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空间何以震撼了我们？

解放日报：《盗梦空间》何以震撼了我们 ●归根结底，这部电影好懂还是难懂、震撼与否，更多取决于观众的 “情商”——我们平时是否对日常生活有过思考？对周围习惯的一切，是否究其原因？对理所当然的现象，是否心中存疑？ 　　●在明白认知有限的前提下，自己挣扎着思考、寻找人生的意义，究竟该建立在何方，才是所有这类奇幻片，想要启迪我们的核心。颠覆，从来不是为了颠覆本身，而是为了重塑。 其实，最近大热门的电影《盗梦空间》，想表达的主还是很老套的：我们究竟生活在现实中，还是梦中？中国古代有“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疑问。西方哲学家笛卡儿也有过类似表述。千百年来，这个命题几乎就和爱情一样，是人类拷问的永恒母题。但凡对此命题有一点了解，观看《盗梦空间》时就不会感到难懂。 所以，坊间把它归为“高智商”电影，实在过于夸张。需要智商的部分，在于造梦师的建筑几何学。但这一段更像技术说明，介绍盗梦的技术原理。即便大多数人难以完全领会其中的数学奥妙，但对理解整个情节发展却无太大障碍。归根结底，这部电影好懂还是难懂、震撼与否，更多取决于观众的 “情商”——我们平时是否对日常生活有过思考？对周围习惯的一切，是否究其原因？对理所当然的现象，是否心中存疑？ 这种质疑思维，人人耳熟能详。老生常谈的例子是：大家都觉得苹果落地很正常，但牛顿却感到怀疑，最终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曾经风靡一时的哲学启蒙《苏菲的世界》，在开头也强调了认知怀疑：婴儿是最有好奇心的，它视野所及，都很新鲜，然而经过数百次重复之后，兴奋感停止，渐渐开始习惯这个世界。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好比一家人坐在那里，爸爸突然飞起来，孩子会觉得好玩，而妈妈会吓得尖叫。这是因为妈妈已经知道人不能飞，而孩子则不然，他还无法确定这个世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书中对苏菲的期盼是“不希望你长大之后，也成为一个把世界看作理所当然的人”。 大概是我们当中，把世界看作理所当然的人比例太高，以至于看了这部片子之后的震撼很大。如果留意国外的影评和论坛，不难发现他们对影片的如潮好评，与我们略有区别。毕竟，关于梦和真实，在全球奇幻作品中可谓司空见惯。《穆赫兰道》、《生死停留》等影片都属此类。早在上世纪80年代，日本著名的科幻片《攻壳机动队》，被认为是《黑客帝国》的灵感源泉，其中女主角有一个腕表，每次更换义体之后，她都用腕表来确认，她还是原来那个她。还有一个，说一位少年相信1999年的世界只不过是一场梦。情节与《盗梦空间》里的何其类似！纵览这一系列的奇幻文本，曾经轰动一时的 《黑客帝国》也好，今天红得发紫的 《盗梦空间》也罢，所表达的主题都指向一个——提醒人们，对熟悉的日常世界，保持不断的怀疑和追问。这是一切科学发明和人文思辨的源泉。 奇怪的是，这样一种常识性的怀疑精神，却是我们所稀缺的。年轻人接受此类精神的熏陶，并不是来自教育体系。事实上我们课堂所学内容恰恰相反，反复灌输这是规定、那是公理，你无需质疑，乖乖照做就行。结果把人训练成了解题机器不说，更把人的思维观、价值观也冻结成了机器。于是，习惯从小背诵的十进制计算后，我们自然地以为这就是数数的真理，直到学习计算机时才发现原来还有二进制。习惯从小灌输的几何知识后，我们自然地接受了那些几何公理，乃至于这次《盗梦空间》提到的非欧式几何，令多数大学毕业的人都感到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更别说以下这些命题讨论。庞加莱认为，分析不可能准，要想弄清楚只能借助几何，几乎宣告了分析力学的死期。哥德尔定理简单表述为，任何一个包含了自然数的形式系统中，一定有不可判定的命题。归因论认为，你试图去解答一个为什么时，你并没有彻底地回答，只是将这个问题归结到另一个为什么上，这个过程不断继续，最终形成了一条由为什么连成的链条，这注定了至少有一个为什么是不可解释的……其实这些知识，在我们日常学习代数、几何、逻辑时，稍加介绍，就能引发人的无穷想象和思辨。未必需要完全弄懂，但仅仅知道它们的存在，你就会拥有一个更开放、更多元的思维观。 可惜的是，当下年轻人学会这种精神，反而来自课外娱乐，从网络小说、欧美电视剧、日本动漫到好莱坞电影。一个只接受传统教育的乖学生，可能更缺乏基本的思辨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固然很好，但总是被它震撼，至少反衬出，我们代代传承的现代知识体系过于狭隘，而基本的认知精神，几乎被遗忘。落差之大，才有了震撼之巨。 更明显的是，追求确定性的狭隘习惯，充分体现在大家如此纠结于电影结局。当男主角从一个个梦中梦依次苏醒后，他已经无法确定身处的世界，是否还是梦。唯一能够区别梦和现实的标志，就是陀螺。陀螺会永远旋转还是戛然而止呢？导演把结尾掐在那里，是梦非梦，我们无从得知。其实，如果观影中就充分理解导演的意图，也就不难猜到，结尾必然不会水落石出。因为影片想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问号，而非句号。重点不在于区分梦与现实，恰恰在于混淆视听，在每个人的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驱动大众重新思考那些从未怀疑的事物。效果的确立竿见影：直到放映结束，观众们仍然有点茫然，仿佛仍在梦中。 可是那么多人，仍然如此热衷于寻找结尾的答案，这无意中是对影片的一点否定。诚然，要接受自己的一生，可能就是别人的梦，太令人痛苦，还是找到一个确定答案，方能让自己安心，重回熟悉的日常生活。但这有违导演的本意。影片最后，不是一个传统的开放式结局，而是告诉我们：真正的醒，或许永不可知。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这些疑问，将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史，或许直到宇宙终结，人类也无法彻底解开世界的真相。但是，在明白认知有限的前提下，自己挣扎着思考、寻找人生的意义，究竟该建立在何方，才是所有这类奇幻片想要启迪我们的核心。颠覆，从来不是为了颠覆本身，而是为了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