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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文件夹为了忘却了的纪念 by Cherrylee

2018-09-08 28页 doc 92KB 2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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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文件夹为了忘却了的纪念 by Cherrylee为了忘却了的纪念 by Cherrylee 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一章 冬日的箱根。 出租车径直驶入幽静的别墅区深处,停在一间日式庭院的门口。进藤明抱着两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颇有些费力地挤出车门。厚实的冬装和一场大采购以后的收获让她略微发福的身子活动起来愈发地不灵便,再加上风湿的老毛病,两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地倒吸口冷气皱起眉头。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冬天实在难熬的季节。尤其是这种又阴又湿,充满着降雪预兆的午后。 因此在这个季节里,箱根的温泉,才会格外地受老年人欢迎吧。 一阵冷风卷着地吹...
新建文件夹为了忘却了的纪念 by Cherrylee
为了忘却了的纪念 by Cherrylee 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一章 冬日的箱根。 出租车径直驶入幽静的别墅区深处,停在一间日式庭院的门口。进藤明抱着两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颇有些费力地挤出车门。厚实的冬装和一场大采购以后的收获让她略微发福的身子活动起来愈发地不灵便,再加上风湿的老毛病,两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地倒吸口冷气皱起眉头。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冬天实在难熬的季节。尤其是这种又阴又湿,充满着降雪预兆的午后。 因此在这个季节里,箱根的温泉,才会格外地受老年人欢迎吧。 一阵冷风卷着地吹了过来。明头上戴的毛线帽刚刚不小心被车门顶蹭得歪掉半边,这下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她顾不得把它戴正,径直迈步走向挂着写有“进藤”的木制院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鼓囊囊的大号纸袋换用一只胳膊圈住,腾出另一只手来按门铃。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留着整齐短发,身穿普通的家居服,模样显得十分乖巧伶俐的年轻女孩子出现在门口。秀气的脸蛋上嵌着一看便让人心生好感的小小笑涡,用没戴手套的手接过明怀里的购物袋。 “阿姨辛苦啦。” “源子也辛苦啦。这些日子我们都忙了一点,没空来这边。老头子的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明一边整理着手套和帽子,一边笑着答道。 “没有没有,很高兴能帮上阿姨的忙。再说我原本就是专业,照顾进藤老师也是工作嘛。” 尽管很快便将成为进藤家的儿媳,源子还是没有改过口来,总是习惯性地“阿姨”、“老师”地叫着。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婆媳二人一边家长里短地唠叨着些琐事,一边走向偌大安静的和式房。 “……对啦,源子,老头子呢?腰疼好些了没有?” “这几天好多了。医生说是旧病,又受了凉,泡了几天温泉,基本上没大碍了。现在应该是在房间里打谱呢。” “唉,真是的。从年轻时起就成天让人操心……还成天念叨着什么神之一手,哼,我看呀,要不是这次我跟阿勇死说活说的叫他听医生的话过来疗养一段,难保月末的卫冕战不会因为腰疼受不了弄出个不战败……到时候不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了。” “进藤老师可真是固执啊。” “他们这群围棋狂都是一个样,沾上棋就不要命了。” “可不是。前些日子野崎六段来这边探病的时候,老师连坐起来都很困难,还非要和人家下上一盘不可……” “哦,那然后呢?” “后来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躺下,在纸上画出棋盘来将就着下……等客人走了,进藤老师抱怨了好半天,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在房间里预备一副他们用来做现场解说的大盘不就好了。” “啊啊,我就知道……真是拿他没办法……咦?阿晖还没有回来吗?” 把脱下的鞋子放在阶下,沿着细长的门廊一扇扇隔门地走过,明没有看到次子的身影。 “……刚刚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说是指导棋结束以后,要去车站接社老师。” “哦,真的?社君也来?实在太好了呢。前些日子听说病倒了提前退出了循环圈,大家都觉得惋惜得很。还有人传说他怕是要引退了……好在只是传闻而已。” “嗯。不过勇君和熏君都不能来……” “阿勇公司里的事太忙,抽不空出来,阿熏马上要去欧洲,应该是今天晚上的飞机吧。不过也无妨,今天是老头子他们界内人的小聚,过来的都是他那群老朋友,勇和熏又不懂围棋,还是让他们去做该做的事情吧。” 愉快地说着话,一老一少走进厨房,将怀中沉重的负载物撂在台上,打开纸袋分门别类地整理归位。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明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转而烧开水泡了壶新茶。一边的源子已经系上围裙,开始为当晚的餐宴准备饭菜。看着她动作干净利落地忙碌着的身影,明颇为欣慰地舒了口气,端起茶盘向厨房门口走去。 “你先准备着吧,我看看老头子去。我们回来都没出一声,大概又下得入神了吧。” ~~~~~~~~~~~~~~~~~~~~~~~~~~~~~~~~~~~~~~~~~~~~~~~~~~~~~~~~~~~~~~~~~~~~~~~~~~~~~~ 硬币自贩卖机的投币口落入,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天野跟着按下标有“柠檬茶”的按钮,手指不可否认地有些微微颤抖。 拧开瓶盖,咽下几口酸酸地带着苦味的饮料,天野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地透了口气。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将透明的塑料瓶捏在手里晃了几晃,目光落在棕黄色液体表面泛起的细白泡沫上,短暂地出了一会神。 这时,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天野反射似地抬起头。 “哟,看来不敢呆在那里的人不止我一个呀,芦原老师。” 推了推眼镜,身材敦实的周刊主编颇为爽朗地笑道。 迎面走过来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略微卷曲的黑发,脸上已然稍稍添了些皱纹,但笑容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腼腆。 “啊啊,真是有点惭愧。……天野先生也是因为紧张得看不下去所以才出来的吗?” “嗯,是啊。老实说,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天野说着让到一旁,芦原走到贩卖机前,低头在钱包里翻找零钱。 “我也是……就算是观看当年塔矢老师的对战,也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紧张过。” 投进硬币,芦原选了罐装红茶。 “……这,该不会是因为我们两个对亮君太过关注了吧?”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滞了一秒。尔后对看了一眼,又一起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可能吧,谁知道呢。” 两人说笑了一阵,芦原止住笑意,神色恢复了起初的凝重,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不过,这盘棋确实了得。” “嗯。循环圈第一轮第三局才下到中盘就出现这么危险的对峙……连我这个不是棋手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呢。” “小亮这几年来的进步可想而知有多么惊人。” “是啊,不过绪方老师的气势也太过明显了。归根到底,对手虽然是九段,但还不曾拿到过头衔;和天元、王座、本因坊三大头衔的持有者相比始终还是……他本该不必像这样急于求胜吧……” 听到这里,芦原含着最后一口红茶摇了摇头。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他将手中空了的红茶罐子扔进废物桶,迈步朝观战的记者室的方向走去。天野跟上他时,他脸上俨然挂着一个自豪的兄长式的微笑。 “绪方先生呀,他可是一直都把小亮看作是平等的对手呢。” 天野略微一怔,想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口。然而话音未出,便被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两人打断了。 “啊……天野先生?芦原老师?” “哦,这不是和谷君和越智君么?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那个……”个子略高,褐色头发不安分地向四下里翘起的年轻棋手脸上泛起了窘迫的红晕。“塔矢还没有下……我坐在那里觉得有点透不过来气……所以……” 身旁和他同期入段的同伴面无表情地推推圆形眼镜,随即用十分不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真没出息”。“我想去洗手间。” “啊哈哈哈……”天野再度爽朗地大笑起来,同芦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过拐角,身后那两个年轻人的声音依旧隐约可闻。 “……虽然对那家伙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还是希望这一局塔矢能赢……” “……说不准呢……这样的局势,两边都太难继续了……”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进藤光那家伙还能安稳地坐在那里吧……” 两人走进记者室的时候,果然少辈的棋手中只有进藤光一个人还在那里。正在指点着棋盘相互议论着的座间前王座、一柳、芹泽和仓田十段的身后,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只管注目屏息,神色严肃地盯视着前方的屏幕。窗外的暮阳映照着他宛如雕像般持重静止的脸,每根线条都已绷直抽紧的侧面轮廓,仿佛连发丝也不曾微微颤动一下。芦原扫了眼桌上的棋盘,小声地抽了口气,意识到以前,一声惊讶的“哦”已经脱口而出。 “呵呵,你们回来了啊。” 仓田向他们转过头来,一向藏不住事情的圆脸上此时的表情昭示着他明显十分兴奋的心情。 “塔矢刚刚下出了很精彩的一手。” 旁边的芹泽接上去说道,目光仍锁在屏幕的棋局上。 “七之三吗?……果然……我没有看到……” 芦原喃喃地说。另一边的讨论仍在继续。 “接下来不管是断还是挡,都阻止不了白子的侵入。” “如果这边接的话……” “也许能保住角落里的厚势,但这边还是会损失很大。” “塔矢占上风了啊。” “很有可能连胜负的关键也在这里呢。” “绪方大概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手吧。” 说着,一柳手中的折扇磕在桌边,咔地一声。