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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张铁匠的罗曼史

2018-09-10 50页 doc 114KB 6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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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张铁匠的罗曼史[教材]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一弓 一 村巷深处的目光 在饮马桥镇的“小满”会上,一个女人哀怨而满含期求的目光,如同天边飞来的闪电,在张铁匠的心中激起了轰隆隆的雷鸣。 刚才,在十字路口的一棵小槐树下,赶会的山民们以挤掉帽子、踩掉鞋子的盛况,把多年不见而又重新上市的“张家镰”抢购一空。人们包围着张铁匠,如同温习着一个古老的童话似的,向他打听着与“张家镰”有关的种种故事。请问铁匠哥,你是“飞张镰”老张铁匠的嫡亲后辈吗,你用的铁砧子还是那个道光元年的祖传古物吗,听说“张家镰”磨剩下一指宽还能当刮脸刀用,可是真的吗...
[教材]张铁匠的罗曼史
[教材]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一弓 一 村巷深处的目光 在饮马桥镇的“小满”会上,一个女人哀怨而满含期求的目光,如同天边飞来的闪电,在张铁匠的心中激起了轰隆隆的雷鸣。 刚才,在十字路口的一棵小槐树下,赶会的山民们以挤掉帽子、踩掉鞋子的盛况,把多年不见而又重新上市的“张家镰”抢购一空。人们包围着张铁匠,如同温习着一个古老的童话似的,向他打听着与“张家镰”有关的种种。请问铁匠哥,你是“飞张镰”老张铁匠的嫡亲后辈吗,你用的铁砧子还是那个道光元年的祖传古物吗,听说“张家镰”磨剩下一指宽还能当刮脸刀用,可是真的吗,还有一说,“张家镰”得蘸上盐水淬火,这“咸镰”上头有啥科学性儿呢,等等等等。 如同外交大臣答记者问似的,张铁匠那比别人高出半个脑袋的魁梧身躯,不时地转向每一个发问者,古铜色的四方脸庞上露出庄重的微笑,或颔首认可,或笑着辟谣,或婉言解释,或郑重说明。只是在一位老汉提出张家铁匠炉会不会再次熄火,今天卖的这“张家镰”上为啥没砸上“飞镰张记”的铁戳子时,张铁匠才微皱了一下漆黑的浓眉,用手指挠了挠稠密的剃得短短的头发,表现了短暂的踌躇。“走着说着吧~”他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只要那‘五匠归行’?的政策不是虚言,俺还能为乡亲们打半辈子铁货,铁戳子现成。”总之,表现了一种审慎的乐观,而且包含着密切注视事态发展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对面村巷里,一个女人的目光一闪,恰同张铁匠的目光相遇,如同云层之中的阴电和阳电发生了撞击,张铁匠的心底,响起了隆隆的雷鸣,他愣愣地呆了半晌,对于一个小伙儿提出的“盐水蘸火是否氯化钠有利于增强铁质”的学术性探讨,以及一位老汉提出的定制两张鹅脖大板锄的要求,好象完全没有听见,推起胶轱辘小车,在人们愕然的目光下挤出人群,向镇子外边走去了。 张铁匠神情恍惚地推车走着,他忘了在出售他的第一批产品之后本应去油馍锅跟前犒劳一下自己;忘了去供销社买一条帆布围裙。打铁时叫火星子把衣裳烧得大窟窿小眼睛的,有谁给他补补连连呢,还忘了买一盏小马灯,那将把一个刚刚搭起的铁匠棚连同一个光棍铁匠的孤独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然而,这目光,这女人的哀怨而又满含期待的目光,把张铁匠的心境整个儿地搅乱了。 “腊月~”他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在二十二年前跟他离了婚的女人。每当他想起这个女人,都会引起他整个身心的震颤。