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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鸟儿

2018-03-19 18页 doc 38KB 1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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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鸟儿树上的鸟儿 王戈 “呜——”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西安开往成都的慢车,遇站必停。 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斥着烟草、尘上、口臭的馄合味儿;气味难闻,令人窒息。乘这样的慢车作长途旅行,很如你是只身一人,必然感到乏昧,困倦,烦躁,寂寥„„ 最好是有个伴儿。 他有个伴儿,但是失去了—— “哎~老乡回家不,” 她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数着刚从邮局取出来的四十元钱,漫不经心地答:“回。我爸寄钱来了,叫我今年回家过年。 “是嘛,上了三年大学,连一次家也不回,像什么话,”她两眼直瞅着他手里一沓五元的票子,“嗬嗬,一次...
树上的鸟儿
树上的鸟儿 王戈 “呜——”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西安开往成都的慢车,遇站必停。 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斥着烟草、尘上、口臭的馄合味儿;气味难闻,令人窒息。乘这样的慢车作长途旅行,很如你是只身一人,必然感到乏昧,困倦,烦躁,寂寥„„ 最好是有个伴儿。 他有个伴儿,但是失去了—— “哎~老乡回家不,” 她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数着刚从邮局取出来的四十元钱,漫不经心地答:“回。我爸寄钱来了,叫我今年回家过年。 “是嘛,上了三年大学,连一次家也不回,像什么话,”她两眼直瞅着他手里一沓五元的票子,“嗬嗬,一次就寄那么多,如今的农民可真的富起来了。” 他像象被人窥探出内心的隐秘一样,急忙将钱卷起,解开第二个纽扣,塞进内衣口袋里,抽出手又在外面摁了摁,唯恐那钱长起翅膀飞了。她对他的这种举动看不惯,甚至有点害臊,但这种情绪一闪而过,又和和气气地问:“下午火车站来学校上门售票,咱俩一道,搭个伴儿,好不好,坐快车。 “不不,我都想好了,坐慢车。反正赶过年能到,又何必——” “又何必多花那几个钱呢,是吗,” 他脸上火辣辣的,半晌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示认可。她那种难以理解,不可名状的情绪又上来了,气咻咻地说,“那,考完试,我就坐快车先走了,还要到广元看一趟我姨呢,啊,” 这个问号拖的特长,犹豫了半天才画了个圆点,含有尚可磋商的意思。他淡淡地说了声:“你走你的。”心想,谁管你坐什么车呢,谁管你的姨不姨呢,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谁请你来搭伴儿呢, 她好心好意地讨了个没趣,撩起色泽鲜艳的拉毛围巾,走了。临出门,又撂回来一句:“你呀,名不虚传,真是个小„„葛~” “嘭——!” 他使劲倒关上宿舍门。 还叫“小葛”,还没挖苦够,由于你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我成了班上同学开心的笑料,难道你就这样以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为乐,谁像你,的“学生贵族”,人家叫你“大方”,你也不掂一掂褒贬成分,反而欣然接受,并以此洋洋得意。