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采与雷娜

《雷昂采与雷娜》 李士勋 译 毕希纳文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6 开场白 Alfieri①：“E la fama?”② Gozzi③：“E la fame?”④ 剧中人物 波波王国国王彼得 王子雷昂采，彼得之子，已与皮皮王国公主雷娜订婚 伐勒利欧 家庭女教师 家庭教师 礼部大臣 首相 宫廷牧师 行政长官 学监 罗塞塔 仆人、大臣、农民多人。 ① 阿尔菲利（1749—1803），意大利戏剧家。 ② 意大利语，意为：“荣誉乎？” ③ 高齐（1720—1806），意大利戏剧家。 ④ 意大利语，意为：“饥饿乎？” 第一幕 啊，我但愿我也是个傻子， 我想要一件花花的外套。 ——《皆大欢喜》 第一场 一个花园 〔雷昂采（半躺在一条长凳上）。家庭教师。 雷昂采 先生，您要我去干什么？让我去准备我的功课吗？我正忙得四脚朝天，我知道自 己在这方面是不堪造就的。——您瞧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都得先在这儿往石 头上吐唾沫。您没有玩过这种游戏吧？您可以试一试，这简直好玩极了。要不——您看 见这把沙子了吗？（他抓起一把沙子，抛起来用手背去接）——现在我把沙子抛起来， 我们打赌好吗？您说我的手背上接着几颗沙粒？是双数还是单数？——怎么？您不愿 意打赌？您是异教徒吗？您信仰上帝吗？我已经习惯和自己打赌了，我能和自己赌上一 整天。如果您能找到一个人，使他有兴趣和我一块儿打赌，那我将非常感谢您。——那 时候，我就可以考虑一下，头朝下看看自己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唉，谁要是能头朝 下看一看自己就好了！这是我的理想之一。也许我会得到帮助的。以后——以后的事情 会更多、更没完没了。——我是个懒汉吗？现在我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吗？——是的， 可怜呀…… 家庭教师 是很可怜，殿下。 雷昂采 云彩从西向东移动，已经整整三个礼拜了，这使我十分悲伤。 家庭教师 悲伤得很有道理。 雷昂采 哼，您为什么不反驳我？您有急事，是不是？很抱歉，我让您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家庭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离去了）先生，我祝贺您，您鞠躬的时候，两条腿划了一 个很美的括弧。① 雷昂采 （独自一人，在长凳上舒展四肢）蜜蜂这样懒懒地落在花瓣上，阳光这样懒懒地 洒在大地上。可怕的懒惰在蔓延。——懒惰是万恶之源。——人们为什么不叫一切事情 与无聊一刀两断呢？他们学习是由于无聊，他们祈祷是由于无聊，他们恋爱、结婚和繁 殖后代也是由于无聊，最后走向死亡还是由于无聊——这就是懒惰生出的幽默——可 是，所有这些现象，样样都显示出自己重要非凡，谁也不去注意那是为什么。至于上帝 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呢？世界上的英雄也好，天才也好，笨蛋也好，圣人也好，甚至 连罪犯和家长，实际上都是一些狡猾的懒汉。——为什么要我懂得这些呢？难道我不能 变得更重要一些吗？为什么我不能给可怜的木偶穿上燕尾服，让他手里拿一把伞，使它 变成正直、有用和有道德的人呢？我妒忌刚刚从这儿走开的那个人，我真想为此而揍他 一顿。啊，我要是能变成另一个人就好了！哪怕一分钟也好！——（伐勒利欧醉醺醺地 走上）他走路的样子多有意思！假如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可以使我行动起来多好 哇！ 伐勒利欧 （一直走到王子面前，把手指放在鼻子旁边，呆呆地看着他）说得好！ 雷昂采 （学着他的样子）说得好！ ① 讽刺家庭教师长了一副罗圈腿。 伐勒利欧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雷昂采 完全明白。 伐勒利欧 好，那我们现在就谈点别的事情吧。（他躺进草丛中）现在我躺在草丛里，让 我的鼻子在草茎之间象鲜花一样开放出来，当蜜蜂和蝴蝶象在一朵玫瑰花上一样在我的 鼻子上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就会得到一种浪漫主义的感觉。 雷昂采 不过，我的朋友，您喘气时可别象拉风箱似的，您要是把花的香味都吸进肚里， 那些蜜蜂和蝴蝶可能会饿死的。 伐勒利欧 唉，先生，我对自己的感觉多么奇怪啊！草长得这么茂盛，为了能吃到这样鲜 嫩的草，我真想变成一头牛；为了能吃到这头吃了那些草的牛身上的肉，我又想再变成 人。 雷昂采 不幸的人，您好象也在被理想折磨着似的。 伐勒利欧 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情啊！从教堂的塔顶上跳下来，谁能不折断自己的脖子。 就着石子吃下四磅樱桃，谁也不会不肚子疼。您瞧，主人，我可以坐到一个角落里，从 晚上到早晨不停地唱：嗨，那边墙上有一只苍蝇！墙上有一只苍蝇！墙上有一只苍蝇！ ①我能一直这样唱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雷昂采 闭上你的狗嘴，停止你的歌唱，这样下去你会变成傻瓜的。 伐勒利欧 但愿我能变成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一个傻瓜！谁愿意拿他的愚蠢换我的聪明？ ——哈，我是亚历山大大帝！②太阳象一顶金冠罩在我的头上，我的制服多么耀眼！大 元帅豪伊普费尔德③先生，命令您的军队列队行进吧！财政部长克劳伊茨施皮纳④先生， 我需要钱！亲爱宫女丽贝勒⑤，我那高贵的夫人伯内施唐格⑥在做什么？唉，最优秀的产 科医生坎特哈里德⑦先生，我正在为王位继承人发愁。为了这些可贵的幻想，人们可以 喝鲜美的汤，吃香喷喷的肉，睡柔软的床，而且免费剪发——就象在疯人院里一样—— 而我呢，至多只能用我的健全的理智使樱桃成熟得快点，为了——？为了什么呢？ 雷昂采 为了用你裤子上的窟窿把樱桃羞红！