你这个曾经是那样姣好妩媚、却又变得那样绝情堕落的女人,你这个被张铁匠疼过、爱过,使他朝思暮想而又恨得他心里淌血的女人啊~ 二 胜利者的初恋 那是一双在弯弯细眉下眼梢上挑的杏子眼。公元1955年春天,在几个初级农业社联办的水库工地上,正是这双杏眼忽闪了几下,二十岁的小铁匠张银锁便晕晕乎乎地做了爱情的俘虏。谁能料到,名扬全区的“小车王”王木匠上过完小的娇闺女,竟会把她的十八岁少女的炽烈的情爱,献给一个使她老爹在水库工地上威名扫地的小铁匠呢, 本来,王木匠制作的小车,是饮马桥区每一个庄稼汉的心爱之物。车轴和车轱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枣木或柿木做的。推起车来,那高亢、热闹的“吱吱咛咛”的响声,可以传到数里以外。那是王木匠献给每一个寂寞而劳累的推车汉的欢快、昂扬的音乐,是推车汉的心灵的呐喊,是漫长而坎坷的人生旅途上的慰藉和号角。但是,当王木匠把他精心制作的十多辆小车送到水库工地以后,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哑巴。其祸根,就在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铁匠。他竟然毫不客气地给全部小车换上了带滚珠的铁车轴和胶轱辘,使得诸葛亮发明了木牛流马以来、而又由王木匠的祖先从乾隆年间继承下来的传统设计,遭到了一个毛头小伙儿的彻底破坏。 “你小子管得老宽哪~”六十八岁的王木匠站在水库工地上,气得胡子翘上了天,嗓子里象猫一样直打呼噜。 “木匠叔,”小铁匠惬意地笑着,从嘴里吐出了两个新词儿,“咱这搞技术活儿的,也得撵上形势儿~” “撵你娘那脚~”老木匠被小铁匠满脸的得意神色激怒了,“你们老君手下的人,少管俺鲁班行里的事~” ————————————————————————————————————————————— ? 铁匠、木匠、编匠、烧窑匠、泥水匠,简称“五匠”。 小铁匠却唱着那时节人们常唱的“流行歌曲”:“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象一匹剽悍、欢势的马驹儿,尥着蹶儿,钻到铁匠棚里去了。 王木匠由于他所创造的一份音乐遗产的毁灭而感到深沉的痛苦。他在想,工地上的推车汉们都在忍受着这种痛苦的煎熬,就要朝着那个可恼的小铁匠鸣鼓而攻之了。他紧张地观察着,焦灼地期待着,而事态的发展却远远地离开了他的预计,他发现,那哑巴小车确乎比会唱的小车轻便利索,多装东西,为了保持车身的平衡而紧张地扭动臀部的动作也得到了大大的简化。为此之故,不仅推车汉们好象并没有感到缺乏音乐的悲哀,连那些年轻闺女们、包括他的娇闺女腊月,也都疯张着,斗胆推起哑巴小车来了。他忽然感到,世界变得空旷而寂寞,再也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填补心灵的空虚了。他本想拄着拐棍,去找小铁匠进行一次痛苦的讨伐,问他一个僭行越轨之罪,却听说小铁匠是已经下世的“飞张镰”老张铁匠的“匠门之子”,不由地悚然起敬,只好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哆哆嗦嗦地歪在床上,从此卧病不起了。 这天晚上——是的,往往是在一个有着皎洁的或是朦胧的月光,而且常常散发着花儿的馨香的晚上,正当小铁匠掩住炉火、准备歇息的时候,铁匠棚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嗳,张庄的~” 这个以地名代替人名的称呼,使小铁匠感到恼火。他向铁匠棚外瞥了一眼,只见一个披着肩垫的苗条 女子,站在一棵小桃树下,落了满身的花瓣儿,正在挑衅地打量着他。 哪儿来的野闺女,小铁匠寻思着,没好气地说:“你找俺张庄的有啥事儿,” “你把俺爹气病啦~你知道不知道,” 小铁匠一愣:“谁是你爹,” “那个老保守~”闺女说着,“吃吃”地笑了。 “哪个老保守,” “装糊涂~你动了谁的心肝宝贝车啦,” 小铁匠急忙走出铁匠棚,胆怯了问:“俺给他气出了啥毛病,” 闺女说:“他躺在床上直哼哼,一会儿说腰酸,一会儿说背疼,一会儿骂那个小铁匠„„”闺女说着,不时地掩着嘴笑。 “骂俺啥,” “骂你是个乱尥蹶儿、瞎踢腾的小兔崽子~” “吔~”小铁匠感到事态的严重,“俺这木匠叔恁大气性~” 闺女娇嗔地说:“都怪你给俺惹事儿~俺上工推土打夯,下工还得给俺爹捶腰捶背,比打夯还累~” “那叫俺咋办,”小铁匠感到十二分的不安。 “咋办,”闺女说,“俺得罚你陪俺„„” “咦~”小铁匠愕然说,“人又不是物件儿,叫俺咋赔,” “呸~”闺女娇嗔地啐了一口,“你的耳朵咋长的,俺不是叫你赔俺,俺是叫你陪俺,咦咦~„„”她为两个同音字造成的误会连连扭动着腰肢,“俺是说,叫你跟俺去俺家替俺捶捶俺爹他那腰。” 她把这句绕口令一般的土汉语说得那样清脆而流畅,她那飞动的目光和命令的口吻又是那样使人难于抗拒。小铁匠如同接受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使命,当即从铁匠棚上取下小马灯,说:“中,俺这就跟你去你家替你捶捶你爹他那腰。” 闺女又忍不住“吃吃”笑了。 小铁匠说:“你爹气病了你还笑,” 闺女又回头一笑,向小铁匠瞟了一眼:“笑你老厉害,把俺爹给降住了。” 在这块产生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种使孔老夫子也曾为之心动的美妙诗句的土地上,这种目光和笑意再次显示了巨大的魅力,使得小铁匠萌动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情,踏在桃园草径上的脚步不由地错乱起来,小马灯也在慌乱地摇曳,映照着一个身上落满花瓣儿的窈窕女子扑朔迷离的身影。从此,小铁匠带着甜蜜的晕乎和幸福的傻劲儿,一趟趟地钻进桃树林,往王木匠家里跑着。是否为王木匠捶腰已无从查考,可以确定无疑的是,次年春天,王木匠的娇女王腊月,已经成为张铁匠的娇妻王腊月了。当从张庄嫁到饮马桥镇的香兰嫂出面保媒的时候,王木匠不无感伤地接受了这宗亲事,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屋顶说:“叫他们自由去,俺得瞧瞧,俺这个女婿啥时候能在他那铁匠棚里给俺造一架飞机。” 三 相遇在坎坷的山路上 推着胶轱辘小车,穿过金黄的麦浪和碧波荡漾的玉米地,张铁匠迈动着沉重的脚步。六月初火盆一般的太阳,已经隐在卧牛岭的西边,火红的晚霞映出了卧牛岭的黑魆魆的阴影。张铁匠和他的小车投入了山的阴影里,他的心也被蒙上了昏暗和阴郁。前边就是桃树林,那里有过腊月的目光的流动和一个小铁匠的爱情的萌发。那是一个美丽的幻梦和遥远的童话,眼下都已蒙上幽暗的山影而失去了昔日的光华。他目不斜视地在桃树林旁边加快脚步,把小车推上了弯曲的山路。山那面,有着明亮的晚霞,将使他忘却记忆的痛苦,使他能够在玫瑰色的云霞之下,走完一个铁匠的坎坷的路。然而在这时,桃树林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怯生生的呼唤:“张庄的,你等等~” 张铁匠心里打了个哆嗦,不由地站住了。他听得出来,这是那个刚才给他送来一瞥哀怨的目光、曾经做过他的妻子的女人在叫他。但他不会忘记,这个女人曾经怎样狠心地抛弃了他,而象一只不知羞耻的草鸡似的,护着那个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邪恶的男人。不要脸的女人啊~要不是你那位歪鼻子郎官儿操纵一派人马,害死了公社的好书记,如今被抓进了监狱;要不是你怕当“帮派娘子”才跟他离了婚,你会想起 俺这个“张庄的”吗,张铁匠恼怒地推起小车,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了。 “等等俺,铁匠哥~”那女人哀伤地叫着。 “铁匠哥”,这个在关系上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又掩饰不住热烈期求的称呼,再一次使张铁匠为之心动了。但他随即就把感情的波澜禁锢在铁的堤坝里,制止了回头看她一眼的冲动,继续向山上走去了。 他身后,传来了衣衫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一个穿着月白布衫的女人快步赶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铁匠哥,你的心当真是铁打的啊~”她坐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凄伤地哭起来了。 