慢车怎么啦,有慢车就有人坐,坐慢车的人照样回家;颠个倒儿试试,你要是我,我爸爸要是你爸爸,怕你比我还„„ 上来了一对青年男女,拎着许多礼品,像是回家结婚或者结婚后回家。他们在他对面坐定。男的急不可待地掏出香烟,刚要擦火柴,被女的一把从嘴上拔下来,连同烟盒一起扔了,随即剥出一个桔子,塞进他嘴里。他无法说话。无法表示不满或亲爱;她嘴里没有阻塞物,“回家告你的状~” 应当和他们寒暄几句,解一解旅途中的困盹。 看来搭不上腔,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旁若无人。 色彩斑斓的生活啊,火红的青春年华~ 像这样甜蜜的、充满诗意的旅行,在他二十六岁的生命旅途中,只体验过一回,而且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像UFO一样难以捉摸。 那是暑假,和大方。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可是那几天喜讯对他特别关照,纷至沓来。 他以全优的成绩结束了期终考试,连续三年保持不败纪录稳夺全班三十五人之冠。“喜来啊,到了西安,咱不能跟人比吃比穿,那个咱这样的人家没本钱沙; 咱只有比功课,脑袋瓜子一个长着一个沙„„”这是老父亲的临别赠言,他一直牢记着,几乎成了原动力。现在看来,“功课”他能经得起一“比”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觉得老父亲“比功课”的训示未免有点狄隘,有点局限。现代科学日新月异的发展文理渗透,边缘科学的兴起,使这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娃子觉察到他的视野太狭窄,涉猎面太小。美磨华人科学家回国,一再呼吁祖国的高等教育专业太细,知识老化,也无疑是正确的。因之他参加了学生会组织的课外学术活动中心。就在本学期末,他在年会上发表了题为《国内UFO 研究之管见》的讲演。UFO叫不明飞行物或飞碟,这个闪着光华、拖着长尾巴的神秘莫测的怪物,激发了中外科学家的好奇心,纷纷致力于地外生命的探索。他讲演的论点是:目前国内对UFO 的,同国外一些报道相比,内容比较平淡,但所报告的现象基本是可靠的,属于编造、幻觉或罕见心理现象的可能性不大。对它用已知的物理现象或已知的罕见现象加以解释则十分勉强。我们应该采取尊重事实的客观态度,既努力用现有科学去解释,又不排除存在地外生命的可能性,进行不带先入之见的严肃的科学考察和研究。他的报告引起了强烈反响,论文被选送到南方某大学空间物理系UFO 研究中心。 与此同时,“葛喜来”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校门口收发室的黑牌上,老父亲破天荒地给他寄了十块钱。在这以前,父亲从没给他寄过钱,他也没向父亲要过钱。每到放假,他都和总务处签订,靠做小工积攒一学期的书报本子钱,生活零用钱,艰苦的求学道路迫使他不得不“向钱看”。父亲在信中说,十块钱回家是不够的,就用这休息一下,不要做小工了,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自己看着去买。家里如今有来钱的门路了,新政策下来后,他和队上的几个老人“责任”了屋后山坡上的一片竹林,务了两年,从今年起就用毛竹削冰棍杆儿,一根冰棍杆缴给国家得二厘。“听说我们做的冰棍杆一直卖到了西安、北京,说不定我娃吃的冰棍就有老爸亲手做的呢„„ 他正在踌躇先做工后休息还是先休息后做工,方圆约他去游临潼“喜来,咱们到临潼玩一趟吧,你还没去过呢~” “是没去过,不过„„” “我知道你没钱,包在我身上好啦~” “钱有,我爸寄了十块。” “那就去吧,啊,兵马俑号称世界第八奇迹,不看太遗憾了。” “这倒是真的,连法国前总理希拉克都说过‘不看金字塔,不算真正到过埃及;不看秦俑坑,不算真正到过中国’的话,何况我们是中国人呢~” “明年这时候,咱们这个为期四年的集体将不复存在,天各一方,人自东西„„谁知道谁„„”她流露出少有的伤感愁怀。 “好,就陪你去一趟。” “嗨~这才像话,才像个老乡。”她转忧为喜,抬起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轻声轻步向前走去。梧桐树低垂着,街灯带上了近视镜,吃力地投下一圈光亮。几个青年骑着自行车擦身而过,他觉得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挺难为情地挪开她的手,“方圆„„” “叫我大方。” “可你是班上年龄最小的。” “人家都叫我大方,说我花钱大方,为人大方,办事大方,大方有什么不好,” “知道,可是我不愿意拿你的外号取笑你。” “别人我都不计较,何况是你~你叫我更乐意。” 尽管他们的家在绵阳地区的南北两极,但出了省,便是地道的老乡。同学们议论她在主动接近他时,她就拿这个作挡箭牌,说:“我找老乡请教了个问题。” 旅游是愉快的,惬意的,虽然他时时感到不成比例。 她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一件浅绿镶边带绣花的连衣裙,蹬一双雪白高跟凉皮鞋,肉色丝袜直拉到膝盖,手持自动折叠伞,肩挎柿黄色人造革旅行包。南方姑娘本以秀气为特色,这么一来更显得窈窕娇嫩,亭亭玉立。这完全符合她的经济地位,她爸爸是高级工程师,妈妈是中学教务主任,老俩口守着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同掌上明珠,每月按期寄来五十元汇款。如果比功课,她略逊一筹,充其量是个中上等;如果比吃穿,她是当之无愧的蝉联冠军。她“大方”有可靠的资本,相比之下,他就显得寒碜,一身衣服全洗得发白,连塑料凉鞋也是老式的。好在时值盛夏,他将袖口脱了线的白衬衣搭在胳膊腕上,袒露出刚用父亲寄来的 钱买的新背心,也算凑合得过去。况且,他有健壮的体格,有方方正正的由于三年的城市生活而褪了一层黑的脸膛,这是富有魅力的。当然,他自我感觉的魅力还不在这,而在他全优的成绩,在他博得喝彩的学术报告。 大方果然更见其大方,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尤其大方,一路的车票、门票都是她慷慨解囊。兵马俑门口,她开好发票,硬要和他一起照张像。他推推诿诿,她一意孤行,“你也大方一点,别扭扭捏捏地,留个纪念嘛~”他执拗不过,为了不给愉快的旅游扫兴,答应了。但在照像时,他有意站在高一级台阶上,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 “笑„„哎„„笑笑„„好啦~”摄影师说。 “你爸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没有,他老人家连别人照像都没见过。” “回去你看我爸我妈的,还不显老。” 这是干什么,他犯了狐疑。同学们都说她在追求他,调皮一点的甚至说“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巴山蜀水结良缘”哩,他也似乎感觉到了。为什么她放假不回家,为什么要照这样的像,啊啊„„莫非是,莫非是她要寄给父母看,如果是这样,自己的父亲会怎么看呢, 游完捉蒋亭,进了一家餐馆。方圆又是抢先一步,买了米饭和炒菜,外带两碗啤酒。她把筷子用卫生纸擦了擦,递给他,叹了口气说:“吃~花父母的钱,总有点不自在。这次寄的,暑假不够,还得要。唉,再熬一年,经济独立了„„” “照你这样花法,就算毕业了,那几个钱还是不够。” “可能,不过,我只管自己的吃穿,别的有二老在上„„你呢,” “我嘛,有了工资,先给我爸准备一副棺材,别像我妈那么可怜。” “现在农民都富起来了,看你操的那份闲心。”她看他不大高,又宽慰说:“今天咱们应当高兴,不说不愉快的话,对吗,” “对。” “你毕业打算怎么办,考研究生还是争取留校,” “考研究生是好,可我没那个福分,家庭不允许。我要工作,至于到哪里,还没想过。” “我要是你,就考研究生。研究生可以得硕士学位,可以出国,前途无量,最低也能达到像我爸那么个地位。