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子 建
吉爱动了进城打工的念头 , 是由于虎生这次归 乡对她
的绝情 。 以往虎生一回来就去看吉爱 , 送给她镶着花边的布
包 、 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 、 镂花的黑纱手套等等 。 城里女人
兴什么 , 他就往回捎 。 吉爱的唇角很圆 , 笑时努着嘴角 , 并
不露齿 , 那唇角里的笑意就光明得像伏天的太阳 , 哪个男人
都想在它的照拂下说点亲密的话 。 虎生每每送给吉爱礼物
的时候 , 吉爱总是说 : “咱在这又用不上 , 白瞎那钱了 。 ” 可
她的唇角却变得更圆 , 满身的笑意都挤在那里了 。
虎生当民工进城已有三年 。 每年回乡两趟 , 一趟是麦
收 , 一趟是春节 。 由于麦收和春节挨得近 , 吉爱最寂寞的季
节就是夏天 , 她屋里屋外地忙得汗珠飞溅 , 觉得 日子白花花
的像隆冬的雪 , 没有生气 。 那时就忍不住想虎生 。 每逢去麦
地时总盼着青苗快快长高 , 麦穗快快沉起来 . 那时虎生就该
回来了 。
虎生在城里的建筑包工队当瓦工 。一个月挣七百块 。他
家地里追的化肥 、 屋顶的那层新瓦都是用着虎生挣来的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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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地里的肥追得总是比别人家及时 , 麦子熟时也最惹眼 ;
屋子因了那一层新瓦的缘故 , 不再漏一滴雨 。村里的姑娘都
羡慕虎生 , 都想被花轿拾进他家的门槛 . 红盖头一掀 , 火爆
爆的 日子就开始了 。 后来姑娘们发现虎生归 乡后总去找吉
爱 , 大家就都灰心丧气 , 不爱搭理吉爱 。 吉爱织毛衣遇到麻
烦不知该如何对付去求她们时 , 她们就故意往错里说 . 使吉
爱织给虎生的毛衣漏洞百出。可吉爱并不在意 . 她仍然抿着
两个圆圆的唇角一如既往地笑 。
吉爱把虎生送给她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在枕下 。 干活 累
了时看一眼就不乏了 。有时深夜睡不着 , 就掌灯坐起来一样
样地看花布包 、 手套和发卡 . 看着看着眼睛就花了 , 这些东
西全部变成了虎生的眼睛 . 温存而怜爱地看着她 . 使她恨田
里的麦子长得太悠闲 。
虎生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了 , 家里有个哥哥 . 生得出奇
地瘦 , 整 日蔫头蔫脑 、 无精打采的样子 . 结婚三年 了还没有
抱上孩子 。 也不知是他还是他媳妇的毛病 。 他媳妇吴爱翠 .
也是个瘦人 . 面色青黄 , 好像从未吃过饱饭的样子 , 终 日有
气无力的 。 虎生的父母为此心急如焚 , 盼望虎生早些回 乡务
农 , 把吉爱娶过来 。 吉爱中等身材 , 浑身上下都是圆的 , 圆
脸 、 圆胳膊 、 圆腿 、 圆屁股 、 圆耳垂 , 甚至连那两个唇角也
是圆圆的 , 分外招人喜爱 。 吉爱无论是养猪 、 做饭 、 割麦还
是其它的任何什么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 虎生的父母盼望
丰满的吉爱过门后生下几个胖娃娃 , 所以逢年过节两家走
动也就频繁 , 虎生的父亲一见到吉爱的爹就喊 “亲家 ” .
虎生进城的前两年 , 别看回来时给吉爱买时髦的东西 ,
他自己仍然是土里土气 , 布鞋布衣布裤子 , 还是在乡里时的
样子 。这使吉爱很满意 , 觉得将来与虎生的 日子一定是踏实
和富足的 。
然而虎生这次回来却对吉爱格外冷落 。 他回来得也不
是时候 , 既不是麦收 , 又不是春节 , 而是青山绿水的五 月 。
吉爱当时正在院子里 “噜噜噜”地唤着鸡 , 给它们扬着粮食 .