映着落日的余晖,张铁匠望着这个消瘦而白净的女人。她的杏眼里已经不再流动着明澈的秋水,而是迷蒙着雾一般的浑浊的眼泪;微微上挑的眼角上已经伸出了细细的鸡爪纹;曾经象初绽的花瓣儿似的、常常泛出桃红色的眼睑也已开始松垂。然而,她仍是腊月,好象昨天还曾见过面的腊月,虽然她已经四十三岁。 腊月停止了哭泣,吃力地站起来,用手绢拭去满脸泪水,“你就留留步,听俺说两句,说说那年王家堡„„”她的嗓子又哽住了。 可你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要为你的不仁不义进行洗雪吗,你要问摔碎多年的桶板还能箍起来吗,你要问张家的铁匠炉又生火开张了吗,可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在我象一个落水的人需要你拉扯一把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在你有可能离开那个歹毒男人而跟着我走的时候,你为啥骂我、糟蹋我,叫我象狗一样滚开呢,你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你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啊~张铁匠心胸里正在升腾着炽烈的怒火,但他又唯恐听到腊月的诉说,唯恐一个女人的伴和着泪水的花言巧语,会使怒火熄灭,使他丧失理智,而一个女人的带勾的目光,是可以随时把一个光棍铁匠的灵魂儿勾去的。于是,他的目光从腊月头顶直射过去,沉声说:“大嫂,我不认识你~” “啥,”腊月骇然而绝望地睁圆了眼睛,猛地把额前的发绺甩到脑后,指着额角上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叫着:“可你,总该认识它吧,” 张铁匠呆住了。他望着那个粉红色的伤疤,那是一个时常折磨着他、使他负疚终生的伤疤啊~ “是你给俺留下的,是你~”腊月痛苦地喊叫着,“你在俺心上留下的还不算,张庄的~” “可俺赎了俺的罪,”张铁匠一字一顿地说着,毅然架起了小车,目光照旧从腊月头顶直射过去,“我跟你,两清啦~” 腊月浑身战栗了一下,眼睛里顿时失去了灼人的光芒,她木然地垂下头,让开去路,凄然说:“你走吧,你的儿子在等你。” 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张铁匠来不及细想,就推起小车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身后,留下了一个女人的低泣。 四 露水河在轻声诉说 俺跟他,两清了吗, 在夕阳的照耀下,腊月孤独地向饮马桥走着,来到了露水河边。听着河水的低吟,望着火红的晚霞和岸边绿柳在清澈河水里不时晃动的倒影,泪水再次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记得,那是一个夜雾弥漫的夜晚,当她和新婚的丈夫给爹爹拜寿回来时,露水河也是这样低吟着,缓缓地流淌着。当她挽起裤脚,就要在河面宽阔的浅水处蹚水过河时,她的小铁匠却蹲到了她的面前。 “俺背你过河吧。” 腊月顺从地用手勾着小铁匠的脖子,把身子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但她又蓦地松开了。 “不哩,俺怕人看见~” “没人,只有月奶奶。” 一轮银月已经升起,把它的柔和的清辉,洒在一对小夫妻的身上。水声“哗哗”地响着。小铁匠背着妻子蹚水过河了,腊月的腿却在小铁匠身后踢蹬起来。 “咋啦,” “俺怕水鬼~”腊月忍住笑说。 小铁匠便背紧了腊月,站在没膝深的河水里,大声喝斥起来:“我说水鬼,你要敢吓俺腊月,我就用火钳把你夹到铁砧子上,不捶你一百下不算拉倒,你等着~” 腊月“吃吃”笑着,勾着小铁匠的脖子,身子打了个转悠,悠到小铁匠的怀里。小铁匠紧紧抱着她,好象生怕水鬼把她夺去似的。 “银锁,”腊月撒娇说,“俺想在河里洗个澡。” “咦,不怕人家说你疯张,” “咋,兴你们男人下河洗澡,就不兴俺女人下河,封建脑袋~” “中,咱就学学那大喇叭里唱的,”小铁匠没头没尾地小声唱起来,“砸开那封建的老铁门哪嗯哎哟~” 他沿着河岸,把腊月抱到水深林密的小河湾上,跟腊月商量:“咱俩一块洗吧,我给你看着水鬼。” “孬货~”腊月推开她的小铁匠说,“你去河湾那边洗,给俺站好岗。” 小铁匠摇着头,很不情愿地向河湾那边走去了。 在夜色和垂柳的掩映下,腊月跳到清澈的河水里,象一个活泼的妞儿,欢畅地朝身上撩着水花,心里漾起了幸福的涟漪。这个乡下媳妇不懂得什么是人体的曲线,不懂得下肢应长于上肢十个厘米的恰到好处的人体比例,但她映着明月的清辉,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匀称、洁净而秀美,同这清流、绿树和水银般的月色和谐地溶为一体了。她感到生活是那样的美好,眼眶里涌出了快乐的泪水。她对月亮说:“月奶奶,你莫笑俺疯张,俺又解放了一回~” 当腊月披着解开了辫子的长长的秀发,轻盈地登上河岸的时候,她的挂在柳树枝上的衣裳却不见了,这使她又羞又急。但她发现,她的小铁匠正躲在树后边,小声笑着,凝视着她。“不老实~”她娇羞地嗔怪着,向小铁匠身边奔去了。 九个月后,腊月生下了一个男娃儿。当男娃呱呱坠地的时候,小铁匠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大铁匠。他露出当爹的尊严,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儿子,如同检验他的一件最新的产品,点着头说:“能行,长大准是个好铁匠~” 小两口给儿子起了名字,大号铁拴,小名拴娃。 做了父亲的张铁匠,从此具有了十足的男子汉的气概。他那五尺五寸五的身个儿已经变得更加墩壮而魁伟。他有着把一对铁车轱辘单手举过头顶的超人的膂力,拃撒开五个指头可以夹起来四块砖头。他那两道伸向鬓角的剑眉更加浓密而油黑,一双环眼开始变得含蓄而深沉。方正的脸庞,端直的鼻梁,紧抿着的薄薄的嘴唇,有力的、棱角分明的下颏,如同一个雕塑家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雕琢而终于完成了的一尊可以使他死而无憾的雕像。 他的打铁技艺也已更趋完美而纯熟。在高级社副业股的铁匠棚里,他虽然还没来得及给老丈人造一架飞机,却已集众匠之所长,创制了一种鹅脖大板锄,使得乡亲们锄地时弯腰的程度大约减少了三十度;锄板上还增添了一道脊梁骨,锄地不拥土,使得“飞镰张”的产品和铁匠工艺学得到了新的丰富和发展。为此缘故,在拴拴两岁那年,当饮马桥区变成了饮马桥人民公社的时候,他受到公社的聘请,担任了公社农具厂铁工组组长。 当腊月扯着拴娃来到露水河边送走丈夫的时候,她为她受人敬重的拴娃他爹感到幸福和骄傲。虽然她的拴娃他爹一去两个月没有回来,而她又是那样渴念着丈夫的炽烈而温存的情爱,但在那个“唱歌要唱跃进歌”的火红年代里,这个青年团员懂得让夫妻情爱服从于一个神圣的事业。她心中也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向往着她的年轻能干的丈夫,当真象爹说的那样,在某一个早上造出一架飞机,让大家连同她和小拴娃,“呜”地飞到共产主义去。 同是在这样一个晚霞似火的黄昏,同是在这条清澈的、缓缓低吟着的露水河边,拴娃在草地上蹦跳着逮着蚂蚱,腊月在河边洗着衣裳,眼睛却不时地向对岸了望。当她洗净最后一件衣裳,就要从河边离去的时候,终于从对岸柳树林里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银锁吧,”腊月高兴地喊叫着。 那人却不吭声,缓缓地蹚着河水,脚步沉重地登上岸来。腊月看清了,这是她的银锁,银锁肩上却斜 挎着一个包袱。 “咋把铺盖也背回来啦,”腊月诧异地问。 银锁仍不答话,把包袱掷在草地上,枕着包袱躺下来,让跑到他身边的拴娃骑在他身上,嘴里噙着一棵青草,仰天思索着什么。 腊月来到他身边坐下,疑惑地问:“遇到啥不遂心的事啦,” 银锁吐了草叶,望着天说:“反正,我不能丢了张家的字号,我打那镰刀、锄板儿,还得叫它姓张。” 