要不多可惜,连钟教授都说你是咱们班的佼佼者。” “钟教授,你怎么知道,” “他亲口对我说的,你作完UFO的报告,我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着实把你夸奖了一番,说你懂得自然辩证法,思路宽广,必将学有所成„„多啦,你不信,” 应当相信,大方的人一般消息比较灵通。系里有两位老师是她爸爸的同学,她经常去他们家,以致任课老师还未走马上任,她就能如数家珍地向同学们介绍这位老师的学历、职称、讲课特点,后来连系主任钟教授家也是长驱直入,这一点,很得一部分同学的赏识。 “热死了,吃根冰棍吧,” 沿阶而下的时候,她提议。 “„„我娃吃的冰棍说不定就有老爸亲手做的呢„„” 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冰棍他吃过,可从没想过做冰棍的人,更没有和自己的生身父亲联系起来。其实他父亲做的不是冰棍,冰棍是怎么做出来的,他老人家吃都没吃过,甚至见也没见过,他们那地方还没发达到普及冰棍的程度,三伏天进门一瓢凉水,既解渴又解乏;他父亲做的是吃完就扔掉的冰棍杆儿。火柴杆儿还可以燃烧,放出一星光和热,冰棍杆儿的地位更卑微,这玩意最不容易和人建立什么感情,小孩子可以吃冰棍成瘾,但他们吮吸的是那甜蜜蜜、凉嗖嗖的乳汁,冰棍杆儿还是吃完就扔的,就是他葛喜来活到二十六岁,也没仔细玩味过冰棍杆有多长,有多粗,方的还是圆的,她这一提醒,他陡然增加了对冰棍——确切些说,是对冰棍杆的感情。三年了,云横秦岭,雨阻巴山,客居异乡,见物思人,他想,应该好好吃一根,纵然照不出老父亲的身影,纵然他吃的那一根不是老爸亲手做的,他也得仔细掂一掂那二厘钱的分量,也要寄托一片绵绵思情啊~ “我去买。” 他大声说着,快步走向冰棍摊,想借此机会表达父子、儿女兼而有之的双重感情。 两支。一支恭恭敬敬地敬在方圆手里。他还在仔细端详着,没舍得吃,她已经贪婪地吸了一口。不料,冰棍汁从她嘴边滑落下去,立刻化成了水,她气愤地将冰棍杆狠狠甩在地上,抬起高跟鞋就是一脚,那冰棍杆被跺成两截,死巴巴地和在泥土之中,一动不动了。 这一脚如同跺在他心上,头脑里“嗡”地一声,差点失去控制,嘴直哆嗦,“你——,” “我怎么啦,”她诧异地反问。 “你不应该这样~” “一根冰棍也„„” “也值五分钱,对吗,” “二厘钱也„„” “可它是自己掉下去的呀,难道叫我趴下吃泥巴不成,” “唉~„„”他青筋暴涨,满腔愤怨无从发泄,也狠狠地空跺了一脚,手里的冰棍被抖落了,只死死地攥着一根冰棍杆。 “噢噢,明白了,吃你一根冰棍,花你五分钱,对不起,加倍偿还,我请你喝汽水~” “不喝~” “吃冰淇淋,” “不吃~” 她实在无法理解他这种古怪脾气,“那就没办法啦,五分钱的冰棍都值得这样,还谈什么„„简直像个„„” “像个什么,” “不说你也明白。” “你说~你说~” “像葛朗台~小葛朗台~老葛朗台是你祖宗~” “你侮辱人~你走开~” ——他需要冷静。 她走了。 他把那根踩断的冰棍捡起来,连同手里的一根并在一起。身旁走过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领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在吃冰棍,一只小手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托着,望了他一眼,“爸,那个叔叔在哭。”“拿好,小心化了,吃完再看。” 养儿育女的父母们啊,有谁理解你们的心, 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他的老父亲,今年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老父亲:瘦骨嶙峋,佝偻着腰,斧凿似的皱纹,两撮银白的寿眉。此刻,在这三伏天的毒日头下,他老人家正坐在门口那块大石板上,用那把家传三代的蔑刀吭吭吃吃,一根一根,一截一截做着冰棍杆儿。冰棍杆儿是怎么做出来的,惭愧,自己行将大学毕业,还没见过,还不懂得。手里的两根是这样的:长长的,大约十五公分长;细细的,有梭有角的四方体,光光的,但没标光洁度。