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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庭

2014-04-02 13页 doc 49KB 4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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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庭航行拜占庭 伊斯坦布尔。破晓时分。从机场驰入市区途中,曙色初动,晨光曦微。旅馆登记毕,出外抽烟,古城的小街,鹅卵石路面,店户人家停在清早的静谧中,天色转为青白:蓝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灯犹未熄灭。 这著名的寺,先在旅游图册中认识,此刻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指的是你与观看之物的距离,步行大约十分钟吧。旅馆职员说,稍远处,被清真寺遮没的那边,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年前,《华夏地理》叶南兄动议给我各国走走看看,归来写游记。远游的诱惑,很难拒绝。去哪一国?忽而决定是土耳其——欧陆熟悉了,虽未造访斯拉夫列国,法、意、德、荷、西班...
航向拜占庭
航行拜占庭 伊斯坦布尔。破晓时分。从机场驰入市区途中,曙色初动,晨光曦微。旅馆登记毕,出外抽烟,古城的小街,鹅卵石路面,店户人家停在清早的静谧中,天色转为青白:蓝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灯犹未熄灭。 这著名的寺,先在旅游图册中认识,此刻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指的是你与观看之物的距离,步行大约十分钟吧。旅馆职员说,稍远处,被清真寺遮没的那边,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年前,《华夏地理》叶南兄动议给我各国走走看看,归来写游记。远游的诱惑,很难拒绝。去哪一国?忽而决定是土耳其——欧陆熟悉了,虽未造访斯拉夫列国,法、意、德、荷、西班牙、比利时、奥地利,却已到过不止一次,不止两次:我的知识与向往总在西方。因为是亚洲人?亚洲。除了日本,斯里兰卡、柬埔寨、越南、印度、波斯国……都没去过,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去。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烽火不熄,天天出现报章与视频,倒是很想去的,只为两河流域的雕刻,阿富汗的佛头,好看透顶,可我时常忘记这些国家也属亚洲:在中国,那里古称西亚,欧洲人则古称近东:我,一个中国人,很少认真想起过西亚,倘若愿意说实话,我对连绵广袤的亚洲,其实冷漠而无知。 中土航班夜十二点起航,正好通宵昏迷,翌晨飞到,等于醒来。此刻我果然站在连接欧亚的国土么?晴,毫无倦意——今次同行有叶南先生并《大学生》杂志的小王,王肇辉,十几小时前我们还在北京机场,现在三个中国人站在黎明的伊斯坦布尔街角,呆看蓝色清真寺。天色大亮了,海鸥在寺庙上空高低回旋,鸣声喑哑而清远。初到异国头一天、头半天,最是新鲜,各自房中收拾稍歇,大约八点九点,上五楼顶层早餐室,餐室连着阳台,一眼看见阳台下居民连绵,万瓦鳞次,拥着两座三座小型清真寺,由近及远,伸向海。海,展开,展开,停满大货轮,有如军舰,朝阳隔雾照临,海面浅淡,看不清海际线——这是我陌生的海。尼斯、纽约、旧金山、拿坡里、威海、普陀山、香港、厦门,海岸各异,我指的不是洋面的颜色,而是眼前弥漫海空之间的耀目的银灰:这就是连接黑海的那片海湾吗?忽然想起《赛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想起托尔斯泰怎样描述俄军战败,撤离炮台,从海上回望陷落的要塞,那就是中亚的海啊:将近四十年前的阅读,早经忘记,倏然记起了,仿佛很久很久前去过的地方,其实只是小说。如今看着土耳其海空的银雾,我竟想起俄罗斯文学。 现在我离俄国与希腊多么近啊,一在正北,一在正西,好像就能跨上自行车一路骑去——我喜欢留着熟知的国度,迟迟不去;我也喜欢忽然来到陌生的国度,满怀无知。这是我第一次造访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的现代化,自不如西欧,比之伊拉克阿富汗,却是富足和平之邦。极目四望,伊斯坦布尔市容以西亚民族与发展中国家的全部形态,密集展开,错杂的民居大致三五层高,或精或陋,五色斑斓,到处晾出洗过的衣服,街头巷尾是嬉戏的孩子或呆坐的闲人,半数妇女包着伊斯兰世界的花头巾,那掩饰性别的扮相,格外性感而良善。