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远道而来的说书人

[精品]远道而来的说书人 远道而来的说书人 一个移民压倒原住民的时代即将到来。族裔身份和文化处境,是否足以构成恶俗和欺诈的托词? 因为新书参展,跑到法兰克福做宣传。写书容易卖书难。对我这样一个写外文的,尤其如此。曾发短信给朋友,说要是累出个好歹,也是推销员之死。回复:还想混一工伤不成?确实不成,我们这行没劳保。 中国是今年书展的主宾国,据说作协斥巨资派出作家军团,架势像是要参加奥运会。于是看到不少体制内同仁,拎着鼓鼓囊囊的廉价超市购物袋,四处招摇。如同我们的运动健将,作家们的志愿也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只是他们的公关主题太过直抒胸臆,要想捞回本钱,怕是要多做几场法事。除汉学界长期力挺的两三个文坛老兵,其他人也就弄个公费旅游。我们经常痛心疾首,柏林、纽约一时纸贵的,何以总是几个相貌奇特的美女作家,居然还有个没人待见的文学弃儿得了诺贝尔奖。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提,从来就是彼此误解。《点石斋画报》上的西洋景就是例子。有些历史错误甚至成了遗产。我们至今管《时代报》叫《泰晤士报》,《天演论》的名头也远大于《进化论与伦理学》这个正确译法;更不用说严复大人硬把斯宾塞那句“适者生存”的口号,摊派到赫胥黎头上。再一个流行的说法,就是充满偏见的西方媒体如何如何。偏见或许不假,可最好告诉我们哪些媒体,什么偏见,谁说了些什么,是在《纽约客》、德国电视2台还是法新社。也许说这话的时候,它们自己正为行业竞争打得不可开交呢。 在这个尚未终结的全球化时代,不同文化的人交往多了,难免好奇彼此的来历。然后就有故事要讲,真的也好,编的也罢。不久前陪母亲沿美国西海岸跑了一趟。平生头一回参加旅行团,挺新鲜;周围每个人都有一堆故事,从柬埔寨讲到以色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再扯回美国。现今所谓国际文学,大体也就那么回事。就像梅里纳在《俄罗斯Disco》中所写:柏林的这个角落,隔壁卖摩洛哥工艺品的是个巴西人,街口的炒面馆老板其实是斐济来的。姑妄听之吧。就算有谁脸皮厚得像城墙,话说得大了一点,好像也不必当真。每出戏都有自己的丑角,而你我又都不愿当小丑,既然有人挺身而出,又何必扫大家的兴? 可别小看那些自我异国化的奇观写真。即使你通过移民、旅游、阅读或影视观赏,发现其中的漏洞,传奇已经升格为神话。木已成舟,文化资本也已积累。这时你发现那些大概齐的粗略叙事,本就没打算经受细致的推敲。文化作为东西方之间最后的边疆,随着铁幕消失已经模糊。现在只有一些大学城,作为最后的壁垒,护佑着虚拟的“外国”及其文化情调。问题在于那里的居民,不论师生,多为临时住户。 一个移民压倒原住民的时代即将到来。中国自己的文化英雄,不也多是北漂?我们这些原来的城里人,只好漂到别处,在新的文化市场争取一点配额。随时有输赢,随时在洗牌。然而,细致微妙的审美感受,却只能属于定居者。他们世代沿袭,不断丰富一套共享的文化系统。移民社会没有可以通约的文化语码,只好使用更为直截了当的方式,维系人际间的平衡。社会关 系必须简化,以法律而非风俗,构成文化秩序的基础。俗艳的文化扑满中,各种符号硬币叮当作响。大红大绿,多下作料。如今最受欢迎的中国菜系是川菜。 也不尽然。偶然重读出身萨拉热窝的作家海蒙的作品。他在《无以为家的人》一书中,叙述者小时候和父亲出去看电影,放映到一半,父亲起立高呼:同志们,这些都是假的,是欺骗。从此父亲决心自己拍电影,片名就叫《真实》。他从旧货店买来一台8毫米摄影机,然后编写剧本,讲一个乡村少年离家去大城市谋生的故事。接下来是选角。他的儿子被指定扮演过去时态的老子。老子儿子忠实再现自己当年背井离乡时的情景。村前的小路,少年肩扛木棍,挑着裹着衣物的包袱,向留下自己童年记忆的木屋挥手告别。 儿子十分投入,还现出一点表演才华,以流出的眼泪为证。拍摄甫毕,父亲兼导演突然想起草地上应该还有蝴蝶,于是决定重拍。这回蝴蝶有了,眼泪却没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等儿子再次又有了分泌伤感体液的征兆,蝴蝶又被一窝马蜂代替了。儿子调头鼠窜,告别的挥手动作像节拍机,从柔板一下变成急板。父亲追求的“真实”终于沦为矫情。电影拍摄也就此告吹。 海蒙的写作提出一个问题:族裔身份和文化处境,是否足以构成恶俗和欺诈的托词??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