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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儿花

2010-12-31 39页 pdf 508KB 30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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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儿花 好儿女花 写在前面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5:51 字数:457 这本书是关于我自己的记忆,是关于我母亲的故事,那些长年堆积在我心里的黑暗和爱。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看见了母亲身上的印记,我自己身上的印记,你也可以认为是 悲剧的源头。 整个童年,我几乎都在和阁楼倾斜的屋顶上污渍形成的图案对话,倾听堂屋那些黑暗中 的蝙蝠啪打墙瓦的声响,我找不到未来的出路,看不见光,好像有人把上阁楼的梯子移走, 我下不了地,悬在半空,除了担心,就是害怕,我长久地迷失自己。 母亲是盐,当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后,我感受到这...
好女儿花
好儿女花 写在前面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5:51 字数:457 这本是关于我自己的记忆,是关于我母亲的故事,那些长年堆积在我心里的黑暗和爱。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看见了母亲身上的印记,我自己身上的印记,你也可以认为是 悲剧的源头。 整个童年,我几乎都在和阁楼倾斜的屋顶上污渍形成的图案对话,倾听堂屋那些黑暗中 的蝙蝠啪打墙瓦的声响,我找不到未来的出路,看不见光,好像有人把上阁楼的梯子移走, 我下不了地,悬在半空,除了担心,就是害怕,我长久地迷失自己。 母亲是盐,当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后,我感受到这点。母亲说,父亲死后,她经常在江 边看到父亲驾驶着船,有时是父亲追船,船在前面,父亲在水面上跑。她叫他,他从未回过 头来。 现在想母亲的话时,我才发现自己也跑在水面上,想追随父母的身影。我没有想到,也 未敢想,有一天我会再写一本关于母亲和自己的书,但我知道,只有写完这书,才不再迷失 自己,并找到,即使部分答案也好。 罗厄尔说,当我离开你,世界的心跳停了。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你,在夜的利刃上劈伤自 己? 不,上帝,人怎么做才能获得赎罪呢? 第一章 01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7:04 字数:873 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关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 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来到我身边, 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 利刃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腥红色。早上 9点 10分鼓声阵阵,没一会唢呐加入,激烈异常。 我撩开窗帘,花神踩着高跷经过,朝我低眉注视,头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坠落。他离开后, 我脑门心滚烫,回望梳妆台圆镜,头发冒烟似的竖起,我一惊,是梦魇或现实? 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跟从前一样,母亲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们下了一 大坡石阶,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白布停在一个木板上,就在门前,周围挂了好 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了好些人。石妈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来。 她全身都因悲伤而抖动,边哭边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和头发,声音嘶哑,一唱 三咏: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劳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有钱人来,杀鸡杀鸭 慌张忙不停,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饭,造 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人不无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石妈 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脸阴沉着。回家路上我叫她,她不理,像是专门对我有气。临睡前我听见母亲 在和父亲嘀咕,“石妈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她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呆在阴 间。石妈看似亲切,却狠过了阎王刀!” 父亲说,“祖婆生前对石妈处处为难。” 母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快满四岁了,也许过了四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 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 向我传递的信息。 第一章 02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7:21 字数:900 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 发现母亲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吃过早饭,五嫂叫母亲不 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 9,分针指到 10,时间 似乎永远停在这一刻上面。五嫂给她喂水,她不吞入,还是看着那钟。 这个上午,小姐姐从重庆城中心的江对岸坐渡船过来。下跳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听, 就加快脚步,按灭手机,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来。实在喘不过气,才停下来歇一下, 继续狂奔石坡、六号院子内的楼梯,到五层,推开房门,直奔卧室,大声叫妈。 母亲对此没反应。 二姐不吝惜钱,乘了出租车赶到。发现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呼气,她坐在床边,抓住母亲 的右手,掐虎口,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亲的左手,掐虎口。 小姐姐先拨大姐的电话,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拨过去。找到她。大姐当即哭 起来,说:“我来,我马上来。” 小姐姐帮着二姐五嫂救母亲,问母亲:“要不要两个儿回来?”母亲还是说不出话,她盯 着小姐姐不转眼。 小姐姐说:“要,就眨眨眼睛。” 母亲眨了眼睛。 小姐姐又拨电话,五哥说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亲病危,说妈不是一直就病 怏怏的,你们先看着,真不好,就送医院吧!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话扔 过去:“你马上回来,否则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当哥儿的。” 三哥说,这就去给老板请假,看请不请得了,帮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压灭了 电话。回头看母亲嘴张着,像要说话。 “要六妹回来?”小姐姐问母亲。 母亲手紧紧抓住二姐,竟然摇了头。小姐姐说:“她不在国外,就在国内,我来通知她 马上回来。” 母亲的眼皮眨了眨。 窗外山坡顶上中学,学生的朗读声传来。卷烟厂烟囱冲出的废汽轰隆隆响,一行秋雁往 雾蒙蒙的江上飞,长江因三峡工程加宽,轮船增多,行驶缓慢,鸣叫却热闹多了。 桌上有本台历,撕掉大半,剩下小叠,最上面一页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时不小心所 致,时间是 2006年 10月 25日,星期三。 第一章 03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7:37 字数:2570 从上午到中午,老有电话,我接了几个,大都杂志社和出版社约稿,其中一个电话是小姐 姐的:“大姐打麻将,对,她肯定在!快找她来接电话!” 话筒里乱嘈嘈一片,我喂喂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就生气地把电话搁了。叫人打麻将, 从重庆乱拔到京城,真是疯狂。 我有严重的自闭症,与人交往,会退避三舍,失眠日渐严重。有时喝酒倒有用,喝到微 醉时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却睡不安稳,头还痛。 肚子有些饿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条吃。电话又响起来。 我不想接,谁真正有事,就会留言。我在书房,打开电脑上网。 每隔一段时间电话就响起,吵得人心发慌。我走过去接,电话铃断了。留言信号亮着, 按键一听,又是小姐姐的声音: “六妹哪,你在吗?你手机也关掉,快点给我回电话!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上午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拔号码,电话 通了,小姐姐在母亲的卧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 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为母亲听到“医生”两字, 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 小姐姐说这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说,“我听到你的声音,叫大姐打麻将。“她解释那是 急坏了,一手用座机一手用手机,弄错号码。 “好了,我马上订机票。”我瞄了一眼手,四点一刻。 给订票公司朋友去电话,赶到机场需要四十分钟,办登机手续得提早半个小时,一算时 间,最快最合适的航班到重庆是国航晚上七点十分,要了电子票。与朋友说好,朋友先垫上 票钱,回北京马上还。边抓几件衣服,塞进背包,边给小区保安打电话要出租车。 我关门下电梯,出租车已等在大门。我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坐好,系好安全带。对司机 说,“快赶去机场,我多加钱!” 车子朝机场飞速行驶,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前方,出租停在国内航线。付了钱,我急急 去办理登机手续,还好,只有十来人在排队,我跟着队列走。 “有行李吗?”服务小姐问。 我摇摇头。拿了登机牌,道了谢,就去看安检口有什么位置。 安检口好多人,我排在长队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个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吓得我不知所 措。他指着远处地上,一脸横肉。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把将我拉出队列,大声说:“你的 东西!” 我跑过去,地上有一纸片,弯腰拾了起来,竟然是我的登机牌。我吓得大喘一口气,对 自己说,镇静!必须镇静! 安检后,找到登机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去。她正和二姐一人 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睛费力地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茫然无助,嘴唇发青,胸 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 直叫妈妈,二姐一只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母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等着我。”电话那边夹 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声音:“妈,你听到了,你不要走,坚持呀。” 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了你身边!” 空中小姐在看着我,周边的旅客看着我。我全然不顾,继续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 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做,一 边叫,“妈妈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 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 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伸出手来, 摸了摸我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感觉有一 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请安静。”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座位顺序发给乘客热 毛巾。 梅惠子远走美国,常常沓无音讯,却在家乡神秘地出现了。飞机晚了十分钟到达,一到 出口,我就看见梅惠子在招手,晚上十点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随便的毛衣,接 过我简单的旅行背包,引着我朝停车场走去。她大我四岁,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龄。 梅惠子举起车钥匙,按了一下,一辆轿车闪了信号。 我们各自打开车门,坐进去。梅惠子往后座搁上背包,发动车后,驶到停车场交费处。 栏栅启开了,车子朝黑夜加速前进。 “惠子,恐怕我妈妈已提早走了。”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梅惠子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臂,“我开飞车赶。”她踩大油门,车子飞一般行驶。 在北京机场我取出手机,拔了里面的旧号码。梅惠子接了电话,我对她说明情况,她说: “别难过,我在江北机场等你。” 朋友有两种,一种朋友需要经常见,否则话都难接上,感情更淡泊;另一种朋友不必天 天联系,三五载二十年甚至更长,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 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几辆车在前或在后,路面清 静得很不真实,偶尔,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 车子过加宽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老家旁的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十 分钟,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糊涂。臭水沟流着脏 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砌的小路,杂草飞 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不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阶。 