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一女症候群 ◎平路

北一女症候群 ◎平路 北一女症候群 ◎平路 　(2003.06.10) 前幾年，一心想把「北一女症候群」的劇本寫出來。那間人人稱羨的女校，在我們成長經驗中，留下過什麼樣的烙印？聽說還有些學姊學妹，綠制服拿出來每年熨燙一遍，走出校門多年，依然好勝地……為人生排名次。 起先是「創作社」訂下的戲目。永萍有意做導演。我們倆一邊討論，一邊等著敲檔期。拖了幾年，導演自己找到新的舞台，沒時間再想這檔戲。 我還在慢慢從事，似乎又回到搭三路公車的日子。或者是我自己，不肯走出去。想到那個並不綠意盎然的「綠園」，就覺得仍在風砂的操場上原地踏步。 欠下一篇稿子，直到去年北一女擴大校慶（多少週年？）過去，校友會放棄了催搞，仍沒有完稿的意思。 膝蓋向前，腳掌連動，身子漸漸挪移，這是太空漫步的速度。 當年，從校門口走到法院等公車，幾百公尺的距離，可以磨蹭一個鐘頭。 坐上公車又怎麼樣？回到家，打開書包，就是做不完的功課。 記得的是我跟乃莊一左一右，抬著便當籠。操場滿覆砂礫，好像浩瀚的大漠。便當籠晃呀晃的，裡面是一堆等著蒸的飯盒。乃莊的黑裙在腰間褶了幾道，比別人短些。我的頭髮有瀏海，後面薄薄一個鴨屁股。這裡同學都好愛讀書，下課還追著老師問問題。怎麼有這麼多問題？上千學生站在操場上，孫教官卻可以一眼挑出問題所在。孫教官兩支鷹目，軍裝打扮，跟江校長一樣，頭髮剪得賊短賊短。 我們兩人小聲嘰咕，一邊踢拖地下的沙塵。「校長看起來好兇。」「教育家都長得這樣。」我們聽說校長堅壁清野、杜漸防微：英俊的男老師永不任用。除了拉低我們的審美眼光，影響日後對男人的品味，校長跟學生們似乎沒有任何相干。這學校，其實跟我們也沒有多少關連。放慢步子，鞋底在沙地上摩擦，並不急著把便當送去蒸飯的房間。 有時候，放學還留在學校做功課。出校門右轉，穿越總統府前廣場，目標是沅陵街的麵包店。拎著泛油的紙袋出來，剛出爐的熱麵包兩個。再穿過廣場，進校門，坐在位子上自習。一趟來回，已經花去兩個鐘頭。 廣場前，還是不自覺會加快步子。那裡水銀燈大亮，感覺上像無聲電影。很想要逗一逗憲兵，看他們到底會不會笑。憲兵嫩嫩的面容，刺刀閃亮，子彈上膛了嗎？腰間鼓鼓的，多配一把短槍吧。「萬一，慌張起來掃射怎麼辦？」青春後面有陰影，那個毛骨悚然的時代。 我們從不急著去到哪裡，或者說始終無處可去。一早一晚站在公車站牌前，乘客滿載就繼續等。清晨瞇著眼睛，上了三路公車已經是愁雲慘霧。書沒背，單字不記得，第一節課就要默寫。唯一可以喘口氣的時間就是這一刻。我揉揉眼睛看，離學校又近了一點。車子如果一直開下去，過站不停，奇蹟出現多棒？ 面前有幾個建中男生，帥呆了又能夠怎麼樣？我們視青春如無物，蹉跎掉寶貴的三年。 經過總統府到沅陵街買麵包的距離一路展延，抬便當籠橫渡的大操場走不完的廣渺，……寫那個劇本，我的時間無始無終，又回返到當時的速度裡。一路搖著慢鏡頭，我還在沙漠裡緩步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