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黄昏

外祖母的黄昏 童年是人生快乐与痛苦的渊薮，成年人所有的真实心理体验几乎都与童年有关。 我的童年是清寂与惆怅的，如同荒坡上的凄凄芳草，斜阳映照下，孤独而凄美。 所幸，我有一位疼我爱我的外祖母，像永夜里的油灯照耀着我黯淡的儿时生活。至今，每想起外祖母的点点滴滴，我常泪水盈眸。 一 我童年的色调基本是压抑和灰暗的。母亲20岁时从河北黄骅嫁到100公里外的天津南郊，婚后不久，父亲因受村干部排挤，孤身南下，到南海戍边卫国。留下母亲一人侍候祖父祖母一大家子人，我出生时，父亲请假从2000多公里的广州回来看望了一眼。那段日子，母亲过得很苦，既要照料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村里人看见母子俩形影孤单，都很同情。祖父共有十个孩子，九男一女，他因年轻时被日本人抓了劳工，身体累垮了，30多岁就丧失了劳动能力。自顾尚且不暇，更不会对孙子辈的有什么爱，我只有在姥姥家才体会到爱。 姥姥在世时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总是笑逐颜开:“一抱出去，人见人爱，大家都争着抱，一上午根本回不到我手里。”其实这些事，我根本不记得。我只知道，每当我回到姥姥所住的黄骅县杨庄乡的那个小村时，心里经常荡漾起温暖，被一种安全感包围着。村里的一些长辈见了我都能叫出名字，我却不认识他们。就到今天，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记起我的乳名。 小时候，我在自己家里几乎没有安全感。父亲服役回乡后，很不喜欢我，对我很少有笑脸，有时吃饭时用眼角看我，那冷冷的目光像剑一样袭来，令我非常紧张。我犯了错误，总会受到严厉的申斥。那时，我在家里极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只小动物，对于“爸爸”两字更是十分生疏，初中之前，很少叫过“爸爸”。 我仿佛常年生活在潮湿阴暗的黑屋里，只有姥姥来我家小住时，或是我到姥姥家时，才感受到阳光。 姥姥对我的爱是无私的，甚至是没有原则的。她的暴脾气远近闻名，对儿女们说话都像是吵架，唯独见了我，满脸和气，充满了关爱。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说过我。那时，两个舅舅还在上学，她的负担很重，根本没有钱。有一次，她来我家小住，送我上学时，她从包里拿出发旧的5角钱，让我买零食。她的神情很复杂，关爱中夹杂着迟疑，因为她钱包里的钱不超过2块钱，那是回黄骅的路费。 小学二年级的寒假，我去了姥姥家，不愿回家了，想在姥姥家上小学，舅和姨们都很支持，找了学校的校长，去上了两天课，因教材不同，最后还是回到天津南郊。 在我的记忆深处，姥姥家的那个小村，民风纯朴，热情好客，充满了诗意和人情味，比我在天津郊区的家乡强多了。长大后，这种感觉依旧。 姥姥的形象一度在我脑海里笼罩着光环。她脾气很大，为人慷慨，生性耿直，疾恶如仇，最恨势利眼。身上的那股侠义之气，在一般农村老太太中极少见到。姥姥有六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女儿，后两个是男孩子，她一直与姥爷性格不和，有几年甚至分开单过，自己拉扯孩子，贫困情形可想而知。有一次到妹妹家串亲，姥姥的妹妹看客人来了，急忙把馒头藏起来，被姥姥看见，自此终生不认这个妹妹。姥姥说，她太瞧不起人了。 随着年月增长，我的学业加重，后又到南方上学，与姥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对她的感情也淡泊了。 二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姥姥来家里，我从单位回家看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斑驳地洒在她的灰白头发上，她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我望着那幅图景，心里想，姥姥是真地老了，步入了生命的黄昏。她的刚烈、她的暴脾气也随着岁月流逝了。 但是她在生命的黄昏里，并没体会到宁静和惬意，有的只是烦心和急躁。 