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跳舞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跳舞 第一章 --------------------------------------------------------------------------------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性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
我情愿跳舞 我情愿跳舞 第一章 --------------------------------------------------------------------------------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性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七缠八,她忽忽奔进来。 锦婵站起来招呼:“这里。” 穗英坐下,气略顺,从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同学看。 锦婵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头一看,发觉照片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长子日焺(没火字旁),他身边的少女不是华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浓发,身段曼妙,是个美人儿。 “哎呀,”锦婵说:“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脚。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办事。” “亏你说得出。别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文明人,口气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弃原先祖籍,成为加国公民,不可有歧视眼光,调转来说,唐人何尝不是少数可见族裔。” 穗英叹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结婚,请我去观礼。” “我也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单枪匹马出席。” 锦婵好奇,“在回教寺院举行婚礼?”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盘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儿与支那人来往,你还想怎样?” 穗英发状(?不知道如何打这个字)。 打击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年轻人约会,实属平常,你镇定些,予他们自由选择,过三两个月,保证换人。” 穗英低下头,“我教儿无方。” 锦婵握住她的手。 “时间到了没有?” 穗英点点头。 她们驾车往假日酒店。 还没走进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两方丝巾,自己先绑在头上,另一张交给锦婵。 立刻有人笑着走近招呼,欢迎她俩走进大堂。 仪式已经开始。 大堂不设座椅,亲友一层层围住花坛,大部分穿传统服饰,年轻人则穿西服,一组乐师奏出传统音乐,唢呐声刺耳响亮,鼓声邦邦,叫锦婵诧异。 更奇怪的事跟着来了。 只见几个穿深色长袍遮住头发的中年妇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发出啸声,像野人宣战打仗模样。 锦婵蓦然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内读过,这啸声是表示庆祝。 可是她已经受惊,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还没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个金发披肩,只穿胸衣纱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来,开始扭动玲珑浮凸的身躯。 什么? 肚皮舞? 舞娘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双臂,引一对新人随着鼓声缓缓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坛接受长老祝福。 原来对他们来说,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众娱乐,可登大雅婚礼之堂。 锦婵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头,投降。 她这样说:“穗英,我们走吧,我帮你同日焺谈一谈。” 穗英没声价道谢。 “你这个阿姨自幼帮日焺补习法文,他会听你。” “我当尽绵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来。” 她俩逃似离开现场,回到车内。 锦婵叹气,“什么种族和谐,你说,可怎样同他们做亲戚呢,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 穗英想一想:“一对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袭礼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发儿。” “肚皮舞娘也是欧裔。” “啊天下大同。” 两个中年太太有点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锦婵吁出一口气,“天下大同,说时容易做时难。” “婚筵吃些什么?” “带眼珠的羊头汤。” “不会比鸡脚爪牛内脏更可怕吧。” 她们静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锦婵,我想回家。” “傻子,这里就是你家,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稣的家。” 锦婵吓一跳,连忙劝说:“这是为着什么呢,日焺又不是说同阿拉伯女结婚,你别急急拉起警报,这样忧虑,对健康不好。” 穗英颓然,“邝佩美许就是这样生的癌。” 锦婵抬起头,“世上的确无人累得过华裔中年妇女。” “说得好。” 锦婵轻轻说:“你看我就知道了,七岁南下,同时学粤语及英语,考奖学金往英国升学,回来做工贮钱,结婚生子,做两次大手术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贼死,想起都觉吓人。” 穗英内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叹。” “别再讲我了,耶稣接你?你倒想,还要服侍孙儿呢。” 她们又笑。 