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去中山北路尋找品格〉

張國立〈去中山北路尋找品格〉 《皇冠》，2004.2，第600期，頁202-213。 中山北路對很多人來說都充滿了兒時的記憶，畢竟在三十年前，這裡是台北的重心，也是時尚的代。我小時候住在中山北路二段三十八巷的三十八號，因此我在小學時有個很容易記住的綽號：三八。 以前的三十八巷就在如今晶華酒店旁，早就拆光蓋成了公園，我家靠著林森北路，而巷口則是一家名叫「朝陽」的汽車行，那是陸委會主委蔡英文的家，她的小哥和我是同學，和我一樣，也有顆門牙往外齙，這是我們同病相憐成為好朋友的重要原因。每天他會從巷口走到巷尾來叫我去上學，大多數的時候我還賴在床上，我媽不論天氣多冷，都用她的五爪神功把我的被子一掀的說： 「你同學已經在門口，你要睡到吃晚飯啊。」…… 那時台北還有美軍顧問團，中山北路全是酒吧，入夜後各種妖嬈美麗的女人都在路旁的樹下散步，老媽不准我上街去玩，免得我學壞，但她永遠不明白，她愈是禁止，我愈是非去不可。說起來我學到的第一個英文單字也在中山北路，有家酒吧掛了個粉紅色的招牌，很醒目，英文是「PINK BAR」，中文則叫「品格酒吧」，從此我一直以為品格的英文就是PINK。老媽是對的，中山北路真是教壞囡仔呀。 美軍走了，日本人又來，他們也群聚在中山北路，天津街周邊的幾條通全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料理和日本酒吧也一家接著一家開。我媽的同事顧伯伯便住在六條通，他的年紀很大，最大嗜好是修手錶，我有事沒事找個藉口說要去學修錶，其實我是想去那裡看查某。他們和美式酒吧不同，喜歡穿旗袍，把大半截腿露在涼風中，我每次見到卻總覺得熱呼呼的。現在想起，我還真早熟。 在中山北路和南京西路的路口，有兩個我最好奇的地方，一個是美而廉麵包店，全台北那時可能賣麵包的店不到十家，美而廉應該是最大的一家。每天放學我會溜去看他們用機器切吐司，一長條送到機器裡，馬上切成一片片的，多麼神奇。而美而廉隔壁幾家，有棟西式洋房，那時是美國大使的官邸，經常有大的黑頭車進出。偶爾裡面也辦派對，很熱鬧，每個男的都穿西裝，還會在脖子上打個領結，女的則都長裙、高鞋，不忘戴頂像鍋子倒過來似的帽子。 大使官邸戒備深嚴，有時賓客往外面望，會看到一個穿著內褲、打赤膊、腰間綁把木劍、腳踏木屐的小鬼，擺出去踢館的德性在那裡閒逛，那就是我，後來門口的便衣警察都認得我，其中一個有天對我說： 「小朋友，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去玩，或至少穿件襯衫長褲吧。」 他們不懂，台北的夏天，熱喲。 官邸的派對之夜，院子會掛起許多紅色、綠色的燈籠，正好給我練彈弓，於是我第一次進警察局便是因為「手持凶器」。 喔，警察局指的是美而廉對面的中山分局，兩個便衣把我架進去交給警察，他們一個個長得都像七爺八爺，害我幾乎挫賽挫尿。幸好我以前好哭，拉開嘴拚小命的哭，直到一個老警察出來說：「我認得他，三十八巷張太太的兒子。」 ★∞＊￥☆＠，我只好不哭的等著回家罰跪。 中學時我又有機會去中山分局，同巷子裡一個小子愛打架，他老爸沒辦法，就找分局一個熟識老警員代為管教，老警員用嚇的，把那小子帶去分局，我老媽聽到消息很興奮，和老警員打商量，連我一起帶去陪斬。我真是她親身的兒子嗎？ 分局有個少年隊，我們進去時正好有幾個倒楣鬼在挨皮帶，哭聲鎮野，嚇得我一度立下志願，長大後非當警察不可。 這是我這個星期決定去逛中山北路的動機，看看我兒時痛苦的回憶是否還存在。 