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失落与无奈——茅盾《蚀》三部曲的神话模式解读之二

女神的失落与无奈——茅盾《蚀》三部曲的神话模式解读之二 女神的失落与无奈——茅盾《蚀》三部曲的 神话模式解读之二 重庆师院(哲学社会科学版)2OO3年第2期 女神的失落与无奈 —— 茅盾《蚀》三部曲的神话模式解读之二 吴向北. (重庆师范学院,重庆400047) 摘要:爱神的失落,命运女神的无奈,丑恶人性的嚣张,英雄悲剧的重演,逼近诸神的黯淡前景,浸染成满 纸的感慨与哀伤. 关键词:茅盾;<蚀>;女神 中图分类号:1206.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936(20?)02一(X)33—03 象征世界中的神界的潜在灾祸,在《动摇》中开始萌动并初露端倪. 先前尚不理解,何以《动摇》的首场人物,会是被作者称作"积年的老狐狸"的胡国光.谁知此人有其 来历.别看他流年不利,其貌不扬,在翻云覆雨中竟能一手扭转乾坤.这与洛基扰乱神界,带来神的劫 难如出一辙.他不但牵动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和陡转,也还是三部曲中,同一人物暗中接连出现的中 间一环.《动摇》从开篇写他至第三章,选举初战失利,又蒙劣绅恶名.恰见一幅土豪劣绅被农民打死的 宣传画,其色彩鲜明处,为斜阳光线照射,"红颜色放出血的晶光".这血光之灾的预兆,确实令他心头一 惊.但也何尝不可以看成是前一小说中,上海街头夕阳的血红颜色,在这里回光返照,落在发光体自身. 这联想到胡国光的姓名首尾,恰遇中国狐鬼小说中人形狐狸多取胡姓,北欧地火人格神自以为最配当光 的代.仅此两端,加上作者赋予他的动物象征称号,他就象善于变身的洛基,继抱素之后的又一化身. 这自然少不了他妻妾之外,对美丽女人的多方垂涎,也暗示出洛基意欲占尽神界女神的好色本色.只是 此番作者笔下不留情面,给他以委琐形相,背上劣绅名声.但他仍以巧妙伪装,骗取上下信任,混进党 部,跻身类似神界十二男神的常委行列.胡国光名出《易观》的"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旬,表示其人其 位,贵重有如国家礼乐文物.加上多重词义的胡姓,定名中自有作者的反讽与反诘. 小说中,胡国光视方罗兰为自身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乃是难容后者在党部常委中深孚众望,在商 民部长兼职中掌握实权.这情况有如北欧神话中,备受众神推崇的光明之神巴尔德尔(Balder),被嫉妒 成性的火神洛基视为宿敌.构成小说旋涡中心的商界所归属的商民部,未知是否借用了二十八宿中的 商星作为代称.商星别名心宿,兼有大火"古称,恰暗合了北欧日月车御者之外,代表天火的光明之神 的身份. 方罗兰的欧化姓名,明显取意"比拟罗兰".罗兰是法国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的英勇骑士,向以忠 勇享誉欧陆,连许多德国城市也竖有他的雕像.他与德国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传奇英雄齐格 收稿日期:2002—05—09 作者简介:吴向北(1928一),男,浙江杭州人,重庆师范学院离休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茅盾研究学会会员. ? 33? 弗里德,同是背叛的受害者,也同具为敌所乘的致命弱点.方罗兰称不上英雄,可也是党部的中流砥柱. 他对暗敌未加防范,在犹豫动摇中养虎贻患的严重失策,现时也正面临着危及生命的险情.而这些历 史,传说和现实中的悲剧人物及其教训,不过是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巴尔德尔遇害悲剧的重演.这也应 验了慧女士姓氏所示的周而复始,以及即将登场的史循,其姓名的明显含义. 小说出场时的方罗兰,正像北欧神话的巴尔德尔,正陷入魂不守舍,寝食难安的精神状态中.