两人像姐妹般紧紧拥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锦婵听到车子引擎声,她张望一下,立刻去开门。 “日焺,欢迎欢迎。” 那高大年轻人一脸阳光,眉宇间依稀像当年的穗英。 “锦姨有话同我说?” “可不是,来,先喝一杯你喜欢的玫瑰普洱茶。” 日焺坐下来。 “锦姨,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爱你的大人眼中,你永远是蠢钝的小孩,讨厌你的人才会说:‘不用替他担心,他不知多精刮’。” “锦姨说话一向有哲理。” “日焺,我不拉扯了,我与你妈都担心你现任女友并非德配。” 日焺睁大眼,“你们见过王迪琪?” 轮到锦婵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说的是耶思敏,我们只看过三场戏,吃过两餐饭,我们性格不大配合――” 锦婵站起来,如释重负,她举高双手这样说:“哈利路亚!” 日焺大笑,“你们担心我同耶思敏?” 锦婵看着他。 “我十年内都不会结婚。” “你妈知道吗?” “这是我的私事。” “你妈怀胎十月,生你下来,在她面前,你有什么私隐?” 日焺看着她,“连开通和蔼的你都说这种话,锦姨,女人老了真有点可怕。” “你这小子调侃起阿姨来。” 日焺又笑。 “这个王迪琪,可是华人?” “迪琪父亲在大学人机械工程科教授,几时我介绍你认识,不过,我仍然不打算结婚。” 锦婵看着年轻人,“那岂非耽搁人家青春?” 日焺这样答:“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间,我也陪上宝贵时间。”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长一点,你看,五十多岁老伯伯仍拖着年轻女友。” “锦姨,那些是社会畸形现象,作不得准,一般男性,倘若无财无势,到了一个时候,晚景甚虞。” 锦婵叹口气,“你长大了,讲话有纹理。” 日焺有点惆怅,“可不是,长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岁,当年我到你家,你妈在厨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着说故事,记得吗?” 日焺笑答:“记得。” 然后他们一起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锦姨,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锦姨送这小子出门。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开了,待我剪几枝给你带回去给你母亲,她最喜欢这个。” 真没想到与日焺谈话如此完美结束,锦婵满心欢喜,以后还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进一只玻璃缸,交给日焺。 日焺脸色犹疑。 “不方便?让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锦姨。”日焺欲言还休。 “你还有话说?” 他忽然问:“可恩好吗?” “很好,她明年进大学。” 日焺仍然站着不走。 “日焺,是什么事?” 日焺搔搔头,“锦姨,这话不知该不该说。” “关于什么事?但说不妨。” “锦姨,游人看见可恩在上学时期与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见到她在纹身店里。” 锦婵笑容僵在脸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将冲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压抑了她的冲动。 “有这种事?我必好好调查,你放心。” 日焺见阿姨这样镇定,倒也安乐。 换了是他母亲,一定尖叫跺足。 日焺终于开走了小跑车。 锦婵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发呆。 会不会是日焺故意中伤?她代他母亲教训他,所以他反击。 不不,她自幼看着日焺长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锦婵回到屋里,想了一想,驾车去学校去找女儿。 找到教室,敲门进去,只见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位女教师转身双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帮你吗?” 锦婵轻轻说:“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吗?”老师狐疑。 锦婵耳畔嗡一声,一颗心像是沉到脚底。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呵是,我忘记了她去看牙医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一间纹身店。 她对一个荆棘图案爱不释手。 店主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对可恩说:“小姐,你不如先回学校,想清楚了才来。” 可恩抬头,“那么,我先做脐环。” 老板娘笑,“拿学生证来看看,够十八岁没有?否则,你母亲需陪你同来。” 可恩泄气,“你不做?我去别家,别人才不这么罗嗦。” “回去上课。” 可恩不出声,离开小店,把父亲买给她的跑车开走。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她驶回学校,忽然后边有警车呜呜追来,打灯号示意她停车。 可恩自觉并无犯规,可是也只得把车停在一边。 她探头出去,“什么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别动,你驾驶的是一辆报失的车子,你有何解释?”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车辆登记文件,警察又说:“举起双手,取出驾驶执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边举手,一边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来到,探头一看,“小姐,请你下车,不要有大动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过所有文件,证实无讹。 他对可恩说:“今晨你母亲不知你驾车离家,以为车子遇窃,来,我护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过来。 东窗事发,母亲竟浪费警力缉捕她归家。 可恩无比反感。 她默默驾车回家。 母亲开门出来,警察与她对话:“我是布朗督――” 只见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谢,销案,送走了制服人员。 关上门,立刻拉长面孔。 “可恩,出来。” 可恩站在母亲面前。 锦婵看着女儿,双手忽然颤抖,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可恩先发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来?