吉爱的哥哥吉庆扛着一袋化肥进来对她说 : “虎生回来 了 。 ”
吉爱开始时不相信 , 以为哥哥谊她 , 所以仍旧 “噜噜
噜 ” 地叫着喂鸡 。
“虎生扎着条领带 , 穿着皮鞋 , 头发梳得油光光的 , 乍
一看我还没认出他来 。 ” 吉庆放下化肥气喘吁吁地说 。
吉爱不再唤鸡 , 扬粮食的手也停住了 , 她轻声说 : “怎
么不当不正的时候回来了 ? 出了什么事 ? ”
“能有什么事 . ” 吉庆说 : “大概挣足了钱 , 回来风光风
光 。 ”
“虎生可不是那种人 。 ” 吉爱说 。
吉爱虽然对虎生的突然归来满腹狐疑 , 还是很高兴地
进屋打扮自己去了 。 以往虎生一归来 , 草草在家吃 口 饭 . 就
朝吉爱家里来 。所以一到麦收和春节的当口 , 吉爱总是不由
自主地比平 日 多注意几分修饰 , 把脸用雪花膏抹得香喷喷
的 , 衬衣的领子和袖 口洗熨得平平整整 , 以便使突然而至的
虎生能够更加喜欢她 。 然而这种精心的准备往往付诸东流 。
比如前年的腊月二十三一过 , 灶王爷升上了天 , 吉爱就把自
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 干活分外不方便 。 因为吉爱算计到虎
生那两天要回来了 。腊月二十六的中午 , 家里的母猪突然下
患 , 吉爱不得不换上脏衣服去猪圈帮忙 。 接下十二个猪息
后 , 弄得满身汗气 . 两手血污 . 这时虎生却来了 。 他见了吉
爱就笑 , 吉爱连忙说 : “猪下了十二个惠 。 ”
虎生说 : “看你那一手的血 。 ”
吉爱就很委屈 , 想想老夭爷真是不公平 , 为什么单单在
这个当口让虎生来 ?可虎生喜欢吉爱干活时的样子 , 她的全
部生气都凝聚在活中了 。
吉爱穿上一件绿底红花的衬衫 , 一条黑色紧身裤 , 然后
把辫子梳了又梳 , 辫梢系上红色的玻璃丝 。接着她端来一盆
水 , 将脸洗了又洗 , 涂上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 . 对着镜子看
了看眉毛 , 将它用指甲轻轻理顺 。眼睛和鼻子是无可修饰和
挑剔的 了 。 轮到嘴唇 , 她觉得不够红艳 , 于是用牙交替着咬
着上下唇 , 那嘴唇倾刻间就红得像公鸡的冠子 。
吉爱将那盆洗脸水泼到院子里 , 正好泼在几只鸡身上 ,
鸡咕咕地跳叫着 , 十分不满的样子 , 吉爱就咯咯地笑着 。 这
时父母从田里归来了 , 他们见到吉爱这副打扮 , 就问 : “要
去城里赶庙会 ? ”
每逢初一和十五的 日子 , 离乡里不过四十 里的县城都
要有庙会 , 有时吉爱就约上姐妹们一起去 。 庙会上有她们喜
欢要的花边 、 钩针 、 剪纸 、 头饰等等东西 。 尤其是年前的庙
会 , 她们一场 一也不落空 , 去买鞭炮 、 春联 、 筷子 、 盘子 、 灯
笼 、 香以及花布等等东西 。 她们若是夏天赶庙会 , 起了个大
早去县城 , 走山路时怕把鞋子磨破了 , 于是都提着鞋 , 光着
脚走 。 鞋子要花钱买 , 脚是自己的 , 用不着施舍它一分钱 ,
尽管有时脚底打了血泡 , 但是用针一挑 , 在盐水中泡泡也就
痊愈了 。
“今天又不是初一 、 十五 , 赶的什么庙会 。 ” 吉爱说 :
“你们老是糊涂过 日子 。 ”
父母眼里的 日子 当然是一样的 。 不同的是端午节吃粽
子 、门檐插上艾篙和葫芦 , 八月十五吃月饼 . 除夕夜吃饺子 ,
正月十五吃元宵 , 二月初二吃猪头肉 。
“虎生回来了飞” 吉庆插言道 : “扎着条领带 , 穿着皮鞋 .
头发梳得油光光的 。 ”
“虎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 ” 吉爱的父亲说 。
“没准回来盖房子娶吉爱呢 。 ” 吉庆说 。
“谁让他娶 。 ” 吉爱咦怪着 , 可是两个唇角又漾满了笑
意 。
父母知道吉爱在等虎生 , 所以午饭只得由他们来操持
了 。 怕虎生在家里只是扒拉一 口饭便如以往一样匆匆赶来 ,
吉爱的妈妈在做饭时就把坛子 里的腌肉也拿出来了 。 又唤
吉爱去瓦盆里捞几个鸭蛋来煮煮 。
“鸭蛋才腌了半个月 。 ” 吉爱的父亲说 : “还没透呢 。 ‘,
“丈母娘疼姑爷子嘛 。 ” 吉庆酸溜溜地说 。
“你上秀花家还不是一样 ? ” 吉爱对哥哥说 : “丈母娘不
是一样给你割肉包饺子吃 ? ”
秀花是吉庆的对象 , 他们处了三 年 , 想在今年麦收后成
亲 。
吉庆就笑了 , 对吉爱说 : “捞你的鸭蛋去吧 , ”
结果吉爱一直等到 日头当空的时候虎生也没来 。 一家
人饿得心慌气短 , 可仍然满怀心意地等待 。快近下午一点的
时候 . 吉爱沉不住气了 , 她问哥哥 : “你没看花眼吧 ? 是虎
生吗 ? ”
“我还跟他打了招呼呢 . ” 吉庆说 : “别等了 . 吃吧 。 ”
“吃 。 ” 吉爱的父亲发了话 。
一家人围着饭桌在场院里吃起来 。小风吹拂着 . 吉爱的
刘海微微跃动着 。 她吃得心不在焉 , 哥哥却是狼吞虎咽 , 午
后他还要去秀花家帮她家的地追肥 。
吃过饭 , 全家人都下田了 , 吉爱收拾干净了碗筷 , 又把
油腻的手用香皂洗了好几遍 , 直到放到鼻子下能闻到香味
这才罢休 . 然后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 , 想起虎生每次亲她
时那毛茸茸的小胡子蹭着她脸颊的感觉 , 一股柔情就泛了
上来 。 她忍不住走到门 口去张望 , 然而路上 只有晒太阳的
猪 、 悠闲践步的鸭子和光着屁股戏耍的孩子 。 吉爱望了一
会 , 就关上门回屋等待 。 平素她是听不见墙上挂钟的声响
的 , 而这个下午她每分每秒都能听见钟摆的 “嘀哒 ” 声 . 时
间的敲击使她更加心烦 。 虎生回 乡从来没有挺过这么长时
间不来看她 , 吉爱更加魂不守舍了 。 她再一次跑到门 口张
望 , 戏耍的孩子不见了 , 可猪仍然翻着大肚皮在懒洋洋地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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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里碧圈.