这在 后者,噩梦连连,是他即将丧命的凶兆.而在前者,累日神思恍惚,也是他噩运渐至的预示. 步入中年的方罗兰,正值男子婚后的花心年纪.他一向倾心于党国事务,近来却为时髦女郎孙舞阳 所迷惑.由顾此失彼,欲盖弥彰引发的治政失策和家庭波澜,将自己陷入无从摆脱的内外交困中.北欧 神话中的光明之神,为众神关爱,也许会使生死不渝的爱妻南娜(N肌m)一时放心不下.可现实中的方, 罗兰,则有年盛色衰隐忧的少妻陆梅丽为小小一方手帕,惹成一场悲喜参半的茶杯中风波.陆梅丽的 取名,作者做了精心设计.孤山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定下了她甘为人妻的名分.乌镇邻近王店镇的梅 里,尤以多梅着称.儿时梅酸的深刻印象,转移在梅妻身上,也就有了拈酸的品性.他如美丽牌香烟和 梅特林克,也多少沾上一一些取名的成分.《离骚》中有"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句,《淮南子?本 经》中有"乔枝菱阿,芙蓉芰荷,五采争胜,流漫陆离"句,为刚选注《楚辞》,《淮南子》的作者,自可信手拈 来,形容梅妻的匀称体态和绚丽面容.这还可引申为本系孤芳自赏的梅花,却与桃李争春.更可延伸至 他们夫妻的离合交错.惟有她与闺友陆慕云(又一个虚幻追求者)的同冠陆姓,应合了北欧神话中的神 妻,多象征与天神相对的陆地.这多少使得过于东方化的南娜化身,不至于离开北欧神话的情境太远. 然而方罗兰的苦恋孙舞阳,则完全进入了《九歌?少司命》的特定情境.小说中孙舞阳的美丽姿容, 是以幻象初现在方罗兰的思念中.如同少司命翩然降临于罗生堂下的秋兰前.秋兰的迎神姿态,也就 定格为方罗兰拜倒在孙舞阳的石榴裙前.少司命的荷衣蕙带和由此生发开去的田田荷叶其上的初绽荷 花,演化为孙舞阳的香气袭人,墨绿色女袍,与领口上端倾刻间破裂的红唇.少司命的愁容和眉目含情, 对应在小说中,则有孙舞阳眉眼间"无限的幽怨",眼光中"幽怨的颤动","不胜幽怨"的刹那静默.这令 方罗兰心醉,也使两人得以众前暗通情愫.少司命倏然来去给人的欢乐与悲思,构成了小说中两人心虽 相印难成佳偶的感伤基调.即使是少司命的夕宿帝郊和云中待君,也暗转成孙舞阳偶着浅蓝衣裙,与美 少年城郊野合的场景.于此作者的五指浅蓝衣裙,不但状写野合主体飘飘欲仙如上云天,还暗喻有着 "风化"意味的神秘蓝色,落在胸怀坦诚的孙舞阳身上,也会变得象荷花那样纯洁.但见蓝色象征的忧 伤,已深深融入为方罗兰熟悉的无尽幽怨中.惟有少司命邀人同浴于日浴的咸池,晾发于日出的肠谷, 显含同浴的对象.化入小说中,变通为孙舞阳皓体裸陈于方罗兰面前.这明显的献身暗示,也终在方罗 兰的怯场中归于湮灭.这一切皆缘于方罗兰视偶像为圣洁女神,认崇拜为超脱情欲.正如小说所示,方 罗兰近看香闺中的孙舞阳,一身浅蓝衣裙,"凝眸而立,飘飘然犹如梦中神女".即使 受到性感体态的诱 惑,他也"秽念全消".为这场爱情挫折增添忧伤的,还在于方罗兰将本是北欧爱神化身的孙舞阳,当成 走出楚国神话的少司命.他全然不顾,孙舞阳一再从"黑睫毛下闪着黄绿色的光";也全不理解,张公祠 前孙舞阳连说四遍"我不能爱你"的真实含意.就是当时跨越时空呈献的接吻拥抱,也还是在能字上再 加重语气.这明显暗示自己原身,是有七情六欲的北欧爱神弗蕾娅(Freya),不能作为方罗兰眼中,六根 清净的少司命.已深陷《九歌?少司命》自我解读情境中的方罗兰,他追求的幻灭,远非对方的无情,而是 自身追求的虚幻.即使尚未涉及《动摇》中的命运女神,却已见《幻灭》中周,章女士的命定情景再现. 各地神话的惊人相似,曾引起茅盾的浓厚兴趣.同是爱神,弗蕾娅与少司命确有几分相像.这影响 到小说中的孙舞阳,究系谁的化身,也一时不易分清.弗蕾娅因丈夫奥度尔(Odur)长期离家,自有她独 守空闺的幽怨.耐不住青春寂寞,她几乎与所有男神共眠.只是难舍家中这"肉欲欢乐"的象征,她决心 万里寻夫.她的现在时态,也仍是单身女性.即使是爱神装束,弗蕾娅的半身戎装,也与少司命的手持 长剑相仿.倒霉的要算小说中的孙舞阳,只在她乔装逃命时,才穿上破烂的小兵服装.但见爱神司爱人 间时,惟有北欧爱神与小说人物单独对应.