可是，最可敬的人，你的手艺、你的职业、 你的专长、你的岗位、你的艺术呢？ 伐勒利欧 （庄严地）先生，我正在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忙得不可开交；在无所事事的 生活中我有一种不平常的技能；我有惊人的持久的惰性。任何茧子也损伤不了我的双手， 土地还不曾饮过我额头上的汗珠，在劳动方面我还是一个处女；如果我觉得不太麻烦的 话，我将尽力把这些功绩更详细地为你分析。 雷昂采 （滑稽而又热情地）到我面前来！你是那些高贵的人中间的一个吗？他们前额清 洁、从不流汗、一尘不染、毫不费力地在生活的大道上漫步，他们鞋底亮闪闪，肚皮圆 鼓鼓，象幸福的群神一样走上奥林匹斯山。过来！过来！ 伐勒利欧 （边唱边下）“嗨，那边墙上有一只苍蝇！墙上有一只苍蝇！墙上有一只苍蝇！” （两人手臂挽着手臂下） 第二场 ① 拿骚地区的民间儿歌。 ② 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 356—323），马其顿国王。 ③ 豪伊普费尔德，本意是：大蝗虫。 ④ 克劳伊茨施皮纳，本意是：大蜘蛛。 ⑤ 丽贝勒，本意是：蜻蜓。 ⑥ 伯内施唐格，本意是：豆架。 ⑦ 坎特哈里德，本间是：产于南欧的一种甲虫，能用来制造刺激性欲的药物。 一间屋子 〔国王彼得由两个男仆侍候穿衣。 彼得 （正在穿衣）人人都得动脑筋，可是我却不得不为我的臣仆们思考，因为他们不动 脑子，他们不动脑子。——核心就是“本体”①，就是我。（几乎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走来 走去）懂了吗？“本体”就是自在之物，你们懂吗？现在该谈谈标志、确定概念、爱好 和偶然性了，可是我的衬衫和裤子哪里去了？——等一等，哼！在衬衫和裤子面前，自 由意志完全是光明正大的。道德哪里去了？假袖口在什么地方？这些范畴混乱极了，多 扣了两个扣子，这个小圆盒子怎么装到右边口袋里去了！我的整个体系都被搞乱了。— —啊，这手绢里包着的钮扣是什么意思？蠢货！这钮扣是什么意思？我是想提醒自己干 什么的来着？ 仆人甲 当陛下恩准这颗钮扣和您的手绢在一起的时候，您是想…… 国王 想干什么？ 仆人甲 您是想提醒自己记住某件事情。 国王 回答得真罗嗦！——喂，你认为我想提醒自己记住什么事情呢？ 仆人乙 当陛下恩准这颗钮扣和您的手绢在一起时，您是想记住某件事情。 国王 （走来走去）什么？什么？你们这两个笨蛋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我的头脑乱极了。 我知道我实在没有什么了。 〔另一仆人上。 仆人丙 陛下，各位大臣均已到齐。 国王 （兴高采烈地）啊，对了，是这件事，是这件事：我要记住的是我的人民！——来 吧，先生们！别着急，先生们！天气不是很热吗？你们别忘了带上手绢，你们好用来擦 汗！我只要正式讲话，总是显得很狼狈。（全体下） 〔国王彼得。全体大臣。 彼得 亲爱的大臣们，忠诚的大臣们，这里我要通知你们，让你们知道，通知你们，让你 们知道——我的儿子要么结婚，要么不结婚——（把手指放在鼻子上）对，要么结婚， 要么不结婚——我的话你们到底听懂了没有？第三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人必须学会动脑 筋。（他站着思索了片刻）当我这样大声讲话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是谁在讲，是我还 是别人？这使我感到恐惧。（长时间地思考之后）我就是我。——首相，您对此有何高 见？ 首相 （庄重地、慢条斯理地）陛下，可能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是这样。 全体大臣 （齐声）对，可能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是这样。 彼得 （感动地）啊，我的聪明的大臣们！——我本来想说什么呢？刚才我想说什么呢？ 首相，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您怎么会有如此敏捷的记忆力？会议到此结束。（他庄重地 离开，全体大臣随下） 第三场 一间富丽堂皇地的大厅。蜡烛通明 〔雷昂采与几个仆人 雷昂采 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吗？把蜡烛统统点起来！去吧，白昼！我要黑夜，我要深沉 ① 作者在这里借一个对哲学一知半解的、滑稽可笑的国王之口来解释本体论，显然是对康德哲学的讽刺。 而又神秘的黑夜。把蜡烛都放到水晶钟下面的夹竹桃中间，它们会象姑娘的眼睛在叶子 的睫毛下面做起梦来。把玫瑰花移近点，葡萄酒会象露珠一样洒到花萼上。奏乐！小提 琴在什么地方？罗塞塔在哪儿？——走开！你们统统走开！ 〔仆人们离开。雷昂采在一张卧榻上伸开四肢。稍顷，罗塞塔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了进 来。同时可以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音乐。 罗塞塔 （谄媚地靠近）雷昂采！ 雷昂采 罗塞塔！ 罗塞塔 雷昂采！ 雷昂采 罗塞塔！ 罗塞塔 你的嘴唇真懒惰。是因为接吻太多的缘故吗？ 雷昂采 打呵欠累的！ 罗塞塔 哦！ 雷昂采 唉，罗塞塔，我有一件可怕的工作…… 罗塞塔 什么工作？ 雷昂采 无所事事…… 罗塞塔 当你去爱的时候呢？ 雷昂采 当然也是这样。 罗塞塔 （感情受到伤害地）雷昂采！ 雷昂采 也许那算是一种工作。 罗塞塔 还是称之为懒惰吧。 雷昂采 你永远正确。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很欣赏你的机智。 罗塞塔 不，因为爱你我才感到无聊。但是我爱无聊就象爱你一样。你和无聊是一回事。 O dolche far niente①，我在你的眼睛上做梦就象在奇妙的、神秘的泉水旁边，你那甜 蜜的情话象澎湃的波涛声催我入眠。（拥抱她）来吧，亲爱的无聊，你的吻是一个充满 肉欲的哈欠，你的脚步声是一个可爱的哈欠发出的声音。 罗塞塔 你爱我吗，雷昂采？ 雷昂采 唉，为什么不呢？ 