太阳 . 鸭子也仍然在一践一践地走 。 吉爱失望极了 。 想去虎
生家看看 . 可又怕虎生 已经走到路上了 , 于是又回到屋 里
等 , 盼望他立刻来 , 只有他们俩在家的相会自然有着无法言
说的亲密和方便 。然而她听见的不是来自院外的脚步声 , 仍
然是钟摆 “嘀哒嘀哒 ” 左右晃动的声音 。
吉爱就这样不知到门 口张望了多少次 , 直到太阳向西
了 . 猪哼哼着爬起来大腹便便地回家 , 鸭子也不知了去向 .
下田的人三三两两地回家 . 虎生也没有来 。
吉爱伤心地做了晚饭 , 这时父母也回来了 。他们一看见
吉爱的
情 , 就忧心忡伸地问 : “和虎生绊嘴了 ? ”
“没有 ” 。 吉爱说 。
“那为什么不乐意 了 ? ” 父亲问 。
“虎生连来都没来 。 ” 吉爱说 。
“那他兴许是晚上来 。 ” 母亲安慰道 。
吉爱的晚饭仍然吃得心不在焉 . 父母也跟着食欲寡淡 。
吉庆去了秀花家 . 他常常在那里吃晚饭 . 直到深夜才打着 口
哨回来 。
收拾干净了碗筷 , 喂过猪 , 圈起鸡 , 将灶膛的火灭了 ,
吉爱仍然端来一盆水把油腻的手用香皂洗了好几遍 , 直到
它散发出香气为止 。母亲在补一条衬裤 , 父亲平静地坐在矮
板凳上吸烟 。 钟摆依然 “嘀哒嘀哒 ” 地走着 . 一副累不死的
样子 。 吉爱心事重重地来到院子 . 月亮起来了 , 满院子都是
月光 . 这使她想起与虎生在一起的好时光 。吉爱就这么站在
场院里 , 一直站到哥哥打口 哨回来 . 虎生也没有来 。
“要不你去他家看看 ? ” 母亲小声地问吉爱 。
“别惯他这个脾气 。 ”父亲下了命令 : “别上赶着找他 . 吉
爱又不是嫁不出去 。 ”
吉庆说了几句风凉话 , 然后就睡去了 。家里人也都各自
回量睡下 。 吉爱关了灯 . 从枕下摸出虎生送给她的东西 . 百
思不得其解 。 她 第一次 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
第二夭一大早 , 吉爱的母亲借 口去朝虎生的妈妈求个
鞋样子 , 便朝池家去了 。虎生还在睡 , 虎生的妈妈歉疚地说 :
“他说今天去看吉爱 , 昨天赶路大 累了 。 ”
吉爱的妈妈 回来便说 : “我去虎生家戈个鞋样子 . 他妈
说他一会就来看吉爱 , 昨天赶路太累了 。 ”
吉爱的父亲味了一 下嘴 , 骂了老伴一句 : “下贱 ” !
一家人吃过早饭就下田了 , 只留下吉爱在家 。吉爱仍然
穿上绿底红花的衬衫一条黑色紧身裤 , 把辫子梳得利利索索的 , 辫梢系上红色玻璃丝 。 上午时虎生果然来了 , 他穿着
皮鞋 , 系着领带 , 看上去有些瘦 , 见了吉爱颇为拘谨 。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 ” 百爱说 : “不在城里干了 ? ”
“千 ” 。 虎生说 : “回来种 田一辈子就完了 。 ”
吉爱说 : “那你想一斐子呆在城里了 ? ”
虎生艰涩地笑了笑 。
“可你的户 口 还是农村的呢 。 ” 吉爱说 。
“户 口 不 户 口 的关系不大 。 ” 虎生说 : “很多人都没有城
市 户 口 . 过得比城组 ‘ 、 不 『, 布 ”
“城里人 也了 日 ’兰 一 ’ 厄 . 祝一 分钱瓣成八瓣花 。 ”吉爱咯
咯 笑了 : “上次去城里赶 集 . 有个穿着时髦的姑娘为 了买一
个瓷杯 . 跟卖货的为一 、 两毛钱讨价还价个没完 , 让人看不
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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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是县城 。 ” 虎生一甩头说 : “省城的人不这样 。 ”
“我又没去过省城 。 ” 吉爱叹了一 口气 。
虎生不说话了 。 吉爱以为虎生不说话时要像以往一样
过来亲她 , 所以她就低下了头 , 觉得脸颊发热 。 然而虎生却
又吞吞吐吐地说话了 : “吉爱— 我这次—回— 回来—是—开— 介绍信—我要—结婚了— ”吉爱抬头看了一眼虎生 , 开始不信 , 但一看虎生的表
情 , 一想到虎生既不亲她也没给她带小礼物 , 便明白虎生说
的是真话 。
“她是城里人 ? ” 吉爱心慌气短地问 。
虎生木访地点点头 , 说 : “是包工头的侄女 , 一条腿截
肢了 。 ”
吉爱心想 , 放着个好好的姑娘不娶 , 非要娶个城里的残
疾姑娘 . 真是白白爱了一场这个傻瓜 !
