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十八滩头一叶身——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赏析

【doc】十八滩头一叶身——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赏析 十八滩头一叶身——苏轼《八月七日初入 赣，过惶恐滩》赏析 十八滩头一叶身 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赏析 撰文/陶文鹏 宋哲宗元祜八年(1093)六月,苏 轼被任为定州(河北定县)知州.九月, 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次年改元绍圣 (1094).附和变法的新党复被起用, 疯狂地报复元祜旧臣.闰四月,苏轼在 定州任上被加以草诏"讪谤先朝"的罪 名贬知英州(今广东英德).接着,一月 之内三次降官,最后贬宁远军(今广西 容县)节度副使,惠州(今属广东)安 置,不得签公事.八月七日,苏轼在 赴惠州贬所途中乘船入赣江.诗人经过 惶恐滩(在今江西万安县)时,面对险 滩,瞻望前途渺茫,远离故乡与朝廷,北 归无期,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七律: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 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 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 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 何止略知津. 诗的首联就现暮年远谪的凄凉 孤苦.七千里,诗人夸张其家乡距离赣 江的里程数.二毛人,头发黑白相杂的 人,指垂老之人,苏轼时年五十九岁. 十八滩,赣江从万安到赣州,共有十八 个滩,滩水湍急,黄公滩最险.南方人 读"黄公"如"惶恐",因亦称隍恐 滩".一叶身,乘坐一叶扁舟的人,语出 唐代白居易《舟夜赠内》:"三声猿后 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这两句意 思是:我这个毛发斑白的老人,只身飘 零于离故乡七千里外的荒野,乘着小船 穿越赣江十八个险滩,简直就像在激 流漩涡中翻滚的一片树叶.诗人用"二 毛'与"一叶身"形象地概括自己的 衰老形貌和飘零境况,又分别以"七千 里"和"十八滩"作衬托,数量的巨大 反差构成了强烈的对比,收到触目惊 心的效果.律诗的首联和尾联都不要 求对仗,苏轼在此诗中却有意用起对 格,一落笔就将四个数量词作定语的 意象名词,精心组成对仗联:"七千里" 对"十八滩","二毛'对"一叶身", 十八滩头一叶身——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赏析l45 "外"对"头",字字对偶,工巧自然, 既有视听美感,又省略了谓语,从而以 精练的笔墨,把他的衰迈年貌,远谪凄 苦与艰危处境一并凸现在读者眼前. 清代王文濡评此诗"起势飘忽不群" (《宋元明诗评注读本》卷6).笔者认 为,此诗开篇奇气嶂兀,有先声夺人之 势,使人读之情不自禁,为作者坎坷多 难的人生而感叹唏嘘. 此诗首联这种由四个数量词构成 对仗的句法,并非苏轼首创,它出自唐 代着名贬谪诗人柳宗元的"十一年前 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诏追赴都 二月至灞亭上》)和"一身去国六千里, 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 苏轼被远谪岭南的惠州,一定会想到 昔年柳宗元被贬永州与柳州所写的 诗,所谓同病相怜,隔代知音,他运用 与点化柳诗是很自然的.但苏诗的"二 毛人'',"一叶身"明显比柳诗的"南渡 客","北归'具体生动有形象,何况 还加上"十八滩头"的环境衬托,情境 更真切如画.可见,苏诗这个对仗联, 具有意象涌现的直接性,它们的并置与 对比产生了张力,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 想象空间.笔者读这联诗,宛然如见这 位鬓发斑斑,容颜憔悴的老诗人,对着 激浪滚沸的惶恐滩搔首踟蹰.而柳诗 以赋笔直叙其被贬谪路程之远与时间 之久,相对缺乏形象感人的力量.苏轼 46l文史知识20118 点化柳诗,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颔联"山忆"句,苏轼自注:"蜀 道有错喜欢铺,在大散关上."大散 关,即散关,又称崤谷,在今陕西宝鸡 市西南大散岭上,距宝鸡五十二里.孤 臣,失势被贬之臣.《孟子?尽心上》 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 患也深."