罗塞塔 永远爱吗？ 雷昂采 永远！——这可是一个漫长的词儿。假如我再爱你五千年零七个月，够吗？虽然 这比永远要短得多，但也已经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了，我们能够抽出时间来相爱。 罗塞塔 也许时间会把爱从我们身边拿走。 雷昂采 也许爱可以从我们这里拿走时间。跳个舞吧，罗塞塔，跳个舞吧，时间将随着你 那可爱的双脚的节拍一同前进！ 罗塞塔 我的脚宁可从时间里走出来。（她跳起舞，唱起来） 啊，我的疲倦的双脚，你们必须跳舞 穿着五颜六色的舞鞋， 然而你们宁愿深深地、深深地 安息在地下。 啊，我的发烫的脸颊，你们必须燃烧 接受疯狂的爱抚， 然而你们宁愿开放出、开放出—— 两朵白玫瑰。 ① 拉丁语，意思是：“啊，甜蜜的无所事事。” 啊，我的可怜的双眼，你们必须闪烁 反射着蜡烛的光芒， 然而你们宁愿在黑暗里 从痛苦中苏醒。 雷昂采 （此刻正梦游般地朝前走着）啊，死去的爱比新生的爱更美丽。我是一只高脚大 玻璃酒杯；在精美的筵席上金黄的鱼带着死亡的颜色成为最后一道菜肴。正如红霞从你 们脸颊上褪去，眼睛悄悄地失去光辉，肢体的线条缓缓地起伏！别了，别了，我的爱， 我要爱你的尸体。（罗塞塔再次靠近他）流泪了吗，罗塞塔？哭泣——是一种纯粹的享 乐主义。站到太阳底下去吧，珍贵的泪珠将会晶莹闪亮，变成华丽的钻石。你可以让人 家用这些钻石给你做一串项链。 罗塞塔 也许钻石会刺伤我的眼睛。唉，雷昂采！（欲拥抱他） 雷昂采 小心！我的脑袋！我已经把我们的爱埋葬在我的头脑中。你从我心灵的窗口向里 面望一望吧！那可怜的爱已经死亡。你看见它是多么美了吗？你看见它脸上的两上的两 朵白玫瑰和它胸脯上的两朵红玫瑰了吗？别碰我，不要折断了它的小胳臂，那会令人遗 憾的。我必须把脑袋端端正正地扛在肩上，像死神婆扛着一个小孩棺材似的。 罗塞塔 （痛心地）傻瓜！ 雷昂采 罗塞塔！（罗塞塔脸上现出痛苦的情）上帝保佑！（闭上眼睛） 罗塞塔 （受惊地）雷昂采，你看看我！ 雷昂采 决不！ 罗塞塔 只看一眼！ 雷昂采 一眼也不看！你哭了吗？只要一睁开眼，我的爱就会重新来到世间。我很高兴我 已经把它埋葬。我要保持这种印象。 罗塞塔 （伤心地、慢慢地离去，边走边唱道） 我是个可怜的孤儿， 我害怕太孤单。 啊，亲爱的忧伤—— 难道你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家？ 雷昂采 （独自一人）爱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有一个人眼睁睁地在床上躺了一年，忽然 在一个美丽的早晨苏醒了，他喝了一杯凉水，穿上衣服，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前额，思索 着——思索着。——天哪！为了反复歌唱爱的音阶，世界上需要多少女人啊！可是，几 乎没有一个女人充满过一个音符。我们大地上空的雾气为什么会是一道棱镜，能把爱的 炽热的白光折射成一道彩虹？——（他喝酒）今天我应该把这使自己陶醉的美酒穿在什 么样的瓶子里呢？难道我没有把事情弄得比这更糟糕吗？我仿佛坐在一台气泵下面，这 里风寒刺骨，空气稀薄，我感到寒冷，就象穿着南京绸的裤子滑冰似的。——先生们， 先生们，你们知道卡利古拉①和尼禄②是什么人吗？我知道。——来吧，雷昂采，给我念 一段独白，我愿意洗耳恭听。——我的生活象一张大白纸展开在我的面前，我应当写满 它，但是我连一个字母也写不出来。我的脑海象一座空荡荡的大厅，一些凋谢的玫瑰花 和揉皱了的丝带散落在地上，断裂的小提琴被扔在墙角里，最后的一对舞伴已经取下假 面，正疲惫不堪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象一只手套似的每天翻来复去二十四次。啊， 我了解自己，我知道一刻钟以后，一礼拜以后，一年以后，我会想什么事和做什么梦。 上帝啊，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你让我这样象个小学生似的经常背诵自己的功课？—— ① 卡利古拉，拉丁语，意为“小靴子”，是罗马皇帝嘉·凯·盖尔尼库斯（公元 37—49）的外号。 ② 尼禄，罗马皇帝（公元 54—68）。 好极了！雷昂采！好极了！（拍手）当我呼唤自己的名字时，我感到十分愉快。喂， 雷昂采！雷昂采！ 伐勒利欧 （从一张桌子底下爬出来）我认为殿下真的已经走上了通向傻瓜的捷径。 雷昂采 是的，在烛光下仔细观察，我发现自己本来就是这样。 伐勒利欧 等一等，我要和您好好谈谈这件事。从厨房偷来的肉快吃完了，还有一点葡萄 酒，那是我从您的桌子上偷来的。等一等，马上就完。 雷昂采 他吃得咂咂有声。这家伙使我产生了一种完美的田园诗一般的感觉；我可以从最 简单的事情重新做起了。我不仅爱吃奶酪喝啤酒，还会抽烟。继续吃你的吧，不过你的 猪嘴别发出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你的猪牙也别那么吧嗒吧嗒地响个没完！ 伐勒利欧 最尊敬的阿多尼斯，你为自己的大腿担心吗？请您放心，我既不是扎扫帚的人， 也不是严厉的学监，我不需要细软的柳条和鞭子。 雷昂采 你永远没有一点过失。 伐勒利欧 我希望主人也同样。 雷昂采 你以为这样你就不会挨打了吗？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教育问题的吗？ 伐勒利欧 啊，我的天哪，人被生出来可能比受教育要容易得多。可怜啊，怀孕使一个人 处于什么样的境况呀！我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我经历了怎样的一个月呀！我吃了多少好 东西啊！难道我真的应当因此而感谢我的受胎吗？ 雷昂采 谈到你的敏感性，为了击中要害，把它和那种事联系起来，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再讲得好一点，也许你会从我强调的事情里得到最令人不愉快的印象。 伐勒利欧 当我母亲绕过好望角①的山嘴航行时…… 雷昂采 你父亲在合恩角②触了礁…… 伐勒利欧 是的，因为他是个守夜人。不过，当那些高贵的儿子们的父亲们把牛角按到自 己前额上的时候，他却并不常常把它放到唇上。 雷昂采 你这个坏东西，真是无耻之尤。