这样的产品显然用不着工程师来设计,但应该有工程师设计的专用机床来生产。自己是学机床专业的,怎么想像不出来,父亲难道买机床了,不可能。那么,只有用手工做了。那就是把毛竹从山坡上拖下来,泡在水塘里,除去竹汁,晒干,劈开,没完没了地二等分,直到符合,一刀一刀地削光,一截一截地截开。一根二厘,不错,十根二分,一百根二角„„父亲一次寄了十块钱,就是说,寄了五千根。五千根要多少天才能做出来,不清楚。冰棍杆的用处就那么一点点——吃过了扔掉,甚至再踏上一只脚。父亲一次就将五千根叫人扔掉,至少有五千分之一被人睬在脚下,他知道吗,心疼吗,不知道,不心疼。因为他还在不停地做,那是他“来钱的门路。”“娃子啊,到了西安,咱不能跟人比吃比穿„„只能比功课„„”功课,在比,吃穿,没比。没比,今天这是干什么,拿上五千根冰棍杆游山玩水,谈情说爱,怎么回话,是在比。跟谁比,跟她。她是什么人,好听一些的叫“大方”,难听一些的叫“学生贵族”。雪白馒头,吃一个时剥层皮,吃半个时扔一半,好心好意劝过几回,每回都说“吃不惯”;要钱成习惯,从不想母亲吃了多少粉笔 灰,父亲熬了多少夜,仿佛父母的心都应该长在女儿身上。给你优厚的物质是让你学习的,可你的精力投在什么地方,光羡慕不吃苦怎么能行,„„ 她来了。乐不可支地回来了。 “喜来,你看象不象,” 一张剪影。山坡上,一个南方来的小伙子作剪影生意,一块黑纸剪一个头影,五分钟,五毛钱,周围围满了人。 “很便宜,作书签多好,像不像嘛,” “不知道。” “咦,还在为五分钱生气呀,我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要回去” 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同坐一趟车,各买各的票。 “呜——” 电气机车的汽笛要比蒸汽机车的圆润、柔和、悦耳,与城市的噪音比起来,简直是一曲动人的乐章。 列车行进在秦岭群峰,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偶尔才有一点闪光。那一对青年男女不知什么时候下车了,新上来的在裹着大衣睡觉。他也想睡一会儿,最好作个梦,可是睡不着。只有回忆,回忆也是一种享受。好在有的是时间,你尽可将你的一年,不,甚至一生,从头到尾地回忆一遍„„ “就这样。你没见那个难受劲儿,吃他一根冰棍就像抽他一根筋。这种人就这个样子,典型的小农经济,农民意识,哪里像个八十年代的青年,过去看在同乡的情面上,我同情他,帮助他,知道他家在农村,可农村来的也不全是这样啊~一次就考验出来了。” “„„啊哟哟,谁要嫁给他,那可倒透了霉。说句笑话,他现在是个小葛朗台,将来就是老葛朗台,你给他生个欧也妮,他也会连女儿的梳妆奁都卖成钱哩。” “„„我,我追他,没有没有,不可能的事,就是个老乡关系,仅此而已。光学习好顶什么用,陈景润学习好,你愿意嫁给他,我喜欢学习又好、人又大方的。” 她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这样向她的女友中伤他、贬斥他,再由女友用无线广播传播开去。于是,他成了班上的不明物体,取笑对象。他是班上年龄最大的,人们当面叫他“小葛”,这还是好听的,背地里直呼“葛朗台”。他不能容忍别人将“葛喜来”三个字和吝啬鬼、守财奴等同起来。 整整一学期,他竭力回避着她。 这不是误会。他心里明白:他和她虽是同时代青年,但像分别筑巢的鸟儿,高兴时尽可以落在一根枝头上唧唧喳喳,但各自赖以栖息的树不同;他和她都是抽枝拔芽的树苗,接受着同等的光照、雨露和空气,但各自赖以生存的根本不同。 “咣当——” 下车了一批,上车了一批。 他身旁的位子空出来了。他曾听有乘车经验的同学介绍,火车要坐宽,到站时装睡觉。他把腿收起来,占了两个位子,靠在厢板上微闭眼睛,佯装睡觉。果然灵验,一些找不到座位的男女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现在社会上许多人就是用这种目光看青年人的。猛不防,“嗵”地一声,一个老头儿将一条沉重的口袋放在他眼前,不由分说,朝他屁股上就是一拳。他起身,帮老人将鼓鼓囊囊的口袋塞在坐椅下面。