虎生说 : “你打我吧 . 吉爱 , 那样我会好受些 。 ”
吉爱心想 , 我打傻瓜干嘛 ?
“走吧 , 从今以后别来我这里 。 ” 吉爱说 .
虎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他走到门 口时流了泪 。想起吉
爱的圆胳膊 、 圆腿 、 圆脸 、 圆屁股 、 圆 圆的唇角 , 他的泪水
就更凶了 。吉爱在屋里呆了一刻 , 然后就从枕头底下把虎生
送给她的东西卷到一起 , 想填到炉膛里烧了 。 才走到炉膛 ,
便想这东西又没过错 , 只要她眼不见就行 , 于是就出了家门
分别把它们送给秋月、 水梅和艳丽 。三个女孩子自然是欢喜
异常 。
吉爱送光了东西 , 回到家里做午饭 , 看着柴草温柔的光
芒 , 吉爱的眼泪 落下来了 。 她把袄袖子都哭湿了 。 她为虎生
只哭了这一回 。虎生走后不到一周 . 吉爱也挽着个包袱进省
城去打工 , 家里人怎么也拦不住 , 她说就去一个夏天 , 秋天
时肯定 回来割麦 。
父母想到若不依她 , 可能她一辈子都觉屈辱 , 就由她去
了 。 吉爱穿着 绿底红花的衬衫 , 黑色紧身裤 , 两条长辫子一
左一右搭在肩头 , 她提着双新布鞋赤脚走到县城 。 一进县
城 , 她穿上鞋 , 进了一家小吃店 , 要了一碗面条 , 吃毕就直
奔火车站 . 半小时后她搭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次 日凌晨她到
了车水马龙 、 高楼林立的省城 . 果然感觉同县城不是一个样
子 。虎生就在这座城市建着高楼 , 他就要娶一个缺腿的城里
女人了 。 那女人梳辫子吗 ? 那女人的脸白吗 ? 那女人有圆圆
的唇角吗 ? 吉爱出了站台的那一刻思绪纷乱 。
她带出的钱用掉了三分之一 。她觉得肚子饿 , 于是买了
一个面包 。 想找个喝水的地方 , 可所有的水都要钱 , 她选择
了两毛钱一杯的茶水 。茶水和面包 , 显然不如家里的井水和
新麦好吃 。 但她得让肚子不空落 , 以免它咕咕乱叫 。
肚子里有了东西 , 她不头晕眼花了 , 可却分不清东西南
北 。 她该到哪里去 ? 有谁能帮她联系到一个活儿 ? 吉爱羞于
说话 , 但一想城里人没一个认识她的 , 说说又无妨 , 干是每
碰到她认为慈眉善 目的人 , 她就上前问 : “哪里有干活的地
方 ? ”
大部分人回答她的话都是 : “你去劳务市场问一问 . 那
里有人家雇保姆 。 ”
可吉爱不喜欢当保姆 。 看小孩子和做饭没有脱离她原
来的生活 , 而且在家里生活 , 世面也太小了 。 吉爱慢吞吞地
沿着一条街走 , 对着两侧的店铺东张西望着 。后来她路过一
家酒店的时候 , 被它动人的门脸吸引住了 。门 口挂着两串红
灯笼 , 每一串灯笼总共有六个 , 像串山碴糖葫芦 , + 分惹人
喜爱 。她正人神地看着 , 从店里走出一个黄头发穿紫套装的
女人 , 她问吉爱 : “你想吃饭吗 ? 米饭 、 炒菜 、 水饺 、 小笼
包子都有 。 ”
吉爱摇摇头 , 说 : “我想找个活干 。 ”
“你是进城来打工的 ? ” 女人兴奋地问 。
吉爱点点头 , 说 : “我刚下火车 。 ”
“你愿意当服务员吗 ? ” 女人说 : “我们这里正缺人呢 。 ”
吉爱想了想 , 就跟那个穿紫衣的女人进了酒店一股酒肉气朝她扑来 , 店里装修得很豪华 , 比它的门脸要富丽得
多 。 由干还不到正午时分 , 吃饭的人并不多 , 沿着楼梯向上
可以看到拐角处的一个大玻璃缸 , 里面养着蛇和甲鱼 。这使
吉爱吃惊不已 。到了楼上的一间屋门前 , 穿紫衣的女人敲了
敲门 , 里面有人说 : “进来— ”门开后吉爱看到了一张宽大的黑色桌子 , 它油光可鉴 ,
桌子后面的皮转椅上坐着个瘦猴样的男人 , 他正在吸烟 , 见
到吉爱 , 他的眼眼一亮 。 吉爱挽着个包袱 , 穿着绿底红花的
小袄 , 黑色紧身裤 , 黑布鞋 , 两条粗黑的辫子搭在肩头 。 她
那张圆脸光洁得像银盘 。
“李总 , 这姑娘从乡下来的 , 要找个活干 。 ” 穿紫衣的女
人说 : “我就把她带来了 。 ”
被叫做李总的人摆摆手 , 示意穿紫衣的女人下去 。 走时
她把门关上了 。 吉爱低头看着自己的鞋 , 它们被红地毯一
衬 , 显得更为朴实 。 吉爱心疼地想 , 这么好的东西不铺在炕
上 , 却弄到地上来 , 城里人的脚也这么娇贵吗 ?