啊，我觉得我也需要去接触一下无耻。我真想用 鞭子揍你一顿。 伐勒利欧 这是一个中肯的答复和有力的证据。 雷昂采 （向他冲去）也许你的回答是失败的。因此你要挨一顿鞭子。 伐勒利欧 （跑开，雷昂采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赶，倒下）而您就是一个证据，证明您还 是非得让人领着不可，因为您是自己跌倒的，再进一步说，您的两条腿甚至很值得怀疑。 那小腿肚子特别象假的，您的大腿也很成问题。 〔众大臣上。雷昂采仍坐在地上。伐勒利欧。 首相 请殿下恕罪…… 雷昂采 就象我饶恕自己一样！就象我饶恕自己一样！我原谅自己太善良，来倾听您的谈 话。先生们，您们不想坐下吗？——啊，他们听到“坐下”这个词儿的时候，脸上的表 情多么难看呀！坐下吧，坐在地上，这不会使您们感到不方便的。这是人的最后的座位， 总有一天您们也会得到的，但是，除了掘墓人之外，这个座位不会使任何人得到好处。 首相 （尴尬地用手指打着榧子）鉴于殿下…… 雷昂采 请您别打榧子，假如您不想让我变成杀人犯的话。 首相 （榧子打得更响了）最仁慈的殿下，考虑到您…… 雷昂采 我的上帝，您把手放进裤兜里去好不好，要不您把它们坐到屁股底下去。您已经 完全失去了自制，您定一定神吧！ 伐勒利欧 小孩子撒尿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不然他们就尿不出来了。 ① 好望角，非洲大陆南端之海岬。这里暗指女怀孕。 ② 合恩角，南美洲大陆南端之海岬。这里暗指男性生殖器。 雷昂采 首相大人，您镇静一下。想一想您的家庭和国家吧！如果您因讲话不当丢了乌纱 帽，您将会冒中风的危险。 首相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请殿下准许…… 雷昂采 什么，您已经可以朗读了吗？这究竟是…… 首相 鉴于殿下的新娘、皮皮王国最尊贵的雷娜公主将于明日莅临，为了早做准备，最尊 严的国王陛下特降旨晓谕王子殿下。 雷昂采 假如我的新娘等着我，那么我将满足她的愿望，让她等好了。昨天夜里我已经在 梦中看见她了，她的两只眼睛那么大，我的罗塞塔的舞鞋放在上面当眉毛正合适。她笑 的时候，我看见的不是酒窝，而是一双排气的洞穴。我相信梦。您有时也做梦吗，首相 大人？您也有预感吗？ 伐勒利欧 当然有，我预感到那一天之前永远是黑夜，那一天，国王餐桌上有一块烤肉将 被烧焦，阉鸡将会死去，国王陛下的肝将会疼起来。 雷昂采 妙极了，还预感到什么？统统地讲出来。 首相 在殿下举行婚礼的日子里，至高无上的国王把至高无上的权杖移交到殿下手里。 雷昂采 您是说至高无上的意旨要我去掌管一切，此外我所喜欢做的事情，再也不会象以 前那么多了，是吗？——先生们，恕不奉陪了，我要坐下。我非常宽宏大量，甚至我可 以用腿来测量出它有多宽多大。（他叉开双腿）首相大人，把这个尺寸记下来吧，以后 您想到它就会想起我。伐勒利欧，领这些先生们下去吧！ 伐勒利欧 铃①？要我给首相大人挂一个铃铛吗？要我领着他们，难道他们都是用四条腿 走路的吗？ 雷昂采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你本身不过就是一个拙劣的文字游戏。你既没有父亲也没 有母亲，你是由五个元音字母②拼出来的。 伐勒利欧 那么您呢？王子！您是一本没有字母的，里面除了破折号之外什么也没有。 ——先生们，现在您们跟我来吧！不过，与“来”③这个词儿有关的可都是些令人伤心 的事情！人们要想得来某种东西，他就得去偷窃；发财的事趁早别想，那肯定是自讨苦 吃；要想找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只有等到死了被埋葬以后；当人们说起笑话来的时候， 一定是感到穷极无聊，就象您和我刚才开玩笑的时候一样。如今您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您却要请求帮助如何脱身。（众大臣和伐勒利欧下） 雷昂采 （独自一人）真卑鄙，我已经把自己降为穷鬼们身边的一个骑士！但是，在那种 卑贱的事情中的确隐藏着某种快乐。——嗯，结婚吧！这就是说，要把一口井喝干。啊， 项迪④，老项迪，是谁把你的钟表给了我？——（伐勒利欧回来）唉，伐勒利欧，你听 见钟声了吗？ 伐勒利欧 现在您要当国王了，这可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整天地散步，可以用一 次次的撤退来毁坏老百姓的茅屋，也可以从老实人中选拔规规矩矩的士兵了，一切都将 变得十分自然，人们可以穿上黑色的燕尾服，结上白色的领带，成为国家的公仆了。人 们死的时候，那些亮闪闪的钮扣将变成蓝色，而扯断打钟的绳索就象从铃铛上扯断细线 一样，这不是有话题可谈了吗？ 雷昂采 伐勒利欧，伐勒利欧！我们还是做点别的事情吧。你来出个主意！ 伐勒利欧 对了，那就先搞点科学吧，科学！我们将成为学者！做一个先验主义者呢？还 ① “铃”(Geläute)和“领”(Geleite)恰好是音近而意不同。 ② 伐勒利欧(Valerio)的头一个字母 V，以前和元音字母 u 通用，因此可以说这个名字中有五个元音。 ③ 这一段，连续出现了六个用来(Kommen)构成的词汇，词意迥然不同，作者通过这种文字游戏，来表现仆 人伐勒利欧的聪明机智。可惜译成中文，原来的妙笔难以表现出来。——译注 ④ 项迪，英国作家劳伦斯·斯泰恩（1713—1768）的小说《特利斯川·项迪传》中的主人公。小说第一卷 第四章写主人公的父亲晚年每月一次给钟表上弦时想起自己结婚的责任。 是做一个经验主义者？ 雷昂采 要做先验主义者，必须到我父亲大人那里去学学；要做一个经验主义者，那么不 论做什么事情，都得象古老的童话的开头一样说：从前……。 伐勒利欧 那我们就当英雄吧！（吹号、打鼓、来回行进）咚——咚——打的——打的！ 雷昂采 可是，英雄主义象劣等烧酒一样令人厌恶，那会使人患上一种斑疹伤寒，没有上 尉和新兵，英雄就不能存在。带着你的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浪漫精神滚蛋吧！ 伐勒利欧 那我们就当天才！ 雷昂采 诗的夜莺整天在我们头上鸣啭，但是当我们把唱得最美妙、最动听的夜莺的羽毛 都拔干净插进墨水瓶或颜料中的时候，它们就不会叫唤了。 