他才一口“大伯”,就把老人的气消了。老人自我介绍起来:甘肃人,背的洋芋,到汉中换点大米过年„„ 物以稀为贵。大米他家不稀罕,只要有饭吃,就吃大米;他家稀罕红枣。他关照了一下行李——一提包红枣,专程到炭市街给父亲买的陕北大红枣。 总算有了个伴儿。他和这位甘肃老乡热情攀谈起来。乍一看去,这位老乡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不,他比父亲壮实,声音也宏亮,一圈络腮胡子黑茬茬的,而父亲的胡子稀稀拉拉的„„ 三年了,他想像不出父亲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关山重重,往事如烟,他记忆中的父亲还是三年前那个样子„„ 他家住在龙门山下村落稀疏的一个寨子里,四堵墙是用石头垒的,屋顶用莎莎草一年苫一次,黑洞洞的屋内吊满了灰串串,草串串。九岁那年,在屋后那架荆棘丛生的荒坡上,他掩埋了只活到五十出头的妈妈;十二岁开始,他在门前那条流入涪江的小溪旁,接连送走了三个姐姐。他和父亲厮守终日,艰难熬煎。他在大队办的小学和公社办的戴高帽高中里上学,晚上回来有干不完的活,清晨爬起来就着昏黄的油灯才能读点书。父亲晚年得子,母亲生他得了产后风,父亲说他是葛家门上的命根子,倒也慷慨,宁可不吃盐,也要给他省下煤油钱。“推荐”上大学自然没他的门儿,考试上大学第一年落选了。“社中毕业就想考大学,又不是前些年背上语录本去造反,胆子大就能成气候„„”他没管这些说不上什么滋味的规劝,第二年考取了。 三个出嫁的姐姐,一个送他一套被褥,一个送他脸盆茶缸,一个把嫁妆——父亲亲手编的竹箱子——又搬回来送给他。父亲乐得喜出望外,逢人便说:“我那龟儿子,嘿嘿,真还没看出„„全公社二百一十一名考了个头名,嘿嘿~”父亲是个不摁不低头的倔强人,这时为了凑足一笔到西安的路费,不得不点着头,弯着腰,道着福,报着喜,求亲访友去借钱。钱借够了,又亲自领着他到公社理发店理了发,到缝纫社做了一套涤卡学生装。衣服取出来,当面试穿。父亲挠着头,抿着嘴,扬着眉毛,绕地打了两个圈圈,末了站在他对面,架起他的胳膊上下晃了晃,横看竖看挑不出毛病,看针儿针儿走得匀,看线儿线儿扎得密,布料挺括括,颜色蓝艳艳,好像这套衣服走遍天底下,才找到了理想的主儿,连声称赞:“合适,合适。” “合适就回。” “不,还要办件大事理。喜来啊,你这名字是爸取的,没水平,上大学太土气了,咱到公社去,我作证明,你照人家有知识的人名字,想个气魄点儿的,开个证明改了。” “爸,我不改。就是将来当了博士出国讲学去,我还叫喜来。” “嗯„„不改也好,考中大学又是一喜沙。从今往后,爸啥子都依你” 喜吗,喜。可是葛喜来喜中有愁,愁肠寸断。这并非故土难离,他心里明白,那古老的都城和堂皇的高等学府对他这样血性方刚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他是不忍离开这样的父亲。父亲七十一岁了,这个年龄的老人应该享点晚福,可此一去,他瘦弱年迈的父亲定是形影相吊,将要忍受难以忍受的孤苦和凄楚„„ “喂~小老哥,帮个忙,我先下,你把洋芋从窗口掀下来。 “大伯,还不到阳平关。” “阳平关是大站,这——”他指着口袋,悄声说,“要过磅呢~” 顽强。生命是顽强的。为了生命的顽强和顽强的生命,人们得想多少办法、使多少手段~ “爸,你不是说从今后啥子都依我嘛,你就依我一次吧~” “不,我说过了,一只兔子一蓬草,爸只要活着,就能劳动;只要能劳动,就有得饭吃。两眼一闭,天下漆黑,到啥子站,歇啥子店。我活人不管死人的事„„” “然而„„” “啥子叫个‘然而’,听不懂。” “姐,你们劝一劝爸啊„„” 机遇确实是个怪物,有时候一夜之间竟能改变人的命运。在这以前,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同时还起着“半边天”的作用,碾米、砍柴、洗菜、煮饭、刷锅、喂猪,父亲病了,还得煎药送水,端屎倒尿。一个农村青年到了二十三岁,只朦朦胧胧知道有“爱情”这么个羞于出口的字眼,却从没踏过它的门槛。那时他和父亲时不时合计着,得设法说个媳妇,屋里只要有个抓锅的,就会有热气,有生机,父亲可以少受点罪,他可以多读点书。