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边有一座褐色的小木屋

铁路边有一座褐色的小木屋 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遥远的东北松嫩平原铁道边、那座褐色的小木屋和它的小主人。 那年，我在东北某军垦农场当一名普通的通信兵，每天穿过一条铁道，到离连队约摸十二三里地的一个叫沟帮坎的小集镇邮电所，取回连队的报纸和信件。这种始而复返的单调兵营生活使人心烦。 一次，因邮车误点，到天黑才取到信件，匆匆返回。就在这时，远远看到铁道边的一座小木屋的隙缝间射出昏弱的光线，便好奇地走近，竟意外地听到屋内传出稚嫩的童音，像有小孩给谁讲述童话故事……我透过木屋隙缝往里窥视:屋里炕上坐着一位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肩上背着一只旧包，正对着支在炕边的一面镜子，用手指比划着，说着什么…… 因担心小姑娘惊惶黑夜生人敲门，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悻悻地退走了。 隔日白天路过时，我正想通过木屋缝探个究竟。只听一童音在喊:叔叔，钥匙在这儿呐。听声音正是昨晚那个姑娘。我循声发现:木屋墙上有一大人拳头般大小的窗子，小姑娘拿钥匙的小手从小窗口伸出挥动着 这是一所简陋住家，屋内墙和露脸家什被煤烟熏得灰黑，取暖烟筒上生满了铁锈。桌上有一部旧电视机，墙上挂着奖状和划有红杆的铁道线路图，炕边搁着一部旧收音机和几张图画片。四周木墙的小窗溢进些许光亮。后来，小姑娘神气地告诉我:通过四周墙上的小窗，她就能看到屋外的天地啦。 我半蹲在对我并没有陌生感的小姑娘炕前，和蔼地问:怎么肯让一个陌生人进屋?小姑娘天真的眸子里扑闪着明亮的光泽，指着通往连队口的小窗说:我每天都能看到叔叔从这条路走来，我问过妈妈，妈妈说你是解放军叔叔，是好人。 我伸手抚着小姑娘的脸，一股亲情涌向心间…… 小姑娘仰起头，脸上流露着骄傲，指着通向铁道横贯方向的另一个窗口，又对我说:我爸爸是开火车的，跑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是帮爸爸开的火车护道的，每天总拿一个铁锤出去后很黑很黑时才回来，妈妈一有空就给我讲故事。妈妈说，天黑了，一个人对着镜子给自己讲故事，就有了两个人在屋里了，这样就不怕黑了。 我又问她为什么不读书呢，小姑娘低下了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腿，突然，哇哇哭出声来。我惶惶而毫无思想准备地揭开了小姑娘遮着双腿的被子，竟不敢相信:小姑娘两条稚嫩小腿肌肉萎缩着，像两支硕大的蜡烛，毫无光泽……啊!原来小姑娘下肢瘫痪。 我怔怔地站在小姑娘炕前，无言而失措。 后来，我在邮电所一位女译报员那儿得知:小姑娘的父亲是松嫩平原加格达奇铁路机务段货车副司机，母亲是这条铁路线护道工。小姑娘6岁那年，爬在一辆停在道口的货车上哭着要找她爸爸，因受邻道突然飞驶而来的快车惊吓。摔跌在铁轨上而致残。 每回路过，小姑娘总让我教她几个字，然后，她一笔一笔认真地描划着。我发现小姑娘天天一列不漏地在数着路过的每辆货车，每数到一百辆时，就在一个盒子里放上一块饼干，待到大约满20块时，她告诉我她爸爸开的列车就要来了。于是，小女孩睁大眼睛，盯着小窗口，不放过开过的每辆列车。她还告诉我，每一次她爸爸开的货列路过时，总鸣着长长的汽笛，爸爸早站在车栏边，用帽子向木屋的小窗口挥动，她也伸出小手向爸爸挥舞，直至货列完全消失。小女孩还欣喜地告诉我:有一次，爸爸突然请假回来，一进屋就抱着我掉眼泪，说他从窗口路过时，看到我在哭呐!爸爸还说，下次回来教我识字呐!小女孩从里炕上取过那只我第一眼“窥”见她时背着的那只旧书包，背在肩上问我像不像一个小学生。 我的心猛地被什么揪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模糊了，仿佛又看到昏淡的灯光下，背着一只旧书包的小姑娘，正对着镜子给自己讲童话的情形。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小姑娘说的话我再也无法入耳，噙含在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掉在小姑娘头发上。 征得小姑娘母亲同意。我将她背到连队，让更多的战友来给这位可怜的小姑娘更多的关怀。那天，战友们像欢迎贵宾一样，远远列队欢迎这位特殊的小客人。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不能天天去看小姑娘。半年之后，我在调新单位的前夕，特意买了新书包和笔，去和小姑娘道别。一路上，我幻想着小姑娘腿已经能站立，能活蹦蹦地跟在她妈妈身后，和她妈妈一起巡道:能快活地和同龄人一起在放学后的路上玩耍。我急急赶到木屋。木屋门敞着，四周窗口射进冷清的光线，窗边那颗曾挂小女孩旧书包的钉子，孤零零地在墙上已经发锈…… 我几乎一口气跑到段上，打听那个褐色小木屋的小主人，那个曾用四个拳头大小窗口窥视屋外世界、盼亲人到来、向我挥手的小姑娘。 在段上职工指点下，我找到了小姑娘母亲，她从铺上衣箱里取出一张图，递给我。我急急打开:上面用铅笔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铁路和几棵长满眼睛的白桦树，一只小鸟正从一间木屋的窗口飞向白桦树……那位母亲终于忍不住泪盈盈地说:女儿想爬出屋外，看看外面的世界，从坑上摔下，双腿化脓性感染，终于没治好……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默默地走回小木屋，走进曾留下一个渴望知识、热爱生活的小姑娘那充满孤独、挣扎、祈望的褐色小木屋。远处的列车缓缓而沉重地驶来，拉着长长的悲哀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