部分男子的面容与地中海沿岸种性相若,白皙精致,部分则接近我们看熟的新疆人。当年霍去病一路击溃的突厥人就是他们的祖先吗?我随时在人丛中撞见李公麟与赵子昂笔下的“胡人”,满腮虬髯,长长的勾鼻,目眶深陷,暴凸的眼——我无法描述中东西亚的群体面相,在东亚人看来,他们的骨相和毛发与欧洲人多有相似,但比之西欧诸国的现代群相,我又想起彼得鲁齐的准确描述:“那种前消费时代的淳朴的表情。” 我迷恋所有古寺的表情,不知如何解读,也不想解读。不必是任一宗教的信徒,我遍访艺术,惟宗教艺术最是耐看,包括教堂。远来土耳其,我差不多是为瞻仰教堂:蓝色清真寺的起建,时在明代,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资格实在太老了,起建之初正当华夏的北魏末期,如今中国哪有半座北魏时期的寺庙而完整如昔啊——初到四五日,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两座老教堂附近镇日游荡,画速写。由旅社所在走数百步,即是蓝色清真寺的围墙,墙外老树排列,高及寺腰,枝条纠结,春芽将绽。我们到得早,全寺正在清晓的爽净中醒来,回廊与高柱间空无人迹,仰面眺望,旭辉隔雾映照大圆顶,巍然灿然,真有今古之感。 伊斯兰庙堂的处处空寂,神态清竣而严厉。天王或金刚的凶神恶煞,不是严厉;十字架上的耶稣忘之惨痛,尤非严厉。东正教镶嵌画中的圣经人物,面相身姿十二分严厉,但那是艺术效果,用意倒是刚正而悲悯——伊斯兰教堂神情严厉,即不设偶像,这一招是厉害的:没有神主,没有祭坛,没有圣人,没有音乐,没有魔鬼和天使,没有经义的描绘与叙述。进入殿堂,一律脱鞋:天光射下,四壁瓷蓝,纯净的阿拉伯蓝,以无数花枝绘作装饰,凝结为晶亮的瓷。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旷无物的殿堂,不给你看见人世,不使动念,没有一张桌椅或条凳,猩红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一位员工正在来回吸尘——每一座基督教教堂布满重重偶像,那偶像,于我即是人脸人身,是种种艺术的手法与表情,在那里,偶像环绕的中心,是祭坛,众目视线的归结,是十字架,管风琴的每根钢条指向上天:这一切设置都是语言,感召劝说,滔滔不绝,而清真寺殿堂的清旷,坚持无言。除了图解经书的细密画,伊斯兰文明没有西方意义的所谓艺术,没有艺术,即卸除了你的感官。我四处走动,仰看,唯数百年磨损擦洗的石柱与瓷面闪着圆润的微光,美极了,美极了,但是不恐惧,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这就是我所谓严厉,严厉的意思,就是进到殿下不容思想,唯圃伏跪拜。 圣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相对而望,其间隔一座小公园,奇树繁花。几天后从海湾另一端的古塔顶端远远俯瞰全城,两座古老的教堂沐在夕照中,形同姊妹,貌合而神离——向上,向中心,分布庙身的重重寺房纠结涌动,拱起巨大的寺顶,方圆交叠,如堡垒,稳重而厚实。不知起于中东西亚的几大宗教,孰先孰后,是哪一教的教堂施行影响或受了影响。相比犹太教基督教东正教教堂,清真寺迥然独异的大手笔,是紧贴主庙的四边忽起四柱或六柱高高的塔,环伺内外,森然标举,兼具轻盈与严厉之美,表彰出尘与镇压之象。这高塔的设计是出于教义么?我无知,但寺身周围的空间毅然决然给出几根笔直的竖线,古意之余,竟是摩登之极。 圣索菲亚原是拜占庭大教堂,堡垒型庙身,通体赭红,雄居海岸,环列庙身的四柱高塔实在多少世纪之后才为清真教徒所增建,世世代代,浑然相契,今已难于呈示圣索菲亚原初风神了。二教而合于一寺的体格,在世界范围大教堂可有先例么?座于四根塔柱之间,远远看去,索菲亚已被清真寺造型俨然包围,凝固为永久的劫持,而竟成全一种伟大的不伦不类——进得寺园,一眼看见老树丛中堆满大大小小废弃千年的石柱,倍感亲切:亲切起于熟悉。在西欧列国看到太多希腊罗马石柱,顶端的花叶雕饰百般变化,柱身或分长短粗细,有的布满石槽条纹,有的浑圆无迹,经岁月磨损,裂缝也如结痂已久的伤痕,与千古石面的质地相凝结。拜占庭时期的石柱造型凝练收蓄:柱头雕饰的繁杂与锐度被简化、磨圆,古拙而浑厚,但与希腊罗马的风格似乎很难截然区分,基调是早经希腊定妥,此后的化变,犹如汉与魏晋的种种造型,含混相沿,也可判然识辨。是的,这里的石柱群只消一瞥,罗马就是罗马,拜占庭是拜占庭。 起于何时,为了什么缘故,这些柱头、门楣、檐饰、碑石,被弃置庙沿?是从教堂清出抑或由别处集来这里?现在它们或者被排列着,或没入年年春草,伴着老树,有如墓园,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展开其间,有风吹来,一派静谧,不是无声的静,而是静的神情——留到土耳其的最后几天,我在东南部以弗所地区看到了远为壮观的古希腊遗址废墟群。 我是唯知观看不问究竟的人。欧洲与西亚的历史,这一族打来,那一族败走,战乱交叠,忽然城市被焚,忽然起建大教堂……土耳其历史、圣索菲亚的来历,厚厚的旅游册明写着。