仿佛是一记信号般,记者室随即陷入一片沉默。 而屏幕的另一端,理应落子的三冠王手中的那颗黑子,也迟迟没有落下。 过了半晌,打破满室仿佛充斥着敬畏感的沉寂的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和谷和越智两人回来了。天野赶忙借机清了清喉咙。 “……座间老师,您觉得……哪一方会赢呢?” 长考过去,黑子终于选择了弃掉角落。 “……这个么……” 座间望着屏幕,略略沉吟。 “我觉得还很难说。……毕竟,绪方是现在的三冠王,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我也是这么想。”仓田说道。“虽然优势暂且是在塔矢一边,但整体的局面仍很危险,只要出一点微小的错误,结果都是致命的……所以还不能妄下断言啊。” 刚刚进来的两个年轻棋手望望屏幕,又看看桌上的棋盘,异口同声地轻轻“啊”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 这时,很久都未曾出声的进藤光突然笑了出来。天野不禁把目光转向他,而年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屏幕上错综复杂的棋局。伴随着白子的再次落下,染金刘海的年轻人一贯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依旧轻松活泼的语调却又字字如凿一般认真而笃定。 “放心吧,那家伙不会输的。” ——任谁都清楚“那家伙”的所指。但让周刊主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的是,此时此刻他在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脸上看到的笑容,竟莫名地同方才在走廊中与他并行的芦原有几分相似。 第二章 拉开和式门,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随后用一只手将门悄悄带上。房里倚着软垫坐在靠椅中,半个身子掩在被炉下面的人既没抬头也没说话,面前的棋盘上黑子和白子不紧不慢地依次落下,石木相击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声脆响。直到明走近去将茶盘撂在跟前的塌塌米上,才听得一声含糊的道谢,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始终也没有离开过那张棋盘和手里的棋谱。 明带着几分无奈却又习以为常地轻叹了一声,把刚泡好的热茶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摆在他手边。随后,她一声不响地坐回原地,静静地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色与白色愈渐密集。 第一百三十九手,黑方,左上角十六之六,白方投子——本因坊秀策对太田雄藏,三十番棋第二局。 棋盘前的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紧绷着的肩膀明显地放松了下来,有几分佝偻的背微微地向后,靠回到了椅背上。先前目光中那种咄咄毕露的锋芒渐渐地消散不见了,额头上几道尤其深的皱纹也随着表情的松弛而自然地舒展了开来。——就仿佛对他而言,方才的棋局远远不是什么日常的打谱练习,却像是穿越过久远的时空而进行的一场真实的鏖战似的。 放下棋,皱纹横生的左手转而伸向茶杯——结果被一旁的明夺了下来。 “都已经凉了,喝这杯。” 手的主人用低哑的声音“呵呵”地笑了几声,老老实实地接过妻子奉上的另一杯刚刚从壶里倒出的、暖乎乎的新茶。 “……棋会所的事务我都交给华音去答理了。另外,清治也常常会去那边照应着……啊,这回我可要好好地休个长假,痛快地泡泡温泉,轻松一下了……” “……棋院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将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各自拢作一堆,收回到棋笥中,进藤光顺势把那本棋谱撂在被炉顶上的棋盘上面,侧过身从一旁的茶盘里面拣了块曲奇饼,掰了一半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托我问个好,都在盼着你早点康复起来……听源子说你腰疼好多了?” “唔,”就着茶咽下饼干,进藤光合上眼睛,仿佛在细细回味着那香甜的滋味一般,神情甚是惬意。“早没事了。一开始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弄什么疗养。……害我这些日子都没有棋下,闷都快闷死了。” 明笑着再次微微叹息,站起身来挪动到靠椅后面给他捏肩膀。 “你呀,老了老了也都改不了这个逞强的毛病。等到真动不了的时候,看你还怎么嘴硬。” 椅子上的人舒服地咕哝了一声,花白的头发颤了颤似是表示不屑;与此同时,手又朝茶盘伸过去拣起另一块巧克力曲奇。明停下手,自己也拿了一块,却没有立即吃下,只是看着手心里那小巧的点心精致的波纹状外型,一边继续叨念着。 “还有啊,上次医生不是说了么?牙不好,甜食要少吃。上了岁数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成天嚷着非要千代屋的巧克力曲奇不可,像什么样子。” “……真罗嗦。”进藤光背对着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转而呷了口茶,小小地打了个饱嗝。随即他将两只手臂搭在靠椅扶手上,仰面合眼身子软塌塌地任由明的双手侍弄他的两边肩膀。 又过了半晌,明听到他喃喃地犹如梦呓一般地问道。 “……清治和华音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清治一门心思都只放在下棋上面,华音时常都很苦恼呢。” “那孩子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以后还是烦劳你多照看一下他们两个吧。” 明又一次露出了无奈但不感意外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是想不到,你最为得意的爱徒性格竟然刚好跟你相反。看来命这种东西,确实是很难捉摸呢……” “罗嗦。”进藤光打断了她,离开她的手直起身子坐好,重新抄起被炉上的棋书。“我要接着打谱了。你也差不多该去准备晚饭了吧?” “啊,”明伸展开手臂,略微活动了一下久坐麻木的双腿,起身收拾起空了的茶壶茶杯和茶点碟子。 “没关系的,时候还早呢,让源子先做着。赶在你的老友们到达这里之前,我觉得我还是先去泡一会温泉比较好。” 随着拉门的合上,房间里恢复了一片寂静。窗外的天色依旧笼罩着一团阴霾的灰白,略微发黄的灯光自顶上洒下,映照着棋盘面前的人花白的前发,在那张刻满岁月印痕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晦暗的影子。 ~~~~~~~~~~~~~~~~~~~~~~~~~~~~~~~~~~~~~~~~~~~~~~~~~~~~~~~~~~~~ “如果这边这么下的话,那这里的交换只会让你负担更重吧?” “那我就先在这里顶一下,然后再做劫……” “用打劫拖延时间也没用,差距太大了。再说左边这里还有破绽,根本就是两难。” “唔……这样啊……” “什么‘这样啊’?别告诉我你又看漏了……” “等等!我只要攻这里,你就没机会再管我的左上角了!” “什么话!那我在这个点上挡,你还怎么继续?” “我怎么不能继续?就在这边打入,你这里活不了的话,中腹也都是我的了!” “哈,别开玩笑了。这样就想杀掉白棋?我偏做活给你看看!” “切,那我就让你做不活!” “能做活!” “做不活!” “能活!” “不能!” …… …… 广濑瞥了一眼正在朝着四下里散开去的人群,随后和柜台里面的市河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许许多多的风景人事皆不似当初。会所楼下的牙科诊所变成了律师事务所,楼上则几易其主;昔日的市河早已易姓嫁为人妇,北岛过世,一些老客渐渐地不再光临,代之以一群新的面孔。但也有些东西却似乎不曾改变,例如“市河小姐”这个习惯性的称呼,例如棋盘之前的人们对这深奥幽玄的十九路纵横世界所抱持的热诚,例如这样的进藤光与塔矢亮。 广濑老了,头发已然接近全白,腿脚也不甚灵便,无法再随性地走动了。因此从两个年轻人每一次走进这家棋会所到家常便饭的小学生式争吵结束,他只能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笑着,以及与同样看着笑着的女管理员心照不宣地互换一个眼色而已。 ——看到孩子们这么精神,这么开心,大概从心底里喜欢着他们的人们,也都会感到很快乐吧。 四只放大的眼睛各不相让地相互瞪视着,市河适时地走了过去,将两只盛满着清香的抹茶的白瓷茶杯以及一碟曲奇饼撂在两人的桌上。 “好啦,吵了这么长时间也吵累了吧,喝杯茶轻松一下咯。” 两人朝她转过头,异口同声地道了声谢。市河咯咯地笑着,拎起茶盘走开了。剩下的两个转回头看看手边的茶杯,又看看两人之间的棋盘,最后对视了一眼,紧绷的眉头不约而同地松开,各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嘛,都多大了,还要吵这种架……” 塔矢亮说着坐回到椅子上,抬手顺了顺及肩的头发,之后捧起自己的茶杯吹吹气浅尝了一口,满足地抿了下嘴唇。 进藤光没说话,两手撑着桌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头顶。忽而玩心大起,伸手过去揉他的那一头柔亮的直发。 “也就只有你这家伙会跟我吵这种没水平的架……哈哈哈哈……” “啊!进藤光!你别太嚣张了!” 猝不及防中险些被茶水呛到的人一边甩着头躲开一边叫了一声,随后扔下茶杯跳起身,也上去揉对方的头发。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市河在一旁不禁叹了一声,朝广濑耸耸肩膀,佯作无奈地露出一个苦闷的表情。 “真是的,现在连千代屋的曲奇饼也堵不住那两个的嘴了。难得碰上两个人都那么喜欢的茶点,就先歇歇嘛。” 广濑哈哈一笑。 “这样不好吗?爱笑爱闹才是年轻人的样子嘛。这几年来多亏了有进藤君在,小亮也变得开朗多了。” “哼,我倒觉得是进藤把小亮带坏了。” 市河用抱怨的口气说着,唇边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纹。 最终安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坐好时,两人都不免有些气喘吁吁。塔矢亮甩着头,用手指利索地梳理了几下,将乱蓬蓬的头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进藤光则顾不上这些,只管抄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茶水,随后抓起两块曲奇一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看到他脸颊鼓鼓、头发好象毛栗子一般七上八下地乱竖的样子,年轻的九段棋手不由得又笑出声来,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啊啊,都这个时候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对面的人含着满口的饼干点了点头,终于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塔矢亮也从碟子里拣了块曲奇,转而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咽下嘴里的饼干,进藤光托着脸静静地看着棋盘上逐渐被分开的黑子白子以及塔矢亮的手指,似是在出神地想心事。等到棋盘上只剩下他的黑子时,金色额发的年轻人抬起眼睛,看看对面的朋友。 “喂,塔矢。” “嗯?” 盖上棋笥的盖子,塔矢亮朝他歪歪头。 “你爸妈有没有催过你找女朋友?” “没有。” 进藤光眨了眨眼。塔矢亮捧起自己没有喝完的茶。 “我父母结婚也很晚,所以还没有要求我这么早就……” 进藤光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声。随即,他开始慢慢地收拾棋盘上的黑子。 “怎么了?你被你父母催了?” 金色额发的年轻棋手重重点了下头表示肯定。 “简直受不了了。我说我还要下棋,没空交女朋友。……然后他们就张罗着安排我去相亲了。” 