伐勒利欧 那我们就做一个对人类社会有用的人吧！ 雷昂采 我宁可免去做人的职责。 伐勒利欧 那我们就见鬼去吧！ 雷昂采 嘘，魔鬼只是由于强烈的对比才存在，因此我们应当明白，本来天上是有某种东 西存在的。（突然跳起来）伐勒利欧，伐勒利欧，现在我有主意了！你感觉到南方吹来 的暖风了吗？你感觉到那湛蓝色的、燃烧着的以太①怎样上下起伏了吗？你没有感觉到 那金色的、阳光灿烂的大地上，大理石的石柱和雕像怎样在带咸味的微风中闪烁吗？伟 大的潘②正在睡觉，他强壮的身体正躺在树荫下，他在梦中汹涌澎湃的波涛上看见了老 魔术家维吉尔③、塔兰特拉舞④和打手鼓的姑娘，以及充满了假面具、火把和吉他的深沉 而又疯狂的夜晚。做一个拉查罗尼⑤吧！伐勒利欧，做个拉查罗尼！我们到意大利去。 第四场 花园 〔公主雷娜一身新娘装束。家庭女教师。 雷娜 是的，现在！就是现在。以前我一点也不想什么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如 今这个日子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我把花环戴在头上——钟声啊，钟声！（她往后仰， 闭上眼睛）瞧，我希望青草这样长过我的头顶，让蜜蜂嗡嗡地从我头上飞过；瞧，现在 我已经穿好衣服，头发里已经插上迷迭香⑥。我记得有一首古老的民歌这样唱道： 我愿意躺在墓地 象小孩睡在摇篮里……⑦ 家庭女教师 可怜的孩子，你的脸色在闪闪发光的宝石下面显得多么苍白呀！ 雷娜 哦，上帝，我能够爱，为什么不能呢？人就是这样孤独地走着，摸索着另一只愿意 接受他的手，直到验尸婆把那两只手拆开，叠放在各人的胸前。但是，人们为什么要用 钉子这两只并非互相寻求的手呢？我的可怜的手犯了什么过错？（她从手指上脱下戒 指）这戒指象腹蛇一样咬着我。 家庭女教师 不过——他可能是一位真正的唐·卡洛斯①！ ① 指天空，大气层。 ② 潘，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中午爱睡午觉。 ③ 维吉尔（公元前 79—公元前 19），古罗马诗人。 ④ 塔兰特拉舞，意大利民间舞蹈，即土风舞。 ⑤ 拉查罗尼，意大利城市里的懒汉。 ⑥ 德国旧风俗习惯，在举行婚、丧礼时用来作装饰。 ⑦ 民歌《天上那么多星星》的最后一节。 雷娜 可是——那个男人…… 家庭女教师 他怎么样？ 雷娜 我不爱他。（站起来）呸！你知道吗，我感到羞愧。——明天我身上所有的芳香与 光辉都要消逝了！难道我就象一眼可怜的、无能为力的清泉，不管谁在它上面弯下腰来， 它都必须在自己宁静的泉底映出那人的相貌来吗？花儿尚可以自由自在地开放闭合，让 花萼自由地向着朝阳，迎着晚风，难道一位国王的女儿还不如一朵小花吗？ 家庭女教师 （哭着说）亲爱的天使，你确实是一只替罪羔羊。 雷娜 是的，——牧师已经把刀举起。——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难道我真的必须用自己 的痛苦来解救自己吗？世界就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异教徒，太阳是他的荆冠，星星 是钉在他脚上和腰间的钉子和长矛，难道这是真的吗？ 家庭女教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真不忍心看见你这般模样。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这 会害了你的。也许，天晓得！——我有一个主意，让我来试一试！走！（带公主下） 第二幕 一个声音怎样地回荡在我的 内心深处， 它一下子吞没了我的 全部记忆。 ——阿·冯·沙米索② 第一场 旷野，背景里有一家旅店 〔雷昂采和伐勒利欧。伐勒利欧背一包袱。 雷昂采 （气喘吁吁地）尊敬的一下子，世界真象一座非常非常宽广的大厦。 雷昂采 不对，不对！世界象一个狭小的房间，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玻璃镜子，我几乎不敢 伸手，生怕碰在镜子上，把美丽的形体打成碎片撒满一地，然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赤裸 裸的墙壁。 伐勒利欧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雷昂采 现在除了想到有人会找到你之外，什么也不要想了。 伐勒利欧 我最终要站到自己的影子的影子里。 雷昂采 你已经被阳光完全蒸发掉了。你看见天上的那块美丽的云彩了吗？至少它的四分 之一是你的。它正在兴高采烈地从上往下看着你的肮脏的元素。 伐勒利欧 当云彩把同样的元素送给您并一滴一滴地落到您的头上时，却不会损伤您的一 根毫发。——真是一个美妙的念头。我们已经跑过了一打侯国、半打公国和几个王国， 我们跑得真快，只用了半天时间，这是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人将要成为国王，而且还将 ① 唐·卡洛斯（1545—1568），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之子，因席勒的悲剧而成为高贵而又勇敢的年轻人的 楷模。他的未婚妻被父亲霸占，自己因失恋而死。 ② 阿·冯·沙米索（1781—1838），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这两句诗引自《盲人》一诗。 娶一位美丽的公主？您现在还有那样的感觉吗？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悲观绝 望。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吞下砒霜，不从教堂尖塔顶上往下跳，不用子弹打穿自己 的脑袋，那样才万无一失。 雷昂采 伐勒利欧，为了我的理想！为了我理想中的女人，我必须去寻找她。她是无限美 丽与无限愚蠢的统一。在她身上美是那样无能为力，又是那样楚楚动人，就象一个婴儿。 她身上体现着引人注目的对照，她的眼睛美丽但却迟钝，她的嘴唇神奇但却单纯，她的 侧影象希腊人，鼻子使她显得温顺，但那美丽的身躯里却已经没有灵魂。 伐勒利欧 真见鬼！