“Lonely Planet”中文本,字迹小而密,戴上花镜,试着读,倾刻忘记……我的感应总在步入教堂的一瞬。多么宏大昏暗啊!有如罗马万神殿,天光从高高的高高的穹顶透下微明,很久我才看清圣索菲亚殿堂暗沉沉金碧辉煌的种种结构与壁饰。人变小了,稍有言动,即是闷住的回声,旋即消音。相比之下,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那座正宗的拜占庭教堂在记忆中变得洞窟般狭小,然而这里不再是一座纯正的拜占庭教堂,也不是一座清真寺。她的外观被添加的高塔而改篡,内部则是一种文明覆盖另一种文明的工艺景观,或者,我愿意说,那是政治景观——穆斯林进入索菲亚即施行消除偶像的改造工程,每一天顶、每一墙面及无数转角,伊斯兰图案逐一覆盖了东正教镶嵌画,正厅将近二十米高处,在原来的廊柱和转角的东南西北角,悬挂着巨大黑色圆型板块,数米高宽的伊斯兰经文文句挥写其上,犹如大标语,望之尤其触目而严厉。骨架无法拆除,皮相可以更换,同样的故事在敦煌发生。隋唐与辽金的工匠也曾直接在北魏洞窟的墙面描绘新的壁画——啊古人做事何其强暴而坦然,而当初哪想到这是强暴,这是坦然——当斯坦因们剥取佛画,张大千面壁临摹时,墙面内层的千年旧作出现了。不过敦煌壁画的覆盖与被覆盖,都是佛教故事,虽然中国有些佛寺的墙面也曾被绘以道教画面,但再大的佛堂与圣索菲亚正殿相比,亦如小厅——时在中国的元明之际,拜占庭没落,穆斯林涌入。景象谅必壮观:教堂墙面支架累累,每一寸镶嵌画被工匠们以抹泥板涂没。 如今在二楼回廊的两三处墙面,在危然高耸的穹顶斜角,保留着,或者说,厚厚的伊斯兰墙饰被剥除了,耶稣、圣母、圣彼得,灿然出现,凝在千万片七彩晶莹的镶嵌石片中,幽光斑斓,端详后世的来者,也被今人仰望。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这些镶嵌画得以面世?后来我们被告知,覆盖形同保护,存封泥墙内里的镶嵌画完好如昔,然而只要这是一座清真寺,它们永难见光。 镶嵌画。容我多说几句。在旅行的末一日我们被领到老城深处的Kariye Muzesi,一座小小的未经改造的拜占庭教堂——今之意大利小镇保留许多东正教小教堂——建于11世纪,纯正如昔,千年的砖墙,周围是寻常民居,风日妍静。初期东正教小教堂的那种狭小,多么古朴,我遭遇了我所见过的最精美的镶嵌画与湿壁画:天顶画不过在三四米高处,看得近切。耶稣从两具棺木中奋然拽出复活的死者,那决绝之状,当下照面,有一瞬,不由得心惊。后来文艺复兴的圣经画实在太过温柔,13、14世纪意大利人的优美绘画已然预告了所谓“现代性”:在描摹圣主的同时,他们渐渐爱上人间。我久已就范文艺复兴令人目迷而软化的美,每见刚正的中世纪壁画,其实心生惧怕:那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于是又艺术的力。越是古早的宗教画越是风神凛然,拜占庭画中的耶稣与徒众个个是一副拯救世界的狠劲,眉目胡须莫不表出断然革命的神情。镶嵌的石质强化了这刚硬:石片拼图不可能出现流利的曲线与婉转多变的形。艺术与材质,材质与信仰,似乎是早经约定的关系,性能丰富的材料有效减损艺术的力度,反之亦然,久看,多看,无所不能的油画不及此前的湿壁画,因湿壁画必须趁墙面当天的湿度勾勒刻画,难于修改,而湿壁画又不如镶嵌画,因必须在密实拼贴的石片中找到最为简骸的形。近世油画的惟妙惟肖是在期待人间的目光,那目光因科学知识——也即人类那点可敬可怜的小聪明——而兑现了绘画的所谓真实感,导向文艺的理性。而早古信众在密密实实的镶嵌石缝中认出耶稣的脸庞与目光,我猜,他们确信那是神迹。 镶嵌画确如神迹,殷红、翠绿、铬黄、湛蓝,间中闪烁着金色,拼凑成形。油画的真实感非仅手艺长进,也是物理与化学的长进:是的,科学与进步意谓信仰开始分心。在拜占庭时代,艺术全心伺奉宗教,文艺复兴的伟大——或谓劫数——是宗教开始委身艺术。我忽然明白何以日渐看破的油画的软弱,每见早古的镶嵌画,总有艺术之外的省思。回到门外阳光下,我们进入时有位老人独坐偏廊小院,朗读经书,现在仍竟安坐着,浑身夕阳:那是可兰经还是东正教圣经?这位老人与我们并不活在同一时间的维度。土耳其早经实现了器物的现代化,实行民主制七十多年,然而这里的人民似乎并不像中国这样急于勾搭似是而非的“现代性”。伊斯坦布尔遍布一千七百多所大小寺庙,囊括各种宗教,当然,十之八九属于伊斯兰教——中国人虽然从未当真敬鬼信神,然而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譬如北京城也有一千多所寺庙,日日香火,今存数十庙,淹没在丑陋的新厦高楼间,连摆设也谈不上了——穆斯林的祈祷每天五次:晨、近午、午后、黄昏、夜晚,风雨无阻,千年不断。蓝色清真寺东墙角排列着清爽的水龙头专供祈祷者礼拜前净手,高塔的大喇叭有如文革初年发布“最高指示”般,传出大声颂唱的经文,引导全城圃伏跪拜,起身后,信众照常办公或做生意。同一天我们被领到建于16世纪的圣乔治教堂,中等规模,却是全世界东正教的“麦加”,各国信众每年四五月间蜂拥而来,好几国的皇亲国戚在这儿行礼受封,包括英皇室戴安娜王妃及其二子。