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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子

2009-01-29 28页 doc 240KB 4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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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子人子 鹿桥 不成人子   生而为人,是很幸运的事。要常常记住自己难得的机遇,珍惜这可宝贵的身世,也要常常想念着那些不得生为人子的万众生灵。   不成人子的故事很多,现在只讲一件魑魅魍魉的传说为"人子"作个小结束。吉林省有的是荒野无人的深山,山下四野又多古老的森林。走长途的人,尤其是走夜路的,常常遇上山魈鬼怪、魑魅魍魉,都是木、石、禽、兽变的。这些有灵、无灵的东西都想修成人,修的年代长短不一,至少也要几百年。上千年也是常事。生而为人的再也不会想到要修炼成人有这么难!   在吉林长白山一带常见的多半是猫子、貉子、貂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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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子 鹿桥 不成人子   生而为人,是很幸运的事。要常常记住自己难得的机遇,珍惜这可宝贵的身世,也要常常想念着那些不得生为人子的万众生灵。   不成人子的故事很多,现在只讲一件魑魅魍魉的传说为"人子"作个小结束。吉林省有的是荒野无人的深山,山下四野又多古老的森林。走长途的人,尤其是走夜路的,常常遇上山魈鬼怪、魑魅魍魉,都是木、石、禽、兽变的。这些有灵、无灵的东西都想修成人,修的年代长短不一,至少也要几百年。上千年也是常事。生而为人的再也不会想到要修炼成人有这么难!   在吉林长白山一带常见的多半是猫子、貉子、貂鼠、野猪变的。再大的动物像熊、虎变的就少了,可也不是没有。   这一带因为人烟稀少,路程遥远,出门都是坐大木排子车。这种两个木轮子的长车至少要两、三匹马来拉,多了有用四、五匹马的。用的马若是在三匹以上,就要套上一匹老马,远远在前面领着拉车、带路。   车上可以坐好几位客人,人的多少自然也看载货轻重才能定。车轻的时候,路若不是太上山、下山、可以跑得很快。颠着跑着,拍!拍!地响,一天可以跑一百三、四十里。不过车上人的骨头也就颠酥了。下了车,两条腿站不起来,一定要休息半天才能勉强走路。   坐车虽然辛苦,但是走路不但慢、危险又多。赶车的人若在路上遇见行人,惯常都是邀他上车同行,路上也有个伴,若是遇上鬼怪,人多势壮,他们也不太敢来侵犯。坐车走长路的常常要到夜晚还赶不到站,那时候山林里的鬼怪胆子就大些了。他们或是单个,或是一群常常远远地跟了车子走,或是从一棵树后面窜到另外一棵树后面,一路跟着瞧望车上的人。   这些山魈并不是要伤人,他们是要想修炼成人的。这里人口这么稀少,多少日子才看见一个过路的,他们要仔细看,好跟人学样儿。看尽管看,学尽管学,修炼了几百年也还不成个人形,只是能用后腿站了起来,走路一晃、一晃地,自以为已经很有人样儿了。东北人,不只吉林一省,都管修到这一地步的鬼怪叫"蹩犊子",是一种咒骂的话。鬼怪被这样咒一句,就咒掉几十年的苦修行。   修成人形固然很难,修到可以轻身飞走,可以隐形令人看不见,都比人形容易。人的身体不容易模仿,可是人的语言他们努力学些时就能够和人交谈。就像鹦鹉跟八哥那样。   因为这个缘故,赶车的人在路上要特别小心。蹩犊子们需要人亲口赞许,才能通过最后一关,才能变成人。与他们对话的人说他像什么,他们藉了这一句话就可以变成什么,他们就是要借人说话吐出来的这一口气才能得道。在荒山裹遇见独自行路的客人常常都不是人,是蹩犊子,穿了厚皮袍子低低地戴了顶大帽子,遮了大半个脸。在冷风大雪里,眼睛冻得泪水都结成冰珠,赶车的人看也看不清,就邀他上车同行,也不想想这样深山里从哪里来的过路人?   是蹩犊子也好,一路谈谈,砸破寂寞。赶车的就大声吆喝着马,在空中高高地挥他的鞭子,劈劈拍拍地响。马知道主人不害怕,也就不害怕了,何况又是白天!也轻快地跑着。   有的蹩犊子来找人就是为了要找机会谈谈话,谈了一段路或是告辞下车走了,或是应答不上来,害怕露了底细,就化成一阵清风,去个无影无纵。这时候赶车人也不在意,把鞭子在空中兜几下,响几声,跟放鞭炮一样,去去鬼怪的阴气,并且大声跟自己的马匹说:   "我早就看出他是个蹩犊子!可是我一个人赶路,也愿意找一个伴谈谈。"   马匹也就高兴地摇着头上顶着、项下悬着的铜铃。钉钉铛铛,又哗啦、哗啦地响着回答,高兴地还跳起来,踢几下,抖一个蹩子。   准备得很好的精怪,就行径又不一样。他们有地来借人口中这一股气。赶车人若是遇上一个这样的,看他装束神气都很高明,说话也自然流利,就可能把他当作人来结伴。若是在谈话中说一句:"您长得真像我老家里一位叔叔一样!"   "谢谢您这一句话!"这精怪就会马上接上口:"多谢、多谢,我永也不会忘了您的大恩!"他说完就兴高采烈地告辞走了。从此他就真可以有一个如赶车人叔叔的形体,真正变成了人。就这样变成人的亲戚、朋友的不知多少。变成人的有的专作害人的事,有的竟比生来就是人的还更有人性、还更和善。   夜晚行路时遇见的就又是一样,多半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甚至有的简直不像话,也想藉了黑夜、看不清楚、来冒充。不等他们走近,马匹就先害怕了。马若是知道来了阴魂、鬼怪,害人而又为人眼看不见的东西。就会吐长气,恐惧不宁,把鼻孔放得很大,嘴脣也翻起来:   "兔──吐!免──吐!兔──吐!"   一匹马这样出声音,别的马就也发觉了,大家就都:"兔──吐!"起来,惊慌起来。赶车人就要立刻拿出他所有的本领来驾驭,否则一下慢了,马匹先惊跑起来,黑夜里在这种难走,树又多的路上,撞上石头、撞上树,或是翻了车,或是伤了人。   所以夜晚驾车的人无论多寂寞,也少有敢邀陌生的人形上车来的。只想快快加鞭早早赶到宿店。马跑了起来,车座下面悬着一路摇摆的红布灯笼就照着旋转的车轮,又在地上投射着零乱的马腿奔驰的黑影子,穿了森林快走。