“你叫什么 ? ” 李总问 。
“吉爱 ” 。 她低头回答着 。 忽然听见 “咔嗒 ” 一声响 , 吉
爱吓了一跳 , 不知发生了什么 , 抬头一望 , 李总正用打火机
点燃一支香烟 。一簇火苗勃勃跃动着 。吉爱想起了虎生的哥
哥 , 他同眼前的这个人一样瘦 .
“我留下你了 。 ”李总慢条斯理地说 : “一个月四百块钱 ,
管吃管住 , 干得好还可以加薪 . ”
吉爱高兴得差点把包袱掉到地上 。 她在城里终于有能
吃能住的地方了 。 一个月挣四百块 , 这简直是太多了 . 只是
她不知道干好了加薪是怎么回事 , 因为她是不会干坏的 。
“ ‘薪 ’ 是个什么东西 ? ” 吉爱小心冀冀地问 。
“薪就是钱 。 ” 李总笑了 。
吉爱也笑了 , 她的两个圆唇角随之隐现出来 。
吉爱换上了一套紫色套服 , 上衣和裤子都明显小了一
号 , 更使她的身材显圆 。 她先是在底楼给一般的客人服务 ,
端茶端菜 , 收拾桌子 , 给客人斟酒 。 她通常是工作到午夜时
分方才休息 。她住在酒店的地下室里 , 那里住着另外三个打
工妹 。 有两个已经相当城市化了 , 说话没有乡音 , 使用的化
妆品也说得过去 。 吉爱来的第一个晚上那个模样好看的叫
吴静的就问她 : “你身上有虱子吗 ? ”
吉爱说没有 。
“那么头发里呢? ”
吉爱又说没有 。吴静就举着个精巧的小瓶子过来了 , 里
面装着绿色的液体 , 不由分说地对吉爱就是一通喷 , 说是给
她消消毒 . 吉爱以为喷的是药水 , 可她却闻出了一股浓郁的
香气 。
吴静说 : “别害怕 , 是花露水 。 ”
酒店来的客人都喜欢吉爱 , 吉爱又勤快 . 半个月后就被
调到楼上的包房服务。她负责的那个包房名为 “风雅厅 ” , 里
面有红木桌椅和真皮沙发 。来的客人派头都很大 , 各种海鲜
都要点遍 , 有时还要唱上几首歌助兴 。 在吉爱看来 . 他们来
玩的心思比吃的心思还大 . 吉爱上完菜就按照规矩立在门
口随时听吩咐 . 客人若说 : “小姐 . 陪我们一盅酒吧 ? ” 吉爱
就说 : “我没有钱喝酒 。 ” 客人就笑得前仰后合 , 告诉她不用
付钱 , 陪酒就是白喝 . 吉爱心想不花钱喝酒又能让你们高
兴 , 那就陪叹 , 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 而后抿着她那好看的
唇角笑 。 有时客人又让她唱卡拉 O K , 她不会 , 便用 乡间埋
曲来打发 , 竟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 他们拚命为她鼓
掌 。这使得风雅厅的生意红火得像坪猪头的火 。 一个月做下
来 , 李总把她的工资加到五百 .
吉爱手中有了一些钱 , 就惦念着去商场见见稀罕东西 。
她还想逛逛公园 , 看几场有位子坐的电影 。可她实在抽不出
工夫去 。 早晨起来她就得去酒店 , 到了深夜才打烽回地下
室 。 那时两腿站得发酸 , 只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 她一累
极了便打呼噜 , 其他几位女友就起来用臭袜子堵她的鼻孔 ,
她气噎难耐 , 迷迷糊糊睁开眼醒一下 , 照样翻个身打呼噜
睡 。其他姑娘渐渐喜欢上了吉爱 , 因为她来后把屋里的地擦
得干干净净 , 有时洗衣服还连带着把她们的脏衣服也洗了 。
她洗过衣服后那双手又白又嫩 , 指关节那胖得都是圆圆 的
涡儿 , 跟她的唇角一样让人喜欢 。
后来吉爱才知道李总是他的总经理的简称 , 他的真名
叫李应旭 。 他白天黑夜都住在酒店里 , 听说他的老婆很能挥
霍她的身体和金钱 。 他正和她分居 。 吉爱见过李总的老婆 .