两个舅舅结婚分家后，姥姥与他们一直战争频仍。大舅的脾气同样暴躁，姥姥与他的战争尤其剧烈，用砖头砸过他们家的锅，到乡里告过他的状，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姥姥老而不服老。其实，大舅是比较孝顺的，当时他是养貂专业户，太忙太累，脾气又大，就容易发生冲突。在黄骅当地农村，大概由于经济落后的原因，人们对赡养老人普遍不重视，老人步入生命的黄昏后，如同被丢弃了一样，为儿子承担家务，还要看儿媳的脸色，给口饭吃，就知足了。 随着姥姥年岁的增大，在母亲的主持下，立下规矩，姥姥分别由大舅、老舅轮流赡养，一家一年。姥姥住在老舅家，与老舅母发生了冲突，每到老舅的那个年度，姥姥基本上都在闺女家轮流住着，在三姨家住的最多，在我家一住也是两三个月。 我有时想，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太太，饭量不大，也不挑食，生活都能自理，也就多双筷子多只碗，为什么难以相容呢,舅姨们反映，姥姥住时，总是喜欢掺乎事，和孙子孙女们也不合适。有一次，我到那里小住，看到姥姥每发一次意见，总被大舅制止，他听也不听，姥姥只好气鼓鼓地收声。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悲凉，人老了，无权无势，说话的权利也就没有了。 姥姥在我们家小住时，重又回归安祥、获得尊重。母亲爱干净，家里总收拾的窗明几净，父亲、我和弟弟都很尊敬姥姥，从不大声说话。 三 人们总抱怨世态炎凉，趋炎附势。其实，每个人自己做得又怎样呢,人们面对一个对自己失去了约束，没有利用价值的老人时，总喜欢放大她的缺点，当在物质利益与情感寄 托之间做出选择时，总是被物欲所俘虏。人性稍微的犹疑，会造成终生的悔恨。 在这方面我有深刻的教训。 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在京东小镇正式成了家，收入提高了一大块，经济上宽裕了，春节前征得妻的同意，给姥姥汇去300块钱，姥姥的高兴可想而知。第二年又寄去300元，之后由于工作太忙和疏忽，竟然忘了。只在后来见面时给过200元。 在京东小镇正式分了住房后，我曾对母亲说，把姥姥接到我那里住吧，我那里房子大，条件也好。母亲说:“你姥姥也轮不到你养啊。”我也未在坚持。其实，我心里也盘算，在我这里如果生病，或者病危怎么办，毕竟会生出很多麻烦。 1997年，母亲的日子非常拮据，父亲和六叔等人合伙办的厂子把自己、大舅和我的钱赔得精光，还要还房子贷款，父母一个月的生活费仅200多元钱。我和弟弟的孩子相继出生，需要母亲照料。那段时间，姥姥住了大半年后，母亲有些撑不住了，让老舅用车接回黄骅去。我也从京东小镇赶回天津郊区的家，车子先送我回塘沽。一上车，姥姥插话数落六叔在办厂子方面的种种不是，看到她的那副取悦的表情，心里竟生出些失落:姥姥啊，那个从不服软的姥姥，从不屈从的姥姥，现在也学会低眉顺眼了。 姥姥回到黄骅后，健康就每况愈下。1999年初，父母来京东小镇本想一起过春节，腊月二十八晚上，大舅打来电话，说姥姥不行了。他们第二天从北京八王坟坐长途车赶过去。在大力抢救下，姥姥被救过来了。 1999年12月20日晚上，正是澳门回归的日子，姥姥终于走了，享年75周岁。丧事办得很排场，为当地人所羡慕。 在姥姥的生命延长了一年的时间里，虽然我的工作和生活很不顺利，面瘫治疗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工作上人事倾轧，也令我十分疲惫，但这不能成为我不去看望姥姥的理由。我的人性出现了犹疑，怕辛苦、怕麻烦，对姥姥的情感已很淡漠。隐隐约约听母亲说起过，姥姥希望我去看她的，曾在病榻上念叨过我。而我，虽然动过念头，但终于没有成行，这成了我终生的憾事。 2002年初，春节过后，我和弟弟到黄骅，姥姥已经走了三年了，她坟前的墓碑在那个坟场里很高大、很突兀。我迈步走去的时候，眼睛模糊了。今年五一长假，我和母亲去黄骅，在姥姥坟前我大放悲声。那哭声里不全是悲痛，更多的是愧疚。 她最疼爱的外孙竟然没在她生命弥留之际，去看望她，在姥姥的黄昏里，我竟是她的憾事。 2007年6月 文档来源:饲料价格 www.zhujia120.com/siliao 收集整理vhql整理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