中国人关于传统与现代的种种喋喋不休与夸大其词,也是土耳其人热衷的话么?在穆斯林国家,历经千年的生活方式照常在阳光下行进如仪,我注意到,每块镶嵌画的七彩石子洁净无尘,显然常在擦洗。 我不喜欢被领着参观,宁可兀自游荡,呆看。教堂的每一角度,每一结构,每一时辰,都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暗暗吃惊,恍然失神。正午的大日头格外肃静,蓝色清真寺犹如白骨,背衬晴空;傍午斜阳将圣索菲亚上下每一凹凸起伏切割为美丽的局部,阴阳向背,均匀而倾斜。黄昏正对落日,寺庙凝成雄奇的剪影,横卧的晚霞被笔直的尖塔笔直切断,由落日的一面东望,圣索菲亚遍沐夕阳,浓郁的酒红色缓缓转为浅绛,灰紫,逐渐变蓝。忽然,八方潜伏的射灯点亮了,一时间,寺庙周身狰狞而妩媚,有选择地没入昏暗,有选择地迎对照明——谁建造了这些大教堂?古人多么懂得尺度与比例。现代摩天楼的体量与高度远远超过古教堂,惊人,险齐,但无涉崇高伟大;伟大崇高,事关建筑的比例,比例导引观看:经由寺房的种种结构,人的视线向寺顶汇合聚焦的观看过程,便起崇高之感,教堂的尖顶或圆顶不是句号,不是终结,而是引视线指向天际,为无形的上升感与消失感,赋予有形。 很久很久不画速写了。29年前曾以铅笔描摹布达拉宫、哲蚌寺与大昭寺,手到擒来,成上百幅。90年代迄今多次防欧,试着画,战战兢兢,开手即败,涂去,撕碎,为自己的荒疏与无能,心生惭愧。此番在伊斯坦布尔描绘的古寺,仍然手拙,那繁复的结构多难画,好在有了年纪,平静的沮丧,片刻安然,将难看的速写递给叶南与肇辉看,形同炫耀。唯在圣索菲亚庭院画老树,画石柱,笔路忽然顺了,暗下欢欣,好比寻获失而复得的钱财——旧皇宫的高高城墙正在圣索菲亚之侧,进得宫门,满园古树,枝条飞舞,枝条即线条,线条救了我画速写的手气。关于皇宫该写什么呢?正宗而华美的伊斯兰宫殿可能在伊朗吧,但我仍有点害怕仔细巡视这里。每一殿房闪着蓝瓷的微光,宫廷遗留的衣冠何其高古,远比欧洲皇族服饰的纹样色彩更为天然、透彻,贵不可言,看几眼,我扭头走开,只怕对欧洲的愚忠因此摇动。阿拉伯文明为南欧注入多少东方的智慧,意大利倘若没有拜占庭时期,不会有文艺复兴绘画,也不会是今日的意大利。当我第二次走访皇宫,四处速写,在庭园侧道的尽头豁然发现巨大的考古博物馆时,简直闯入意大利——我总是不愿学会参照地图,总在胡乱游荡中错过或遭遇指南手册中早经标明的景点——在这座紧挨着奥斯曼帝国旧皇宫的博物馆里,伊斯兰文物全般消失了,馆外的庭院和回廊摆满希腊罗马的石棺、圆柱与残雕,馆内幽光照着一座又一座我在南欧博物馆看熟的雕像:牧神、酒神、阿波罗、维纳斯、苏格拉底、舞蹈的林妖,还有上百座石棺四边拥挤纠缠的浮雕——人兽搏斗,人神交遇——镇馆之宝,那件著名的亚历山大石棺成于公元前400年左右,时在中国春秋晚期,雄强如兵马俑要在200多年后才出现,出现了,也属华夏雕塑幼儿期,而这具石棺的群雕已精雅到字斟句酌,无以复加,是现存希腊小型浮雕中经典的经典,想得到吗,竟在土耳其——1887年,奥斯曼帝国在其版图所在的西顿皇家墓园(今黎巴嫩境内)发掘这具石棺,1891年,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成立。但我所见过最为震撼的希腊雕刻是在德国柏林美术馆,真人大小,布满四壁:垂死的勇士被巨蟒缠绕,雄狮的脊背昂然高坐英武的女神……那庞大的雕刻群遗迹并不在今日希腊,而是德国人18世纪从土耳其东部境内一处希腊废址中全数移来。 从那时起,我动念造访土耳其。我是来寻找希腊么?在考古博物馆所见全是这片国土两千年前的文明,但与共和国土耳其无关。 伊兹米尔市,今土耳其东南沿海小城。出机场雇车直去塞尔柱古镇,下过雨,空气潮润,途中豁然望见爱琴海。爱琴海!中译总是美文,海,胜于美文:我所见过的海唯地中海一带是这样的浩瀚苍翠,此刻爱琴海对岸即是希腊,苍翠在眼,我已想象历史。历史来自知识,知识妨碍观看、导引观看:礁石,海的白沫,三两渔船,沿海无人,还没瞧见一根希腊石柱,我已驰入时光深处,至少两千年前。 这里亦如欧陆,随处富饶:我所谓富饶非指钱财,而是草木繁盛。叶茎花瓣那么挺翘肥厚,色相饱满,看着肥沃的土地大片休耕,不免想起华中西北的贫瘠: “那是一块被榨干的土地。”有位美国历史学教授这样与我说起中国。我试图反驳,话咽了回去:不对,那是被榨干而仍在无度榨取的国土。承上帝厚待,希腊人当初知道占据了何等地利么,难怪争战。三千年来这里遍布战场,轮番胜败——希腊人、埃及人、罗马人、波斯人、哥特人、亚历山大帝国、拜占庭王朝、塞尔柱突厥人……四月初,雨后的湿雾轻覆远峰。希腊的群山是怎样的呢?古昔哪有俨然国界,我只当自己经已驰入希腊,但见青灰色橄榄树丛沿着一道道山坡逶迤排列,南欧随处可见的柏树挺立其间。 小镇旅舍美极了,庭园里每一枝叶仍在滴水,翻转的铁椅湿漉漉,农家陶罐仍是中古的形制。向晚薄明,植物的种种绿尤为鲜润。门厅内的昏暗多么对啊,好看的地毯与墙饰只因年深月久。二楼小间,沿着小扶梯走上去,像是寻到外婆家。床头柜与写字台,窄小,老式样,如闺房的洁净而悄然。