腊月明白了。她温柔地劝说丈夫:“那就给领导说说,还把咱那字号砸上,反正乡亲们用咱那铁货用顺手了,看见这字号就格外喜欢。” “可有人说,这是跟人民公社唱反调~”银锁生气地坐了起来,“往后这百家姓说不定也得实行公社化,一律姓‘公’~” “谁说的,” “咱哥。” “咱哥,” 银锁挖苦说:“就是我那位大舅子,你娘家那位好哥,公社农具厂厂长王木庆。” “俺哥也当上厂长啦,”腊月好象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奇闻,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擦着眼泪,忍住笑说:“俺哥跟俺爹学做木匠活,把门板锯成小案板,把擀面杖做成大棒棰,给俺三爷做了一副棺材,不足五尺长,俺三爷看见棺材发了愁,问他,庆娃,我坐柜台坐了半辈子,我死了你也不叫我躺那儿歇会儿,气得俺爹浑身打哆嗦,骂他是不成材料的歪脖子榆树~”说着,又忍不住捂住肚子笑起来,“没想到,他如今咋会当上厂长啦,” “他会放‘卫星’,眼下可是那歪脖子榆树能成材料的时候。”银锁从草地上站起来,又挎上包袱,扯着拴娃说,“走哇,拴娃,咱回家放‘卫星’去呀~” 腊月却抓住包袱说:“银锁,是上级叫你回来的,” 银锁摇了摇头:“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去啦~” 腊月叹口气,批评银锁说:“上级抬举你,叫你去公社打铁,你就不该耍这打铁匠的犟脾气~那年你 咋说咱爹的,‘咱这干技术活儿的,也得撵上形势儿~’你眼下也好好想想,是不是怪自己跟不上趟啦,” 腊月一番话,把银锁说愣了。 “可咱公社也该容得下百家姓,叫我打那铁货还姓张。” “好好打你的铁去,不砸字号就不砸,也败不了咱张家的名誉~” 如同被春风吹拂着,银锁心头的愤懑一扫而光。但他又想起什么,拍着拴娃的小脑袋说:“拴娃,你就叫你爹在家住一夜,我赶明儿就走,中不中,”说着,却用眼睛瞅着腊月。 “不中~”腊月也对拴娃说,“对你爹说,咱家不收留开小差的~” 银锁叹了口气,抱怨地瞥了腊月一眼,便顺从地转过身子,一声不响地向河对岸走去了。 腊月扯着拴娃站在河岸上,望着银锁的背影,听着他“哗哗”的蹚水声,心里一疼,又喊叫着:“记住,学好~” 拴娃也学着娘的话,向爹喊叫:“学好,学好~” 银锁却没有回话,对岸的柳林已经遮住了他那无声的背影。 二十多年过去了。露水河依旧在腊月眼前缓缓低吟,好象诉说着一个遥远的往事,低咏着一首深情的小诗,重温着一个一去不返的好梦。 五 电闪雷鸣的夜晚 腊月蹚过露水河,天色已经黑透了。在苍茫夜色里,她孤独地走着,如同把玫瑰色的晚霞连同玫瑰色的往事都留在露水河里,随水飘逝了,而留给自己的只有凄迷的夜色和无边的悲戚。 她记得,那是她让银锁回厂的一个月后,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黑沉沉的夜晚,天上扯起了蓝色的闪电,爆裂着轰隆隆的雷声,山风“通”地吹开屋门,一个浑身泥水的汉子,如同一个从雨幕中走来的幽灵,出 现在小屋门前。 “啊~”腊月发出了惊叫。 但她终于看清了,那是她的丈夫银锁,然而他已改变了模样,象一头疲惫的骆驼,弓着背,呆立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木然地望着腊月,任凭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他麻木的脸上。 “进来呀,死鬼~”腊月惊恐地叫着。 银锁踉跄地迈步进屋,象失去重心似地歪坐在椅子上。 腊月慌乱地用毛巾擦着银锁脸上的泥水,催问着:“你这是咋啦,” “怪俺没长着兔„„兔„„兔子腿„„撵不上今„„今天这形„„形势~” 他的舌头是僵硬的,而眼里放射着灼人的光。 “怪俺„„长着个„„榆„„榆木脑袋,„„不会做„„做那亏心活,坑„„坑害乡亲;怪俺„„不愿从俺„„俺这一辈儿,毁„„毁俺爹„„俺爷的名„„名誉~” 银锁那嘶哑的叫嚷,象是出自腊月从不相识的一个火暴汉子的口中,这使得她心惊肉跳,浑身战栗。在银锁的剧烈喘息中,腊月闻到了一股辛辣的气息,那是用红薯干酿制的烈性酒的气息,是这里的正派乡下人只在红白喜事时偶尔沾唇,而平时会引起非议和厌恶的气息啊~ “你喝酒啦,”腊月大声质问着。 “咋,”银锁眼睛里闪着凶光,“喝酒„„不„„不犯王„„王法~”他挑衅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咬开瓶盖,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又嚷叫着,“我做这铁„„铁货„„就得用„„块儿„„块儿煤„„就不能用„„面儿„„面儿煤。面儿煤不聚火,你懂„„懂„„懂不懂,”他的喷射着火光的眼睛,直直盯视着对面的空间,好象那儿站着一个跟他激烈较量的对手,“我做这铁„„铁货,就得用刃儿„„刃儿钢,不能用那杂„„杂铁,我这张„„张„„张家镰,就得叫它姓„„姓张~一天三晌„„只打二十把,„„再多打„„不够火„„火候,你懂„„懂„„懂不懂,” 腊月听懂了。她开始理解了银锁的恼怒而不能原谅他的癫狂。当她再次看到银锁抓起酒瓶、嘴对瓶口的时候,就紧紧抓住酒瓶,用她从来没有用过的命令口气说:“松开~死鬼,你不能再学坏~” “啥,”银锁夺回酒瓶,象抵架抵红了眼的牤牛,狠狠瞪着腊月,用失去控制的双唇和舌头,发出愤 怒而含混的叫骂:“夏社长„„瞎捣咕„„开大会批我„„骂我„„糟蹋我~你哥是个狗,是瞎捣咕喂„„喂的狗,他咬„„咬我;你„„你也骂我学„„学坏,”他歪歪趔趔地站起来,盯着腊月,喊叫着:“我是他娘的白„„白旗,破„„破裤衩子„„懒„„懒婆娘的裹„„裹脚布„„做的白„„白旗。你们都„„都来拔„„拔„„拔吧~”他猛地举起酒瓶,“咚”地砸在腊月的额角上。当腊月“啊”地发出惨叫声的时候,银锁也两眼一闭,脸朝下扑倒在地上。 拴娃的哭叫声使腊月清醒过来了。她感到额角上火灼般的疼痛,而心里更疼痛。她突然觉得,世上没有银锁了,没有那个热烈而温存、聪明而要强、朴实而欢畅的小铁匠了,只有一个癫狂的醉汉,一个被某种使她感到恐怖和迷惘的神秘力量所扭曲了嘴脸和心灵的酒鬼。她忍受着额角和心头的剧烈的疼痛,急忙把拴娃抱在怀里,额角上冒出的鲜血,如同从她心里涌出,滴落在拴娃的小脸蛋上。 这时,那个不是银锁的银锁,嘴里咕哝着什么,翻了一个身,又摊开四肢,呼呼入睡了。腊月忽然看见,他眉棱上碰出了一个伤口,鲜血正在他脸颊上无声地流淌,便顾不得为自己包扎伤口,顾不得大声啼哭的拴娃,急忙用蘸水的棉花拭去丈夫脸上的血迹,按照乡间传统的消毒方法,揉碎一把烟叶,按在丈夫的伤口上。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在煤油灯下照了照镜子,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她看见的是一个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害怕这会吓坏了儿子,急忙洗净脸上的血污,在伤口上按了一把烟末,勒上一条白布绷带。这白布绷带却象孝带似的使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她又急忙在绷带外边罩上了一条绿色的头巾。 她终于喘了口气,抱起了拴娃,坐在床沿上,凝视着那个狠狠打了她而又呼呼睡去的人。他睡得那样酣甜,鼻翼在均匀地张动,胸脯在无声地起伏,脸上又恢复了善良、安恬而又带着几分稚气的神情。腊月忽然感到,她又找到了她的银锁,象是找到了打不打上戳记都能分辨出来的张家铁货。这时,只有在这时,突然降临的惊悸和痛苦,才化为深沉的怜悯和悲伤。她紧紧地搂抱着重新睡去的拴娃,尽情地、不加抑止地哭泣起来。 她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个贤惠媳妇的多情善感的心,已经使她感觉到丈夫可能经受了巨大的刺激和痛苦。她期待着丈夫的醒来,她将让他尽情倾吐自己的烦恼和忧伤,然后给他以温存的劝慰;如果是丈夫的过错,她也会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请满仓哥给他剃去毛蓬蓬的头发,使他恢复一个好铁匠的模样,然后把他送回公社农具厂,象一个好团员和好媳妇那样,向上级认个错儿,就说,都怪俺腊月,怪俺对拴娃他爹帮助不够~ 而这时,屋门被“通”地踢开了。