她的脚腕上都套着金链子 . 嘴唇仿佛涂了鸡血 。 因为纹了眉
和眼线 , 老是一副睡不醒 的样子 。 她来酒店就是为了要钱 ,
李总便给她钱 , 至于身休还让不让她榨 , 她们是不知道的 。
反正李总嗜烟如命 , 瘦得走路没一丝声响。 吉爱领到第二个
月五百元的工资后 , 有天惴惴地去找李总 . 说她要请一天
假 .
李总在烟雾中问她 : “你要一天时间做什么 ? ”
“我来省城两个月了 。 ” 吉爱小声地说 : “还不知道它是
个啥模样 。 ”
“你想看什么 ? ”
. 逛逛商场 , 进公园照个像带回去 . 我还想到电影院坐
在座位里看场电影 . 我原来只看过露天电影 。 ”
“还有呢?" 李总和气地问 。
“到了街上也许又能想起来点什么 。 ” 吉爱说 。
“好吧 , 我准你一天假 . ” 李总说 .
吉爱兴高采烈地说 : “这一天的工钱可以扣出去 。 ”
李总没有谈扣工钱的事 , 他说 : “我也给 自己放一天
假 。 ”
吉爱想 , 你放假跟我放假有什么关系 . 所以谢过他就飞
快地去地下室 。换下了紫套服 , 吉爱穿上了初来省城时的那
套衣裳 , 绿底红花的衬衫 , 黑色的紧身裤 , 黑布鞋 。 衣裳裤
子上了身后 , 她穿得比以往穿它们时紧绷绷的 , 看来自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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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了一些 。 不同以往的是 , 她不梳着辫子了 。 她将头发像其
他姑娘一样披散着 , 使她的圆脸显出了几分俏丽 .
吉爱从枕头底下数出三百元钱 , 以往她是把虎生送给
她的东西放在枕头下的 。 想到虎生 , 吉爱难过了一下 , 但一
想他又不值得难过 , 于是就锁上门去街上了 。
好天气使吉爱眼花缭乱 。 她不知该如何去公园和商场 。
她算计好了 , 先去商场 , 给父亲买个坎肩 , 给母亲买个袄罩 ,
给哥哥买条裤子和耐穿的袜子 。 自己可以买件短袖上衣 , 天
气太热了 。 上完商场 , 可以去公园了 , 不管花多少钱 , 她也
要照一张像片 , 把它带回去镶在自己家的镜框里 , 让邻里的
姐妹们都来瞧瞧 。最后她要去找家电影院 , 看一场有着座位
的电影 。
吉爱走到街角 , 正要跟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该如
何去商场时 , 一辆红色的小汽车突然斜冲过来停在她面前 。
李总打开车门 , 喊道 : “吉爱 , 上车 ! ”
吉爱吓了一跳 , 她不知道李总还会开车 , 看来这个瘦猴
样的人本事还真不小 . 吉爱犹豫着 , 李总在那边催促道 :
“这地方不让停车 , 你再不上来警察就来了 , 我就把你一个
月的工钱都罚掉 ! ”
吉爱乖乖地上了车 。她是第一次坐小汽车 , 浑身紧张得
要命 。 车一直向前缓缓地开着 , 吉爱适应了一会 , 这才问 : .
“你开的哪个单位的车 ? ”
“自己的 。” 李总笑着望了一眼吉爱 。
“自己能有车 ? ” 吉爱 尹合下嘀咕着 , 觉得蹊跷 。
李总说 . 他把照相机带来了 . 可以为她拍一些照片 。 吉
爱便问 : “你给自己放假就是为了陪我 ? ”
李总笑了 , 说 : “不行吗 ? ”
吉爱想 , 是你主动要陪我的 , 那你就陪吧 。 有车真是方
便 , 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她去商场把该给家人买的东西一一
买全 , 这才为自己买了个淡蓝色的薄纱短袖衣 。她在更衣室
里把它换上去 , 外面实在太热了 。她在试衣镜前看着自己浑
圆的胳膊 , 很满意地提着那件绿底红花的衬衫出来了 。 李总
看见她的新打扮 , 微微笑了笑 , 说 : “吉爱 , 你还能穿得更
好 。 ”
“这就足够了 。 ” 吉爱说 。
他们又去了公园 。 吉爱在八角形的凉亭 、 古朴的石桥 、
花丛和绿草前都留了影 。 李总每次端起照相机时都要说 :
“笑一笑 。 ”
吉爱就笑 。发自内心地笑 。两个圆圆的唇角便显现出来
了 。
从公园出来 , 他们去了一家馆子吃饭 。 吉爱为了给李总
省钱 , 只要了一碗炸酱面 , 可上来的菜中仍然有卤鸭和虾
仁 。 吉爱美美地吃过后对李总说 : “这个月的工钱我只要一
半 。 车钱 、 饭钱和照像钱顶上几百了 。 ”
李总笑笑 , 问 : “吉爱 , 你在老家有对象了吗 ? ”
吉爱踌躇半晌 , 郁郁地说 : “有 , 又黄了 . 他要结婚了 ,
就在这个城市 , 要娶一个缺了条腿的姑娘 。 ”
“哦” 。 李总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 又问起她家的一些情