欧洲乡镇全然留存前现代形态——我竟确认这里就是欧洲——他们懂得这才是生活,这生活,惟张岱辈或能会心吧……推窗,一簇簇浓密的紫白树花几几乎伸进窗内,可恨我说不出花木之名:一副娇贵相,春来满枝,颤微微,水珠盈然,像是刚哭过。土红色的小镇屋脊,不远,坡顶的拜占庭古堡巍然蜿蜒,如一小段长城。欧洲列国遍布中世纪古堡,单是留着养着,便叫做永垂不朽。托斯卡纳地区太过富美了,文艺复兴人经营数百年,即便两次大战的狂轰滥炸也竟无能毁损漫山遍野的旧文明,年年草木欣欣。比之意大利,这里显得土了,然而更淳朴,无意争斗现代化是穆斯林的美德么?又想起如今中国的乡镇——晚餐第一道汤着实动人,纯正的番茄味,味觉最是顽强的记忆。餐室由凉棚改建,干净宽敞,梁柱挂满当地的彩绘瓷盘,如在城里这彩盘可就土气了,悬在这儿,譬如野花,引我看了又看,一点不想批评。 初访一国,第二站自有新的兴奋。譬如到得米兰,几天后去佛罗伦萨,巴黎南下则造访亚威农或普罗旺斯……今夜我在塞尔柱。土耳其全境可游之处太多,中南西部散着无数古老西亚的景点。“景点”,旅游词语,太功利,功利即是无趣,现今我们都是旅游者,自当随俗:来回班机、全称的旅馆、走访地点,一律早早预订。真的旅行时漫长的辛苦,古人与马徒步跋涉,一路迎向未知的经历。此行惟在伊斯坦布尔之外访塞尔柱,不及别处:古希腊著名城邦以弗所遗址就在镇外不远的山麓。 初到一地,周围走走也属心旷神怡。这里不穷不富,清爽,清爽到无可驻足,使镇子好看的是远远环绕的群山。大道旁棕榈树,路边小清真寺新砌的瓷壁。当地博物馆又一组希腊罗马雕刻,其中几具仰面击倒的战士雕刻从未见过,躯干残断,其状生猛——古代艺术家多擅于斗殴,看熟了伤亡之相——可惜馆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国家,次要的残柱碑檐统统堆在庭园或馆外,杂草丛生。回程路经一处荒坡,乱石中豁然耸立罗马石柱,这儿两尊,那儿一排,越看越多。它们日日夜夜站在这里么,我被告知这是昔年的公共浴场,池壁残砖长满绿生生的细草,衬着黄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没的那一头据说是古希腊阿尔忒弥斯神庙,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画速写,笔尖跟着柱饰匆忙旋转。明天将看到大片的城邦遗址了,眼前石柱已如希腊戏剧的开场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后两天我在以弗所废墟堆丧魂落魄,速写薄将近用完。请看照片与我的画——画、照片只能是粗鲁的稀释与框限——忽然,庞大遗址沿着山谷漫坡的两端展开了,白石累累,那一瞬无法描述;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即便站定一处放眼巡视,也处处构图。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构图:山势倾伏,石柱竖直,杂树与碎石穿插其间,姿态复姿态,眼睛哪里忙得过来。喘息着,攀援古剧场石阶一级级达于顶端,四看远近,景致纷陈简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阴,废墟群骤而沉下脸来,转瞬被烈日照射,那灿烂之象,无情而可怖;广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蛮,争相展示苍绿与翠紫,大规模回应千年废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试着详察这里那里的遗址局部;残缺块垒断续拼凑当年的正殿、耳房、拱门、回廊,还有厕所……却忍不住时时移目眺望远山怎样起伏远引,怎样在视线终点美丽地倾斜。那伟大而茫然的倾斜令人心醉,少年时代山中岁月,我终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痴呆症——这是我头一回置身野外的希腊遗址,却仍旧频频看顾无古无今的山,沛然神伤。 下雨了。雨中寻去遗址南端,更庞大的城廓废墟迎面而来:总督府,城邦图书馆,另一座大剧场,间杂过于密集的石柱与残殿。为了常年修复,当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间架笼罩包围总督府。驱入避雨,巡看数十间殿房的镶嵌地面,高贵的图案设计两千多年前已被希腊人的美感搜索殆尽。傍午雨止,辽阔空山,虫鸣鸟叫,喧腾而寂静,天际云雾疾走,形势浩荡,状如战事的尾声,神似田园交响乐三四乐章的交接:鼓声渐遥,长笛萧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怅望,鱼气蒸蒸,山气清清,正是这身心舒阔的时刻啊,一时回到插队时光的赣南,而分明目前是古希腊,我身在土耳其。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纪建城,属艾奥尼亚地区,据说除了雅典,希腊全境也不见这般完整的城邦旧址。