塔矢亮扑哧一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拣起了碟子里最后一块曲奇。进藤光盖上棋笥,却没有马上起身的意思,伏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唉……其实说句老实话,要是能把你娶回家的话也不错。” 半晌,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 塔矢亮仿佛是被饼干狠狠地噎了一下,弯下头咳嗽起来。等到把头抬起来时,他看到进藤光托着下巴正发呆一样地看着他。 “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话,我一定把你娶回家当老婆。” 说罢,进藤光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颇有成就感似地笑得灿烂。 “我说……进藤光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塔矢亮带着满脸“受不了你”的表情白了他一眼,随即起身用一只手把两只茶杯摞在一起,另一手拿起装饼干的茶碟,朝柜台走了过去。 “走了。” “诶……塔矢,等一下……” 进藤光追到柜台,接过市河递上的背包,跟着他一起走过自动门。 “一起走吧,我请你吃饭。” “诶?平白无故的请我吃饭干什么?” “哪有平白无故?呐,三星火灾杯你不是下赢了高永夏么,想帮你庆祝一下而已。” “……不去。” “有什么关系?你又没别的事情……” “不去。你请客的话只会吃拉面。” “哈哈……去啦去啦……” “不去。” “去啦。” “……” …… …… 傍晚的斜阳拉长了两人并肩前行的身影,温润的风翻卷起樱花粉红的落瓣——又一年平凡的春日。 第三章 门铃二度响起,源子轻柔琐碎的脚步声从拉门外经过。尔后足音远去,门铃歇止,走廊与和室间重归一片寂静。 寂静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片刻过去,朦胧的话语以及略显嘈杂的几对足音自走廊的另一头隐隐地传来。语声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分辨出老年人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低沉浊重以及一对青年男女的欢快清亮。三人絮絮地交谈着,一路朝向靠近走廊尽头的这间和室走来。 俄顷,和式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 “爸爸,我们回来了。” 门里一阵悉索,似是在整衣准备起身。 “进来吧。” 拉门应声向一旁移开,现出和室内的光景——宽敞、整洁的塌塌米,式样简约、古朴精致的家具,一看便觉得很暖和的被炉,带扶手的靠椅,软鼓鼓的绵靠垫,棋盘,棋笥,翻开扣放在塌塌米上的古谱。 房间的主人并没有起身,依然懒洋洋地半卧在靠椅里。冬天穿的深蓝色棉质家居服外面披了件厚厚的黑色对襟毛衣,略显清癯的脸膛皱纹纵横,一双眼睛却分外地炯然有神。 “唷!好久不见了!社,原来你还能站得起来啊!” 门口的老者闻言,当即甩开身旁两个年轻人的搀扶,略微蹒跚却颇有干劲地几步迈进和室。由于年岁的关系,他的腰背都愈见佝偻,个头已不比当年;再加上日前生病的缘故,原本宽厚的身板也清减了不少——但看上去仍旧高大结实。 “嗤!什么话!站不起来的是你吧?” 被炉下面被反问到的人用手肘支在靠椅扶手上,将身子挪动了一点,略微变换了一下坐姿。衣服同被炉的棉罩摩擦,再度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噢,是么?可我没弄到赛一半就半途而废的地步哦。” “喂,你这家伙是不是……” “啊,爸爸!” 这时,仍然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中留着长刘海的的男孩子笑着插了进来,举了举手里拎的点心盒子;身旁系着围裙的未婚妻用袖口掩着嘴,吃吃地颤动着肩膀。 “社老师带了大福饼来,一会我泡好了茶给您端过来吧。” “那,两位老师先慢慢聊吧,我也得回去厨房了,锅里还煮着饭呢。” 源子接上去说道,朝房间里的两位老者礼貌地鞠了一躬,将拉门从外面合上了。 “我说你啊,当着年轻人的面,少说点不该说的好不好?” 拎过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坐垫来,在进藤光的被炉旁边盘腿坐下,社清春瞟了眼塌塌米上的棋谱。 “哟,在打秀策的谱啊。” 进藤光把那本棋谱合上放到另一边免得碍事,伸手从棋笥中摸了枚白子,落到右下角将三枚黑子提掉,然后抬起眼来看他。 “我少说点?你倒是先给年轻人做个榜样啊!病好了?” “我精神着呢。唔……让我看看。”社清春饶有兴趣地看着盘上的棋形。“啊啊,原来是对太田雄藏的三十番棋第十七局啊……我也很喜欢这一局呢,秀策对于全盘走势那种精准的判断实在太让人折服了。” 进藤光手里的黑子静静地落到左侧,也提掉了白方一子。 “那是当然了。那个人是天才。不过雄藏也并不容易对付,前十一局赛和,直到这一局后才让秀策升级……相当的善战啊。” “哈,姜还是老的辣嘛,不管怎么说他的岁数和段位都在秀策之上。虽然三十番棋以秀策十八胜结束,但是最后一局他还是逼平了秀策的黑棋。唔唔,所谓‘毕生的杰作’委实出类拔萃。” “这一局秀策的白棋胜了雄藏的黑棋三目,雄藏就被降到先相先了,之后的五局里他只胜了一局,大概也是在气势上感觉到吃不消了吧。” 一面说着,进藤光一面不急不缓地将棋石依次排上棋盘,直至官子结束。社清春长长地吐了口气,咳嗽了几声,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自顾自地笑起来。 “跟雄藏下这盘棋的那年,秀策不过才二十四岁吧……想想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只能天天做梦想着以后自己也能下出这样的名局来呢。” “哼,你那时天天梦想的是跟侑子约会吧?” “你少胡说八道。”社清春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那时候又在干嘛?还忙着天天泡拉面馆跟塔矢亮吵小孩子才吵的架呢,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闭嘴。”进藤光转过头去,撑着扶手再次挪动了一下身体。“反正我没像你一样,躺下就起不来了。” “嗨,我不是刚说完我精神着呢么??不过就是因为发点烧住了两天医院,打了几瓶吊针,什么事都没有。别听那群大惊小怪的家伙瞎咋呼,又是昏迷啦又是要退休啦什么的……那群人,连我掉下根头发都弄得好象天要塌下来似的,切,什么跟什么嘛。” 进藤光哈哈地笑了几声。 “你再怎么说也没用,结果都是一样。窝在病床上人事不知,把眼看就要到手的头衔白白地让给那群毛头小子,我才没你这么不中用。我呀……” 握着靠椅扶手用力向上支起上半身,他将两腿从被炉里抽回来,回到正坐的姿态。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棋盘前头。” 社清春抱着双臂,用手指挠了挠下巴;看看棋盘,又看看进藤光,随后沙沙地笑出了声。 “臭小子,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呀。” 说着,他有些费力地扭了下身子,将坐垫从身下抽出来扔到被炉另一侧,同进藤光相对的位置。 “废话少说,好久都没痛快地下一场了,你的计时器在哪里?……来!十秒一手的快棋!让咱们看看是你进藤本因坊厉害,还是我社清春准名人厉害!” ~~~~~~~~~~~~~~~~~~~~~~~~~~~~~~~~~~~~~~~~~~~~~~~~~~~~~~~~~~~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塔矢亮的棋盘上当年世界王座战决赛第一场的棋局刚刚排到一半。和室的拉门敞着,吹进来的风温乎乎的,混杂着院子里青草和流水的气味,氤氤氲氲地仿佛弥漫着看不见的雾气。夜色很清朗,漫天的星星都充满元气地闪闪亮亮,萤火虫在一片朦胧的院落里飞来飞去。塔矢亮越过这一切朝着门的方向望去,风铃在他头顶的屋檐下摇曳着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门铃也在执著地丁丁冬冬一遍遍响个不停。 最终叹了口气,他放下棋谱,起身走过去来到门前。 “哪位?” “是我啦,快开门。” 进藤光的语气全然不如门铃一般有耐性。塔矢亮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开门锁将门拉开,随后马上意识到了对方急躁的原因。 门外的人一身夏日的休闲装扮:白T恤,牛仔裤。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只鬼脸面具,金色刘海被弄得七进八出;脖子上挂的另一只鬼脸此时已经从背后甩到了脖子一侧,卡在下颌与肩膀之间。胳膊半举,两只手里仿佛耍杂技一般攥着拎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苹果糖,棉花糖,串烧丸子,袋装的打包章鱼丸,水气球,摇摇晃晃地,一副颇为危急的样子。 塔矢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好歹忍住没笑出声来,上前替他接过那些庆典出产的杂物中的一半。 “你来干什么?这些又是从哪来的?” “七夕祭嘛,你忘了?” 进藤光甩着空下来的一只手,跟在塔矢亮后面走进庭院。 “没忘,你今天上午才打电话提醒我的。” 塔矢亮把门重新锁好,回头瞟了他一眼。 “所以呀!我不是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那又怎样?” “是你说什么‘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人又多,又吵,还不如在呆在家里下棋’来的……” “……” “所以就只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咯。” 进藤光露出一副“还能怎样”的表情,耸了耸肩膀。 塔矢亮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会,嘴角微微地撇了撇。 “进藤光……你是笨蛋么?” “哈哈哈哈……” 额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大笑起来,没理会一身深蓝色浴衣的朋友无奈的叹息。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和室门前。进藤光大大咧咧地靠着半开的拉门坐下来,把缠在手腕上的章鱼烧袋子解开。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对了……确实是‘人又多,又吵’,与其一个人逛,还不如过来找你下棋。” “找我下棋?我看你根本就是来玩的。” “切,七夕嘛,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把手中的一堆糖果点心塞回到进藤光手里,塔矢亮端起放在棋盘一边塌塌米上的茶盘重新去泡茶。进藤光把腿放松地伸直,悠哉地晃着两只脚,一边咬了口苹果糖,美滋滋地咂着,一边面带满足的笑意环视着幽静的庭院。 “……七夕又干嘛来找我玩,真是的。” 回到庭前,塔矢亮把茶盘放下,转而隔着它坐到另一边。进藤光叼起正在吃的苹果糖,把手里的另一只递了过去。 “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女朋友,你刚好也没有,志同道合,一起过不是正好。” “那你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斜睨了他一眼,塔矢亮看着手里的苹果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不要学我妈说话。”进藤光咕哝道,伸手把头上的鬼脸面具摘下来,作势狠狠地扣在塔矢亮头上。 年轻的九段棋手本能地一缩头,用手去挡。但这时进藤光早已先一步把手缩了回来,满是得意地呵呵笑着。塔矢亮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反手取下那只面具,朝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打了过去。而进藤光则干脆地扔掉了手里攥的糖果,跳起来去抓他的两只手腕。接下来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和室门前的台阶上展开了一场玩笑式的扭打,几次险些掀翻了那只放在一旁的茶盘。 