况 。 午饭后 , 他们找一家彩照快速冲洗的地方去洗照片 , 然
后去一家影院看电影 。 电影名为 《大撒把 》, 是葛优和徐帆
主演的 。 电影故事是看明白了 , 可吉爱不明白这电影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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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这么个名 , 请教于李总 , 李总说 : “ 《大撒把》就是想怎
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 。 ”
吉爱和李总在傍晚时取出一沓照片 。 吉爱始终如一地
在每一幅画面前微笑着 , 她自己指着照片说 : “看 看我都把
唇角笑圆了 。 ”
那夭晚上这沓照片就被压在枕头底下 。 吉爱常常偷偷
地看 , 想着回乡后得镶满三个镜框 , 这有多么风光呀 。 她白
天时穿着紫套服在风雅厅服务 , 晚上睡不着时就想家里的
亲人 、 猪 、 鸡 、 场院 、 村前的小河 。 她打算着麦收前就回 乡
下 , 省城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 。
吉爱所服务的风雅厅每逢上名贵菜时 , 就用一种闪闪
发光的银盘 。 那银盘未装菜肴时闪耀着一股月光般的光泽 。
吉爱很喜欢这银盘 , 每每端它时就有捧着月亮的感觉 。 她问
过厨师 . 这种银盘酒店一共有一百块 , 每块大约在七十元左
右 。
“这么贵呀 。 ” 吉爱说 : “是纯银的吗 ? ”
“这么大块的盘子 , 要是纯银的话 , 七百八 百也打不
住 。 ” 厨师告诉她 : “是镀银的 。 ”
可吉爱还是把它当成纯银的看待 。有时酒店打烽了 , 洗
盘子的人在灶房的水龙头下忙得不亦乐乎 , 吉爱就跑去帮
忙 。她专拣那种银盘来洗 。手触着银盘时感觉是抚摸着柔软
的月光 , 让人顿生温柔之情 。 洗过银盘 , 她就用干净的纱布
仔细擦光那上面的水珠 , 使它闪闪发光 。吉爱就把它竖起在
自己面前 , 当做一面镜子左照右照的 , 她看不清自己的眉眼
和笑奋 . 但脸的轮廓却隐在其中 . 也是圆圆的 . 只是比银盘
小上一圈 .
那个月发工资的时候 , 吉爱发现李总并没扣除他那天
陪她时所花的费用 . 吉爱觉得这样不好 , 就数出二百元钱去
敲李总的门 . 李总依然像以往一样吸着烟 , 满面清苦的样
子 , 见到吉爱眉头一阵舒展 。
吉爱将二百元钱递过去 , 说 : “这是那天你陪我花的饭
钱 、 车钱 、 照像钱和电影票钱 。 ”
李总笑了笑 , 把钱压在电话机下 , 然后撼灭烟头 。 吉爱
暗想自己幸亏主动把钱送来了 , 李总那么轻易就收下了钱 ,
并不像她事先想象的要有一番推托 。 不过吉爱也喜欢做事
侃快的人 。
吉爱做到九月的时候 , 已经能在梦乡中闻到麦子成熟
的气息 。她打算着辞掉工作回 乡去割麦 。她再也不会来省城
了 , 她 已经知道了它是个啥模样 。 到处是汽车和行人 . 人住
的地方不宽敞 , 空气不清新 , 她想虎生不惟傻 , 而且有些痴
呆了 . 一辈子耗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 还要陪一个缺腿的姑
娘 , 他不如用领带把 自己勒死算了 。
吉爱去找李总 , 她笑吟吟地说 : “我要 回乡割麦了 , 不
在酒店干了 , 把这个月的工钱提前给我吧 , 还差四天满一个
月 , 我少要一百 。 ”
李总沉下脸 , 半晌没有说话 。 他续上一裸烟 , 盯着吉爱
那银盘似的脸 , 压低声问一句 : “割完麦还 回来吗 ? ”
“不回来了 。 ” 吉爱说 。
“为什么? ”
“就是不回来了 。 ” 吉爱说 。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 ”
“可我得回去割麦 。 ” 吉爱强调 。
“那片麦地值多少钱 ? ” 李总咄咄逼人地对着吉爱说 :
“我把钱给你 。 ”
“不是钱的问
。 ” 吉爱说 : “我想麦子了 。 ”
结果吉爱没要出工钱 , 可她是打定主意回乡下了 。她已
经把包袱打好 , 将给家里人买的东西一一放进去 。想想自己
又没有欠酒店什么 , 他不给工钱自己等于白白干了二十几
天的活 , 吃这种亏太土鳖了 , 于是吉爱趁着夜深人静来到灶
房 , 从玻璃橱里拿出六块银盘 , 她想这就顶了她的工钱了 ,
而且她喜欢银盘 。
吉爱又穿上了绿底红花的衬衫 , 黑色紧身长裤 , 黑布
鞋 。 怕披散的头发吓着父母 , 她又梳起了两条长辫子 , 然后
把六块银盘放进包袱里悄悄上路了 。 她坐火车离开了省城 ,
一点留恋的感觉 也没有 。一天之后她到了县城 , 她想起这里
初一和十五的庙会 , 觉得县城比省城好 . 当她吃了些东西 ,
