,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就给出了“因”,这是很高明的。破解《红楼梦》的乐趣,也正由此而来。
第五十八回,贾宝玉和芳官悄悄谈论藕官祭奠菂官的时候,曹雪芹就巧妙的通过芳官的口以及贾宝玉的心理活动,把这种观念很明白的写了出来:
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
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这段话,我们看:
第一,前面藕官和菂官的故事,其实就是在类比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
第二,后面藕官和蕊官的故事,其实就是在类比林黛玉死后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结合,这里的藕官和蕊官的“温柔体贴”恰好对应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后的“举案齐眉”;
第三,至于芳官转述的藕官对自己先后面对菂官和蕊官的感情经历的解释,其实就是在为八十回以后贾宝玉面对林黛玉的逝去虽然心痛欲绝却依然可以同薛宝钗的结婚的原因,那源于一种观念,那就是:
“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因为贾宝玉听到这番道理的时候是这样的: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这已经说明,藕官的感情观其实就是贾宝玉的感情观。为了让死者安心,只有自己过得好,才可以告慰亡灵。原来,贾宝玉在林黛玉死后还能够和薛宝钗结婚,除了我前面说过的,对于薛宝钗、对于母亲、对于姨妈的人情债之外,所为者还是林黛玉,他要让林黛玉得到宽慰,他要让林黛玉走得安心,因为他知道,同样深爱着他的林黛玉,是不愿意看到他一生痛苦的活在世上的,真正的爱情,是无私的爱情,是成全对方的爱情~
第四,当然,我们还是要看到藕官面对菂官和面对蕊官的感情是有着不易觉察的细微差别的,不是吗,
1.藕官和菂官是“真正温存体贴”和“竟是你恩我爱”,而藕官和蕊官的是“一般的温柔体贴”;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浓烈,后者则清淡了些,预示着感情的由强到弱,由浓到淡;
2,而这一切,其实正是贾宝玉面对林黛玉和面对薛宝钗时的感情的微妙差别,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为了我的心”,“死了也愿意”,而贾宝玉和薛宝钗则是虽然“举案齐眉”,却“到底意难平”。
而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差别,才导致贾宝玉虽然践行了藕官的感情理论而终于没能贯穿始终,终于装不了这样的潇洒而抑制不住对林黛玉的思念,终于斩断情缘,“悬崖撒手出而为僧”,
去了结他那残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