帶著茶包（trouble）上路，先去六條通附近，我沒找到顧伯伯家，那棟日式的平房早被拆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茶包趙薇喊著，有鰻魚飯ㄟ。 天津飯店巷子裡的肥前屋以鰻魚飯著稱，不論什麼時候去，門前都排著長隊。我排到快成蔣中正銅像才有位子坐下。一大盒鰻魚飯、一條烤秋刀魚、一份青菜、一碗味噌湯，人生的起點呀，我剔著牙說，確定就在中山北路。 鰻魚飯好吃，主要自然是在魚和醬，邊在魚身上抹著醬汁邊在炭火上烤。肥前屋瀰漫著香味，這是吃鰻魚飯的第一個儀式。接著裝在飯盒內的飯送來，再努力聞聞散出來的味道，把竹筷子掰開，這是第二個儀式。然後一口舖著魚的飯送進嘴裡，不禁讚嘆的發出滿足的歡呼。儀式結束，迅雷不及掩耳的嗑飯吧。 吃完走到中山北路上，趙薇問我想不想去中山分局，我腦袋又沒壞掉，可是美而廉也早不見了，不過我發現南京西路的衣蝶百貨更好玩，因為全是年輕女孩子，而且打扮各種怪異——好吧，美麗。原來這附近已經成了年輕人的聚集場所，當我走在衣蝶百貨裡面時，居然有對十多歲小女生用驚訝的眼神看我——怎麼樣，沒看過帥又古錐的歐吉桑啊。 衣蝶最美好的地方還不僅是小女生，地下樓層的麵包店更好，包括趙薇最愛的地瓜麵包和我不能不提早吃下午茶的壽司三明治。 順著南京西路下去，圓環經過重建後已面目一新，可惜以前熱滾滾、叫嚷嚷的氣氛全沒了，正納悶，原來老店大多移到寧夏路的夜市去了，幸好下午四點以後才開始，否則茶包會沒逛完中山北路便掛在靜修女中旁。即使如此，我們仍未忘記吃碗新莊的豆花。 回到中山北路，當年的美國大使官邸改成了台北光點，有家電影院，正放楚浮的名片，茶包對《四百擊》仰慕甚久，終於得償宿願。 《四百擊》講的是一個小男生墮落的經過，他離家出走的躲到印刷廠去過夜，沒東西吃快餓斃，便跑去偷雜貨店前的牛奶，偷了一大瓶，得分幾次才能喝光。又讓我想起小時候偷了老媽的錢去美而廉買了一大條吐司，既吃不完又怕帶回家被老媽發現，只能藏到中山分局後面，由下午五點吃到晚上八點，回家被老媽再罰跪，他問我死去哪裡玩，連晚飯也不吃，乾脆罰我一晚上不准吃東西。她不知道，我淚流滿面不是為了懺悔，而是實在吃太多，肚子痛哪。 台北光點有兩家咖啡館，樓下的生意興隆，凡假日幾乎都得排隊等著叫號碼，樓上比較好一點，而且有下午茶，內容之豐富，我吃到進了電影院還打了兩小時的嗝。 對了，還有一家誠品，賣一些中外名片的DVD，當然有曾得過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國片的義大利電影《新天堂樂園》，那也是部講孩子成長的幽默片，我忍不住的在趙薇發覺前先買，要是她看到，我可能會回家罰跪，因為這部電影我已經由錄影帶的VHS版、BETA版買到大陸產的VCD版了。…… 在中山北路逛街要蛇行，不停的鑽進旁邊小巷子去，像我發現中山區居然有個時髦的區民活動中心，在晶華酒店的正對面巷子裡，還有健身房咧。希望各區公所能有所反省和借鏡，不要老是以辦戶籍謄本為職志。對了，市政府有沒有獨厚中山區之嫌？ 你們看，出門去逛街就有這種好處，我們每個人都能成為記者，把別人有我們沒有的不公平事情給揪出來。 對了，中山北路很長，我們這個星期只逛到二段的一半，因為趙薇失蹤了八次，你們知道路旁有多少家店嗎？她在晶華酒店下面的精品街失蹤、在LV裡失蹤、在所有賣女人東西的店都失蹤。…… （※本篇內文中若有標示「……」，表示為節錄，已刪節部分篇幅。） PAG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