把鞋提在手中光着脚板走在回乡的路上时 , 又觉得乡里比
县城还要好 。
毕竟一个夏天不赤脚走路了 , 她回到家里时走出一脚
的血泡 。一家人欢喜异常 。 晚上母亲端来一盆温热的盐水让
她泡脚 , 悄声问她 : “吉爱 , 虎生找着你了吗 ? ”
“他还找我干啥 ? ” 吉爱一哦嘴说 。
“虎生前几天回 乡了 。 ” 母亲说 : “他来找你 . 听说你进
了省城 , 他又回去了 。 ”
吉爱没有吱声 。
“虎生没有结婚 。 ” 母亲说 : “他说他去登记的那个时候
脑子里老是想着你 , 他就没领结婚证 。 ”
吉爱想哭了 。
“虎生被那家包工队给撵了出来 , 他说要回 乡种田了 。 ”
“那他还去省城干什么 ? ” 吉爱问 。
“他找你去了 。 ” 母亲说 : “他说找着你就一起回来割
麦 。 ”
吉爱呜呜地哭了起来 。
三天后就到割麦时节 , 吉爱带着块银盘到麦地去 , 她把
干粮放在银盘上 。 浏亮的阳光使银盘焕发出一股炫目的美 ,
很多人都来围着它看 , 啧啧称赞 。 然而未等麦子割完 . 一辆
警车把吉爱又带回了省城 。李总起诉吉爱犯了偷窃罪 , 她偷
走了六块银盘 , 吉爱分辩说这是为了顶她做工的钱 。 她并不
知道那就是犯罪 , 这使她觉得省城更加不招人喜欢 。 公安人
员在吉爱的房间取出六块银盘时 , 望见墙上挂着三大镜框
吉爱的彩色照片 , 她笑得很灿烂 。
快到年底的时候吉爱被关进离省城十公里的劳教所 。
她被劳教半年 , 是所有的犯人中所受处罚最轻的 。她觉得为
了六块银盘受这份罪实在不值得 。 管教人员在他们劳教之
余上一些法律课 , 吉爱于其中反省自己的过错 。但她总是闹
不明白拿六块银盘顶她的工钱有什么不对 , 难道自己空手
而还才正确吗 ?
“他不给你工钱 , 你应该先起诉他 。 ” 管教人员说 : “依
照法律程序来解决这个问题 。 ”
吉爱还是糊涂 , 她想这辈子可能要糊涂到底了 。
吉爱刚进劳教所一周 . 有天被告知有人来看她 。吉爱一
看 , 竟然是李总 ! 他穿着件米色风衣 , 看上去更加消瘦 。
“吉爱— ” 李总嘶哑地叫了一声 。“你把我告进这里来了 . 还来做什么 ? ” 吉爱伤感地说 :
“连麦子也没让我割完 。 ”
“我只是想让他们把你弄 回省城 。 ‘’李总清 了清嗓子 . 充
满深情地看着吉爱说 : “半年后你出来 , 我就娶你 。 ”
吉爱愣了一下 。
“我已经离婚了 。 ” 李总说 : “给了她三十万 。 ”
“酒店呢 ? ” 吉爱问 。
“酒店还是我的 。 ” 李总笑笑 。
“酒店留下就好 。 ” 吉爱说 : “有鸡还能生蛋 。 ”
“那你同意嫁给我吗 ? ”
吉爱笑了 , 她的两个唇角圆圆的 。 她说 : “我可不能嫁
给你 . 我不喜欢瘦人 。 虎生的哥哥跟你一样瘦 , 结婚这么 多
年他媳妇也没生出个孩子 。 我喜欢生小孩子 。 ”
李总看着吉爱 , 为着她的纯洁而深深震撼了 。 他说 :
“我一定要娶你 。 ”
以后每逢周末李总都驱车来看吉爱 . 吉爱一见是他就
转身回去 。他给她带的点心和巧克力她也一样不要 , 她说这
里吃得比乡下好多了 。
冬天的一个下午 , 又有人来看吉爱了 。吉爱以为又是李
总 , 所以没精打采地朝那走 , 过去一看竟然是虎生 竺
虎生穿着布衣布裤 , 一双黑布棉鞋还是吉爱给他做的 ,
他含着眼泪看着吉爱 , 想说几句表示歉意和爱意的话 , 可他
什么也说不出来 。 他等待吉爱给他一巴掌或骂他一顿 . 不料
吉爱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
虎生说 : “你怎么笑了 ? ”
吉爱说 : “笑你不早娶我 , 让我白白在这里耽误半年 。半
年我能在家做多少活呢 ? ”
虎生的心踏实了 。 他充满怜爱地看着这个有着银盘一
样圆脸的姑娘 , 看着她那圆圆的唇角 . 他说 : “半年后我来
接你回 乡成亲 。 ”
“我都在这两个多月了 , 再过三个来月就能出去了 。 ”吉
爱说 : “你得抓紧置办结婚的东西了 。 ”
“你想要啥? ” 虎生问 。
吉爱眼睛湿湿地看着虎生说 : “六块银盘 。 ”
迟子建 女 , 1 9 6 4 年出生于漠河 。 1 9 8 3 年从事 创作 . 至
今已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 。 主要作品有长篇 《树下 》《晨钟
响彻黄昏》, 小说集 《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 》《向着白
夜旅行》等 。 中国作协会员 , 一级作家 . 现从事专业创作 。
责任编辑 何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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