森林暗处大大、小小的蹩犊子,就绕了树,一齐追着跑。   赶车的人在黑夜里就对他们没有好气性。马也害怕,就不停地吐气。   就在长白山下,从前住着一位健壮的老太太。老太太特别会赶车,还专门爱赶夜路。不要人作伴,自己也从不害怕。   她经常驾一辆五匹马的大排子车,座下挂一双红布灯笼,一边一个。老太太前面两对马,前后并排地套着。远远领先的是她宝爱的一匹老黑马,又高又大,头上大红缨子里顶着一个悦耳响亮的铜铃。   老太太的鞭子又长,打得又准。她的鞭子可不是抽马用的。她的马不用抽,囚为他们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白天赶路的时候,若是有马蝇子来咬她的马了,她就用鞭子挥过去,抽个正着。就是绳子落在她前面远远的大黑马耳朵上,足足离她有五十多尺远,她一鞭子抽过去,再猛回手一带,那鞭梢就把那马蝇打死,弹到地上,还在空中清脆的响一声。那声音就像松枝在火中爆烈一样。大黑马的耳朵就扑扇扑扇两三下,谢谢老太太。它头上的铃声也随着急骤地多丁零两三声。   这一带的店家都知道这铃声。老太太赶夜路的时候,他们远远听见老太太的车穿出深夜,走出森林来了,就会出店来预备迎接。   问候老太太与问候别的赶车人不同。不用像安慰别的人那样问路上有什么惊险,斟酒给他们压惊。老太太从来不受惊,也不喝酒。她从车上跳下来,走路也很自如。问候的人第一总是要问这一趟路上儿的蹩犊子怎么样?老太太总是谦虚地说:   "那里!那里!"   其实老太太驾起车来走夜路是很有英雄气概的。别看她这份乡下老太太的样子:穿了厚棉裤、扎了腿带、驾车时脚不垂在车外,只是把青布鞋裹的脚提起来,盘腿坐在车前。拿了鞭子的手一举,无论车上装的货多重,她出车都是又慢又平稳,就像滑着起始一样。   等到她离开村店远了,入了林子,不久就知道到处都有蹩犊子等着了,她才露出广大法力来。   她的大黑马先"兔──吐!""兔──吐!"地冒气。别的马也都像上阵的兵士一样,精神抖擞起来小心拖车。老太太也响几下鞭子表示知道了。她就缓辔,由着马慢慢的跑,自己盘了腿坐在那里四面观看,像一个大将临阵视察形势。车上一对红布灯笼也威武地摇摆着。   藏在黑影里、你推我挤的大大小小的蹩犊子就多极了。他们都认识老太太。挤着追若跑了一阵就有忍不住的了。   "老太太、老太太、您好!"从路前一棵树后绕出来了一个二、三尺高的。它用足尖,退着跑,为的是要灯光照在它脸上,好让老太太看得见:"老太太、老太太、您看我像个什么?"   老太太也就藉了灯光认真地打量一阵,原来它是一只小熊。上次从这里过它走路还很没有样子,现在已经可以立起来退着用两条腿跑了!看它两只前爪在空中那样招着,下面两双脚脚尖踮起急速倒换着向后跑,好几次差一点没有跟老太太的马撞在一起!   老太太就心爱它,就要帮它一个忙:"你真是一个小乖熊!已经跑得很有一个小孩子的样子!再练练下次再给我看!"   "谢谢您,谢谢老太太!"那小熊若走再得不到老太太一句话就会跑不了那么久,要倒下来用四只脚爬了!老太太说它已经很有样子,这一句夸奖可抵五、六十年修炼。小熊高兴的谢了,反倒真的四只脚落了地一跳一跳地跑回森林黑暗的地方去赶紧休息、休息。黑影里就传出一片欢喜、说笑的声音。   灯影里又跳进一只猫子。   "老太太、老太太您看我像个什么?"   老太太看它还是一个十足的猫子。想站也站不起来,退着跑也不会。只能从车后追到车前,才回过头来问一句话,就又被车子落在后面了!急得它像跟人的小狗一样,在脚下来回的转。   "我看你什么也不像!别这么着急!"   因为老太太的口气还是爱惜的,这个猫子的修行也至少进步了十年。   话才说完,前面远处灯光刚照及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老头儿,穿了衣服戴了帽子,帽子底下露着两只小眼睛,又尖、又亮。他独自在那里站着,没有谁跟他在一起。   大黑马一惊,连吐气都来不及,就站住了。后面的两对马几乎没有跟它撞上。   老太太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黄鼠狼变的坏东西。它恐怕已经修了一千年了!当初作黄鼠狼时就又贪又狠,修行以来,还是照样凶残。凭了修来的法力,待这一带山林的鸟兽都不好,只知横行霸道。   他的服装、言语、姿势都很成熟,他自信老太太一定看得出,也能欣赏他的本领:   "老太太,您大老远地来,路上辛苦了罢!我这个乡下小土老儿给您请安!"   老太太把缰绳轻轻抖一抖,大黑马就开始带队,其馀四匹马就把车拉起来,慢慢向前走:   老太太用眼盯着看着他,他也盯着看老太太。树林里都安静下来,只有怕落在别人后而看不见的小蹩犊子们还在移动,想找个空,好钻出头来看时,踩了地下的松枝,偶然出一声响。   这黄鼠狼化的小老头进了车灯照明的距离了。   忽然"劈──拍!"一声大响,老太太飞快打出一鞭子去,打得又准又有力量,把小老头儿戴的帽子打飞到半天空。帽子底下露出褐黄色亮油油的手,同两只老鼠耳朵。   "什腰乡下土老儿!我看你还是个老蹩犊子!永远是个蹩犊子!"   "吱──吱!"黄鼠狼哭着骂着,窜回深山里去了。老太太一鞭子抽去了它一、二百年的道行。   每次老太太走夜路都要独行就是因为这个:她帮助好心的、有人性的动物从魑魅魍魉变成人,也偶尔一鞭子把那不配作人的打成永远的蹩犊子。 宫堡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宫堡。这里没有农田,没有村落,自古以来,就不曾有人到这一带地方定居。这整个平原是一个完美的处女地。   三年前,这个王国的一位王子将要到十七岁的时候,有远处来的异人告诉他这里有这样一片完美自然的土地。若是再加上人类的智慧同机巧,就可以成为世间的天堂:至真,至善,也至美。后来,王子十七岁成人的典礼快要到了,他就向父王求这一片平原及环绕的山岭作他的采邑。他把理由说明了之后,他的父王十分嘉许,不但答应把这一带地方封给他,并且命令大小官员,及宫廷显要,都陪同他们父子到那平原去举行一个封疆仪式,这仪式就与他的爱儿的成人典礼合并为一,要加倍隆重。   行礼的这一天,这些显贵的人们穿了华丽的锦绣,聚集在不见人烟的原野里,别有一番深奥严肃的灵感。父王看了这片平野果然秀丽,心上十分怡悦,就宣称他要加赐给他的爱儿一座宫堡。要不惜任何花费,要讲最有手艺的石工、木工,要自世界各地运来最珍贵的建筑材料,要由他的爱儿自己主持设计,来建造他的天堂。