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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_天火

2011-09-20 14页 doc 49KB 3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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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_天火天火 天火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 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 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那道白光 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灰尘,字迹柔弱而秀丽,象是女孩的笔迹。字里 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一刹那中我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五年前从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她,她...
王晋康科幻作品_天火
天火 天火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 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却挂满了蛛网,像是 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那道白光 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灰尘,字迹柔弱而秀丽,象是女孩的笔迹。字里 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一刹那中我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五年前从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业、性格、容貌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很容易被人 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 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快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年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 林天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硬的金 刚石也最脆弱,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孱弱,好象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棵细豆苗。 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 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 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父亲 是著名的右派,57年自杀),于是我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 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璞 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字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 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 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 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宇宙在时间和空 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们之前的这一 ‘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子,年轻 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 周膨胀(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亿兆年之后,它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 缩成新的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 ‘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儿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 写道:“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 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是无限的,怎么可能形成周期性的震荡?如果 它到达有限的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 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无限个震荡 小宇宙组成,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 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字迹显然大不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满着苍凉的气 息,不象一个中学生的心境:“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 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 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象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 烧,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沌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孱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 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太孩子,曾遐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 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坦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 林天声不是爱因斯坦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这些文字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 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 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天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他过去不知道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 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抄家中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在河西大队下乡 的同学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 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 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 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里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 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很久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 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 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 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凸凹不平,常把我 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的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 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 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于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 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 身就是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 对准我,我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 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位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 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 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一万千克。又 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0 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04秒内轻而易举地 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据说印度 的瑜伽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 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 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 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天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邃的黑洞。他站起来 说:“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 末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尾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 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星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22 克, 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天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慧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所云为何。只 有我敏锐地抓到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 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共鸣,这在我 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 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 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作了 似乎正确的推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 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 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 桨叶对子弹形成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 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 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是原子排列发 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 致密体,但X 光能穿透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 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 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破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 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 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步,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惯技。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式们背着挽 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 个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我:“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 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俩,又不会过日子。 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 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 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六十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阪田昌一提出 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 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判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诽,这样只能产生李森 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 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到心灵的震撼, 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受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 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 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 契,但要在政治高压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太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 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 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1 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 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 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象心灵深 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相互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 “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 如星系中的天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 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 假设也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很小的宇宙蛋, 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 林天声转了话题:“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兔子后10 0米,速度是它的两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 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 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物质每一层级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 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 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 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 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 出:物质的实体部分之总和必然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一种存在形式, 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 深邃的宇宙深处,聆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 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很久, 我才苦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霍金、毛泽东?都 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 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我很奇怪,既然 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 宙混沌,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地说:“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 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清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 我长叹道:“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 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夕阳已落在塬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 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 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抖抖地问:“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 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为人师表的角色:“小向, 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作吐纳 功。听见人声,他匆匆作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 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最底层,但可叹的 是他的思维仍然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 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 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座天光寺,寺里有位得道 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来了,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红 卫兵在他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拉上街批斗。老僧不堪其扰,一次在批斗途中, 忽然离开队伍,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 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冰冷的诱惑力,向秀兰甚至打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 听完,悲伤地问:“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 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稍具科学知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传说,只有两 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 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 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 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 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穿不过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 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我愿意承认 这个理论,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 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 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 他才缓缓说道:“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 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 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自身机构,对于智 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 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是 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而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 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老和尚的秘笈。 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三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 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 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 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 意识混沌状态下干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我刻意追求这种混沌状态时, 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 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 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恳切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 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 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 至多脑袋上撞个青包,”我苦笑着,“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 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 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 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珠泪滚滚而下。 天声感激地看着我,低声说:“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 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腿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代: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没有 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 就像铁柱上锁住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 意念放松。我乘着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 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破碎,变成均匀 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 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粲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 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 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不过,这 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的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 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铮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 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打扮,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军帽歪 戴着,斜端一支旧式步枪,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 邪地笑道:“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 身份)。 他遥遥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不要过来,那里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 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走过来,劈劈拍拍给我两个耳光:“老不死的,你敢 玩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迭声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 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惚地跟着 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 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 是肩膀、手臂、和上半个身子。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睨到民 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啪!” 枪声响了,石像前半个身子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 在地上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 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我成功了!”便 安然闭上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 间如轻烟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 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 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 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 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 道:“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话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何老师,我会生 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的天才,你相信吗?”她遐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 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 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对,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 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者、哲人。现在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 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邃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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