你太戏剧化,专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难怪父亲同你离婚。” 锦婵一听,气得连身子都发抖,她需握着沙发扶手,才不致像一个柏坚逊病人。 她想赏可恩一记耳光,但是举不起手,她从未打过可恩,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人,她只觉心灰意冷,所有失败在该刹那涌上心头。 她呕吐起来。 锦婵自己都吃惊,胃里所有残余食物一涌而出,她呛咳着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来大毛巾捂着母亲的脸。 锦婵见到自己一身秽物,如此狼狈,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气。 她挥挥手,对女儿说:“回学校去。” “快放学了。” “去!” 可恩只得出门去。 锦婵见她出门,又后悔起来,千方百计找了她来,又轰她走,为着什么? 也许,小孩也有难为之处。 她挣扎上床,额角痛得像要开裂,她呛咳着走上楼拨电话给穗英。 “请你来一趟。” 穗英二话不说:“立刻过来。” 锦婵清洁自己,淋浴,服药,捧着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泪,颓然说:“老了。” 听见门铃,她抹去泪水,开启大门。 穗英进来,放下水果。 “原来日焺与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肿面孔,立即禁声。 锦婵低头,“我做人失败。” “你怎样劝我?共勉之。” “劝人容易。” 穗英说:“可不是,赵彤的女儿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说:‘不要紧,很快离婚’。” 锦婵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来罗嗦?” “不,他很好,按月汇赡养费,我们母女找他,最迟半日即复。” “那一定是你再次恋爱了。” “我也想。是可恩变坏,我说给你听。” 穗英听得面色煞白。 听罢他大力顿足,“关锦婵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这样处理母女冲突。” “依你说怎么办,恳求孩子原谅,流着泪倾诉不该罢她带到这万恶的世界来,忏悔自己尽了力,仍然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可是这样?” “你怎么教训我?” “我只得一张嘴,会说不会做。” “锦婵,,我认真觉得你应向女儿道歉。” “永不。” “锦婵,她是你的女儿,记得吗,六磅新生儿,一日喂九支奶。” 锦婵掩起脸嚎啕大哭。 “他们一出生我们已立于必败之地。” 穗英斟给她半杯拔兰地。 锦婵一饮而尽。 “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锦婵说:“她在上课。” 穗英老实不客气,“你倒想。” 她拨可恩的手提电话,说了半晌,这样说:“她就回来了,别再与她吵,慢慢理论,好不好?” 锦婵点点头。 穗英说:“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随时叫我。” 锦婵握住她手,心酸地说:“我只有你了。” 穗英叹口气,“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后,锦婵站门口石阶等女儿回来。 红色小跑车才出现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脚步浮,一跤摔倒,头先下地,作滚地葫芦,她还能爬起,“哎呀”一声,觉得下巴湿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觉惊吓,只觉无奈。 这时可恩赶来扶起她。 她对女儿说:“可恩对不起。” 关锦婵失去知觉。 醒来已在医院里,可恩一身干涸的铁锈色血渍,焦急地凝视母亲。 医生说:“醒了,李太太,你会完全复原,以后小心下楼梯。” 可恩松口气,伏在母亲身上。 锦婵问:“什么事?” 这三字出口,她才吃惊,原来她已不能移动发出正确发音。 “你的下巴脱臼,已用鱼丝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缝线,一星期后来拆线。” “不能讲话?”锦婵含糊地问。 这医生很爱开玩笑:“是,暂时不能发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这几日吃流质。” 可恩扶着母亲出院。 子女大了,轮到他们照顾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药,镜子里的她眉青鼻肿。 可恩过来探视,“妈妈,你没事?” 锦婵坐在床沿发怔。 不能讲话有不能讲话的好处,多讲多错,有什么好话讲出来呢,说不定以后她都会装聋作哑。 “妈妈,我已
父亲。”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放对。 可恩摊摊手,“别反对了,妈妈:你每日实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 锦婵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见他。” 锦婵作不得声。 可恩低头,“我几时开始逃学?自从你与爸爸吵得厉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见你俩自天亮吵到天黑,为财产,为赡养费,为着我,为着过去······只教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不能专心读书,有朋友教我松一松,给我一支烟,吸完感觉非常愉快,我又跟他们喝一杯,浑忘功课测试。” 锦婵恼怒,取过纸笔。 她用力写: “怪父母,怪社会,还有什么?” 可恩转身。 她拉住女儿又写:“非要十全十美环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写:“我们不能交通。” 她转身出门。 锦婵走进女儿房间,只见杂物凌乱,一地衣服书本有待收拾,写字台上放着一叠惹眼得红色字条,一看,原来是欠交功课得警告单,像小书那么厚。 锦婵气苦,这样如何升大学? 她取来一只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脐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裤统统扔进去准备丢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犹疑了。 又把衣物从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净。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机旁,衣物洗好干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间。 整个晚上就这样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铃,锦婵去开门。 