可是一次次地托人,一次次地回绝。不是他没有看中的,也不是没有看中他的,而是要么彩礼要了一汽车,要么嫌他家有个棺材瓤子;前者他不能偷,后者他不能赶,空吆喝了三四年,竟一事无成,渺茫如烟。自从那张“录取通知书”一到手,似乎那是一块黄金,能使黑的变白,穷的变富,卑微的变高贵,愚蠢变聪明,几乎是每天都有提亲的,三个姐姐来送他,竟一人十拿九稳地提出三个,三三得九,可以编一个班。“如今的姑娘可精 明哩,哪像我们那时傻,一听说是大学生,彩礼一个不要,都情愿得很哩。这么多,小弟总能看中一个吧,也别眼头太高了。 “我没意见,一是不要钱,二是人本分,三是爱劳动,过门以后把爸伺候好,不惹爸生气,就成。今日难得都在家,姐姐帮我挑一个,只要爸满意,速战速决,马上结婚。离报到的日期不远了,不然我一走,爸爸实在可怜。” “爸,你说呢,”姐姐异口同声地问。 “不要~一个也看不上~我的眼头儿比她们还要高。”万没想到,父亲拿出这样的主见,但从他严肃的表情里,一点也看不出开玩笑的成分。他深情地望了儿女们一眼,才低头缓缓地说:“你姊妹不想想,喜来到西安是干啥去来,他是念大学去来。念了大学干啥来,干国家的大事情来。在农村说一个,户口转不出去,拖累我娃一辈子。明白人不作糊涂事,爸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不能给娃留下一辈子的牵挂。你妈死了二十年,我都没想„„好不容易拉拨成人,还要给娃„„ 三个姐姐扭抱在一起黯然垂泪。 弟弟僵直地站着,涌出两滴泪花。 在送他上汽车的时候,父亲望着他简单的行李,内心充满愧疚,用沙哑的声音说:“喜来,娃子哟,到了西安,咱不能跟人比吃比穿,那个咱这样的人家没本钱沙。咱只能比功课,脑袋瓜子一人有一个沙„„” 他点了点头。 “到了西安,同学当中有可意的,能和你一起干公事的,你就„„别管我,就说我„„” 到校以后,他就认识了同乡方圆; 两年之后,他发觉方圆向他抛来了爱情的花环; 三年之后,他便落了个“葛朗台”,落了个“农民意识” „„ 广元车站。 一觉醒来,落叶归根,投入故乡的怀抱。再坐四个小时,就到报恩寺;坐七十里汽车,到公社;步行十八里,到家。报恩寺,卖票的大姐查了半天。我们的祖先真封建,连起个地名都不忘“农民意识”。 他伸了个懒腰,打开车窗,呼着夜间行车郁积的浊气,吸着故乡故土的新鲜空气。窗外飘着雪花,远处的山峦一片迷茫,站台上湿漉漉的,空气甜润清爽,远非北方的干燥空气所能比。停车十四分。最好是下去舒展舒展,但上下车的人很多,车门给拥死了,只好探出半截身子,伸出双手,接那飘忽不定的、软绵绵的雪花。忽然,在杂乱的人流中,他发现了那条鲜艳的银杏红拉毛围巾,是她~她东瞅瞅,西望望,急得团团转。“小葛——”“喜来~”用压倒一切喧闹的尖细声音呼唤着。 提包从窗口吊进来,她从车门挤进来。脸蛋儿绯红,眉毛上挂着水珠,喘着粗气,脱掉款式新颖的呢外套,欣喜地说:“我就知道你坐这趟车。”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罗。” “这么说,你是专门„„” “等你。„„你给家里带的什么,” “红枣。呶——”他指给她看。 “再没什么,” “还有几包消炎粉,一瓶紫药水,都是给我爸准备的。” “几年才回一趟家,带这点东西走亲戚看朋友都不够。我的太多,西安买了不少,我姨又加了几包,死沉,给你分一点,远道而来,好歹也是„„” “不要。” “放心,不要你的钱。” “白送也不要。” “还在生我的气啊,” “没有。我跟你有什么气好生,” 广播里细音慢语地播着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呜——咣当~” 列车启动,徐徐向前。 “我姨家的饭又辣又咸,渴死了,你看着行李,我去打杯水。” 她拿起保温杯走了。望着她那轮廓优美、线条分明的背影,他想:这个活宝,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车,为什么兴致这么好,真的有意在这里等我,不可能。如果可能,那又作何解释,一位同学向你解释过冰棍风波,使你消除了偏见,你把那张像片寄到家里,他们支持,都不你。