弗蕾娅是将她居住的色斯灵尼尔宫(Scssrymnir),开辟成供世 ? 34? 间旷男怨女灵肉交融的神圣殿堂.而孙舞阳不知身供何职的妇女协会,其属下的解 放妇女保管所,竟是 变了味的"公妻"示范场.作者的讽喻何其明显:神圣的名义,并不能保证事物的神圣. 北欧爱神弗蕾娅,有如希腊爱神维纳斯,同是美神.这在茅盾称之为"爱与美的女神".对应在整部 《蚀>中,也就是孙舞阳描写得最为妩媚迷人.茅盾在《希腊神话与北欧神话>中,说弗蕾娅"很有些和维 娜斯与阿多尼斯(Adonis)的爱史相似的地方".小说中便多了孙舞阳有美少年常侍身侧,做她性伴侣, 再加上常服避孕药的闲文.只是作者在《中国神话研究ASC)中,认少司命为司恋爱的爱神兼命运女神. 先例虽见于巴比伦神话,却难从北欧神话中,将爱神与命运女神集于一身.作者采取的变通手法,是让 小说人物同有两种身份,双重姓名.孙舞阳名出秦舞阳,作者也有意让人一眼看出.他将秦姓隐去,换 上意含植物繁殖的孙姓,用以象征爱神的情欲旺盛.这孙舞阳三字,也就成了栩栩如生的北欧爱神代 称.而隐去的秦姓,连同在匕欧神话ABC)中,也被作者隐去的秦皮树,原指生命树树种.如果排开《史 记>中同名人物的歧义,这隐藏在背后的秦舞阳,状写秦皮树的繁茂枝叶迎阳起舞,不也生动展示出北欧 命运女神的植物象征? 秦皮树树皮入药,治疗眼疾,为作者选注的《淮南子?假真>所记载,更为眼神欠佳的茅盾所熟悉.小 说就借此切入,展示人物身份.当孙舞阳街头刚一露面,胡国光的瞬间印象,是"比一大堆银子还耀眼". 即使隔了一夜,还在他眼前闪现.冬去春来,重见的孙舞阳,依然"像一大堆白银子似的耀得胡国光眼花 缭乱".通常的理解,这不过是作者借助一双专注女色的眼睛,写出人间美神之靓.谁 知他还让这对小 说中一再点到的"细眼睛",在这里看上一眼,也会眼皮大张,显示出人间命运女神的光彩夺目非同寻常. 秦皮树枝干皆青,孙舞阳衣衫常绿.庄重色彩的紫色绸袍,只见于她出席重要会议.当地要员,数她身 份特殊.自省里派来妇女协会,她一无头衔,却到处开会,演说,处置解放婢妾善后事宜.她非党部成 员,常出现在常委中间.不是发表意见,就是通报消息.即使来了省派大员,也是她陪同视察跟视行 踪.奇妙的是,数她的意见,建议最切实际,由她提供的情报,内参,来得及时,也"极正确".这正如北欧 神话中,不属十二男神和二十四女神行列的命运女神,每日接受众神咨询,给神指点迷津.然而孙舞阳 并非诺恩氏三姐妹的共同化身.她不象长姐那样沉溺于回忆过去,也不像幼妹那样冥想缥缈的未来. 她新鲜活泼,勇敢果断,把握现在,恰与正当盛年的二姐维丹迪(Venhndi)形神相合.在这一情境中,现 在时态的命运女神,所对光明之神命运的焦虑,演化为小说中的孙舞阳,对方罗兰命运的担忧. 被奥丁从长眠中唤醒的女预言者伐拉(vala),预言巴尔德尔将被孪生兄弟所杀.当世界万物宣誓, 决不对他伤害,诸神便把武器击不中他当成一种新的游戏.命运女神明知预言的悲剧不可避免,可事关 众神命运,也就不能告诉.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巴尔德尔,胸怀博大,光被众生,其中包括了未被征集誓言 遂成凶器的小草{解寄生.这在小说中,演化为方罗兰向善的焦灼,为消弭人间仇杀,发出他宽大中和的 心底呼号.即使他幸而脱险,为尽自己常委责任,宁愿身留险境.他淡出小说前,与孙舞阳并立于荒凉 尼庵后院,"石榴树侧郁金香的茂叶后边".这见于英雄墓旁的石榴树,连同这徒长枝叶的郁金香,是以 悼念场合的无花供奉,暗喻方罗兰将遭不测和身后凄惶.追求与追求主体的同归于尽,展示了幻灭的可 悲情景.这里的孙舞阳,有幸被方罗兰引为红颜知己.但她作出的报答,也只能是平时婉言劝慰,险时 引他脱身,却难以挽回他早天的命运,表现为无奈的追求者保护神. 照应前文中的方姓,除了用以比拟和自比两地罗兰,还应合了北欧和中国开辟神话中共有的天圆地 方,自然也可看成作者意指小说人物及其神界原身的为人方正.而作者写《动摇>前启用方璧署名,《追 求>中借作家方先生自况,去日本化名方保宗,这小说内外方姓的巧合,自有作者非仅字面象征的认同. ?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