前547年,时在中国春秋年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义,归复独立。秦汉之交,划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图,迄至西汉中叶,成为罗马帝国一部分。公园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烧,城邦渐趋没落。魏晋年间被亚历山大收入帝国版图。拜占庭初期仍属重要港口,6世纪,爱琴海泥沙注入,海滨淤塞,城市被放弃。当塞尔柱突厥人兵马到来,1071年,这里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多属明清两代,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它古遗址如希腊和罗马,城廓历然,柱石遍野,迄今裸裎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邦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他们弄来多少石头啊,以弗所亡,留下的还是石头,准确地说,圆柱、雕刻:永世长存,万寿无疆,恐怕比人类命长。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说也已逾千载,今人说起古希腊,其实说的是古废墟。电影厂搭造的希腊景观,博物馆复原的城邦图画,我都不当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现了,眼前是石缝中绿生生的细草,浓密簇拥,叫不出名目。我想不出以弗所的万民生息怎样在这些石头里朝朝暮暮,异族的军马怎样一次次兵临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体投降。夜里游人散尽,月下虫鸣,这里是巨大的坟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前540—480)说。他被认作是辩证法的奠基者,爱菲斯学派的掌门人,他正是当地人啊,生于以弗所贵族之家。他本应继承王位,让与兄弟了,独自隐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宫廷当太师,他说:“我对显赫感到恐惧。”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冲着围观者叫道:“你们这班无赖,何必大惊小怪,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么?”晚岁的赫拉克利特简直与叔齐伯夷通生气,据说吃的是植物与草根——遗迹只是遗迹,是死城的物化,可是记载与传说穿越韶光,活下来。我在纷乱石砾中确认有过这样一位老人,他生前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另一位名声太大的大人物,耶稣的妈妈,圣玛利亚,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这里了。废墟不远处即是她朴素的旧居,松柏环绕,小极了,旅游图册有照片,我没决定去: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相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利亚,迁来这里前,她在利伯恒眼看自己的儿子钉上十字架。 眼前的群山,圣玛丽亚,赫拉克利特,天天望见。如今这里是遗址公园了,近出口处,傍晚,景象如幻似真:天暗下来。忽然,透过被山风驱驰的雨云,夕阳光漫天闪烁,金紫交加,如阴霾,又如辉映,照亮遗址尽头的大路,大路两端的石柱均匀齐整远过去,朝向一道孤伶伶的远峰,消失了——那远峰的姿态与黛蓝,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这条大街昔日通向海港,由海边登岸,则渔夫或君王就沿着这大街进入城邦。石柱悬挂灯盏,当然,那灯盏其实是火炬,而石柱两侧是货品盈盈的店家,人生鼎沸,熙熙攘攘:这是以弗所城城的第五大道啊,现在除了两排石柱在,道中是蓬勃的荒凉,两侧美树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门掩埋泥草,细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砖墙。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至少有九件速写勾勒那座远峰:从大剧场顶端俯瞰,这妙峰与港口之间曾经是海啊,现在,千年积淤的湿地蒙着难以辨识的植被,与城邦的遗迹连成一片。希腊人当年选择大道尽头迎向海中孤峰,真是意味深长。