我们怎么又来到边界上了；这真是一些象葱头一般的国家，除了皮壳 之外什么也没有，或者说，就象一套大小不同的空盒子套在一起，最大的盒子里全是盒 子，最小的盒子里空空如也。（把包袱扔在地上）难道这个包袱应当成为我的墓碑吗？ 您看，王子，我将变成一幅表现哲理的人生图画。我拖着磨破的双脚背着这个包袱，经 过了寒冷的早晨和炎热的中午，为的是要在晚上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可是，当晚上终 于到来时，我的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我的双颊也已凹陷下去，我的两眼发黑，不过， 也许我还会有一点时间穿上我的衬衫，把它当作自己的尸衣。早知如此，还不如学聪明 点，在第一个最好的小酒店里把包袱从棍子上取下来，换点酒痛饮一番，躺在树底下睡 一觉，一起睡到晚上，难道我没有跑得满身大汗，脚上也没有磨出鸡眼来吗？王子殿下， 现在该您破费一下了。单是出于纯粹的羞耻心，我们现在也应该让那些住里面的人穿上 衣服，穿上内衣内裤了。（两人一起向旅店走去）啊，你这可爱的包袱，那边的香味多 么诱人啊！葡萄酒的芳香真叫人心醉，还有那香气扑鼻的烤肉！啊，可爱的神子，你们 怎样才能在地里扎根、生长和开花，把那细长的、沉甸甸的葡萄垂挂到我的嘴上，并且 让葡萄汁在压榨器下面发酵。（一起下） 〔公主雷娜和家庭女教师上。 家庭女教师 今天真奇怪，太阳怎么总也不东山，从我们逃出来到现在，好象已经过了很 久很久似的。 雷娜 不，不，亲爱的，我们从花园里出来时，我顺手掐了一朵小花，留作纪念，现在它 甚至还没有枯萎呢！ 家庭女教师 我们到哪里去歇息歇息呢？这一路上我简直什么也没看见。没见到一座修道 院，也没碰到一个隐士，甚至连一个牧羊人也没看见。 雷娜 我们跑着书本坐在花园里的桃金娘与夹竹桃之间梦见的世界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家庭女教师 唉，这个世界真讨厌！你根本不必去为那个游手好闲的王子自寻烦恼。 雷娜 不，这个世界是美丽的！它那么辽阔，简直无边无际！我真想这样日夜不停地走下 去！这里多么安静。杜鹃花把一束红光映在草地上，远方起伏的山脉象一动不动的云。 家庭女教师 我的主耶稣啊，人家将会怎样议论我们呢？这件事做得太草率，太软弱了！ 这是一种自我牺牲，就象圣女奥蒂丽娅①逃亡时一模一样。不过，现在我们必须找个栖 身之处了，天快黑了。 雷娜 是的，为了睡觉，植物已经卷起了它们的嫩叶，夕阳的光芒象疲倦的蜻蜓似的在草 茎上摇曳。 第二场 ① 奥蒂丽娅，亚尔萨斯的圣女。生下来双目失明，父亲要把她溺死，母亲托姐姐偷偷地把她送进修道院。 后来与父亲和好，父亲给她一块地方，让她在那里修一座修道院。——另一个传说叙述她不愿听从父命 和一个陌生人结婚，宁可把终生献给基督，因而逃走。 一条小河旁，高地上一旅店，店前 有一花园。可眺望远方 〔伐勒利欧，雷昂采。 伐勒利欧 怎么样？王子？您的裤子不是变成美酒，您的靴子不是轻而易举地从嗓子眼里 滑下去了吗？ 雷昂采 你看见这些古老的树木、灌木丛和鲜花了吗？它们都有自己的历史，都有自己有 趣而又神秘的历史。你看见了吗？那屋门口葡萄架下坐着的老人，他们白发苍苍，面孔 慈祥，手拉着手坐着，他们感到担心，因为他们自己已经那样老态龙钟，而这个世界却 还是那么年轻。啊，伐勒利欧，我多么年轻，可世界却显得那么衰老！我有时候很为自 己担忧，我会坐在一个角落里流下同情自己的热泪。 伐勒利欧 （递给他一个杯子）拿着这个铃铛，这是一个潜水者的铃铛，你潜入泪水的海 洋吧！你的头上将会冒出水泡。看，小精灵们怎样在葡萄架上绕着花萼飞转，它们穿着 金色的鞋子，敲打着铙钹。 雷昂采 （猛地站起来）过来，伐勒利欧，我们必须干点什么，干点什么。我们要放弃深 奥的思想，来研究一下这样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例如：凳子为什么可以有三条腿 而不能有两条腿？为什么人用手擦鼻涕，而不是象苍蝇那样用脚。来，我们来解剖一只 蚂蚁，来数一数花萼里有几根雄蕊？我一定要使这些事情成为将来某一位国王的业余爱 好。等到我扯着被子捡拾棉花毛的时候①，我一定要得到一个拨浪鼓，它从我的手里刚 刚掉下。我不得不消耗一定的热量；可是，当我把各种菜肴都做好的时候，我还需要很 多很多的时间才能找到一只调羹来吃这些菜，然而，到那时候，菜早已变味了。 伐勒利欧 所以说还是让我们饮酒吧！酒瓶不是情人，它没有思想，不会产生阵痛，不会 变得无聊，也不会不忠诚，从第一滴到最后一滴，它始终如一。只要你打开封口，里面 正在打盹的梦就会一齐向你喷来。 雷昂采 啊，上帝！我生命的一半应当是一篇祷文，即使上帝只赠给我一根麦秸，我也要 象骑在一匹剽悍的骏马上那样骑着它，直到我在麦草上躺下为止。——多么可怕的夜啊！ 下面的一切静寂无声，上面的云彩变化飞动，太阳的光辉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看， 那奇怪的形体正在那里奔突！瞧，那长长的白色的影子，那可怕的细腿，身上还长着一 副蝙蝠的翅膀！一切都是那么迅速，那么混乱，然而地上的树叶和草茎却纹丝不动。大 地象个胆怯的孩子似的缩作一团，幽灵在大地这个摇篮上行进。 伐勒利欧 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我觉得非常愉快。太阳看起来就象旅店门口的那块招牌， 空中的火烧云就象那块招牌上的字：“金太阳旅店”。太阳下面的大地象一张桌子，河水 象打翻在桌子上的葡萄酒。我们躺在地上，就象一张张纸牌，上帝和魔鬼无聊的时候拿 起来玩一玩，您是纸牌中的王，我是牌中的杰克，就是还少一张王后，一个美丽的王后， 她的胸前佩戴着一个很大的心形胡椒蜂蜜饼和一朵很大很大的郁金香，她正在伤感地把 长长的鼻子埋在花里。（家庭女教师和公主雷娜上）啊——上帝！她就在这儿！可是并 没有什么郁金香，那是一小撮烟草，那鼻子也不是人的鼻子，那是大象的鼻子。（对家 庭女教师）最尊敬的夫人，您为什么这么匆匆忙忙？刚才您的小腿肚子，还有那令人敬 仰的袜子吊带都露出来了。 家庭女教师 （怒气冲冲地站住）最尊敬的先生，您为什么把您的嘴巴张得那么大，使人 只看见一个大窟窿？ 伐勒利欧 最尊敬的夫人，那样一来您在地平线上就不会把鼻子碰出血来了。