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篷,脱口 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子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白花之中,母亲的大 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着我。 我呆住了。 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 第一章 04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8:25 字数:1440 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紧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头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柱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为谁而烧,这第二束 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有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家里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 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张 张脸熟。 梅惠子站在左边一张桌子前,弯下身填单子,掏出一叠大团结来给三哥。三哥将单子递 到身后的人。不到两分钟,以梅惠子的名字献给母亲的花圈抬了过来。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 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示不参加这小组,听从 家里男子汉们的吩咐。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 开路。母亲还没落气,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闻讯而来,跑上跑下张罗,等着母亲闭眼走人。 两个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 心母亲会死在卧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换寿衣寿鞋,还要姐姐们给母亲用清水擦身。 这么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愿。大肚猫每天都辛 苦地等着送人到阴间去,送的人多,裤袋里的银子才哗哗响。他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 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 每天早中晚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子石江边 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大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 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路,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 同时扔出打狗饼喂狗,可以脱身。 最后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方大路朝佛!”连喊四 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这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之 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 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稀眼,不过五 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 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 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了几轮,脸小小的, 载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 黑布白边鞋,却是 38码。她的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 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亲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就走了?不等我。我 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来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 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人, 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呀,你为什 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么也看不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 梅惠子赶快把我扶住。 第一章 05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8:42 字数:1949 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我。 二姐告诉我,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一说上了飞机, 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的错。你早就告诫我: “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 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话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今天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闭得严,嘴 也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 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话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 生前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个半身 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 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走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口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声音有点嘶哑。“妈 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说:“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们这 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赶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 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衣,钮扣系得规规矩矩。 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 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的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说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问。说白了,六妹 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 吻说:“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觉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与她告别才离去?被 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亲,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儿集中,像 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里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不错,她是安详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 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详得过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 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 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面: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死前经过 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时,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什么?人死是有个时 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捱过来,千急万急,就差那么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 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 更无依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为是。我在他 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到时妈刚落气,大肚 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她哭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棺材,“妈妈 呀,你都看见了,他们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 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还想说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 “当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 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子该是 37码。” “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 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姐姐的。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阴间,迈不开步脱 不开身。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跟姐姐多 缴点人生学费。”二姐眼里对我充满不屑。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亲的棺材边 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我当没听见。 梅惠子和幺舅在聊什么,我朝他们走过去。 第二章 01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9:14 字数:2664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 和大门,其它全坍塌成废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 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这条小街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 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说人老了,去新地方 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号院子一间房。楼建好后,为尽孝心, 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 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妓女张妈的儿子两户 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行货款。其他住户都 是新面孔。不过十三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白。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 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神情 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说,“三娃子很懂事,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底色为深绿色,配有黄色 花朵图案,挂着驾鹤西去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墙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 周围放黄白鲜花。遗像正后方花牌上挂挽联,楼房一边墙壁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 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白合和白 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母亲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小姐姐不屑地说。 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国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了。”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小姐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交通发达,教育、医疗条件优 越,连宠物都有权利,虐待、遗弃宠物会犯法,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咱们一向号称是社 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进军,能在这儿生病吗?