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为这情景深深感动,没有一个人不衷诚地为这一片土地及这么好的父子祝福。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人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完美;若能在达到完美的过程中参加一份力量,或是仅仅作到一个旁观者,都是稀有的福气。这时候那环绕的群山也都像是诚敬的见证者一样,又沉默又慈祥地观礼。   从三年前那时起,这宫堡就开始丈量地亩,清除工地。地址划定了之后就一面挖掘地基,一面开凿城池,并且把溪水引到护城河来。各地来的工匠,带了作活的工具,携着家眷、妻小,驾了牛车、马车,不断地向这里聚集。风声传得远了,从别的国家都有人来。只要是自己觉得有本领可以来工作,有学识可以来献议,有可以供参考,就络绎不断到这里来求一个可以表现自己特长的机会。   这护城河外就聚集了上千的人口,住在他们简陋的木棚或是帐幔里。居处的附近就散牧着他们的家畜,牛羊;门前的土地上鸡鸭就在四处觅食。大家成年在这里尽心尽力地工作,从不想自己居处的卑小及这宫堡的瑰丽。他们觉得自己这些小木棚、小帐幔好像是一群苦命无告的孤儿,自天边流浪到了这里,为这宫堡所收留。宫堡像是一位慈母,他们都挤在她的怀中吃奶。   这宫堡又像是收留他们的慈父;在他日渐增长的影子里,他们才有保障、才得安息。因此,他们不用督促,工作起来,人人都竭尽他们所有的能力。他们要把这宫堡建得又坚固、又高大、又好看。他们更不作践任何一片原始未动的土地,不多砍伐一株树,不多移动一块士里的岩石;要保存这里灵异的土地原有的资质同气脉。这样他们如同一家骨肉一样忙了整整三年。这座人间天堂的宫堡已渐渐成形了。这宫堡的事迹及神异的起源也就传得很远、很远。许多国王都派大臣来见这位贤智的年轻王子,来给他们国内的公主说亲。   这些国家都是极有文化的。若不是如此,他们的君王也不会有这种智慧能了解这个完美的哲学观念。年轻的王子有礼貌地接待各国的来使,答应宫堡的工程告成之后再去回拜他们的国王。他就在又要设计、又要监造的百忙之中,这样常常接送远道来的贵客。他也就在这样的生活经验裹更增长了学识、同智慧。他觉得他的使命有至大、又至微妙的意义。他觉得他是为这所有的人,这一切企望又祈求的人,来建造一个世上的天堂。他的智慧一天比一天增进,而这个意义也一天比一天更深奥。他就变得更谦恭也更谨细了。   这三年来教导、启发鼓励他的是一位清瘦、身高、须发又白又长的老者。在工程一开始的时候,他在谁也不注意的情形之下,就到了这地方来。他是什么人,自什么地方来的,都没有人知道。但是因为他的学问,他的谈吐,他公正的态度,人人都尊敬他、听他的吩咐。他只是每天早起早歇,四处查看。他来时就是慢慢地走着来的,一只手扶了他才四岁的小孙女儿的肩膀,一只手抓着披在自己肩后的一个布口袋。现在仍是扶着小孙女走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跟这个说说,跟那个谈谈。那个布口袋就不背在肩上了,他把布口袋留在大家自动为他祖孙二人盖的一个小木房里。   他来了不久,王子就听见作工的人传说有这么一位异人老者也来帮忙,王子就亲自去访他,从一见面起王子就以师长的礼节来尊敬他,时常同他在一起。大家作工的人都各有各的工作地点,挖沟的挖沟,导水的导水,修路的修路,种树的种树,老人扶了孙女则自由到处查看、指点。他若是许久没有到一个工作区去教导、教导,或是夸奖、夸奖,那一区的人就会有点不能心安,盼望他快来。宫堡里,及宫城围绕的庭院落里慢慢变成禁地,老人扶了孙女仍是自由出入。他教石工按放石阶,瓦工安排泄水檐管,经他一指明,谁也马上就看出雨水的来头去处。本来是破坏摧毁建筑物最有力的雨水,现在变成培养宫堡地气最有功的自然因素了。因为雨水份布均匀,流泄得和缓,庭院的草木就长得茂盛,地裹的树根把泥土也抓得牢固,地基不松坏,石板石阶不塌陷,墙壁、屋顶不漏水,这宫堡慢慢成长得如一座石山,可以与天地同久。宫堡里的厅堂、起居、宴会、安息的宫室,只要王子想得出来,他的老师就会依了他的心意指导工匠来造成实物。老人同他的孙女因此也自由在所有的甬道、旋梯、密室里行走。休息的时候,老人常常走出宫堡楼上,到一个大石栏杆圈起的平台上与王子闲谈。小孙女就一边服侍祖父,一边静听。有时他们想到了什么事,有什么工程上的命令,或是要一杯茶水,小孙女就跑着去送信。所有的人里谁也没有她对宫里一切通路房间熟悉。她传话口齿又清楚,来回又快。   现在这宫堡快完成了。宫城外市集似的棚子、摊子、临时居住的房子帐篷,就都慢慢地一天一天减少了。依依告别了的工人、家属、牲口们,就在这三年来新走成的大道上缓缓离去。他们扬起的尘土,在日光里明亮,把弯曲走出山去的大道显示得很清晰。老人,同王子在平台上每天看了都有些伤感。   那些离去的工匠自然也是感伤,但是都觉得已经尽了自己的才力,没有自己可以再作的事,也就又满意,又感激地回到人间去。   所有的人,从老人到工匠,连王子算在一起,都觉得建造天堂恐怕比住在天堂里还要快乐,还要幸福。但是这种感觉有时很难察觉。有的人就是感觉到也说不出来。   只有这个小孙女,这时已经七岁了,一直是快乐的。她觉得每天看了这宫堡修建起来;每天在里面、外面,跑来跑去;每天听祖父同王子谈话,一切都是好的。在她这个年纪,明天,每一个明天都是又光明,又兴奋,又无限新奇的。何况,这些日子里祖父同王子最常谈的已经是王子去回拜各个远处的王国的事!怎样准备这次旅行,怎样挑选公主;然后,怎么样,怎么样,为王子办一个空前无比的婚礼!为天堂娶进一位最庄丽、最完美的王后!   终了,王子要出游的这一天到了。他早上打发走了所有最后馀下的自他父王那里派来服侍他的人。他私下预备好了步骤,自己把宫堡内外一间一间屋子,一层一层院落,所有厅堂,甬道,禁门都封锁好;又将一把一把的钥匙藏在每进院门外一个妥善的地方。   最后,到了城口,他从马厩裹牵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一匹马来,他轻简的行囊早已在鞍后栓好。   他从马厩的墙上取下挂着的一把大钥匙,这钥匙是用来锁宫堡围城的城门的。王子把一切出行的准备都严肃地当作自己的职责,一切也都作得十分周到。这时自己仍不免感到一点孤零,一点寂寞。   "不能再多想了!锁上城门去罢!"他就牵了马走出宫堡的围城,自己走回来把两扇沉重的大门推到一起,把门里先上好大门杠,加上栓,再从一扇大门中的小门走出来,这才拿起铁钥匙把门锁好。   "克察!"一声,厚木门里的机关就灵巧又牢固地钩搭在一起,把宫堡保护起来了。   王子拿了这把大钥匙,看了钥匙柄上精美的镂空的花样及钥匙管端上的凹凸同管口,对了宫堡的城门暗暗祝祷:   "我今天把这城门锁上了,我哪天带了我完美的妻子回来时,才再开门进城来!在这时间裹保佑我一路平安,早去早回;也保佑这城池严密、巩固!"   他祝祷完,就带了大铁钥匙上了马,从桥上走过护城河来。   桥外的景象这几天里在忙碌未察觉中又已改变了不少。工匠们的临时棚台已剩得没有几家。这一片土场闲在那里空荡荡地,静寂得没有一点声息。他当初计划的时候倒没有想到这个局面。他只想到不要宫廷来为他主持什么送别仪式,也不要宫堡外还留有寄居的人口,只自己轻悄悄地,一匹马一直向山外天涯,从此长征。   他骑在马上向剩下的这几个住家看看,发现那老人的木房还在那里,一缕炊烟正从房后袅袅升起。他想起最后向老人告别时,自己还不知要忙多少天才能起身。后来直到把侍应人陆绩打发回父王的朝廷去的时候,老人的小孙女还来帮他清理些零碎小事。他在宫堡这里、那里,留下些小物事,书房卧室里安放些小摆设,甚至在书桌上还预为自己同新婚妻子留下了欢迎的祝词。这些事他都不许侍应的人插手,怕不缜密。所以多亏那小孙女跟随了他在宫堡里到处料理,才办得完全合他心意。   现在,他独自骑了马,站在桥头,回头再望望城门和宫堡,觉得大事、小事竟没有做错或遗忘任何一件。他就把钥匙栓在鞍上,拍马往老人这木舍跑来。   听见马蹄声,老人走出来倚在门前等着他。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栓在门环上,与老人寒暄,才觉出有好几天没有跟老人见面了。老人今天没有说什么话,只留他一起吃一餐简单的晚饭,祝他一路平安,劝他不要等到天色太晚就上路,好早早出山,走上大道,赶到一个旅店去度他登程后的第一夜,说完就同小孙女把他送出门来。   王子听了这话,忽然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旅行者了。这时候才真想到旅行的两个真伴侣:一个是时间,一个是里程。这两个他在今日都还是不可知的陌生人!   王子临上马,忽然从心上涌起一股感激老人的心情,这祖孙二人是他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唯有的亲人。   "我这次出去,也许半年,至多年半,一定就会回来。"他在马上持了老人的手说:"请你们不要走罢!我把城门的钥匙留给你,这么大的一把钥匙只有在这里有用,带在身边也太重。我留给你,也就请你替我守城门。"说着就从鞍上解下钥匙。   "你就放心去罢,这个宫堡谁都知道要好好保护,没有人会侵犯。钥匙若是路上带着不方便,留在这里也好,我就把它挂在门上,人人看得见,专等你回来。"老人说着就从王子手中接过钥匙来,又从马鞍上解下栓钥匙的革条,慢慢地在王子方才解开马缰的门环上把这大铁钥匙栓紧。   王子心上有一种凄凉的启示,一时也不明白,也就策马走了。   王子出门后才三、四个月,他英贤的声名已经传得又快又远。此后他到处受到热烈诚恳的欢迎,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美丽淑慧的公主,她们爱慕他,又好像是为他所感动那样,觉得他这在人世上创建一个天堂的使命十分重大,不敢也不愿自私,就把她们风闻的远处更好、更合格、更完美的公主告诉他。   公主们的父母也都体会这个心意,他只有陪着含泪的女儿,给王子送行,送他们到更远的地方去。国王有的赠他衣服,赠他礼物,赠他侍从,他都极尽礼貌的辞谢不受。走时仍是一匹马,一个轻简的行囊。   这样半年、年半、都早过去了。几千里十几万里,也走过了。这时,他的行囊虽然仍是轻简,已不是原来带出来的。连马匹都已由作地主的国王为他换了好几匹了。   就这样,年轻的王子已经变成了中年的风尘孤客。他已经看饱了繁华,也阅尽了山川。他在路上遇见什么人都推诚相待。他拜访、结交公主们,也无限感激路上看见的在农田劳作的村女,同溪边洗濯的姑娘。   就这样,他就越走越远,走到面貌怪异的国家,言语不通的地区。到处他都一点也不感陌生,只觉得所有的地方都像是这同一个世界的不同色相。每一个女子,不论美丑、种族、年纪、性情、身世,都不过是一位老朋友在各种不同情境下,一时之身影。   就这样,他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很多年,很多年,各地一直传说有一位相貌高贵不凡的老人,骑了一匹马,带了一个轻简的行囊,独自旅行。   这一天在这原野上来了一匹削瘦的老马,载了一位清瘦、白发的老人,鞍后栓着一个轻简的行囊。从前通往宫堡的大道不但已长满了草,并且也丛生着灌木同大树不易寻了。他依稀在林间认出一个人行小径,就由着老马一步、一步慢慢找来,太阳还未下山,他到了一座小木屋前面。他忽然又是感怀,又是欢喜。宫堡不宫堡倒先不忙,他眼前浮起的影像是自己智慧的老师,同他那七岁的孙女。他想着,想着就慢慢下得马来走到门前抚摸那悬在门环上的大铁钥匙。他觉得自己虽然已经过了七十,筋骨力量都已衰了,这钥匙在手中反倒觉得轻了些。   "想必是日久风雨锈蚀得减了分量。"他一面想,就一面解下它来。   屋里有了走动的声音。门开了,出来了一位枯瘦的老妇人,两人见了面,他们慈祥的脸上只淡淡地浮起了一点愉快的笑容,就无言地一同向宫堡走去。   到了护城河畔,两个人就彼比搀扶着过了桥,走到城门跟前。   老人方要用钥匙开门。他忽然先捉住老妇人一只手,邀她一同执着钥匙,才两人一起把钥匙在钥匙洞中插好。他然后又把钥匙左右轻轻松动一下,知道一切都妥当不错了,才用眼给老妇人示意。这时两个人,四只手,才同时用力,一齐旋动那钥匙。   "克察!"那锈蚀透了的钥匙就断在钥匙洞里了。   老人忽然觉悟了,就一双手提了那半截钥匙,另一只手领了老妇人,慢慢地又从桥上走回来。   他们背后矗立在夕阳里的宫堡就光辉得如同天堂一样。   他们回到小木屋,他就又把钥匙在门环上栓好。虽然只剩了半截,这钥匙却像是一位功成退隐的大将那样尊严、那样快乐。   老妇人就帮助老人自马上解下他的行囊,携起他的手,一同走进这小木屋里去了。 浑沌   "中央之帝为浑沌。"庄子   宇宙有多大?亘古有多久?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   人有形状:有高低,有颜色,有前后、上下。   心智有形状么?有高低、大小、前后、上下、颜色、软硬么? 