她披头散发穿着运动衣,嘴伤未愈,青肿难分。 门外站着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见她这个模样,也呆住了。 他把简单行李挪进屋内,“你伤得这样重?难怪可恩嚎啕大哭。” 锦婵示意他坐下。 她在纸伤写了几行字给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责问:“你怎么做得母亲?吸毒,逃学,纹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怒火中烧。 不知怎地,李志明总是有本事把她最坏一面带出来。 他继续吼:“我该做的全做了,你们母女好自为之。” 锦婵气得眼前发黑,苦在说不出话。 就在这个时候,可恩红着双眼出现,她受伤拿着一把精光闪闪八寸长牛肉尖刀。 这对前任夫妇吓一跳。 可恩这样说:“这里有一把刀,你们既然这么痛恨对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帮你解决他的遗体,切成一块块,埋在后园,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帮你把尸身载到海旁,扔进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觉。” 锦婵听得呆了。 “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们俩人杀死我,谁会知道呢,一个移民家庭,来了不久,又走了,谁关心?你俩的烦恼从此可获解决。” 可恩像是比父母还累,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锦婵站起来,声音模糊,“可恩,妈妈与你一起去做心理辅导。”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么做?” “你们不要再吵。” 李志明叹口气,“可恩,不如你跟我回东南亚,我下月将到北京公干,我替你安排,参加夏令营。” 可恩说:“不,我有朋友在这里。” “什么朋友?” “好朋友,我时时向他们倾诉。”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见,戴有色眼镜。” “好,爸爸除下眼镜,你用什么,大麻?” 可恩点点头,“有时,我也试过服极乐丸。” “这些都是违禁药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瘾,万劫不复?” 可恩忽然软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儿的手,“这是你叫我过来的原因?” 可恩又强硬起来,“不,我想你照顾妈妈。” “我们已经分手。” 轮到可恩问:“为什么?” “可恩,父母离婚是很普通的悲剧,你应该接受。” “你看她,她整个人变了,她憔悴,苍老,仇恨,封闭,你毁灭了她。” 锦婵咳嗽一声,用纸笔写:“我并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说:“看,她还滞留在逃避否定阶段,她未能面对事实。” 李志明说:“我们现在需正视你的问题,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沦少女。终有一日冬夜瑟缩在慈善饭堂外等一碗热汤,你跟我走,让你可怜的母亲好好休息。” 锦婵发状,她好久没听到任何人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更何况出自前夫嘴里。 可恩也觉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亲的样子来,“李可恩小姐,回房间去,不准外出。” 他累极跌沙发里,闭上双眼,忽然口渴,说:“锦婵,给我一杯茶。” 锦婵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浓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着茶盅喝口茶,感慨万千,他知道不能开口,一说话必定又再吵起来,说不定有人会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语,“老了,每次乘长途飞机都似脱层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么地方,走上楼去,推开门,倒在床上,竟熟睡了。 锦婵见他只带一件轻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书房开启电视,呆呆看着荧屏。 这是一个旅游节目,镜头对牢巴黎罗浮宫博物馆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飞的胜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变,同第一次与李志明去参拜罗浮宫时一模一样。那边,可恩回到房间,发觉衣物都收拾过了,洗熨得发亮,走近闻到一股清香。 发生了这许多事,母亲依然爱她。 她奔下楼,在书房找到母亲。 “妈妈,爸爸可是不走了?” 锦婵转过头来,这样说:“十六岁的人了,应看将来。”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跟父亲去北京见识。” “我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你在夏令营,怎么会见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转身,看到母亲的头歪在一边,已经昏睡。 他们为她精疲力尽。 可恩回到楼上,电话已经响了许久。 是她的损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来了,今晚不行。” “我保证老人家已经入睡,出来吧,我们去跳舞,三千人舞会你去过没有?最劲音乐,还有,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琵琶牌小瓶气酒,不出来你会后悔。” 可恩沉吟。 “去两个小时即送你回来。”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愿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轻轻走到玄关,在母亲手袋取出钞票,塞进裤带,打开门,奔向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锦婵被人推醒。 “锦婵,你还睡?女儿不见了。” 锦婵蓦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怔怔看着李志明。 锦婵错了时间空间,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李志明还叫她起身温习。 但是耳边听见的话竟是:“可恩不见了。” 她跳起来,奔到楼上,果然人去楼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报警,报警。” 锦婵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可恩并没有开走车子,这次警察也帮不上忙。 