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褶皱,取悦铅笔线,我也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魏晋或北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噬,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那就是文明与时间,不必感伤。 最快意的时光,那天,是一去一回,徒步穿过庄稼地,泥土潮湿,时而有清风。塞尔柱城堡,每一回望,更远了,背后山势展开,分配晴云的阴影。在泥路中倾听自己的脚步与心跳,因为野旷大静,空中鸟叫很远很远。贴近山岗的小径深入林木,橄榄树林顺坡势直铺眼前,细叶拂面而来,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野田已是稀有的时刻,我竟不愿这半小时路径倏然走完——伊斯坦布尔,旅程最后两天,宁静的以弗所使我忘了这座大城。汇入环城公路的车流,我们又回到了伊斯兰世界,大小清真寺从车窗外掠过,我已熟识它们的方位。 一位来自新疆而入籍土耳其的女士快乐地陪同我们,听她唱歌般介绍种种古迹,才知太多景点还没去过,选了几处,匆匆一到——希腊东正教主教堂的金碧辉煌,卡利亚小教堂的镶嵌画,上篇描述过了。一座庞大的罗马地下水宫就在圣索菲亚北侧,为抵御外敌储蓄水源,由查士尼丁大帝修建,石柱森然,如整座雅典神庙被移入地下,幽暗的水池肥鱼游弋,如在阴间。奥斯曼帝国新皇宫适逢闭馆,不去也罢。使我懊悔的是初到几天懵然错过的古城墙,延绵二十余公里:城南部分建于罗马时期,残破断续,包围城廓西北段是拜占庭城墙,墙体与箭垛大致完好,墙外车流浩荡,墙内民居累累,每一城门巍然高踞,夕阳逼射:论年资,那才是“汉家陵阙”啊,远胜于北京的明城墙。 每到一国,粗粗游历,我总为文物所囿限,不了解眼前的国家。不看电视,不知人民如何娱乐,也无缘探访一份人家,只能东张西望:民女在窗沿擦玻璃、抖地毯,满面辛劳,没有苦相;小男孩一脸焦虑呼喊楼上的玩伴,凝着鼻涕,活脱阿巴斯影片的主角;博物馆的成群生会有孩子对着我快步走来,昂然叫声“哈罗!”:国内七十年代末曾有对外人的友善,但被革命管教的孩子哪敢上前说话。一家小店居然有位男子就着祖传织布机亲手纺织,周围堆满和江南一模一样的土麻布。旅游区兜揽生意的少年俊得离谱,唇线历然,眉峰如刀,全副紧身西装,教我们怎样抽水烟。掌柜报价的表情总像发誓:“相信我,朋友!”第二世界的男人都说这句话,倾刻,土耳其苹果茶端了出来。交易成功,立刻伸手来握,小伙子手脚麻利卷好地毯,满脑袋细密的卷发证实古希腊雕刻绝非胡来。在纽约久已熟悉伊斯兰教民的好相处,此番以我面交的片刻,我愿确认这里民风醇良。帕慕克的小说至今未读,我实在到了读不进小说的年龄了,唯一读过的土耳其小说是在二十年前,却是感动至今:一位给全镇挑水的汉子死了,当地风俗,家家给丧户轮流送饭,过后,寡妇一筹莫展,大儿子病倒了,弟弟在小说结尾悄声问妈:哥哥几时死?母亲惊痛,弟弟说:那邻居又会来送饭啊。 早些天自旧皇宫远眺,坡下的城墙外,环城高速,连接海湾,对岸即是亚洲——这是从未有过的地理经验:对岸就是亚洲——穿过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连接欧亚的大桥,彼端的告示:“欢迎来到亚洲”。登坡俯瞰,过于辽阔,简直无从感兴,惟见伊斯坦布尔三分半岛融在天海夕阳中,市声远嚣,密匝匝布满民居和楼宇,全城一千七百万住民,与京沪人口等量。回程,此端的告示:“欢迎来到欧洲”。南岸一座富丽的宫殿,据说拿破仑在此下榻;北岸一座十八世纪的清真寺,装饰繁复,连着码头,是城中时尚区,恋人和雅士们散坐着,连同昏睡的大狗与垂钓的闲人。岸边海水清澈见底,彩色卵石反射夕阳光,简直夹金带银的镶嵌画。头一次亲见活的海蜇,薄润透亮,上下浮动,其状怏怏。海中缓缓移动的大轮船多好看啊,萧然鸣笛,相对而过,彼此隆重而骄傲,透过高桅看过去,远近是三岸的寺塔,这真是一座适度摩登的古城,而晶莹海水竟看不出丝毫年龄,和以弗所青草一样。 这就是文学吧,托尔斯泰想必推崇,而且读了会哭(那部大胡子承接泪水多麻烦啊)。我所认知的伊斯兰文艺仅在阿巴斯的影片:不知何故,土耳其里巷平民给我的好感总有阿巴斯式的细碎善良。 忽而想起从未看过土耳其电影,也不知她的近代史。19世纪末叶,中国被称作“东亚病夫”,土耳其也曾被西方讥为“欧洲病夫”——如今所有场合,甚至荒郊的加油站,都会有国父凯末尔的照片或雕像。旅游册警告不可批评这位深受爱戴的民族领袖:1923年,他结束奥斯曼统治,创建共和,奠定民主政体(其时五四运动才刚兴起,共产党两岁)。他懂得藏富于民,不没收富豪的财产;奥斯曼皇室比沙皇幸运,被请到国外;在野党要求革命,他说,共产主义不适合土耳其,你们去俄国吧。迄今没一位土耳其当政者超越他的声望,或篡改他的建国大纲——论共和理念,他像孙中山;行武出身而至于统辖国家,他像袁世凯。这只是比附,我知道,各国的历史与机缘无可比附,可确定的是,他身后没有土耳其的蒋介石与毛泽东,国家也未遭遇强敌入侵和自己的洗劫——请看钞票上的凯末儿肖像,真的,加上八字胡,酷肖孙中山。