柳宗元《入黄溪闻猿》诗也 有"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之句. 对于这联诗的意蕴,一般阐释者只是 说:作者想念归路,乡思萦怀;路经险 滩,兴孤臣之悲泣.我感到这样的解说 失之于简单,浮泛,于是去找程千帆先 生的.果然,程先生对东坡在这联 诗中所表达的丰富复杂情意体贴得十 分中肯细致,合情合理,他写道:"当 他(指苏轼)过那十分凶恶令人惶恐的 险滩时,忽然回想到约四十年前,初从 四川I取道陕西入京赶考,经过错喜欢 铺的情况.年轻时功名顺遂,原以为致 君泽民,大有可为,而四十年的经历却 告诉自己,那些想法只不过是错喜欢, 而今所有的,则是垂泪孤臣的无限惶 恐而己.这是对自己一生的高度概括, 却以唱叹出之,令人凄然欲绝."(程千 帆编《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2,115页)笔者要补充的是:苏轼自 称"孤臣",暗含着他对比起眼前险滩 还要凶险的国事的忧虑,对新党投机小 人倒行逆施疯狂报复的惶恐,对是非忠 奸不分的哲宗皇帝的失望,以及对自己 忠而见谤,垂老遭贬的怨愤.苏轼用惶 恐滩与错喜欢铺这两个地名作对仗, 将相隔四十年的两段人生经历融入其 中并加以对比,又借"惶恐"和"喜欢" 语意双关地表现他的艰危处境与悲苦 心境,使这联诗成为对偶工切,句法紧 缩,情意深永的天成妙对.如果说,此 诗首联用四个数量词对比的对仗,是在 点化前人基础上的出新,那么颔联借两 个地名语意双关的对仗手法,就是苏轼 天才的艺术独创,被后来的诗人作为范 式来学习,仿效.南宋名臣胡铨被贬朱 崖后赋诗,有"北往长思闻喜县,南来 怕入买愁村"(《贬朱崖行临高道中买 愁村,古未有对,马上口占》)一联;民 族英雄文天祥抗元兵败被俘,作《过零 丁洋》诗,其颈联云:"惶恐滩头说惶 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两人都学苏轼, 用地名组成工巧的对仗,语意双关地抒 写艰辛经历与爱国情怀.尤其是文天祥 的诗联,"惶恐"与"零丁"反复唱叹, 表达其昔年临危的惶恐与今日被俘的 零丁,把东坡开创的这一对仗手法用到 了极致,真是千古不朽的绝妙对句! 总起来看,苏轼此诗前四句表现 被政敌迫害,暮年远谪,感情凄苦,格 调低沉.但苏轼毕竟是一个性格坚韧, 胸襟开朗的诗人与哲人,何况他曾在 十五年前因"乌台诗案"蒙冤入狱,经 受过严酷的生死考验.因此,面对这再 次降临的人生劫难,他仍然要以顽强 的意志与乐观的态度战而胜之.于是, 颈联描写行舟情境,格调也由凄苦转 向雄放,沉重变为轻快.对句中的石 鳞,指浅水流于江底石上,呈现出如鱼 鳞的波纹.因久雨水涨,石在深处,船 上很难见到石鳞了,故云"减".这两 句说:船过了险滩,就遇到了久吹不停 的顺风,殷勤相送我这个远来的客人; 船帆受风,好像大腹鼓起.久雨之后, 江水暴涨,我在疾驶的船上已很难看 见水流石上的鱼鳞波纹,真有点美中 不足.诗人以清新明快的语言描绘顺风 行舟的所见所感,既有开朗阔大的境界 呈示,又有美丽景象的细致写生.这浩 浩长风,滚滚江流,不仅鼓起帆腹推送 小舟飞驰,而且鼓起了诗人战胜苦难的 勇气和信心.因此这两句所写的既为舟 行实景,又有象征暗示,应是兴象与比 文天祥像 十八滩头一叶身——苏轼《八月七B初八赣,过惶恐滩》赏析I47 象的合一."长风送客"与"添帆腹", "积雨浮舟"与"减石鳞",都是因果 关系;一"添"一"减",前呼后应,上下 两句的意脉宛如行云流水,一气贯通, 使此联对仗充满了流动感,其轻快的 旋律节奏,恰好显示出诗人顺风行舟观 ,上半篇的低沉凄 赏美景的快意.至此 苦情绪已一扫而空. 于是,诗人在尾联敞开襟怀,抒情 言志.上句的"便合",意为完全可以. "与",为,替."知津",知道过河的 渡口,犹言识途.《论语?微子》载:孔 万寿祺《山水图》 48【文史知识20118 子曾在途中向隐士长沮,桀溺问津.这 两人因为不同意孔子急于用世的主张, 就故意不作正面答复,只说:"是知津 矣."(他是知道渡口的,何必问我们 呢!)这里反用其意.这一联意思是: 我满可以充当水手,为官府驾船;我一生长途行船,岂止是知道几个渡口而 已.上句乃是自嘲,却意含反讽;下句反 问,更充满自信.言外之意是说,我这一 生经历过太多的风浪,而今这区区磨 难,其奈我何!这是对前面第二句第四 句的否定,也是第五六句的自然承接. "水手","知津",皆就江上行舟生 发,与前三联的情景意象契合,堪称语 意双关的抒情妙笔.诗句在爽朗豁达 中洋溢着幽默感与谐趣的是东坡公的 口吻语气,活灵活现出诗人豪迈乐观的 性情和兀傲不羁的形象,正如清代吴汝 纶所评:"纵逸不羁,如见其人."(高 步瀛《唐宋诗举要》卷611) 总之,苏轼这首七律,抒情真率, 意蕴深厚;对仗精妙,对法多样;起势 奇崛,收笔纵逸;抑扬跌宕,大阖大开; 气格高迈,洒脱流丽.它在东坡诗清雄 旷放的主体风格中,增添了杜甫诗那种 沉郁顿挫的音情,己体现出东坡晚年 律诗的思想与艺术特色,成为宋代七 律的名篇.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文学研 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