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美国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美国有美国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身,母亲与幺舅最亲,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母亲深知这个小弟 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麻烦。 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 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 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 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 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 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 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 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 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 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 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 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 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 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 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 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 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 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 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 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我睁开 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 干净,换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日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 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 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 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 间变得阴惨惨。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 一张单人床,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 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 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 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 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尽给妈添麻 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第二章 02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9:30 字数:2424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得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 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篷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 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 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 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子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 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茬。若她找到茬,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 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他惩罚母亲与众不 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 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 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颤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 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丝袜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 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头。王眼镜坐在八 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 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义正严词道:“历史的经验值 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 玄!”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镜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 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 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 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白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 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 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 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 圈或两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 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 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 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窿,搬到对岸市中区;也有靠卖自己的 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 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 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 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 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 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 耳根清净,眼根更清净。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 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 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疯,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 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十五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 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 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 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 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 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 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蹈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 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 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涮涮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 在地上摔个碎。 “妈妈,给你。”我递上一根手绢。 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十八岁的我成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 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第二章 03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9:43 字数:715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日我会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亮,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 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友,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 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父亲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 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三岁,妹妹才一岁。母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 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问我,“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母亲不在意我,父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 人。于是,我快乐地点点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亲,有父亲多 好啊。 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 “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 我也想当作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吱唔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得她与我不欢 而散。 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 梅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完就 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 她看看我,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 那车是一辆紫色的BMW,很少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 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第二章 04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49:58 字数:1060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粮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兴奋地尖叫。雨点说 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 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 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黑衣拒,左边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台十八寸电视, 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 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 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现在这儿没有母亲。 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 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 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 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 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裹成一团床单被子, 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身上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 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藏青色,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 里好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 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轰隆隆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 一个礼拜。”母亲会这么说。