锦婵额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电话,按再拨钮,果然立刻有人回话:“今夜狂野舞会在西北区三十六街旧货仓举行,入场券每人二十元,迟者向隅。” 锦婵抬起头,让李志明再听一次这段电话录音。 李志明立刻说:“我去把可恩带回来。” 锦婵点头,“我也去。” 她去车房驶出车子。 “可有地图?” “有。” 锦婵一支箭般驶出车子,直奔西北区。 “离市区多远?” “四十五分钟车程。” 李志明痛心地问:“可恩怎会变坏?” “我没做好母亲。” “你已尽力而为,你也是人。” 锦婵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体恤的话,不禁泪盈于眶。 李志明又说:“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亲在身边管教。” 车子在黑夜中疾驶。 锦婵气恼略平,上次他们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觉上自从可恩上学之后,默契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们拉到一起。 车子遇到一群呼啸的机车,司机穿着皮夹克皮裤,在公路上穿插挑衅。 锦婵一点也不客气,无惧地踏下油门,逢车过车。 李志明对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区农地,锦婵停下车,用手电筒找地图查看。 李志明说:“不用看了,就在前边。” 只见农田附近停满车辆,在小路尽头,有灯火传出,隐约还听到乐声。 他俩下车,锦婵打开车尾箱,取出两双长统黑胶靴,“穿上吧”,她说。 “怎么有这种装备?” “雨天雪季接送上学放学,少了这个,摔死无人理。” 李志明点点头。 车尾箱还有强烈水银电筒及黄色塑胶雨衣,全派上用场。 天沥沥下雨,泥地湿滑不堪,一步一惊险,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难行。 李志明扶着锦婵步步为营,“是什么令青少年离开温暖家庭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么? 锦婵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岁时,放学遇见开蓬车上乐声震天,疾驶而过,小可恩懂事地同母亲说:“这是青少年车子,青少年都狂野”,没想到过了几年,她也成为他们一份子。 锦婵心急如焚,挣扎着向一座大谷仓走去。 渐行渐近,见到灯光人影,没想到热闹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挤满大门口。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禁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器吆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枪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这里发生开枪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关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谷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吸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奶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第二章 -------------------------------------------------------------------------------- 回到家门,三人同样又臭又脏又累。 李志明最可怜,他说:“我淋一个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锦婵在谷仓凄厉大叫可恩,扯动牙骹及下巴伤口,这时才痛出来。 她又用纸笔:“谢谢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儿。” 锦婵不语。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联络,届时你送可恩过来。” 梳洗完毕,他捧着脏衣物下来,“扔掉算数。” 可恩披着白毛巾浴袍,与父亲道别。 李志明这样说:“气死了母亲,你就是孤儿,昨晚那几颗子弹没有眼睛,射歪一点,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计程车走了。 可恩对着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朱穗英听到这件事立刻从电视台工作岗位赶到关家。 一进门看到锦婵,吓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锦婵叹口气,“还能再老吗,我已是百年人魔。” “镇定一点,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矫形医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医治。” “那么,带可恩一起去。” “为什么?” “我想医生消除她的纹身。” 穗英一怔,“纹在什么地方?” “足踝,平日用袜子遮住。” “什么图案?” “一颗红心,四周有锦带围住,约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儿,我会觉得并不讨厌。”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声。 “搞离婚手续一段日子,的确疏忽可恩,两夫妻日夜吵闹……” “过去的事算了。” “我耳边还似听到那几下枪声,寒毛直竖。”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 “看护问下午三时可方便。” 锦婵点点头,“可恩也该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双目涩痛,只是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记得济忠病重时吗,你天天在我们家打点,带日焺去打球看戏游泳,我真感激。” 济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辞世。 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 锦婵问:“日焺为什么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没有烦恼,只等着抱孙子便可。” “嗳,我问过日焺,他说他视可恩似小妹,他爱护她,但自小厮混玩耍,失去火花。” 锦婵苦笑,“火花,什么叫火花?” “你应当记得。” 锦婵用手捂着脸,疲倦地说:“我不记得了。” 下午,她们三人前往医务所。 