闹到最后,还是进藤光占到了上风。塔矢亮的背砰地砸在木制地板上,眉头皱了皱,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别闹了……很疼啊……” 进藤光听话地放开了手,同样透支虚脱一般重重地坐倒在他旁边,一面大声地喘着气,一面用手揉着肚子。 “哈……哈……我也是……笑得肚子疼……” 塔矢亮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仰头躺着,半长的头发散乱地落在下方的地板上,凉薄的浴衣已经有几处浸透了汗水。随手把仍然捏在手里的面具甩到一旁,他合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缓下急促的喘息。 此后的片刻间庭院里暂时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夜风轻柔柔地吹过,带来清琮的流水与风铃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两人静静的呼吸声还依稀可闻。夏日的群星仍在头顶的苍穹闪耀,时间在一片宁谧中无声地流动,仿佛一直延伸到不尽的远方。 半晌,进藤光喃喃地唤道。 “塔矢。” “什么?” 抱膝而坐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同伴,俊朗的脸庞掩在迷蒙的夜色中。 “一起吧。” “什么一起?” “神之一手啊,一起吧。” “……废话。” 塔矢亮笑了。握住进藤光伸过来的手,并藉着他的帮助坐起身。两个年轻人并排坐在和室的屋檐下,一只手依然紧紧交缠。 “那就这样,说好喽,永远都做我的对手。” “啊。” 视线相对的时候,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笑得满脸灿烂,而身旁的人只是略略一抿嘴角,垂下了漆黑的眼帘。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砰”,仿佛是压抑着的炮响似的,随即又是连续几声同样的爆响。进藤光“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蹬上鞋子冲进院子里,仰头踮脚拼命地朝声响传来方向的夜空里张望。 “塔矢塔矢!你听见了没有?是庆典的焰火!” 塔矢亮没有动,坐在原地摇摇头吐了口气。 “真是的,都多大了啊……” “哪里哪里……?在哪里……”进藤光兀自在院落中央翘着头巡视,找寻着焰火的踪迹,不时跳一跳以使视角变得更高。“可恶……大概是被楼房挡住了。” “……我要去打谱了。” 塔矢亮喃喃地说道,转身收拾起撂在门口的茶盘,向和室内走去。院子里的人闻声仿佛立刻便忘记了焰火的事,兴奋地喊了一声“我跟你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门口甩掉鞋,径直冲向房内的棋盘。风铃在他经过时所掀起的那阵惊风的扫动下大大地摇摆了几下,清悠悠的脆响伴随着房内的人大大咧咧的笑着猛然坐倒在地的扑通一声,以及房主人情不自禁的叹息一起,在静夜的庭园里回荡。 “看不见焰火真是可惜啊。” “……” “喂,塔矢,不如明年我们干脆买些来在你家院子里放好不好?” “……” “那就这样,说好喽。” “你到底下不下?” “下,下,当然要下,我还要报循环圈里的一箭之仇呢。” “想得美。快点猜子。” “诶,诶……好了,来吧!” …… …… 第四章 晚餐作为这样家庭举办的小小宴会而言相当地精致丰盛。看上去便脆生生的芝麻牛蒡,新鲜可口的梅肉拌章鱼和土豆沙拉,香喷喷的蒸蛋、油豆腐,清淡爽心的荞麦面寿司卷,还有热腾腾的芋头糯米饭、鱼肉莼菜汤。源子随着明一起将盛着饭菜的白瓷碗碟端上长桌去的时候,客人中已经有人被进门以来一直从厨房里悠悠然飘出的香味撩的有些等不及了。 进藤光腰不好,在饭桌前也仍然要依靠着松软的垫子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左手边和谷义高十段不经意地转动着手里的酒盅,跟坐在他旁边的伊角慎一郎前棋圣聊起棋院扩建和升段改制的事情,嘴唇一开一翕之间,灯光照得不久前才刚刚重新镶好的假牙一闪一闪地,有些不大自然地白亮。 伊角的身体倒还算硬朗,几年来一直没生过大病。坐在和谷旁边支应着,不时习惯性地搔一搔日渐稀疏的花白头发,并且每隔几分钟就要朝另一旁缠着“最崇拜的进藤光爷爷”胡闹的孙子呵斥几句。而那个在经过了撒娇耍赖等一系列努力之后,终于得愿以偿地坐在了进藤光右手边的伊角胜太,则全然不拿祖父的威严当作一回事。他今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已经在幼狮战上击败过职业棋手,且秋天的职业考试也是以总共两负的成绩顺利地通过,次年三月即将正式进入职业棋手的世界;此刻,这个蓬松褐发的小毛头正兴致勃勃地拉着进藤光的衣袖,央求着要做他指名的新初段例行比赛对手,唧唧喳喳稚气未脱的嗓音是整个餐室中最响亮的声源。 一老一小的对面,社盘腿而坐,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中的酒盅懒散地轻扣着木制桌面,偶尔将头探向斜对方去和和谷伊角搭上几句。至于那两个自院生时代起便已然成为莫逆之交的老伙伴跟前坐着的人,却仿佛自从踏进这间宅院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保持着缄默,发福的圆脸上全然看不到可称之为表情的痕迹,挡在厚厚的圆形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似是而非地望向格窗,似乎是将目光的焦点凝聚在了空气中看不见的一点之上,整个人一如窗格外面负载着沉重的雪的灰云般凝滞静止,若有所思地静静倚在长桌角落处,不发一语。 摆齐了列席者的饭菜,明和儿子晖、未来的媳妇源子一起在长桌空出的一侧落座。在饭菜蒸腾起的馨香,清酒散发出的醇美,以及满堂暖融融的气氛之下,她脸上本就不深的皱纹仿佛愈发地舒展了开来,保养得当的面庞透着精神焕发的红润,看上去又年轻了几分。至于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人们对她的精湛厨艺几十年如一日的夸赞,她只是微微地笑着,礼貌地微微倾下身表示答谢,新婚时候那样略微生涩的紧张已经消失不见,代之以这个年龄段的女性特有的沉稳和优雅。倒是年轻的源子,应对着老辈们无伤大雅的玩笑时,还挂着满面羞涩的笑靥。 在这些多年的老友共饮的酒宴上,是找不到所谓“安静”的存在的。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仿佛都把“吃饭时不要说话”的礼数忘得一干二净。互相斟酒的声音与杯盘相碰的声音交织着响起,畅快的闲谈和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几杯酒下去以后,那几张刻满岁月纹路的脸上的笑容,看来反倒比席中的那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更显得孩子气。话题以围棋揭开序幕;起先是议论各自近来的实绩,由此说开去分析起棋界的日后的方向潮流,进而讨论到中韩的状况,随后从国际局势忽而转至今晚的菜色,既而提起各自家里的琐事,儿女的婚姻,孙子辈的烦恼,最后又回到围棋的基点,开始评判彼此儿孙辈中的棋手以及各自的门生。 谈论既已来到这个方向,话题中自然便少不了少辈里公认的从资质到勤勉个性都最为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的两位已然身在席间。棋界“本家人”出身的进藤晖和伊角胜太就不用说了,半褒奖半调侃地打趣了一番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没有在场的一位身上——也就是出身非棋士家庭、入门晚进步却极为迅速,目前已是进藤光最为看重的门徒的高杉清治。 “说起来……清治最近好象特别活跃,周刊也报道过好几次他的实绩,我们这边的棋手也都很注意他。” 最先引入这个主题的人是社。说话之前,他喝干了小小的白瓷酒瓶中最后一滴清酒,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 “啊,是呀,最近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下棋的风格也变了不少。那孩子,每次讨论会话都不多,可是想法每每都很是有点意思。有时候就算是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那样的地方。” 进藤光咂咂嘴打了个饱嗝,向他的酒瓶伸过手去。对面的明在长桌下面用手拉拉他的衣服,低声叫他少喝一点,他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照这样一直下去,我看那孩子将来的前途就是无可限量……说句实话,到时候,我们这些老骨头的位子嘛,大概就要坐不稳喽。” 伊角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和谷却不甚服气地哼了一声。 “没那回事。只要我还在,他们年轻人想出头,就没有那么容易。” “和谷你还真是不服老呢。”社大笑着说道。 “……不过,那孩子的事情,恐怕还是阿晖最为了解吧。我听说目前棋界这些后辈里,就数阿晖跟清治最要好,而且又是同门,对局的次数也最多了。是不是啊阿晖?” 伊角笑眯眯地看向斜对面明显继承了父亲容貌特征的年轻人。在他的注视之下,进藤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双臂一叉,小孩子一般颇为不忿地撅了撅嘴。 “什么最要好!那家伙啊,平常一副不爱言语的样子,偏巧一见面就要跟我吵个不停。妈妈还担心这样下去会把会所的客人全都吓跑呢。” 话音未落,日本棋界最顶尖的几位老辈棋手,明,源子,甚至是说话者本人,全都禁不住笑了出来。惟有两个人例外。进藤光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干咳了一声,再次把手伸向酒瓶。而角落里异常沉默的某个人,此时仍旧冷着一张圆脸,镜片后的目光依次扫过席间哄笑的众人。 “哈哈,阿晖,你真是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社拍了拍晖的肩膀,顺势递过酒杯去让他帮忙倒满。看着杯里清澈的酒液,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不过,每次看见你跟清治,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是啊,这么一晃,都已经快四十年了吧。” 伊角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声。接下来仿佛是接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暗示般地,原本闹哄哄的厅堂逐渐肃静了下来。进藤光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喝他的酒。和谷看看他,而后朝伊角递过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晖和源子似是对气氛的变化有些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父亲,随即忙不迭地放低了视线,仿佛忽然间对面前的空碗里剩下的几点零星菜屑产生了兴趣似的。惟有十二岁的胜太眨着迷惑的眼睛环视了大人们一圈后,用膝盖蹭着凑近到邻座的进藤光身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进藤爷爷,‘过去的事’是什么?” 进藤光放下酒杯,略略耸耸肩膀。 “啧,都那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爷爷说的是哪件事。” 说着,他挣动着从靠椅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上厕所”,便朝和室门口迈步走去。明赶忙起身过去搀扶他,顺势温和地制止了源子和晖想要帮忙的意图。 拉门拉开又合上,和谷与伊角再次对视了一眼。转回头来,正遇到进藤晖同样朝他投来的一片茫然的目光。 “小子,” 和谷缓缓地说道,话音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犹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十二月十二日?