您的鼻子象 ① 指一个人临死之前进行的绝望的挣扎。 大马士革对面耸立着的“黎巴嫩的尖塔”①。 雷娜 （对家庭女教师）亲爱的，这条路竟然这么长吗？ 家庭女教师 （梦游似的朝前走着）啊，每一条路都是漫长的！我们胸中的死亡之钟的滴 嗒声是缓慢的，每一滴血都在计量着时间，我们的生命是一场连续不断的发烧，对于疲 倦的双脚来说，每一条路都太长…… 雷娜 （胆怯而又若有所思地听着，然后接着说道）对疲倦的眼睛来说任何光线都太强， 对疲倦的嘴唇来说任何喘息都太重（微笑），对疲倦的耳朵来说任何话语都太多。（与家 庭女教师一起走进旅店） 雷昂采 啊，亲爱的伐勒利欧！我能不能也说一遍：“凭着我这念词的本领，头上插上满 头羽毛，开缝的靴子上再缀上两朵绢花②……”？我觉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悲伤。 幸好我开始伤感起来了！空气不再那么明亮和寒冷，天空燃烧着降落在我身边，沉甸甸 的露珠已经落下。——啊，那声音多么动听：“这条路竟然那么长吗？”很多人在谈论 这个世界，有人以为他们在谈论别的事情，但是我懂得他们的声音。那声音停在我的头 上，就象光明产生之前在水上飘浮着的精灵。是什么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是什么在我身 上逐渐形成？那声音从天空直泻下来，多么悦耳啊！——“这条路竟然那么长吗？”（下） 伐勒利欧 不，通向疯人院的路并不太长；那条路太容易找了，我认识通向那里的每一条 小径、每一条岔路和每一条大道。我看见他已经从那条宽阔的林荫道向那里走去，那是 一个寒冷的冬天，他腋下夹着礼帽，站在光秃秃的树下那长长的阴影里，把手绢当扇子 搧着凉。——他是一个傻瓜！（跟着他走去） 第三场 一间屋子 〔雷娜与家庭女教师。 家庭女教师 别再去想他了。 雷娜 在那金黄色的卷发下，他显得多么苍老啊！他的两颊如春，心似寒冬。这是多么令 人伤心的事情啊！身体疲倦了到处都可以找到睡觉的枕头，但是精神疲倦了，该到何处 去休息？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相信，有些人是不幸的，无法医治的，这仅 仅是因为他们活着。（起立） 家庭女教师 到哪儿去，我的孩子？ 雷娜 我要到外面花园里走走。 家庭女教师 可是…… 雷娜 可是，亲爱的妈妈，你知道，我本来应该被人栽在一个花盆里。我象花儿一样需要 露水和夜里的空气。——你听见夜晚那和谐的声音了吗？那是多么悦耳啊！蟋蟀唱着歌 催白昼入睡，紫罗兰散发着清芬送白天进入梦乡！我不能呆在屋里，这四面的墙壁会把 我压死的。 第四场 ① 见《旧约·雅歌》第七章，新郎赞美新妇用的比喻之一。 ② 引自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二场。见《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第八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七八年。 花园。月夜 〔可以看见雷娜坐在草地上。 伐勒利欧 （在稍远处）自然是美丽的，但是，假如没有长腿大脚的蚊子，假如旅店的床 铺更干净一些，假如死亡之钟①不在墙上那么滴答滴答地响，它肯定不会这么美。人们 在屋里打呼唤，青蛙在外面呱呱叫，家蟋蟀在屋里吹着口哨，田蟋蟀在外面叫个不停。 可爱的草地，睡在这里真是太美了。（在草地上躺下） 雷昂采 （上）啊，夜晚，你象第一次降临到天堂上那样散发着芳香！（发现公主雷娜， 悄悄地向她走去） 雷娜 （自言自语地）草地上的蚊子在梦中营营地叫着，夜睡得越来越深沉，它的脸颊越 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平稳。月亮象一个熟睡的孩子，金色的卷发在睡梦中盖住了他那 可爱的面庞。——哦，他的睡眠就是死亡，死亡天使好象就安息在他那漆黑的枕头上， 他周围的群星如同蜡烛的光芒。可怜的孩子啊，难道魔鬼马上就要来抓走你吗？你的母 亲在什么地方？她不想再吻你一下吗？唉，真可怜，你死得多么凄凉。 雷昂采 穿着你那白色的衣裙站起来吧，在尸体后面的黑夜里漫游并为它唱一支安魂曲 吧。 雷娜 谁在那里说话？ 雷昂采 一个梦。 雷娜 梦是幸福的。 雷昂采 那你就幸福地做你的梦吧，让我来充当你的幸福的梦。 雷娜 最幸福的梦是死亡。 雷昂采 那就让我来充当你的死亡天使吧！让我的嘴唇象他的双翅一样落在你的眼睛上。 （吻她）美丽的尸体，你多么可爱，安息在夜的漆黑的尸布上吧，让大自然憎恨生命， 爱上死亡。 雷娜 不，放开我！（她猛地跳起来，迅速地离开） 雷昂采 够了！够了！这一瞬间胜过我的整个生命。现在我可以死了！再活下去也没有什 么意思了。这个女子多么富有生气！多么光彩照人！她从一片混乱中夺走了我的生命。 大地象一个漆黑的金碗，月光仿佛是碗里泛起的泡沫，正在溢出边缘，星星犹如从碗里 溢出的滚滚下落的珍珠。我的嘴唇在碗边吸吮，那一滴滴幸福的甘露使我变成一个精美 的容器。去吧，神圣的酒杯！（欲投河） 伐勒利欧 （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站住，殿下！ 雷昂采 放开我！ 伐勒利欧 只要您定定神，答应我不跳河，我马上就放开您。 雷昂采 笨蛋！ 伐勒利欧 刚刚还在为情人的健康干杯，现在又把杯子扔出窗外，难道殿下还没有越过那 种少尉式的浪漫主义吗？ 雷昂采 也许你说得对。 伐勒利欧 现在您应该知足了！今天夜里您不到草地下面去安息，那就睡在这草地上面吧！ 上床去睡同样也是一种自杀的行为。即使您象死人一样躺在那麦草上睡觉，也会象活人 一样遭受跳蚤的戟。 雷昂采 那好吧。（躺在草地上）你这个坏东西，我最好的一次自杀的机会让你给破坏了！ 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时刻了。今天的天气多么宜人！现在我已经没有 ① 一种昆虫（类似磕头虫），能敲击发声。 那样的情绪了。那个家伙①用他的黄背心和天蓝色的裤子把一切都给我糟蹋了。——天 啊，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 伐勒利欧 阿门！——我总算救了一条命，今天夜里我将用我的良心温暖自己的身体。 雷昂采 祝你健康，伐勒利欧！ 