亘古有多久?未来有多远?人的年月能有多少?心智的活动也有年限么? 一、心智   心智没有形状。因为没有形状,也就没有大小。所以连说它是小得不能再小,小得成了一个点儿,小得成了个小不丁点儿,都还太大。因为只要说它有大小,就已经把它说得太大了。   它与大小无关。   它只有清明与不清明。   宇宙包容一切有形状、有大小的东西。再也没有一个东西比宇宙大,所有的东西都在宇宙之内。   偏偏心智可以想见整个宇宙。宇宙若是不服气就又长大了一点,心智就再想大一点,还是把它都想进去了!   从古以来,人的世界不知道长大、变化了多少回,心智都把它想见了。心智只有想得清明与不清明,只要它想,它就想见。   心智没有眼,所以不是"看见",是"想见"。   心智如果不活动、不思想;就不存在。   人有前后。眼睛就生在前头。前面的东西,眼睛就看得见。背后的就看不见;要把身子转过去,把后面变成前面,才看得见。   心智没有前后,所以前后可以同时想见。 不但前后,就是上、下、左、右,无论什么方向,都可以同时想见。亘古有多久,未来有多远,心智都可以同时想见。宇宙有多大?亘古有多久?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心智在哪里? 二、易卦   心智在无垠的浑沌之中,如迷如梦,又无休尽地要想穿这白的、把他围绕着的浑沌。他同时想望上下、左右、前后。其实对他说是无所谓这上下、左右、前后的,如此说者,是因为人自己容易这样想。   浑沌层层把心智包围着,这层层白雾似的浑沌不断地旋转。有的地方雾浓些,有的地力淡些。偶然层层的淡的地方恰巧排在一起,那一刹那之间,浑沌就像开了一个窗子一样,一个清明的意象就映入心智想像之中。一霎间,这些旋转的层层白雾就又把窗子关上了。至于是否稀薄就透明,谁也不知道,这样也就是一种比方而已。   有时一个窗子因为开口的地方,或是所谓稀薄的雾层,排列得合宜,可以一直开着一个时间。有时连连一闪、一闪地开阖,有时久久不开,有时忽然整个开朗,光天化日,无微不显。   那时心智就经历了亘古稀有的正大绝顶智慧!   这样经历了多时,心智就明白在他与那清明的意象之间有这层层旋转的白翳障,各层依了自己的方向旋转,窗子的开阖也因之变化无穷。这本来是清明的意象因窗子的地位而变化;或是所见的观点不同,或是时间不同。意象便因之片片、断断,支离破碎。   太初的时候,意象与心智之间没有白翳。心智不用费力,一切就都是清明的。人慢慢有了知识,有了偏见、好恶、恐惧、希求。晴朗的宇宙才变成浑沌。   心智才不得不无休无尽地辛劳!   以亘古的时间来衡量,自清明到浑沌才是一霎间事。   圣人把那白茫茫无穷的层次理解成六层。所谓六层并不是死板的六层,是不停在变化的。这样,六层加上变化,也就可以勉强代表那无穷的层次了。不过这是很勉强的。   圣人要把这种浑沌的世界解释给人听,表示出来给人看。于是就画了八卦。每卦三划或阴或阳。重叠两卦,就成了六十四卦易课。这也不是死板的六十四卦。这不过是以有限来表示无限的苦办法。   每一易卦,上面的三划叫做外挂,下面三划叫做内卦,而且读起来都是由下往上数,初学的人都觉得很不自然,讲解起来也不容易说服听者。   其实这六爻就是那包围着心智的六层!初爻就是紧贴着心智的最近一层,二爻就是二层,一直到最外层,就是第六爻。要读这六爻就正如心智由里向外望一样,一层一层穿出去。画这六爻的次序也是同样:自内而外。   不画六层圈子,而画六根横线,或断或整,自是省事办法。其实就是画六层圈子也不能表示六层球!如果真画出六层球,就反把人留在外挂之外了!   易卦六爻的样子,有点像切出的一片西瓜,一层又一层地,从里到外。可是吃西瓜的时候不要忘记西瓜原来是圆的。   阳爻之不断。不是因为它是乌烟一片。阴爻之两分。也不是因为它开了一个窗。事实上与这正相反。断与不断都是符号,都是指示一种观念。始终不断是指一种纯素。两断是指成分不一。窗子能不能贯串开通要看许多因素彼此响应,更看各层转动的方向及速度。这事可以想望千千万万年也想望不尽!其美妙庄严也是不尽的。   宇宙本来是清明的。一直到今天对禽兽虫鱼说恐怕还是清明的。木石若有知,对木石说恐怕也是清明的。自从人类失去清明之后,圣人为了教人再去追求那失去的清明,才创出宇宙之初是浑沌的,要开辟天地,分辨清浊的说法。圣人这样说也是因为人已习惯于各种知识及偏见,若是告诉他说宇宙之初是清明的,他听了也不会相信。   于是心智就只能想见一闪、一闪的意象了。   这一闪、一闪的意象是什么呢?是已发生的历史?是可能的未来?抑是命定的未来,还是可能而未然的历史? 就这样,一千年、几千年,一霎间、半霎间,那所谓窗子,就一次又一次地开开了!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开,开一千次、一万次!而心智无前后,无方向,都可想见。每个意象只是一片断,而心智在一霎间即可想见前因后果,想见千古。 三、森林   从这个窗子里这次想见什么?哎呀!一霎时的想像要用文字写出来,再简单也要写半天!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古老的宫堡。这里没有农田,没有村落。这肥沃的平原上长着的是浓密高大的森林。   这宫堡因为当初设计得周密,用的材料好,建造得坚固,看来可以与天地同久。   宫堡外围绕着的护城河还是满贮着清水。宫堡大门外的石桥边上早已爬满了长春藤。   门前石板铺的地上丢着半截断了的大铁钥匙,已经锈蚀得成了一堆棕黄色的灰。 门外坐在地上互相交岔,好像还是互相拥抱着的是两付雪白的骷髅。 四、重逢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雄伟的宫堡。护城河外已经聚集成了一个整齐的城镇。居民都文雅善良,彬彬有礼。这都是因为这里一位圣智的长者的训导,及他一个冰雪聪明又美貌出众的孙女所感化。他们聚集教养了这一邑子民为将来这个国度准备基础。   这里所有的居民都日日盼望一件事:他们盼望那位他们敬爱的、周游列国出去求偶的王子快快回来,并且带来他那位完美的王后。他们到了之后,他就取下栓在小屋门上的那把大铁钥匙,再打开那宫堡紧闭了多年的大门。这样,这个采邑的子民就开始热烈地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   果然!这天远远路上尘土扬起,不久,马蹄声也听见了!大家出来夹道欢迎。马蹄声越来越快。王子一骑马独自归来。