什么日子?” 晖皱着眉头再次望向源子,仿佛她的面孔上留有他所找寻不到的记忆。片刻以后,他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中一声不吭的人,忽然低低地开了口。 “今天是塔矢亮忌日。” ~~~~~~~~~~~~~~~~~~~~~~~~~~~~~~~~~~~~~~~~~~~~~~~~~~~~~~~~~~~ 仰面向天,伸直双臂,盘腿坐在棋墩前面的进藤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颇为惬意地吁了口气。这时,门口处传来拖鞋的软底摩擦着光洁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地板所发出的轻微悉索声,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立刻下意识般地放低了视线,同时垂下高举的手臂。进来的人对上他那一脸几乎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笑容,略有些不忿地抿了抿嘴角,弯身将手里的茶盘撂在他跟前的地板上。 “真是的,明明是在你家,为什么做饭也好泡茶也好都要我动手。” 进藤光咯咯地笑着,两只手掌彼此摩挲了一下,摆出了“我要开动了”的架势。 “因为我想省了你抱怨我弄的东西难吃的麻烦嘛。” 长发垂肩的年轻人皱着眉头露出一个“被打败了”的无奈表情,转而坐到棋墩对面,端起自己的茶小口地呷。进藤光笑得越发灿烂,边喝茶边咂嘴咕哝着“真好喝”、“吵架真渴”,然后理所当然地又招来对方的一个白眼。 “闭上嘴喝你的茶!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两个人认识不止十年了,染金发的年轻棋手完全没有理会朋友那带点愠怒的责备口气,反而得寸进尺般地朝对方挤挤眼睛扮个鬼脸。看着整齐的刘海下秀气的侧脸轮廓微微地绷紧,进藤光自顾自地压低声音吃吃笑个不停,不过倒也确是没有继续耍贫嘴。 过了一会,他放下杯子再次舒展了一下腰身,连带着将不大的房间环视了一圈。 “啊啊,这房子看起来真是不错。……还是出来住比较好,塔矢你说是不是?” 对面的人耸了耸肩。 “还有,真没想到那么多东西居然这么快就能收拾完。上午你过来的时候我都还觉得没有地方落脚呢,还是现在这样子比较顺眼,哈哈。” 说着,进藤光拍了拍不久前才被擦得干净透亮的木制地板,神情满足地望向窗帘半敞的落地窗。西下的斜阳把窗外的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艳丽的金红,高耸的建筑山峰一般沉默地矗立。已然夹带了几许凉意的风透过窗子的缝隙拂着亚麻色的窗帘,带动了一片摇曳的柔影;而落日温和的光晖却依旧充斥着暖融融的气息,流连一般地映照着房内,靠窗的单人床,墙边的书架、衣柜,地板上的棋墩,还有两个席地而坐的年轻人。 “哼,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过不了三天,就会变回刚才的样子了吧。” 塔矢亮轻描淡写地挖苦道,指尖若有若无地从棋盘上交错的棋石上轻轻划过,一如拨动琴弦般轻盈而愉悦。 进藤光撇了撇嘴,忽然恶作剧地一扯嘴角,翻过身朝棋盘另一边的年轻人扑了过去,两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拽倒在地。 “没错还是你能干啊塔矢——别走啦留下来当我老婆吧,哈哈哈哈哈——” “进……进藤你少来啦……痒死了……” 塔矢亮笑得气喘,用手肘抵着背后人的胸膛想把他推开,进藤光却只是靠在他背上,大笑着抱住不放。对此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索性扭过身来,伸手也去呵他的痒痒,两人小孩子似的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直到身旁的棋墩不知道被谁的脚碰到,身后传来一片希里哗啦的声音时才不得已勉强休战。 挣开进藤光的手,塔矢亮仍在因为笑得太猛而微微颤抖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看看撒得满地都是的黑白棋石,转而撑着手臂半坐起身。这时,旁边的人却一伸手拉住了他。 “别管它,就这样子吧。” 年轻的九段轻轻地吁了口气,顺从地躺回到原地。两人并排平躺在不甚宽敞的房间中央,略略伸开四肢,仰面望着灰白色天花板上被夕阳拉长的吊灯影子。小小的公寓里一片沉寂,间或从窗外远远地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 过了半晌,塔矢亮稍带沙哑的柔和嗓音静静响起。 “进藤。” “嗯?” “生日快乐。” 金发的年轻人倏地翻过身子看向他。 “你知道啊?” “废话。” 些许散乱的刘海下,澄澈的双眼仿佛盈着落日的柔光。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选在今天搬家么。” “那只是凑巧啊,凑巧而已。” 不满地咕哝着,进藤光一手支起头,另一只手过去扯扯塔矢亮的头发。 “那,礼物呢?” 塔矢亮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什么礼物?帮你收拾了大半天屋子,外带做晚饭泡饭后茶,还不够啊?” “哈哈哈哈……” 进藤光翻身再度躺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凝视着上方的吊灯。 “塔矢。” “什么?” “我说真的,你要不也搬过来住吧。” 侧过脸,目光交接,塔矢亮的瞳孔中映着进藤光认真的表情。 “搬过来……?” “旁边的那间也还没租出去,你正好搬来,就像现在这样,每天喝茶,下棋,不是很好?” “……让我考虑考虑。” 说着,塔矢亮坐起来,将下巴靠在环抱膝盖的手臂上,柔亮的直发顺着他的动作自两旁垂下。 “诶,要趁着那一间被租出去之前想好哦。” “唔,知道了。……不过,进藤。” 塔矢亮转过脸去,朝他挑了挑眉毛。 “我搬过来的话,是不是除了喝茶下棋之外,还要替你收拾屋子拖地?” “哈哈,果然……那句话怎么说来的?知我者,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 叹了口气,不再理睬进藤光颇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塔矢亮甩了甩头发,挪动着站起身。 “你呀,” 他说道,进藤光笑着,一动不动地仰视着他。窗外已然变得黯淡的阳光仍旧不懈地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塔矢亮的身影在一片朦胧的逆光中显得有些茫远。 “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第五章 “塔矢亮?” “是谁?” 进藤晖和伊角胜太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源子习惯性地用手掩住嘴唇,虽然没有说话,但定定地看向和谷的眼神同样显示着内心的好奇。 角落里的人再度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摘下眼镜来,捻起衣摆一角细细地擦拭。 “果然是现在的小孩子。……当年我们这辈人里,有哪个不知道天才塔矢?” “阿晖,你父亲从没对你提起过么?” 伊角的目光让晖显得有些无措。年轻人抓抓头发,十分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没有印象。和谷在一旁苦笑了一声,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目光停留在清澈的酒液泛起的小小漩涡上,既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家伙,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呐,呐,”一直得不到正解的胜太似乎有一点着急了,凑到祖父身边,拽拽他的袖口。“爷爷爷爷,你们说的塔矢亮到底是什么人?很厉害么?比进藤爷爷还厉害么?” “啊哈哈哈哈……” 大声笑起来的人是社。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即使上了年纪也仍旧不减其爽朗的嗓音听来略有些干涩。伴随着他的笑声,席间的空气显得愈发寂静而滞重。笑了没多久,他便开始咳嗽,于是一面说话一面用拳头擂着胸口,肩膀兀自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小子,”他狠狠地咳几声,咽了口唾沫。“只晓得你进藤光爷爷厉害,都不知道当年跟你进藤光爷爷一般大的人里,还有他拼了命也想追赶的人呢。” “咦??有这种可能吗??” 胜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在我还是院生的时候,他曾经是我的老师。” 另一边角落里的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 “越智老师!” 还是小学生的新初段棋手抑制不住地喊起来时,晖却猛然间眼前一亮。 “塔矢……啊,难不成和从前那个著名的五冠王塔矢名人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和谷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双眼。 “你说的没错,塔矢亮就是那个塔矢名人的独生子。” 话音一顿,他转开目光,低低地叹了口气。 “……也是你爸爸当年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吧。” 这时,房间的另一边传来重重地将酒杯磕在长桌上的钝声,有人闷闷地念叨了一句什么。和室外的风忽而大了起来,吹动着格窗,回声一般地沙沙作响。 “诶?这是真的吗和谷老师?”进藤晖叫道。 “是啊。”回答他的人是伊角。“就像你和清治一样,他也和你父亲同年。不过,他比你父亲早一年进入职业圈。你父亲做院生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塔矢亮把他看作自己的对手。” “哼,你是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和谷的嘴角挑了一挑。“塔矢亮……哼,对我们这一辈棋士来说,恐怕再没有比那家伙更让人羡慕也更碍眼了。当初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那是个不可超越的敌手,就这样丧失了斗志呢。” “真是这样吗,爷爷?听起来有点夸张啊……” 伊角笑笑,拍了拍孙子的头。 “他两岁开始下棋,父亲是当时公认的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他从小学开始在他那个年龄段里就没了对手,连你爷爷都还差得远。到了十五岁,才三段而已,就能打进本因坊循环圈,你说够不够厉害。” 胜太不说话了,褐色的大眼睛又张大了一圈。社清了清喉咙,双手拢进两只袖口里靠在桌上。 “说来当年塔矢通过职业考试的时候,你跟和谷也都参加了吧。” “啊。我是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和他交手的,和谷在预选的时候就抽到和他对局。当时和谷就说过,我们中间,只剩下两个人能够通过那一年的考试了。” “结果当然不用说了。除了第一场缺席,其余的对局那家伙都轻松获胜……哼,院生都不在话下。”和谷咬着牙挤出一个别扭的笑。“虽然不服气,可是你不能不承认那家伙远远超过你。现在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啊,是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咯。” “那个人可跟你进藤光爷爷不一样。”角落里的越智抱着双臂,凝望着对面的格窗。“当年你进藤光爷爷还是院生二组里某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人家早已经在职业战里连连得胜,名声赫赫了。” “越智老师您也不必这么说啊……”胜太不满地撅撅嘴巴小声咕哝道。 “这话倒也不假,虽然名气不能代表一切。”伊角叩了叩自己的酒杯。“阿晖,你父亲在棋界也是难得的天才,不过最早发现他的人,我想大概是塔矢亮吧。” “啧,那家伙,一般人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阿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进藤晖说道,满是困惑地挠着头。