二战后,胡适曾奉劝蒋委员长效仿凯末儿有生之年使反对党合法化,当然,将未接纳,后面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 土耳其。这篇文字的开首曾欲接引叶芝的诗句,参照六个译本,不复早年阅读的印象了,惟取诗名:“航向拜占庭”。待写就,委实难以切题。我今徘徊以弗所的青草与君士坦丁堡城墙,全然忘记字词中的拜占庭。曾有400年,君士坦丁堡雄居世界第一大都市,倘若攻城的火药推迟发明,她将继续固若金汤,城中住着朗朗背诵荷马史诗的公民。不提建筑与镶嵌画,知道吗,交响乐成于欧罗巴,而和声、重声与混声的语言,原初竟起于拜占庭。不消说,今日斯拉夫诸国的文字和信仰更是全般端赖东正教:这是拜占庭大可居功的一千年么?欧洲人的历史之念直指古希腊,但有人记得:漫漫无为的中世纪,希腊的魂灵长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今日辐射全球的大文明自是西欧与北美。单说文艺吧,我们不易标举或一品类与种属,缘出拜占庭。那是拜占庭不能吗?出于我未知的历史命数,这文明似乎宁如温焰搏动,未予发扬而勃兴。叶芝何以百般心仪拜占庭,是因希腊与希伯莱两大文明在那里的浑然相契、漠然相守么?“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这是拜伦《哀希腊》的首句。他献身希腊解放是为欧洲文明的正朔,这一公案的前因与反面,则恐怕是拜占庭于十五世纪的沦亡,就此默默成全了但丁身后的欧罗巴——当其时,全欧洲目击了文艺复兴的爆发力。在土耳其走走停停,我从空中似可感应这邦国由来已久的沉寂与纠葛:像是被历史远隔的闷雷,像是几厚册文意相殊的大剧本。初会的土耳其人常会问道:你怎样看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他们要问?和中国人急于寻求外界的认同出于相似的心态吗?当我迷失于以弗所、圣索菲亚和蓝色清真寺,这些完美的神迹不断提醒我:历史连贯,同文同种,顺口念出周秦两汉、魏晋唐宋的中国人,难于解读土耳其。 据说丝绸之路的逶迤西去,十字军的浩荡东征,遥遥终点即是君士坦丁堡:其中尚有多少历史的消息有待窥知而修习?短短不到两周,我的无知在这里汇合了。 现在我要将心神摇动的一瞬,写在结尾。无关寺庙与希腊,而是四位男子的默默旋转:那是一场安排在中世纪古堡的演出,观众团团坐满,舞台在中央。五条汉子通身古袍坐在墙侧起奏了,琴,笛,鼓,萧,无乐章,不分段,是古老西亚的曲调,喃喃颂唱,不抑不扬。四位身披黑麾的青年入场,悄然而英俊,莹白的脸,黑须沿着两鬓汇聚下腭,高耸的毡帽据说象征墓碑。他们并排站定,在颂唱中褪下厚麾,露出白衬衫、白长裙,左臂拢抱右肩,右臂拢抱左肩,垂头默立。良久,一个接一个移入圆心,兀自旋转,旋转,旋转,白裙渐渐鼓起,飞舞,呈波浪状,越转越快: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双臂舒展了,在旋转中缓缓平摊,随即扬起,高过头顶,脸颊轻靠左膀或右膀,闭着眼,鼻梁更其端直,好似倾听自己,昏过去了,同时轻盈、规律、无比专心、逐渐猛烈地旋转、旋转、旋转。诵唱继续,一圈接一圈的旋转沿着舞台边缘依次闪过去,转回来,约三四分钟,渐如停歇的风扇,缓缓放慢,停住,裙裾垂落,又复一排站定,左右臂抱,默然垂头——接着,重新开始,旋转,旋转,越来越快,犹如被看不见的手解除捆绑,他们的双臂再次舒展摊举,昏过去似的,旋转,旋转,直到放缓,回复静默,左臂右抱,如是再三:颂唱停止了,青年一声不响,没入后台。 这不是舞蹈,而是古老神秘主义梅夫拉维苏菲教派的托钵僧入会仪式,始于中世纪。每夜,全城有几个场所售票表演:之所以被称为旋转舞(Dervish Swirling Dance),是因专事收纳男丁,被不同政权禁止,禁止不止,二十世纪中叶遂允许作为舞蹈,公开表演——所有舞蹈,尤其是现代舞蹈,变得只是舞蹈了。这自我旋转的“表演”只有单一的语言,仿佛念经。相传苏菲教义的灵感来自印度瑜珈派和古希腊新柏拉图主义——我从未见过这般飞旋的入定,一切归结为旋转,在旋转中不顾一切。这是身体的哲学语言么,何其专心致志,怎么说呢:全副身心的High,始终闭着眼,旁若无人。当臂膊在旋转中解开而升举的一瞬,那舍弃而狂喜之状,我心惊动。音乐不为这旋转伴奏,径自进行,一如他们自己旋转,复由四人的旋转,构成旋转的圆周与圆心。 不可能,也不应描述这旋转。回旅舍关起门,我立刻转了两转,迅即不支。哪位男童没在空地上猛然发疯似地兀自旋转么?我们永远遗失了一心一意的专注与狂喜。信从并不单是跪拜与祈祷,最高的虔敬,尤当身心献给虔敬的最初一瞬,那夜,我知道可以是不停不停的旋转——就像每次结束异国的旅程,回到北京,我再次确认自己远远不了解人类,不了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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