母亲躺在床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我走进房 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 着?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 感觉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腾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门,乌云压得更低,雨 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第二章 05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50:21 字数:1511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 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粘着皮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 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 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干身体,穿好衣 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裙,本来个子高,显 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 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妈妈的床,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 我反问:“怕妈妈?”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嚥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在母亲的身上,不可 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她埋怨自己,倒霉运, 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翻身? 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则灵,不信就无。 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衣上了,即 便他有劈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 哪怕泪水掉一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我要祈祷妈妈回到这儿来。 小姐姐重复我的话:“回到这儿来?” “我想和妈妈说话。” 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布帽,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妈妈说话。好吧,我们一起来向老天爷 祈祷。” 我们面朝房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睁开眼睛,喉咙堵得厉害, 我咳嗽了两声。小姐姐还是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件衣服合适。我叠好 衣服。走到隔壁房间――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个双门衣橱半开着,我拿了一件五哥的体恤 衫换上。 我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糊糊,显得 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 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 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毕,也躺 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篷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嗒,滴嗒响。房子这一侧靠 中学,背对江水,楼下守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学的 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稀微可见,那房门后贴着发黄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 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谷丰登。是哪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 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哪一年?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 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阳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 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第二章 06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51:13 字数:1269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 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 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水,顺势压低, 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梦,几 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 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 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 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他的水手儿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高声叫“妈!”一个 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 女孩继续爬木梯, “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 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 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 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 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 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 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 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 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 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 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 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 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牲。”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起来, 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 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母亲,之外的事,我 们另择时间谈。” “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 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床 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第二章 07 更新时间 2009-10-16 15:53:12 字数:2866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 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 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凌晨一点五十五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 冷得像初冬。 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 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 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 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 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 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肚子里气鼓实胀, 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 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虫,长又偏细,像电花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 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 “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 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 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 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 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 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 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 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腐着脚 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 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沓无音讯。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 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把 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 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 母亲双手作揖,请求外婆原谅。 “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床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 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儿!” 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母亲的话,尽管母亲一再向她表 示自己的歉疚。 外婆落气前,倒是没有骂母亲。外婆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想法:要母亲把她 葬回忠县关口寨老家。 母亲做到了。 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老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坟头有好多小桃红, 那是外婆在母亲逃婚后撒的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遍了小桃红,外婆绕着坟头转圈,边走边 对里面的外公说话。 母亲一看见父母的坟,眼睛就红了,泪水“叭塔叭塔”掉个不停。 小桃红,母亲告诉大姐,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亲悲 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了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液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鲜艳夺目。 母亲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白过来:“就我这傻兮兮到家 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不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 心我,掛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妈妈,啷个会变呢?”母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母亲的 心彻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 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说谎成性的国家,便无法应验。 几年后全国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个一向丰足富饶之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县天天 有人饿死,先把牲口杀了吃,吃虫,有的村子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得浮肿 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 没力气跑的人,就吃树皮树根,饿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萝 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它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这两种野菜根和有剧毒的草根长得几 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十五分钟和半小时内得立即 抢救,否则必死无异。那年月好几个乡镇有个医生,别说十五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赶不来, 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误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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