第三幕 第一场 〔雷昂采与伐勒利欧。 伐勒利欧 结婚？从什么时候起殿下把这件事写上了永恒的日历②？ 雷昂采 你知道吗？伐勒利欧，即使人们当中最卑贱的人也是那么伟大，所以人们为了能 够爱他，会感到生命非常短促？有一种人自以为这一点是那么美、那么神圣，因此不必 使之变得更美、更神圣，我可不能让他们这样高兴。在这种可爱的狂妄之中存在着某种 享受，我为什么不应该把这种享受给予他们呢？ 伐勒利欧 很通人情，而且有点动物之爱，可是她知道您是什么人吗？ 雷昂采 她只知道她爱我。 伐勒利欧 殿下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雷昂采 笨蛋！你去问夹竹桃和露水桃她叫什么名字吧！ 伐勒利欧 这就是说，无论如何她还不算太老，而且很合您的口味。——可是，这件事应 该怎么下手呢？——嗯！有了，我说王子，假如我今天就让您在国王面前和这位妙不可 言的、不知姓名的姑娘举行婚礼，您能让我做您的大臣吗？您起誓吗？ 雷昂采 我起誓！ 伐勒利欧 穷小子伐勒利欧向陛下引荐国务大臣伐勒利欧·冯·伐勒林塔尔先生！——“这 个家伙想干什么？我不认识他。滚蛋吧，厚颜无耻的家伙！”（跑下，雷昂采跟下） 第二场 彼得国王宫殿前的自由广场 〔行政长官、学监、农民若干人身穿节日盛装，手持枞树枝。 行政长官 学监先生，你手下的人还能挺得住吗？ 学监 他们虽然感到不舒服，但仍然坚持下来了，他们就这样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他们 很听话，每人都喝了一口烧酒，不然的话，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可支撑不了这么久。勇 敢点，老乡们！把你们手中的枞树枝向前举得高高的，这样人们就会以为这是一片枞树 林，你们的鼻子会被看作草莓，你们的三角帽会被看作野兽角，你们的鹿皮裤子会被看 作树木中的月光。注意，后面的人要不断地跑到前面去，这样看起来你们就象有很多很 多人。 行政长官 学监先生，你们要空着肚子站在这里。 ① 指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 ② 永恒的日历，暗指正常的婚姻关系。 学监 当然，不过正因为如此，我都快站不住了。 行政长官 切记典礼的各项程序：“全体臣仆必须衣着整洁，营养良好，精神饱满，面带 笑容，自愿地排列在大道两旁。”你们可不能给我们丢脸啊！ 学监 你们要好好地站着！当那一对贵人经过的时候，你们不要抓耳挠腮，不要擤鼻涕， 举止要得体，必要的时候要显得很激动。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安排在这个地方站着，你们 知道吗？因为这样一来，从厨房刮来的风恰好从你们头上吹过，你们这辈子也就可以闻 到一回煎炒烹炸的味道啦。还记得你们要喊的口号吗？嗯？Vi①！ 农民们 Vi！ 学监 Vat②！ 农民们 Vat！ 学监 Vivat！ 农民们 Vivat！ 学监 好，就这样，行政长官阁下，您看到人的智力是怎样提高的了吧！您别忘了，那是 拉丁文呀！另外，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借用他们的满是窟窿的裤褂举行一次看得见皮肉 的舞会，用我们的拳头互相在对方脑袋上留下记号。 第三场 宽敞的大厅 〔精心打扮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小心谨慎地聚集在一起。礼部大臣和仆人若干人站在面 前。 礼部大臣 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啊！一切都完了。烤肉在噼啪作响，一切幸福的祝愿都失 去了意义，所有的硬衣领都象猪耳朵似的无精打彩地耷拉着，农民们手上的指甲和脸上 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士兵们的卷发也都松开了，十二个高贵的少女个个疲惫不堪，宁愿 躺在地上也不愿再那么直挺挺地站下去了。她们穿着雪白的小裙子，看上去就象一群精 疲力竭的细毛兔子。宫廷诗人在她们周围走来走去、念念有词，象一头忧心忡忡的海豚。 军官们也都改变了原来的姿势。贵妇们站在那里象一个个晒盐的架子；在她们的项链周 围，盐粒已经晶莹闪亮了。 仆人乙 至少她们应该放松一下了，大家不应该背后指责她们，说她们心不在焉。虽然她 们不那么自然，但她们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礼部大臣 是的，她们已经变成一张张土耳其帝国的地图了，在她们身上可以找到达达尼 尔海峡③和马尔马拉海④。起开，你们这些讨厌的家伙！到窗口那边去！陛下即将驾到！ （国王彼得和众大臣上） 彼得 唉，公主也失踪了。还没有发现我们亲爱的王位继承人吗？我的命令都执行了吗？ 边界上都察看了没有？ 礼部大臣 是的，陛下。我们正在这间大厅的了望处进行最严密的监视！（对仆人甲）你 看见了什么？ 仆人甲 我看见一条狗正在寻找它的主人，刚刚从我们王国的边境上跑过去。 礼部大臣 （对另一仆人）你呢？ 仆人乙 我看见一个人正在北部边界上散步，但肯定不是王子殿下，我能认出他。 ① 拉丁文：“万岁。” ② 拉丁文：“万岁。” ③ 位于土耳其西部，沟通马尔马拉海与爱琴海的通道。 ④ 位于土耳其西部的一内海，北边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相连。 礼部大臣 你呢？ 仆人丙 请恕罪——我什么也没看见。 礼部大臣 情况不多。你呢？ 仆人丁 也没看见什么。 礼部大臣 情况更少。 彼得 但是，诸位大臣，难道我不是已经做出决定，要在今天好好地庆祝一番并且为他举 行婚礼吗？难道这不是我们的坚定不移的决心吗？ 首相 是的，陛下，已经记录在案并将载入史册。 彼得 如果不能完成这一决定，那不是有损于我自己的名声吗？ 首相 对说，如果这个决定可能损害您的名声，这就是说，那是一个能损害人的名声的决 定。 彼得 难道我还没有发布圣旨吗？是的，已经发布过了，我将立刻把我的决定付诸实行， 我将会感到愉快。（磨拳擦掌地）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