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恋爱着的是这智者的孙女! 她今年正是十七岁。 五、天女   三十三重天上有一群天女在玩耍。她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边飞一边散下芬芳的花朵。她们飞得完全不费力,可是快慢如意。她们可以在空中轻轻飘摇,也可以疾如闪电忽然去得无影无纵。   她们散下的花朵落在世间就变成幸福,变成快乐。她们手中提着的花篮是永不空乏的。   地上有一匹得天独厚的小花豹。他不是不快乐,他也不是特别快乐。   天女们就心上特别恬念他,天天把花整筐、整篮地往他身上倒。他还是也不不快乐,也不特别快乐。   天女之中有一位独特聪明的。她最喜欢编织,有时她一边飞舞一边两手编织,而完全不散布花朵。有时她编织的是白羽裳,有时她编织的是白云裳。不管她手中编织多忙,她足下踏了彩云可以飞行得快过任何一位散花的天女。   她也很喜欢地下那匹荒唐的小花豹。   有一天,别的天女又在散花,她就悄悄下凡去了。不久,天女们还未停散花,她已经又回来,而且带来了一匹可笑的小花豹。小花豹的尾巴竖直着,还带着一个好看的用鸟兽彩色羽毛编织的网状套子。套子顶尖上还有一个大白绒球。 天女们不散花的时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 六、洲岛   创世的时候,各地的神只都很忙。他们的手艺自是有高有低,用的材料也各自不同,要造的世界当然也彼此很不一样。至于他们审美的观念更是差别非常之大。   然而这都是人的看法,神只们创造世界的时候,创造鸟兽万物以及人类的时候都只是为了创造而创造,又是很好玩、很快乐的。他们并不甚注意自己都创造了什么。   忙碌的神只们在海洋中造了许多洲岛之后,就又去做别的事去了。不久他们就忘了他们所造的洲岛。就像小孩子在海滩玩沙子那样,玩完了走后,也忘了自己造的宫堡城池。神只们就是这样,而且自创世以来就如此未停。   这天海空上的天色将晚,天边升起一个飞行的影子。影子是什么也不甚清楚。只见他挟着一个美好的女孩。他们落在一个洲岛上,又落在另一个洲岛上,又落在另一个洲岛上。然后就飞走不见了。 洲岛上就繁殖了人群。 七、药翁   药翁一生不知道减轻了多少病人的疾痛,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这天他自己知道已经衰老不久于人世了。他心上盘算怎样为自己安排这两件简单的身后事。   他一生在旅途里,在各地为人治病,随身只有一个药箱。这精致的药箱虽然旧了,也还值点钱,留在这个小店里,他死后店家可以拿来抵他欠的店钱,或也可以拿去变卖、换钱,不愁没有识货的买主。   他心上最恬念的是这几十年来,日日与他作伴为他肩负药箱,一同旅行,一同采药的一只猩猩。   "药箱放在这里了,"他对猩猩说:"你不要舍不得,自有人想要。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走脱,不要被人锁了牵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自没有人敢来牵你。我若是断了气,你不要露出神色,只是依旧看守着我。等到半夜,人都睡了,脱下我的长衫,自己穿上,戴上我的竹笠,连夜逃走,日日夜夜兼程赶回山上去!" 小城寂静的街上,午夜没有行人。旅店后院的马厩里有些惊动的声响。牲口嘶叫了几声也就又不闹了。忽然墙头上出现了一个白衣竹笠的身影。他骑在墙瓦上左右探看了一下,就轻轻跳出墙来,沿了街,贴了墙,隐身在墙影子里疾快地逃走。 八、琴韵 花园里有一个大花厅。小王子在花厅中央一个方坛上坐着鼓琴。周围静听的是十几个美丽、聪明的女孩。这些女孩不但个个美丽,她们的母亲也都是美丽的。只有这样家世的女孩才被选出来听琴。   小王子九岁时由父王礼聘一位老法师来教导他。他依了父王的命令,捧了宝剑来求老法师授他剑法。老法师端详了他一下,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侍候的人抱来一张古琴,就教他操琴。   父王虽然很失望,但也就依随他们,就在后花园造了这个花厅为他的孩子学琴用。可是花厅中央还是造了一个方坛,叫他在坛上学操琴。坛后面墙上悬着那把弃置不用了的分辨善恶的宝剑。   王子的琴技到了十五岁就已经很好了。多多少少美丽聪明的女孩都为他的琴声而倾心。可是老法师知道这王子的琴里没有音乐的灵魂。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王子这样一表人品,就是没有感情。   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孩子们恋爱他,是因为她们把自己的感情灌注到王子的琴声里去了!老法师的耳朵就不同,他一听就明白他学生的琴声里是没有感情的成分的。因此,也可以说他的琴里并没有韵致。   不久以前,老法师出去云游,访道,在一个旅店里遇见一位老药翁同一位有修行的老道士在下棋。他就去与他们攀谈起来,就说到小王子的事。老药翁就命他的猩猩把药箱搬来,他一面与老法师谈话,一面从药箱这个、那个小抽屉里抓药,放在一个碗里。他右手还在下棋,左手就把药搓成细末,有碗底那么一小堆。他用一张白纸包了一个小包,就交给老法师。他说:   "先天的缺陷不是药物能弥补的。你如果真要把你的学生造就成一位大音乐家,就把这一剂药给他吃下,也许有些好处。"   这天小王子又在鼓琴,那些倾慕他的女孩子们又围着听。老法师听了一阵之后,觉得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拿出药来命令小王子吃下。小王子就从命用一杯水把药送下去了。   小王子把药吃下后没有多少时候他的操琴的手指就开始僵硬。大家连老法师在内,都惊骇得不知道怎么好,就眼看着他两手部渐渐慢下来,终于不能再拨一根弦了。再抬起眼来看他脸时,他已经变成一位老人。   在这一刻短暂的光阴裹,他已经不只老了七十岁。他也轻轻易易,平平安安,渡过了人生情感的险涛。这年轻的王子因为没有感情,就能以他的聪明、敏觉,及技巧、学识,把握住所有的感情灵性。他明智的脸上就辉映着艺术的喜悦。   这些倾心的女孩,以及闻报震惊赶来的父王与母后,甚至宫廷里上上下下的官员,连花园里的工匠,都忍不住守着他哀哭,因为他是大家最锺爱的孩子。