“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哼,那是因为除了你们这些人之外,谁也不会好好地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专讲死人的事。” 未及在座的老辈们开口,拉门刷地一声开了。进藤光半佝偻着腰背迈步走进来,表情甚是不耐烦。紧随在后的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而进屋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残羹碗碟。源子急忙起身帮忙,将各人面前的食具收拢在一起,只留下白瓷的酒瓶和杯盏。晖却一动未动地留在原地,投向和谷的目光中充满着探究的欲望。 和谷没有迎上他的视线。扫了进藤光一眼之后,他抄起自己的酒瓶,给自己和伊角各斟上了一杯。角落里越智也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似的,抱着双臂不出一声,圆脸上神情越发地阴沉。惟独社满不在乎地抽抽鼻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倒向前斜倚着长桌扭过身子。 “小子,你跟清治经常在你家那间棋会所下棋吧?” “嗯。” “那你爸爸呢?” “爸爸不去那边。”晖答道。“那边一向是妈妈答理的,现在差不多交给华音……怎么了吗?” 社舒了口气,花白的鬓发随之抖了两抖。 “那里过去曾经是塔矢家的会所,当年你爸爸和塔矢亮也常常在那里一起对局检讨来的。” 晖一脸愕然地张了张嘴。对面的胜太也安静下来,大大的褐色眼睛紧紧盯着社。 “我是第一次北斗杯之前认识的他们两个,后来好几次来东京都是直接到那间会所去见他们……每一次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在吵架,就像你和清治一样。” “不过,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伊角捋了捋头发。“后来还搬出来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一个楼层,好象约好了似的,二十五六了,都没有成家的意思。” “啧,什么话。”进藤光垂着眼皮朝伊角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过是想要专心下棋罢了,又干得别人什么事了,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和谷道。“但是,他们两个是当时的年轻人里最受重视的,前辈们也不敢疏忽一点。也有过几次一起进入循环圈,差一点就拿走头衔……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么,如果这个人现在还在的话……”胜太喃喃道。 “那你的这些爷爷辈手里的头衔么,恐怕就要分一半出去了。”社微微地一耸肩膀。 两个年轻棋手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敬畏的神情。一旁的进藤光却抿了口清酒,鼻子里挤出声不屑的冷笑。 “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说来说去的你们不觉得无聊么。” 越智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伊角长叹一声,默默地将面前的酒杯推开。 “是啊,没有可能的事……只是四十年了,还是让人觉得没有多少真实感。” “……谁又能想得到呢。”和谷苦笑着,看看两个小辈。 “当时谁又能想到,今天你们会问‘塔矢亮是谁’,而我们会答:‘那是个天才的棋手,年纪轻轻就生病死掉了’呢。” ~~~~~~~~~~~~~~~~~~~~~~~~~~~~~~~~~~~~~~~~~~~~~~~~ “你这个大笨蛋!” 门只虚掩着的单人特护病房里传出的一声响亮的叫喊让走廊里经过的医生和病人纷纷侧目。始作俑者也意识到自己的卤莽,连忙放低了声音,结果却还是招来了值班护士长不留情面的警告。 “这位先生,病房里请务必保持安静,否则就请你出去。” “是,是,我明白了。” 额前染着金色刘海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个苹果,忙不迭地鞠躬道歉。狼狈的样子惹得身边病床上半坐半躺的朋友小声地笑了起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因而略略泛起一丝晕红的迹象。 目送着满脸严肃的护士长将门在身后轻轻地带上,进藤光朝她的背影用力地吐了下舌头,转回头来狠狠瞪了床上的人一眼。 “你还笑!塔矢亮!都是因为你!……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明明早上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干吗还要硬撑着去比赛?也不跟我说一声。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棋重要?少下一盘你会死啊??” 病塌上一身白色医院棉袍的年轻棋手微微地垂下眼帘,随即抬头看向他,略为细长的眼睛明澈如初。 “可你不是一直都很期待那一盘的吗?我记得你前一天晚上才刚刚说过‘好容易又在循环圈碰到,这次一定要赢你’来的。” “所以,你就下到一半然后不战败?你以为我稀罕这种赢法么?” 进藤光白了他一眼,迈步上前重重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手撑着膝盖,低低地将头弯了下去。额前的流海披了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说你啊,”年轻的棋手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也该学着体谅体谅别人的心情了吧。” “进藤……” “我不过才出去一会,回来就听他们说你紧急入院,还一连几天都不许我进来……” “……” “这都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落下去,最后化作一阵含糊的咕哝。 塔矢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片刻以后,没有插上吊针的右手静静地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进藤光一边的肩膀上。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进藤光一把抓住那只手,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手心里,将头扭向一旁。 “你道什么歉,我才没担心你……我不过就是弄不明白,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赢你一次。真是的,本来都已经想好该怎么扭转局面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挪坐到床上,两臂无声地环上了塔矢亮瘦削的双肩。 “哪,张嘴。” 病床边矮柜顶上放着一大袋水果,被挤在角落中的一只盘子里积了一堆刚刚削下来的,有宽有窄断成一片一片的苹果皮。然而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手里削完的苹果看上去还算是相当平整,用手里的小刀切下一块戳在刀尖上,进藤光把它径直送到了塔矢亮的嘴角边。 半躺着的年轻棋手略微向后缩了一缩,对着那块苹果皱皱眉头。 “吃啊,没放毒药,干吗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我举得手很酸诶。” 进藤光絮絮地抱怨道,又凑近了几分。 “你切的这么大块,谁吃得下……” 塔矢亮说着从他手里把水果刀夺了过来,一下一下地咬着那块苹果。进藤光随手从柜上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汁水,随即就着手中剩下的多半个苹果,足足地咬了一大口。 “喂,塔矢,说起来……” 被塞满嘴的苹果噎了一下,进藤光打了个嗝,拿手揉揉胸口。 “后天是你生日吧,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塔矢亮眨了眨眼睛。“……我没想过。” “啊,你不要告诉我其实你都不记得要过生日了吧。”进藤光托着脸颊,一副苦思的表情。 “唔……不然这样好了。等到那天,我们去找和谷伊角他们一起过来庆祝庆祝,你看怎么样?正好我好象也很久都没见到他们了似的。” “他们都已经成家了。也就只有你,每天还都只想着玩而已。” 塔矢亮把水果刀放回柜上的盘子里,进藤光转手又把它拿起来,开始削另一只苹果。 “切,他们那叫做不地道。成了家就连影子也见不到了,像什么话。……你看着吧,我将来才不会和他们一样重色轻友。” “先别说那么多了。”塔矢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天……你不是还有下一场循环圈的对局么?” “啊。” “那好。要是真想送我礼物的话,就给我痛快地赢了这一局回来。可别忘了,你这是代替我进入第二轮比赛的,下得不像样子的话,我可绝不会饶过你。” “哼,说得轻松,你还欠我半盘棋呢。”负气般地使劲片下一片果皮,进藤光甩给他一个白眼。“下到终局之前,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能反败为胜。” “你觉得我会给你反败为胜的机会?”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朝他一挑眉毛。 “我怎么就不能……算了。” 耸耸肩,进藤光挥了挥手里的苹果,摆出一副相当大度的样子。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这回不跟你计较。等你出了院,下完那一盘再说。” “尽管来吧,我不会让步的。” 习惯性地抿起嘴角,塔矢亮伸手接住一片将要掉在床单上的苹果皮。于是两个人再度对视着笑起来。 “……不过,那件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甩掉刀上粘着的最后一块果皮,又把一个苹果切下几乎一半大小递给床上的人,进藤光转而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不会再输给森下老师了,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 “明天的比赛,我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本因坊头衔!” 小小的病房里回荡着他斩钉截铁一般的决心,伴随着床头提示探视时间结束的电子钟滴答的鸣响。敞开着布帘的窗外,午后灰白的天空里,零星的雪花开始稀稀落落地飘摇而下。 “……那就比比看好了。” 那一天塔矢亮倚在病床上,微笑着这样回答。病容憔悴的脸上,仿佛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如果今年你拿到了头衔,那么明年,就请等着我把它夺走吧。” 而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进藤光转回头去,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言为定。 ~~~~~~~~~~~~~~~~~~~~~~~~ 第六章 阴沉的夜幕已经降临。潮湿的风愈发紧切,在灰黑的天地间号啸着盘旋着,簌簌地冲撞着窗格。室内晕黄的灯光仿佛也有几许摇曳,投落下来的光影沁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狭长的走廊里,充斥着冰雪味道的空气,让端着茶盘从厨房里走出的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皱皱眉头,她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将茶盘交给从身后跟上来的源子,转身走向卧房。 源子把暖暖的抹茶送进去的时候,社正在试图点燃自己的香烟。可能是打火机油刚好在这时用完,嚓嚓地几点白星过去,硬是没有金黄的火苗迸出。