医生检查过母女二人。 他这样所:“李小姐的纹身二十分钟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复诊一两次。” 穗年与可恩低声说了几句,可恩点头。 她与医生说:“她想一并缝合耳孔。” 医生看了看可恩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帮她除下所有耳环,包括两对圈,一双十字架,四颗宝石。 他说:“不用缝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干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黄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 可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日焺。 日焺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亮丽的少女,笑嘻嘻说:“我们来帮忙,先把欠交功课赶妥,争取分数,再替你补习。” 可恩怔怔落泪。 会者不难,日焺与女友迪琪片刻已将可恩功课整理出来,日焺负责数理化,迪琪做英文美术公民等科目,手挥目送,用手提电脑协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这个立体模型比较麻烦,是细磨功夫,不过好消息:我三年前旧作尚保存完好,可拿来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鸡薯条来,三人饱餐一顿,继续努力。 日焺深夜才告辞,“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学。 她没有与同学招呼,交上功课,静静听课。 放学到补习社温习两小时,回到家,日焺已在等她。 “老师怎么说?”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级。” 日焺很乐观,“丙好过丁。” “日焺,你几个甲?” 日焺挺胸凸肚,“什么叫做几个,我全体甲。” 可恩忍不住说:“你真争气。” “功课需天天梳理,一遇结立刻去设法打开,否则就麻烦。” 稍后迪琪也来了,帮可恩熟读功课。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头。 “我也希望有这样机会。” 迪琪与日焺的乐观更显得可恩心情阴暗。 她不自爱,造成父母重担,这是她最后机会,她就快成年,再不弥补与父母间的鸿沟,永无时间。 她对心理医生也表示悔意。 医生这样说:“华裔家长对子女管教是比较严厉,所以子女功课及品格都优异,成绩有目共睹,当然,一切需付出代价。” “母亲已经倒地,我还踩上几脚。” “知道不对就应该改过。” “一生就是准时交功课做一个好女儿?” “稍后你会找到人生真谛。” 可恩觉得心理医生说话像打谜语,从满哲理,不易理解,她情愿对穗姨倾诉。 穗英的确一有空就来陪伴她们母女。 她问可恩:“妈妈最近怎么样?” 可恩沮丧,“妈妈已对我死心,不言不语。” “她要养伤,不能开口,你别多心。” 又去问锦婵:“与女儿关系可有进步?” 锦婵这样写:“尽了力也只能放开怀抱,否则还能怎样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连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恻然,“孩子大了,你刚捱出头,怎么说这样泄气话。” 锦婵双眼看着电视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湾综合节目,俏丽女主持介绍台东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问:“记得一年暑假我俩在台北游学吗?” 锦婵微笑。 “我俩因此学会讲国语,喝芭乐汁,吃烧饼油条,闻桂花香,逛菜市场,唉,那般美好日子也会过去。” 锦婵不出声,思潮飞出去老远,心里凄酸。 穗英叹口气,“那时父母在世,我与你都年轻。”她几乎哭出来。 幸亏这时李志明的电话来了,可恩与父亲说了几句,把听筒交给母亲。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营,一考完试,她即可动身。” “嗯。” “你健康怎样,如有进步,说‘啊’。” “啊。” “你有什么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变,说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挂了线。 穗英诧异,“不再吵架?大有进步,其实李志明是好人,关锦婵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锦婵苦笑。 “他欺骗抛弃我。”锦婵写。 穗英只得噤声。 “你在北京可有亲友?想托你照顾可恩。” 穗英答:“没有直属,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亲,应该无事。” “趁这空挡,我想去英伦散心。” “去,去试试有无艳遇。” “我也参加夏令营,到湖区国家公园写生。” “哗,我呢,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马?” “趁有手有脚,穗英,来,告假,我们一起出发,横跨英法海峡,乘火车到南法普旺省去学烹饪。” “够钱吗?” “用我的赡养费。” “那李志明还不算太坏。” 不过,先要替女儿安排行李,准备合穿衣物及药品,顺便为自己多备一套。 可恩像是换了一个人。 损友找她,她自动说:“李可恩不在家”,心无旁骛,死追功课。 一般中学课程,毋需天才,只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个月专心,还有日焺及补习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问日焺:“怎样报答你?” “答应我,以后,你的余生,任何时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记住,永不。” 可恩点点头。 但是日焺也好奇,“为什么吃那种药丸?” “吃下后,浑无烦恼,浑身松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红色,树梢有一点荧光紫,有人走近,他们面孔都发亮,而且微笑友善可爱,耳畔有温柔歌声,他们伸手触摸我的肌肤,呵,真舒服,像柔风吹拂一样……” 日焺听得发状(?不懂打这个字)。 “但是不久药力消失,又回到真实世界来,所以想吃得更多。” “连脑子都煎熟。” “日焺,那时我极之沮丧。” “怎样忽然醒觉?” “天良未泯。” 日焺笑了,“专心做三角问题吧。” “你与迪琪会结婚吗?” “早呢。” “那么,会等我吗?” “我俩是兄妹。” “你说得对,日焺。” 待可恩考完试,锦婵伤口已经痊愈,她送女儿上飞机时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着可恩背着背囊走进禁区,才与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门已经上锁,母女一同游学去。 