已经半年没什么往来了,同鸟不同巢,同树不同根,似乎成了定论。那又是什么原因,对了,本学期我又作了一次学术讲演,题目是《机床工业之预侧》,这是专业范围内的,论文发表在学报上。之后,你曾兴致勃勃地邀我去散步,我拒绝了。你在图书馆拦住我,诡秘地说,钟教授十分赏识,答应亲自指导我的毕业论文和答辩。我没理睬你,你依然很高兴。这么说,你是看上这篇论文了,或者说,作为同行业高级工程师的你爸看上了,或者说,既看上论文又看上作者了,那篇论文中广博的国外文献资料代替了那个“葛朗台”的“农民意识”,也许是„„也许不是„„君子不开口,神仙也难测啊~ 这杯水打得可真够时间。她一回来,他没好气地问“你是打水去了,还是烧水去了,” “啊,看热闹去了。前面车厢吵架,挤不过来。” “吵架有什么好看,你喜欢,” “谁会喜欢吵架~”她喝了口水,坐在他对面,把刚才看到的当故事讲起来。“一个农民,无票乘车。他一口咬定他是买了票的,上车时挤丢了。列车长看他可怜,说只要有人证明,就可以不补。他说他没有同伴,要信得过就信,信不过就到前面车站调查去,说着推推搡搡,非要列车长下去调查不可,一来二丢,吵开了。围观的人越多,老头儿火越旺。”她摊开两手,故作惊异地问:“你当多少钱,说到底才是八毛钱的一张票,补一张不就完了,就算认个晦气钱„„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犟的老头儿” 葛喜来对农民的事情总是很感兴趣,听完,沉默了一会,用揶揄的口气笑着说:“你不是赫赫有名的大方吗,不会大方一点,替他补一张,” “我——”伶牙俐齿的方圆无法立即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想了想,反而说:“如果这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你也应该大方一点。” “好,我去。”葛喜来说着起身就走。 她急忙拽了他一把:“我是说着玩呢,算了,你又不认识。” “不认识也应该。” 她为他变得如此开通满心欢喜,忙说:“哎,钱,带上我的钱。” 不要,我有。” 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方圆犯了急。你这人,还说我爱看吵架呢,你怎么也被吸引住了,她心里窝了许多话,想和他好好谈谈。买票时赌了个气,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时光,为了不丢掉这最后一程,她在姨姨家神不守舍,在车站挨了半天冻,眼看快下车了,还没正儿八经地说上一句话,想到这里,她撇下行李,叫他去了。 当她挤进那节车厢的时候,葛喜来正搀扶着那个老头儿走了过来。老头儿余怒未消,红着脖子,脸朝后,嘴里还在嘟囔。葛喜来发现她,初时一怔,继而镇静,走到对面,拉了老头儿一下,和颜悦色地介绍道:“爸,这是方圆。咱们老乡,我的同学。” 老头儿回过头来,用手背揉了揉深陷下去的眼窝,眨了眨眼,仿佛看到街上卖的年画儿上的俊俏姑娘突然跳到了自己眼前,而且作了喜来的“同学”,余怒顿解,心头大喜,连连点头说:“好,好„„这闺女,好„„哪个公社的,走,咱回。” 方圆猝然惊慌,露出少女的羞涩之情,局促地揉着围巾角,“这是„„” “我爸。” “„„大„„伯~” 她见过这样的老人:在电影上见过,在画报上见过,在稠人广众的场合见过,酷似四川画展上的那幅油画„„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这样的“父亲”有什么联系,直到今天,当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出现在她面前、连声夸她“好”的时候,她才感到一下子从半空中坠到现实的土地上,这就是他“爸”啊~ (《飞天》83年第9期) 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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