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老法师就等他们都哭得倦了,就劝他们且先散去。   这天夜裹他们师徒二人就一夜没睡。小王子就制出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动人的琴谱。他把这琴谱连指法都说出来,老法师就一边一边连连点头,赞叹。   小王子谱的这曲调所表达的是人间至可宝贵的爱情。那些纯洁女孩们对他的倾慕,他父母亲对他的怜爱,所有宫中上下,全国内外,知道他的与不曾见过他的人,对他的关怀,这一切人自己都说不出来的真挚情感就完全为他谱进音乐里去了。 到天明时,他的曲调快要完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空虚得好像是一面明镜。他那从来没有经验过人间感情的性格,就似乎平生第一次从这镜子反映的影子里尝到了爱情的无限的变化,无穷的情调及回荡无止境的韵致。 九、沙漠   一个聪明清秀,也就是七、八岁的孩子在这荒凉的沙漠地里是作什么?他为什么穿着隆重的礼服?这几个侍从的人为什么也穿着制服?带了宝剑?这是个什么仪式?为什么只是孤零零地几个人?   几天以前有一个向沙漠里浩浩荡荡开来的行伍。行伍到了秋狩的平野就停了下来。一个个扎好的帐篷上就飞扬着旗帜。营幕外就排列了兵器。驻扎的军伍同马匹围绕成一个校场。这些趋走的军职人等,这些吹奏唱和的乐队歌手,这些光彩的颜色,及埋锅造饭发出的香气就在这虚空沙漠的边沿上幻化出一个人生的舞台。   这天过午围猎已经结束了。狩获的飞禽走兽就都一只只陈列在校场上,也都由可汗的官员点收了。可汗就在校场上赐酒。筵席上,音乐声中,武将们轮流到帐前来致贺,作出许多夸张的勇猛的样子。平时他们若这样,看来一定会免得有些可笑。可是在今天这种喜庆的仪式里,又加上那些颜色耀目的戎装,他们那些带了戏剧性的举止,同称颂的语句,也就好像很配合了。   随营来看狩猎的宫女们平时是不许露面的。出巡的时候,规矩自然也就弛松些,但仍是要被了面纱、斗蓬。现在在宴席上就可以争着炫弄自己美艳的腰肢、容貌。一个宫女若是奉到可汗的命令为年轻的官佐斟酒,她就会殷勤地过去,一路上使出全身上下优美的体态。捧壶倾酒时,还用她那一双秀眼,大胆地抛送风情。   可汗就喜欢看这些小趣剧,更喜欢看那个军官拘窘不安,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   可汗就会豪迈地赏赐他狩获的花红。或是一只獐子,或是一匹牡鹿。   有时,竟赏给他那个捧壶的宫女。   在狩猎场上,可汗同官佐就都是同袍的年轻快乐的猎手了!年轻的武人是什么都可以分享的。   太阳西垂了。大家都有些醉意。   校扬上驰马、射箭、打靶子、摔交的,衣冠都已不甚齐整。彼此打闹追着跑的都有些东倒西歪。   校场边上,可汗的鹰手们也都聚集在一起闲谈,又一边揩拭皮护腕上的尘土。鹞鹰们也似乎意会到几日逐猎已经完毕,只是在空中闲懒地兜圈子。   领管鹰手们的是一位年老的鹰师。他左臂裹着一个特别坚强的皮护腕。这护腕其实已经应该称为护臂。它比一般调理鹞鹰用的都要大,都要厚,一直自手背伸上来,到了臂肘的地方还有活动的关节,然后再到了腋下才停止。皮子上列了各种狩猎的图案,圃案包围的正中镂出一只黑色的大鵰扑向一只鬟毛丰盛的狮子。狮子的两眼是两只黄铜钉子钉在皮子上做成的。铜钉上细看就可以看见为鹰爪划得纵横的深纹。   这护臂正是为臂架老鹰师心爱的大鵰用的。这大鵰在围猎之后自己又去追逐野物去了。老鹰师独自在他的年轻弟子群中来回巡走,威风凛凛地,又还带着庄严的笑容。空着的左臂还是平抬着,就像他的大鵰随时就要落上那样。皮护臂上垂着的金链子有小指那么粗细,就一闪、一闪地闲闲摆动着。   这是秋猎结束后大家都爱看的一幕惯常的情景。老鹰师总是在这时候再放出他的大鵰,去任它自由攫取一只野兽自吃。打围的时候别的鹞鹰都是捉到一只小鸟、小兽,立了点功劳,回到鹰手的臂上,鹰手就喂他们一块肉吃。老鹰师虽然不赞成这种通行的办法,但是对普通打猎用的鹞鹰,这种办法是可以行的。再说,他那种训练特别有灵性鹞鹰的方法在普通鹞鹰的身上也用不上。   鵰鹰是一种特别凶悍又残忍的鸟。力量又大、性子又躁。但是这些天性并不掩蔽它的灵性。老鹰师要驯养的就是这只大鵰的灵性。   老鹰师的大鵰狩猎的时候不吃东西。它杀得性起一天不吃都不饿。抓来一个野物,飞回来丢下,眼已早又望着天边别的猎物,展翼,就又飞去了。她爪尖上滴下来的鲜美的兽血,猎犬就抢着舐食。它自己从不想吃。   它遵了老鹰师的命令把活捉的猎物呈送给可汗的时候,全校场都不舍地欣羡它那英武的姿态。它那特别壮健的两腿就直垂着,腿上的毛在风裹震抖。它强大的爪子偏偏会抓得轻,爪子里的小兽一点疼痛惧怕的样子都没有,被它抓着送来还睁着眼睛一路四处张望,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天空飞。   大鵰就慢慢下来了,人人就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就在一片彩声里展足了两个大翅膀向前拍着,兜住风,落在可汗帐门外离地五、六尺的空中,轻轻把小兽放下。这时反而呆了的小兽就落在地上,还是四足站着的!   就在地上煽起的一片沙土中,大鵰已急速又升到上空了。   就这样,老鹰师的大鵰,就痛快、尽兴地打一天猎。   庆功宴的时候,老鹰师就放它飞去随意挑一个野禽、野兽,攫取来吃。这猎物它就带回到校场边上,凶残地、又贪婪地吃。它的眼睛里就露出猜忌的狡猾,生怕别的鹰犬会来争食,它又用翅膀,身子左遮,右掩,不许任何人走近了它的猎物。   其实,谁都早吃饱了,才不希罕吃它的!可是这都是人鵰的天性,大家也都爱看。   大鵰回来了!它飞近了,大家才看见它爪中捉住的是一只非常、非常美丽的小黄羊。这小黄羊的光泽的毛,灵活的眼睛同转动的耳朵,细小的四条腿,纤白的四蹄都是从来未有的。大家就高声喝起彩来。   可汗这一次打围就是没有得到一只小黄羊。他正要罢宴起身,扶了宫女回帐去,听见了彩声就向校场这边看。他立刻爱上了这只小黄羊。   "拿来!拿来!"他招着手说。"不要伤了它!拿来!拿来!"老鹰师是不能向他的大鵰讨回这只小黄羊的!他是不能做这样事的。他就只看着大鵰,观察它的意向。平时,它把猎物展示一下以后就猛地扑杀了,就开始吃。今天它只站在地上,一爪把那小黄羊按倒,并没有伤它。   老鹰师就命令它把小黄羊献给可汗。   "拿来,拿来!"可汗又喊。满场的人都害怕起来了。谁也知道可汗出令是从来不重复的。每发一令,大家都忙不迭地去执行。   