可恩坐在飞机里,想起母亲叮嘱:“护照不可离身,钱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争取自由放纵得少女忽然胆怯。 李可恩不是顶漂亮不是顶聪明更非顶勤力,但是,她真年轻。 可恩睡着了。 她做了噩梦,她像是置身人群,乐声,噪声,她的同伴紧紧拥抱她,她觉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红色,忽然,她听见啪啪枪声,鲜红色血液从她胸口流出,她不觉痛,但是看到母亲扭曲了的五官,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恩蓦然惊醒,一头一背是冷汗,双腿麻痹。 她连忙站起来在走廊踱步。 飞机满座,黑压压人头,可恩靠在洗手间旁喘气,她想吸一支烟。 服务员过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吗?” 她摇摇头,掏出尼古丁口香糖咀嚼。 飞机抵埠,她以为会看到父亲,但是没有,来接她只是他工厂员工,举着牌子,上面写“李可恩”三个大字。 她走过去表明身份。 员工笑着用流利英语说:“我叫张丹,这是司机炯叔,负责陪你到酒店安顿;同时到夏令营报到。” 那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精灵、活泼、好奇。 她一路上不停查问有关于北美民生风貌细节,有时用一本小册子记下来。 可恩觉得张丹的问题很稀奇,像可乐多少钱一罐,二十四口寸彩色电视售价若干,车费及电费、蔬菜价格、一般大学生月薪等。 她忽然明白了,“你打算到美加生活?” 张丹笑,“正在申请。” “到了请来我家小住。” “听说那边男孩子都很英俊。” 可恩笑了,憧憬无国界。 她想想答:“有些很坏,有些很丑,有些专门占便宜。” 张丹毫不气馁,“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车子到了夏令营上课地址,她们下车,还未走近那幢大厦,已见人头涌涌,有人在跺脚诅咒。 “什么事?” 一个女生代答:“夏令营主办人卷走大笔费用逃走,参加者血本无归。” 可恩发怔。 这么远来到,夏令营却泡了汤。 这可怎么办?张丹倒像是司空见惯,耸耸肩,摊摊手,十分洋派,当机立断,她说:“你可先回酒店休息。” 可恩只得任她安排。 这时,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十分鼓噪,可恩乐于离去。 在车上可恩要求与父亲通电话,接通了,他大吃一惊,“什么,又一家夏令营倒闭?” 可恩说:“我能回家与你同住吗?” “呃,哦,嗯,家里正在装修,我立刻叫人安排,你明日搬回来可好?” 可恩聪敏,立刻知道他家里有客人,反悔问出口。 “有没有同母亲报平安?” “她与穗姨到欧洲去了,存心轻松,没带手机。” “有这种事。” “妈妈十多年没度过假。” “张丹会照顾你,我得去开会了,你休息后可逛逛琉璃厂。” 回到中型酒店,在走廊已经碰到大群讲粤语得年轻人,以十分优越得姿态喧哗,谈论夏令营得失。 张丹说:“可恩你先梳洗,我去安排一下。” 可恩说:“其实,我会照顾自己。” 张丹说,“这是我得工作,你若叫我走,我就失业,我需要这份暑期工帮补学费。” 可恩点点头。 张丹走了之后,可恩走到露台,看到街上去,只见整个城市被烟霞笼罩,像是朦着一层雾纱,远处建筑物只余一群影子。 走廊外的那群年轻人更加嘈吵。 可恩淋浴更衣,躺在床上,甫离家已经想家,早知,大可一个急转弯独自回家闭门思过,何必来参加夏令营。 她睡着了。 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刚学会蹒跚走路,会叫妈妈。 妈妈那时年轻得多,伸出手来,白皙柔软,没有青筋老皮。 可恩忽然惊醒,听到电话铃声。 原来张丹已在门口。 她买来水果小食,然后陪可恩观光。 她没有选一般的游客热点,反而介绍民生,租了踏脚车,与可恩在小巷中穿插。 天气炎热,空气质素欠佳,可是民风趣致,叫可恩大开眼界。 屋内狭窄潮热,居民把活动全搬到门口:打人聊天、煮饭,甚至打一盘水洗脸冲身,孩子们玩耍追逐斗嘴吃零食,全在门口巷子进行。 有人请可恩吃西瓜。 可恩也大方的吃光光,顺带在街上洗了手抹了嘴。 张丹问:“你会讲普通话吗?” “会一点。” “不止饺子、谢谢、中秋节吧。” 可恩微笑,改用普通话:“略逊我的法语,但可以交通。” 张丹艳羡,一早听说这位李小姐功课并不算好,可是人家一开口已经三国语言。 “你们学习机会又多又好。” 可恩忽觉惭愧。 很明显,张丹像一块渴望吸收知识的海绵,而李可恩却一向懒于学习。 当下张丹说:“请照旧讲英语,我想多多练习。” 可恩问:“没了夏令营,我去哪里?” “去处多着呢:西安旅行团、青岛十日游、乘船一直南下到香港,你喜欢哪里?” “爸妈命我来学习。” “学什么?” 可恩忽然说:“生活真谛。” 张丹睁圆了眼,“嗄?” “学习怎样愉快积极健康进取地生活。” 张丹看着可恩:“令人妒忌艳羡的你还有什么不快乐?” 可恩语塞。 “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处?” 可恩点头,“对了。” 两个女孩子一直逛到深夜,腿酸脚痛,谈得不知多投机,她俩在酒店门口分手。 “李先生说,明早你可搬到他家里。” 可恩点点头。 “明早去看故宫及天坛。” “长城呢?” “我陪你上城顶放风筝。” 走廊那群少年看到可恩回来,用粤语说:“你也来游学?不如参加我们一起玩。” 可恩忍不住说:“走廊是公众地方,不宜喧哗。” 他们听了大笑,用水果皮扔可恩。 有人点燃灯烛,营造气氛,谈起六弦琴,走廊变成合作社。 可恩会房锁门。 半夜她觉得肚子痛,她警惕,莫非是下午那块西瓜惹的祸。 她跑进卫生间。 松口气出来,忽然闻到焦味。 可恩寻找气味来源,打开门,看到对面房间门缝冒出白烟。 可恩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大力敲门,“火警、火警!” 没有人应,可恩也听不到火警钟。 她回房取了护照,套上运动衫裤跑鞋,百忙中去过电话同柜台说:“二十二楼火警,快通知消防局!” 这时,对门的浓烟已经焗到她房间来。 可恩呛咳。 她打湿一块大毛巾,遮着头,没命价找救生梯。 用力推开防烟门,她飞快奔下水门汀楼梯。 可恩根本来不及害怕,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跑,不多久,楼梯井里逃火警的人多了起来,许多只穿睡衣,但是很奇怪,无人像惊恐电影里的临记般尖叫,或是争先恐后,他们只是全神贯注一条心逃命。 走到大堂,已经看到警察,立刻把这几十个人带到街上。 可恩奔到对面马路抬头一看,呆住了。 只见二十二楼窗户火舌乱窜,黑烟一团团像巨龙似冒出。 可恩明白她已逃生成功,适才离死亡只一条线,她浑身发抖。 消防车呜呜赶到,架起云梯,往高层射水,二十二楼以上住客打破窗户喊救命,整座酒店化为人间炼狱,热气逼到对街,水花、煤灰,纷纷落下。 警察不许他们再看热闹,前来赶散。 “让开,危险!” 可恩想走开,但是受惊过度,双腿不听使唤,咚一声,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开,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双大力手臂把她拉起来,“这边安全。” 就在这个时候,一块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刚才坐的地方。 幸亏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较远地方,想看真他是谁,已经没了他的影踪。 