源子赶忙放下茶盘,笑着说了声“我去给您拿火柴过来吧”,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进藤晖替她将茶杯和茶点摆好,端起壶来逐一地斟上,随后将各人面前空了的酒具一齐拢进茶盘,撂到一旁的角落里。 “那后来呢?” 胜太已经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不过这一次,他靠向了社的那一边。 “后来?呃……” 社放下打火机,随手将烟卷搁在香烟盒上面,带着几分醉意地揉了揉眼睛。 “去世了。心脏病。” 越智替他补完了下文,而后再度低头摘掉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摩挲擦拭,仿佛是这简短的几个字徒然令他产生了不快一般。 “嗯。对当时那个年代的棋界来说,再没有比那件事更让人震惊了。” 伊角将白瓷茶杯凑近嘴边吹了吹,浅浅地呷了一口。 “他父亲倒是曾经有过类似的病史,可那家伙平日里一向都正常得很……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那是事实。——就是怎么也想不透。” 和谷说着,似乎是下意识般地朝进藤光的方向望去,但和室的主人却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注视,只是专心一意地闷头喝茶。 “和谷老师觉得……很离奇吗?”晖皱皱眉问道。 “只是太突然了而已。”伊角苦笑道。“据说当天的中午还好好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了……” “可是那天下午情况突然恶化了起来,人一下子就不行了,抢救也没能奏效,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晚上。” 说到这里,他略略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了一句。 “还不到二十七岁。” “……好可怜。”胜太喃喃地自语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伤感。社笑了笑,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头,晖也跟着在一旁悄悄地叹息。就在这时,明从外面拉开了门,后面紧随着刚刚去厨房取火柴回来的源子。明在深绿色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暖和的羽绒背心,手里还拎着一件咖啡色的外套。朝席间的客人们微一颔首,她绕过社,来到进藤光身旁,轻柔利索地将外套披在丈夫身上。随后她端起角落里盛放着空酒具的托盘,再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和室。 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着明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拉门背后,和谷同伊角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进藤光头也不抬地瞟了那两个莫逆好友一眼,板着脸没有说话。 “想想那年年底的本因坊战,塔矢应该是最有可能将头衔从绪方老师手里夺走的吧。名人循环圈里的那一局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是有这个实力的。” 几经周转之下,社的烟总算燃着了。然而他吸了一口,便放了下来,任由它在他生着皱纹和硬茧的指尖渐渐耗去,灰白色的烟雾笔直地升腾而起,如同抓不住的时光一般散入头顶的空气,不见了影迹。 “如果他能活过最后的一个月,那原本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头衔……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伊角没有碰面前的茶点。将盛着点心的盘子隔着长桌推向孙子那一边,他静静地说着。 “那家伙下的最后一盘棋,”和谷的目光在隔桌的两父子之间移动着,随后落在了晖的身上。“就是那一年本因坊循环圈第一轮的最后一局,对手是你的父亲。” “谁赢了?”胜太眨了眨眼睛。 “那一盘才下到一半,塔矢就住进了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结果那盘棋也变成了残局。”社答道。“不过按照当时的走势来看,很明显的是塔矢占优。” “是这样的吗进藤爷爷?” “我想不起来了。”进藤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倒是忘得干净,”或许是酒意上来,越智的话语比先前冲了许多。“当年塔矢的葬礼,你也忘记参加了对不对?” “哼,是又怎样?”略略换了个坐姿,进藤光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道。 “你——” 眼看着越智涨红了脸,额角也隐隐地迸起了愠怒的青筋,和谷连忙伏过身子扯住他的衣袖,朝他递了个眼色。越智看了看他,又瞟了瞟进藤光,忿忿地甩甩袖子抱住双臂,扭开头不再说话。 “葬礼之后不久,塔矢行洋老师跟明子夫人就离开了日本,之后他们定居在中国,再也没有回过东京。”伊角取过瓷壶来倒上第二杯。“也许是不愿意再回到这个让他们伤心的地方来吧。” “原本属于他家的那间会所,后来也转让了出去,听说有人在那里开过咖啡店、酒吧什么的。”和谷接着讲道。“不过又过了几年之后那间房子转到了你爸爸的手里。老实说我也有点吃惊,他竟然又在那里开了间棋会所。” “……就是现在我家的这一间。”晖低低地说。 “没错。”伊角点点头。 “可是,”胜太皱皱眉,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像爷爷说的那样的话,至少我也该听说过这个人的事,可是为什么连晖哥哥也不知道呢?” “哼,你们这些孩子,”越智闻言转过头来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说道。“有几个会把自己出生之前的事情好好地记在心上?就算讲给你们听,你们也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怪只怪那家伙运气不好,没能拿到几个头衔就走了,这样的人再怎么厉害,你们也理解不了他的价值。” 老辈有些严厉的口吻让晖显得有些窘迫,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一边的胜太则用委屈的目光看看自己的爷爷,随后蔫蔫地垂下了脸。伊角才开口想要说什么,越智却抢在他之前继续说道。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人是一定要死的,可是千万不要在不合适的时候死。否则那么多的才华那么多的努力,到头来,连名字都给人忘记……别的人也就罢了,就连表面上看起来最亲近的人也都不在乎不记得,倒让到死也看不入眼的人白白地咽不下这口气,这样的家伙,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 “越智,别乱说。”伊角皱了皱稀疏的眉毛,略有些嗔怒地说道。“谁说没有人记得?你记得,我记得,和谷也记得,我们大家,不是都没有忘记么?” “啧,”越智斜着眼睛扫了一眼进藤光的方向。“还是某人说得对。……如今这个年代,也就只有我们这群死脑筋的老骨头,会坐在一起念念不忘地纠缠那些过去的事……咳咳……” 几句话略微说得急了些,他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着。定了定神,他端起面前的茶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越智老师,”胜太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我觉得,塔矢老师去世的时候,其实进藤爷爷才是最难过的吧……” “哼,死都死了,还能怎样。”进藤光拢了拢袖口,冷笑了一声,悠悠然地端起自己的茶。 “我都说过了,别理他。”越智没好气地说。 此后,席间再一次静了下来。晖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茶杯,剩下的半杯抹茶已然冷了,不再有袅袅的白汽溢出。在他盯着它久久地发怔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他抬起头,正对上源子澄澈明净的双眼。目光相触,她向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微笑竟让晖的眼眶略微有些发红。 “天不早啦,越智老师,您不去泡泡温泉吗?听说您也有患风湿,泡温泉很有效的哦。”源子放开晖的手,站起来笑着招呼道。“社老师,和谷老师,伊角老师还有胜太也一起去吧,天气又冷又湿的,洗洗温泉浴才睡得舒服呢。” “好好好,去泡温泉,去泡温泉。”和谷也边笑边站起身,顺便和胜太一起搀起伊角。“越智,快起来,再坐下去就更要发福啦,到时候你那老骨头撑不起来一身的肉,可不麻烦了?” 说着,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社也跟着一同笑,压灭了手中的烟蒂,在源子的搀扶下站起身。另一旁的晖也扶起了冷着脸不说话的越智。 “进藤老师,您不去吗?医生说您的腰病才刚刚恢复了一点,还需要继续巩固治疗呢……” “我晚些再去。”进藤光含含糊糊地答道,伸手把身上大衣拉下来放到一旁,等到其他人都走出门口,他才撑着坐椅扶手费力地挪动着起身,一边絮絮地嘱咐着。 “晖你小心一点,池子边上滑,别让那几个家伙滑倒了,那几把老骨头,都禁不起摔的。” “知道了爸爸。”晖回头应道。“源子,你先扶爸爸回房间吧。” “不用了。”进藤光摆了摆手。“……你还是去你妈妈那里看看好了。我走得动路,扶什么。” 说着,他披上大衣,依旧微微佝偻着腰,穿过走廊朝他的棋室走去。或许是多喝了清酒的缘故,在走廊略微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步履显得愈发地蹒跚踯躅。 ~~~~~~~~~~~~~~~~~~~~~~~~~~~~~~~~~~~~~~~~~~~~~~~~~~~~~~~~~~~~~ 进藤光独自来到自家的温泉池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旷的温泉浴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友们连同儿子晖都已经早早地洗完,回房间舒舒服服地喝茶去了——或许已经开始对局也说不定。进藤光把白色浴巾围在腰上,小心翼翼地穿过白瓷砖铺的地面,向翻滚着热腾腾的水花和白色蒸汽的池边走去。 清澄的汤泉带着天然的热度,满满地漫溢到池边。坐在沿上,双腿首先浸入略有些发烫的池水里,一阵颤栗触电一般地经过他的身体。跟着他将全身都泡入泉水当中,半靠半躺地倚在修成宽阔阶梯的池沿,舒展开僵硬的四肢。水面刚好没至他的下巴,他合上双眼,紧绷的面部线条逐渐松弛。 久久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温泉蒸腾起来的水气濡湿了未曾浸入水中的额发,在微微发黄的浴室顶灯的映照下,湿漉漉的斑白发丝恍若闪耀着金黄的颜色。暖融融的泉水熨烫过失去大半青春光泽的肌肤,奇迹般地让那皱纹纵生的脸颊泛起了少年般的红晕。过了好一阵以后,他张开双眼,挪动了一下身体,水雾随着他的搅动呼地升腾而起,他便孩子似地伸手朝那扑面而来的氤氲水气扇过去。然而浓郁的乳白色蒸汽非但没有被挥散,反而在他眼前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一如那无数个夜晚中死死缠绕不去的梦魇。 雪很大。成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撒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就此掩埋。天色已是一片昏暗,街灯却仅仅亮起一点点迷蒙的昏黄。在雪地的反白与阴沉的天色之间,金色刘海的年轻人发狂一样地奔跑着。几次险些失足滑倒,几次差点同路人撞个满怀,然而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他跑了很久,既分不清方向,也无目的地。他身上只穿着衬衫、单层的黄色帽衫和牛仔裤,也没有戴帽子和手套,足见出门时的匆促。