饥饿的大鵰迟疑了一下,就要去扑杀那小黄羊了。忽然:   "叮──叮!"一声响。   老鹰师从来不曾用猛扯腿链的办法惩罚过他的大鵰。他也从来不曾向他的大鵰发出过它不能遵行的命令。他更不能让一个命令发出去不为他的大雕所遵行。   违反了可汗的命令是会被砍头的。但是人生总有一死,这个他不怕。他是一位鹰师,他不愿死了还留下一个没有把他的鵰鹰教好的名。他要这大鵰把小黄羊背了它的天性,及与它的主人的契约,给可汗献上。他并不是因为怕可汗砍他的头。这一点他知道全场的人,连可汗在内都不能明白。尤其是可汗,恐怕最不明白。但是他希望这大鵰明白。   因此,他才又用手震撼那金腿链一下"叮──咛!"   大鵰虽从未被用扯腿链的办法惩罚过,可是它天天看见别的鹰受到这样的耻辱。它自是明白老鹰师扯金链作声的用意。它心上不痛快可是也感激,它就慢慢地扑搧着那巨大的黑翼,把小黄羊给可汗送去了。   老鹰师眼中就晶莹地充满了泪水。   大鵰升起在夕阳西下后的夜空里盘旋了一会。在暗中觅食不是鵰鹰作的事,而且四野也没有野兽了。它心上愤怒未平,但是无可奈何,也就滑翔下来回到它主人臂上。   老鹰师早已暗暗许下愿。他在无人察觉中已经把那皮护臂取下来了。   大鵰落在老鹰师臂上时,它那巨大的身躯,加上速度就有几十斤重,两爪又尖,一下就撕下老鹰师一块肉来。它自己也差一点跌在地上。   大鵰再升起时,看见老鹰师向它慈爱地笑着。左臂连衣服撕下的一大块肉还趴在自己的爪子里。它猛低头看见顺了爪子向下滴着不停的鲜血。   它忽然变疯狂了。它把肉连衣服放进嘴里就又扑下来。一只大翅膀搏倒老鹰师,一只爪就连头带眼睛深深钩住,其快无比已经撕下好几块肉。   卫士们一拥上来,挥剑要斩那大鵰。大鵰更不明白了。但是情势太紧急,只好放弃了主人为它准备的晚餐,又怨恨、又迷惑地飞走了。   老鹰师伸出了右手,要抚摸它一下,但是没有来得及。他临死时心上希望,他与他的大鵰彼此还是深深了解的。 这沙漠边缘上已经没有帐幕了。那个富丽的行伍已经回去。三、五个官佐,带了一个七、八岁清秀的小孩,穿着丧礼的服装,来收他父亲的尸首。 十、太极   汪洋上有一个航海手。他同时间的老人在小船上闲谈欣赏了许许多多故事。这些故事之外又有千千万万,或然,未然,未必然的可能。他们就闲闲地比较、讨论。   不但这一个故事里的花厅有点像另一个故事里的花厅,而且那个故事里的花厅又有些像又另外一个故事里的书房。   老道士有点像老法师,老法师又像那有学问的老祖父,老祖父又有点像是那位药翁。大家又多少令人想起那老猩猩。   航海手和老人彼此看看,也觉得彼此竟也长得差不多。   年轻的鹰师、王子、花豹、小蓓蕾也都合成一个意象。   他们的思念就合在一起,他们继续在想。他们不用谈话,因为他们已经合成一个人了。   他们就非常恬念那个小蓓蕾。他们就想见那个幽谷里这一季的花都已开完了。枯萎了的花朵一个一个也都落在地上,又归还到泥土里了。那个未开花的小蓓蕾因为没有开,也就没有落,直到季节终了,才同最后枯萎的花一同回归到泥壤里。   "花落到土里,"他们想:"我们在汪洋上,落在什么地方?"   他们就向下望。   下面哪里有汪洋!这一片大水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   他们再看船,船也没有了。   他们只是在太空里浮沉。   他们正害怕自己也会变没有了,正不敢看自己的手足。这时空中来了一个耍弄一黄一白,两个大球的小孩。   小孩满心欢喜,满脸高兴地笑着,把两个大球一齐向他们扔过来。他们躲也躲不及,眼睛都耀花了。   在这极顶光明里,上无天空,下无海水,中间也没有了自己。 灵妻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楚辞九歌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高原上有个孤立又直矗的山峰。山下附近一带都没有人家田亩。因为山上是神灵降落的地方,这一带自古即属于神灵的禁域。不但林木不准砍伐、鸟兽不得猎狩;不是有神职的人,平时都不可随意登山。放牛,放羊的小孩子们,不需大人管束,自己就不想到山上去玩。成群结伴在田野玩耍的小孩们,或是钓鱼,或是捉青蛙,或是偷鸟卵的,不等走近了山脚的密林,就连说笑的声音都减低了,只是小声儿轻悄悄地,玩了一会儿就转向来路回去,连这森森的古树林的边缘都不挨一下。   四散在高原的城镇、村落,以山峰为中心,远远地一个又一个,展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去。再远,就不是高原山地的王国了。高原下都是什么样的地方,住着什么样的人民,穿什么样的服饰,说什么样的方言,这山国的人都不大清楚,也不大介意。   这山峰像是一个光明的火炬;在天未明之前太阳先照在它峰顶上。在四野都昏暗之后,夕阳最后的馀晖还红红地映在石山岭上不舍得就离去。   就在山脚森林之外隔了原野、溪流,有一个村庄。它比所有别的村庄都要靠得山近。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这是自古相传从未间断的神职子孙的村庄。这座山由他们世代看守、照应,就像是庄丁、家人,伏侍庄主一样。   这村庄的居民虽然世代都是神职子孙,也并不都是能与时时往来山巅的神灵通音问,传旨意的。这种职务因为实在太重要了,只能由天生来最有性灵、最有资质的人来作。这种天赋要经过多少次的考验才能证实,才能显异。门户的高低,家财的贫富,都不相干。有的人天生就懂得神灵的言语,别的人连有没有神降临在山上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小孩子还没有懂人事,先懂神灵的事。有的人,作了半生供奉神职的事,忽然一天再也听不见神灵向他说话了!也有人衰老龙锺,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神灵的旨意偏是他听得清,甚至还偶尔能看见极难得的神灵显示的圣像!   这圣像看见过的人从来没有敢说出来是什么样子的。自古以来也从来没有人敢问。   这一天傍晚神职村人,老老少少,许许多多都聚齐在村外,灼急地望着这巨石山峰。这天清晨,村子里凡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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