她伸手抹去脚上汗水,呆呆看着火场,好像过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有十多分钟。 可恩忽然镇定下来。 她取出手提电话,拨到父亲的家,没人听,她只得找张丹。 张丹正熟睡,被惊醒,知道因由,吓得魂不附体,“你可有受伤?去站在东门那面可口可乐广告牌底下,不要动,我马上叫司机来接你。” 这时现场已经乱如战场,可恩背起背囊,静静走到远处广告牌下,抬头一看,只见可乐美女正对她挤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辆车子不顾交通规则疾驶而至。 张丹自车子跳出来,“可恩!” 可恩见到熟人,这才知道流下泪来。 火灾隔三条街都看的见。 张丹也觉惊怖,她紧紧握着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谈生意,明早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两个女孩像劫后余生般乘车逃离现场。 原来张丹与母亲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开门,张母吓一大跳。 张丹说:“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与派出所联络,说明你已无恙离开灾场。” 张母连忙斟出安神茶,让神情呆滞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说:“我累了。” 她随便在客厅一角躺下,蜷缩成胎儿那般,预备入睡。 张丹连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张母忍不住说:“可怜的孩子,她父母呢?” 张丹摇摇头:“嘘。” 她急急拨电话联络各方面。 天缓缓亮了。 张丹终于联络到老板李志明,他自飞机场直接赶来张家。 进门时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胆裂。 “在房里。” 李志明推门一看,女儿躺在小小床上,一脸泥灰,像她幼时玩的黑人哥利乌洋娃娃,最奇的是仍然背着背囊。 他轻轻掩上门,没声价向张家母女道谢。 一时心酸,他低声说:“真没想到带大一个孩子是那样辛苦。” 他是老板,张丹不敢搭嘴,假装没听见。 上头说过的话,通常与没说过一样,除非事后他愿意承认。 喝杯热茶,他又动气。 “我要控告这个游学团及这间酒店。” 可恩醒来,呆呆地看着父亲,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然后问:“妈妈呢?” 李志明把女儿紧紧抱在怀内。 他把她接回家去,请来医生来替可恩检查。 摊开早报,火灾新闻图片已经刊出。 可恩记得她逃生时只看见门缝有白烟,没想到几分钟已酿成巨灾。 李志明打锣似找前妻。 “这没心肝的女人去了何处,这女人疯了。” 可恩劝:“已经没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志明颓然坐下。 可恩轻轻问:“可是叫妈妈来把我带走?” “不,不。”李志明张大嘴。 可恩低头,“你看我,爸,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先是害父母离婚――” “不关你事,是我俩意见不合,”李志明毅然站起来,“雨过天青,否极泰来,不要再找她,你说得对,让她开开心心放假,我们从头开始,我替你另外找营地。” 可恩破涕为笑。 父女因祸得福,可恩肯定父亲仍然爱她。 父家宽大舒适,设备与西方先进城市豪华公寓无异,大厦地库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没有时间。 她急于参加学习。 可恩对张丹说:“我的资历不够,只能够到这个营地。” 张丹一看,“不,你不适合。” “为什么?”可恩说:“你看,大同地区小学聘请暑期班英语教师,愿以教授中文为交换条件,我正适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摇摇头。 张丹取出地图,“离北京四五个钟头车,在呼和浩特及包头以东,是个小地方。” 可恩啊一声,“你怕我不习惯。” “你是城市人,那处没有汉堡及超级市场。” 可恩抬起头,“至少让我试一试,我想证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这些年来我不住为他们制造麻烦,现在我改过自新,想争口气。” 张丹想一想:“在市内也可以争气。” 可恩摊了摊手:“市内?你看,清华大学建筑系夏令营:参观北京城新旧建筑,设计新型四合院,欢迎各国建筑系同学参加,名额有限……我够资格吗?” 张丹不语,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确不好办。 “我想体会农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于是农村,地图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过分偏僻,但是,你一定会觉得无趣。” 也难怪,可恩想,她的确一向叫人看低。 “请你替我报名。” “问准李先生再说吧。” “也好。” 晚上,张母对女儿说:“可恩怪可怜。” 张丹微微笑,“妈不如可怜自家女儿,李可恩吃腻了牛腰肉想尝尝菜根香而已。” “那场火警……” “的确吓人,两死二十伤。” “可恩算命大。” “的确是,她说是一块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国长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面,毫不藏私。” “这是她的优点,可是妈妈怎么不称赞我。” “你最乖,又勤学又会养家。” 翌日,李老板送她一只金刚名牌手表,张丹爱不释手,十分感激。 她这样说:“李先生,我一定好好为公司服务。” 李志明内心感慨,人家的女儿如此明敏乖巧。 他说:“你明年毕业,我这里有职位等着你。” 张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让她去吸收一点生活经验也好?” “可要我陪着去?” 李志明想一想,“不,让她独自参与。” 张丹暗暗点头。 她帮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统在火灾失去,本来对时装最敏感的她这时已经变得无所谓,任由安排。 她对张丹说:“今早才做噩梦,太阳晒到脸上,我以为火烧,吓得哭出声来。” 张丹恻然,“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放心,不如放弃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广见识。” “可恩,我自幼没有父亲,家母教书把我带大,生活清贫,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说:“可怜的张丹,可怜的可恩,可怜的每个人。” 张丹握住她的手摇晃,“你父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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