下班的人们在大雪中裹紧外套匆匆向各自家里赶,警察站在阻塞的道路上忙碌地疏导交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异常狼狈的样貌,也没有人听见他破碎嘶哑的喘息。他不停地跑着,直到双腿脱力,不能够继续维持这样剧烈的运动。这时他的脚底接触到雪地下一片硬实的冰层,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朝前重重地摔出好远。年轻人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仿佛痛得起不来身似的,就势跪倒在雪地里,赤裸的双手疯了一样狠命捶打着面前地面上厚厚的积雪。 “……混蛋!”他死死地咬着牙,反反复复地骂着同一句话,仿佛他的语言中只剩下这两个字。积雪纷乱地在他身边扬起,同仍在不断降下的雪片混合在一起,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混蛋!混蛋!混蛋……” 不知多少遍以后,他的声音渐渐地哽住了,低落了,最终变成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冻得发红的两手缓缓地停止了狂乱的挥舞,转而静静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伴随着低声的抽泣,年轻人含混地,将没有的疑问抛给空旷的四野。 ——为什么不能够活下来。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最看重承诺的你,偏偏这一次,失约了呢?” 北风号啸着席卷过大地,将冷的雪同热的泪一齐吹向阴霾的天宇。 染金发的年轻人再次将头抬起时,雪几乎已经把他整个地埋了起来。有人将手放在他瑟瑟发抖的肩膀上,他反射般地抬眼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只有和跪着的他一般高,身穿厚厚的冬衣,留着整齐短发的小姑娘。 “大哥哥,你在哭吗?” 女孩子天真清脆的嗓音,让他不自觉地稍稍扬了扬嘴角。年轻人看看她,转而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公园的轮廓映入他眼底,那些树木、花坛和长椅都已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暮色愈渐深沉,偌大的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寂静得只剩下雪片落地的簌簌声响。 “没有,我没有哭啊。” 他平静地答道,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僵直的手抹了把脸,年轻人颇有些费力地从雪堆中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小姑娘没有走开,仰起脸来看着他,继续问道。 “大哥哥……你是因为摔倒才哭的吗?” “……” 年轻人很惊讶地一挑眉毛,有些发青的双唇张了张,却又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般静静地合上,最终只是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失恋了吗?” 掸着雪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雪花乘机落在那只突然停止了运作的手上。随即他弯下腰去,抖落裤子上的雪。直起身时,染金发的年轻人笑了,笑得琥珀色的眼睛也眯成了两道月牙。 “没有。我……只是被个可恶的家伙耍了而已。” 说罢他转身走开。相反方向的远处传来了几声召唤的声音,小姑娘回头应了一声,转过脸来,目光依旧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年轻人。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仍在笑着,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分外单薄和寂寞的身影背后,是一片了然无际,仿佛吞噬了天地的丧礼的灰白。 “不遵守约定的家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原谅你……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你的……” 泉池里的老人死死地皱起了眉,朝上仰起的脸上遍布的皱纹抽作扭曲的一团。执过了数十载棋子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在腾起着白色蒙蒙雾气的水面下,不住地颤抖。 尾声 静静的夜,明躺在榻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辗转几番却仍不能入眠,仿佛有什么在拉扯着,不准她合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去摸索着按下了榻边台灯的开关,柔和的光晕顿时融化了和室夜晚的昏黑。 风似乎已经停了。格窗外只剩下暗沉沉的夜色,分外地寂静。明掀开棉被坐了起来,拉过她的棉背心套在保暖睡衣外面。睡前翻看过的书仍然扣放在枕边,她将它合上放到枕下,转而套上暖暖的毛拖鞋,向卧室外面走去。 几间客房里都已经熄了灯,明在走廊里听到有微微的鼾声自房内传出来,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晖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正香,这些将围棋当作生命的老少们,经过了一番兴高采烈的快棋战以后,终于安然地各自睡去了。 查看过源子的卧房,明轻轻地舒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年纪大了,果然经不起熬夜的劳累。她摇头苦笑着,径自走向靠近回廊尽头处丈夫的房间。进藤光洗过澡回房已经很久了,却意外地没有加入老友们的鏖战,或许是太累了,要不就是腰疼又犯了,从温泉浴室出来时,他像是有些没精打采。 明悄悄地来到那扇隔门之前。房里也关着灯,静静的,听不到什么响动。然而明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半扇,向里面望去。不大的和室里黑漆漆地,空气有些阴冷,并搀杂着一股清酒的味道,明费了一会工夫才看到进藤光——睡前由她亲自铺好的被褥空着,而她清瘦老伴却坐在正对院落、敞着一道缝隙的拉门之前,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赶忙将顶上大灯打开,匆匆地过去,将那扇拉门合上。转回身来时进藤光仍没有动弹,依旧拢着袖子裹着外套,盘腿坐在坐垫上,出神一般地望着前方,身旁搁着一只清酒的白瓷瓶。 “光!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不睡觉,又喝起来了?还穿得这么少开着门坐着,腰不要了吗?” “罗……罗嗦。”明显是醉意上来了,被问到的人连话也说得不甚流利。“我看下雪呢……” “什么下雪?哪有下雪?”明一边责备着,一边费力地拖起他的手臂。“都什么岁数还要胡闹!去,回被窝里老老实实地睡觉!” 进藤光呵呵地笑了,倒也顺从地站了起来,一迈步却摇摇晃晃地,险些绊到榻边的棋墩。 明长长地叹了一声,搀扶着他躺倒,替他把棉被盖严。进藤光侧躺着,咂咂嘴巴,将眼睛闭上了。明看着他再次叹息起来,转而去收拾塌塌米上的酒瓶。 “光,胜太说你今天很不对劲……真是的,都快四十年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蹭了蹭,进藤光略略翻了个身,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你啊……”明又一次伸出手去替他拉好了身上的被子。“再这样不注意身体,非得提前退休不可。” “……我不退休,不退休。”进藤光闭着眼睛,仿佛在和谁赌气一般地絮叨着。“我死也得死在棋盘前面……死也得死在棋盘前面……” “好啦好啦,”明站起身来,拎起那只酒瓶。“我去给你倒点水来。” 她出去了,拉门在她身后轻悄悄地带上。房里榻上的人还在一个劲地叨念着含混不清的言语,天花板上依然亮着的日光灯闪烁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映照着塌旁的棋墩上下到一半的残局。 “……我不退休……” “……我要……要……神之一手……” “然后……然后……” “把那家伙……彻底地……忘掉……” 冷风再一次擦着窗棂席卷而过。其后接踵而来的,第一片莹白的雪绒,终于飘飘摇摇地,坠落在灰蒙蒙的和式屋顶。没过多久,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降下,将门外往来的人迹,连同一望无际的尘世一起湮没得无影无踪。 完 ~~~~~~~~~~~~~~~~~~~~~~~~~~ 后记: 啊啊,没有废坑,真好…… 说来很少写暧昧类的同人。自从在小希的指定之下写的那篇“只是当时”以来,这是第二次写“没有爱情”的文。其实怎么说呢,现在并不是刻意地逃避什么,而是写起“含有那样的爱”非常困难而已。——可能真的是因为老了吧,开始不晓得怎么追寻年少的激情,相反变得有点世故起来,开始在有点现实主义悲剧含义的框框里挣扎不出来的样子。也的确和近期萌生的新的兴趣有关,这点我承认。不过,新撰的影响说到底也只是催化剂,主因还是出于自身想法的改变。 想到要写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受了别人同人的影响。对,是的,连标题也照搬过来——朱夜的新撰&剑心同人《为了忘却的纪念》,过去&现在的分线写法也有借鉴,甚至词句上也有一些类似的地方。不过当然了,还是两个各自不同的故事,并且朱夜大人的故事要复杂得多,文笔也比这篇好很多,不能比的啦。 恩……这篇应该说算是和只是当时属于同一个系列。在YE发这篇的时候,还取了个很拽的标题“年华三部曲之二”,汗一个。因为想到了这两篇都有特地写到老年的状况,另外“只是当时”也是取自那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所以就再用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实际上的确有够烂拽的,反省了。 之前说过这篇事实上是与新撰有着暗地里的一些关联的,不晓得有这方面兴趣的同好有没注意到。最主要是在于亮身上——十二月十二日,文中亮的忌日,而他的生日我们都知道,两天以后,并且,他生病去世那天,刚好离二十七岁生日只差两天而已。呃,如果是双A的话一定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咯,可以不用继续解释啦。不过说来这也算是给OKI亲的生日礼物,这样的设定大概也真是有点那个的说||||| 再有,就是一些原创角色的名字,汗,这个我也很汗的。首先,最明显的,光的长子,勇。这个名字从只是当时起就存在,其实当时也不过就是突然想到近藤勇这个名字,还不清楚到底是何许人||||哦,局长桑,真的很对不住。现在想想,SHINDOU ISAMI,也满好听的样子,算是蒙到了吧。然后还有伊角的孙子胜太,呃,这个名字还是从局长身上来的,近藤勇曾经有个名字叫岛崎胜太不是么。所以这孩子的朋友,或许也会喊他KA-CHAN(小胜)呢。不过要澄清一点,我不是局长的FAN,只是因为如果取名字叫岁啊什么的,未免有点明显到KUSO了吧,汗一个。另外还有一个不甚明显的,清治同学的姓——呃,事实上的确是想到了维新三杰之一的高杉晋作,那个,我晓得很汗啦,不过比起桂,比起大久保什么的,我还是比较偏爱这个姓氏,原谅我吧||| 另外,确实想平了这个坑就封笔不再写同人的。后来,受到某人的要挟(SIGH,真是很难拒绝这家伙,一句话能把我感动得要死),答应她会继续。笑,不过反过来的条件是,某人自己也得继续填坑啦,这对众多等着她填坑等得花也谢了的筒子们来说够得上是福音了的说。SO……我就暂时拖着好了。虽然没有了感觉,但是如果说陪着她填坑么,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了。毕竟她写的是好看的东西,用我的不好看的东西换她的好东西,值了~ 呼,情人节要到了……祝大家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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