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太太

两个老太太 我妈今天从浑江回来了。我妈每上一趟农村回来都挺高兴。她给她孙子(我儿子，东东)带回来了野生鲫瓜子，野生的晒干青鳞子，榛蘑，今天下午两点她把东西送到我家。她问我，东东几点放学,我说，五点。她说还早着呢，不等了。我给她拿一根雪糕吃。她说好，吃一根。她从不吃雪糕。她吃得很慢很慢，我看出来她在等时间。吃完一根，她问我，几点了。我知道她在等她孙子放学。雪糕，真是不抗吃。我妈一直的习惯是:到我家送了鸡蛋木耳大葱花生，转头就走，上下楼从不坐电梯，她害怕带电的东西，打雷要把家里所有的电源关掉，门要反锁。今天我的腿摔坏了，她好几天没见孙子了。今天是个例外。 我躺着吊腿，听她讲浑江，讲老赵太太。老赵太太八十四岁，朝鲜族，瘦小，发白，目明，很少说话，她把汉语、朝鲜语都安稳地放在自己的心里。做饭，喂猪，养鸡。我妈说:老赵太太，里里外外，利利索索，爱笑。我就看到了老赵太太露出的牙床，又看一眼我家桌子我妈刚买来的大樱桃。 我妈说:这回回去，我就给她两袋白糖，两瓶桃罐头，三件旧衣裳，买点水果，她可高兴啦。我说:唉，你看你说的，哎呀。我妈坚持说:“她可高兴了，上次去买白糖，她就挺高兴。”我说:“妈，可不是你说的，那点破东西”。妈说:“是，是，那我还不知道”。 我记得老赵太太。那年我去她家，夜晚，她指给我天空看。她指定一颗星，自言自语:猫楞星，猫楞星，走得快，明早就上那边了。她指指北。她用心在看，像是在看她的儿孙，她的祖先，或者她自己飞远的一个梦。那夜的星星，是什么样呢。我描述不好。鲍尔吉曾写过一篇草原夜色的散文，我的感觉和他描述的一样——星星太近了，想伸手够。这样的星空，我小时候常见，现在再见，我惊奇这些星星，我还惊奇我小时候。 我妈还说:老赵太太让秋天还去，拣些榛蘑菇拿，冬天给留条猪腿。我说:太远了，别去了。我妈说:得去，还跟她订规了两只大公鸡。我叹:嗨嗨。我妈说:城里买的活蹦乱跳，都知道，是假的。我寻思:嗯，鸡也有假的，人工毛电子鸡,我妈补充:都是饲料喂的，这些鲫瓜子，是我亲眼看老赵太太儿子下大江用网抓的。 离她孙子东东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妈扶着拦干下楼了。我趴窗看楼下，她走得很慢很慢，腰很弯很弯。过马路的时候，她跟在谁的后面，小步，快跑。 大约半小时后我妈来电话:才到屋，道上遇上韩守胜了(我们一个村的，他随女儿进城)，他老伴和他闹别扭，天天吵吵回农村。我听着，听着，电话那边，好象连接着我老家万宝，那三间红瓦房，十七 年前卖了，加上前后院，菜地，大梨树，老井，猪圈，仓房等，又贴了钱，我爸妈才买个城里的筒子房，其时，我娶老婆的想法强烈，需要有个房在那候着。我奇怪，老家那大山，大水，竟没给我多少自信。 大约五分钟后，我妈又打来电话:从浑江还了拿些农村鸡蛋，拿没拿过去都忘了。我说:没有，明天我过去拿。她说:别别，你腿不能走，我这就送过去。电话撂了。等一个小时，她没来，我把电话打回去，我说:妈，今晚你别来了。妈说:今晚哪能去，天都黑了，这方面，我可加小心了。 我一直不加小心，一个月前，让出租车撞了，伤没好，前天骑自行车，又摔了一跤。我改不过来，以为这城市马路还是我老家的田野。 我妈，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农村老太太。城市是什么，她一直弄不明白。这次她回浑江，看到大江，星空，大猫楞星，看到老赵太太，能给她一些补偿，一些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