两个披着蓑衣的民兵持枪闯进门来,后边跟着她的从雨衣斗篷下露出一双老鼠眼睛的娘家哥。 “不用怕,妹子。”娘家哥叹口气说,“千不该,万不该,银锁不该打了咱夏副社长。其实,也不过给银锁开了开会,说他几句„„” 是的,那是一个由公社专抓社办工业的副社长夏谋亲自主持的批判大会,那时候叫做“拔白旗”大会。由于夏谋要这位“匠门之子”为他赢得几面红旗的希望一再地化为泡影,张银锁当之无愧地变成了应该连根拔掉的“白旗”,而且是夏谋在批判发言中指出的那种“用摇头派的破裤衩子和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拼凑起来的臭白旗”。张家铁货在原料和工艺上的传统要求,统统是刁难领导、对抗跃进的“条件论”;至于他刚进厂时坚持要在他打的铁货上、在“饮马桥公社农具厂出品”的钢印底下,再砸上“飞镰张记”的铁戳子,无疑是明目张胆地与人民公社分庭抗礼。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夏副社长说,张银锁这面白旗,是为他爹、他爷带到墓坑里去的资本主义竖起的招魂幡儿,其实质是对抗三面红旗的屁股帘儿和破尿布。而且这位颇读过一些野史杂书的夏副社长,还从张银锁的后脑勺上,看到了与某朝某代某个宰相的完全相同的反骨。等等等等。 张银锁的大舅子王木庆,也以厂长兼兄长的身份,斥责张银锁对抗领导,反对跃进,表示要坚决打破私情,划清界线,建议撤销他铁工组组长的职务,叫他拉拉风箱、当当下手、管管厕所、重新作人。 闷声不响的张银锁,却猛地冲出人群,向他的铁匠炉大步奔去了。 “你干啥,”王木庆骇然问道。 “你把我开除回家~”张银锁愤怒地回答着,把风箱从炉子上拆下来,放在他的胶轱辘小车上,接着,又去抱那个铁砧子。人们都惊愕地望着他,目光里显然透露出同情。 夏副社长为他的长篇批判发言所产生的出人意外的效果大动肝火:“好,我现在就宣布开除你的厂籍~” 张银锁把铁砧子放在小车上,说:“谢谢,可我还是个社员,还有个‘社籍’,你总不能阻止我回队里打铁种地~” 夏副社长大步奔过来:“可这生产资料都是公社所有,你敢拿走一件东西,我就开除你的‘社籍’~” “咋,夏大社长~”张银锁逼视着夏谋,“这风箱是俺爹十五年前用俺家那桐木板做的,它姓张。”他又把铁砧子抱起来,“这铁砧子是俺爷的爷在道光元年置下的,还砸着‘张记’字号,它也姓张。”他又把铁砧子“通”地撂到小车上,“俺这打铁的物件儿,不是地主的家产,你没收不了~”他又把地铺上的铺盖卷儿扔到小车上,便推起小车,扬长去了。 夏谋已抢先堵住大门,一把揪住张银锁的衣领,大声喊叫:“他破坏生产,反攻倒算,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王木庆推着两个小铁匠,急急跑了过来。张银锁勾下头看看夏谋的手,沉声说:“松开我~” 夏谋却紧紧揪着他,又推着、搡着、喊叫着:“拿绳,拿绳~” 张银锁眼睛里火光一闪,大声说:“松开我~” 但是,一条麻绳已经从他背后套在他的肩上。 张银锁松开车把,又响嗓说:“松开我~” 夏谋揪着他,继续喊叫:“背绑着,背绑着~” 张银锁一晃膀子,挣脱了绳套,用左手紧紧抓住了夏谋的手腕。 “来人哪~来人„„”夏谋大声喊叫起来。 没等夏谋再喊出声来,一个蒜臼般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鼻梁骨上,当他仰天倒下去的时候,张银锁闯出大门,隐进黑沉沉的夜幕中。 “妹子,银锁好拳头~“娘家哥不无揶揄地说,”夏社长鼻孔窜血,鼻梁骨折,躺倒半晌没能醒过来,往后,他那倒霉的鼻子还不知能不能正过来~” 张银锁受到惊动,浑浑沌沌地醒来了。他眨眨眼睛,望望持枪的民兵,终于想起他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过失,便镇静地站起来,歉疚地望着正在瑟瑟发抖的腊月,又望望躲在腊月怀里惊恐地眨着眼睛的小拴娃,懊悔地说:“腊月,我不该打人,该我去低头认罪,可我长恁大,连一只蚂蚁也没有捏死过„„” “妹子,莫怪你哥绝情。”娘家哥绷着脸说,“夏社长专抓社办工业,是我顶头上司,我就是把银锁送去,也说不定有人说我是他的后台,说不定我也得回家,跟咱爹学木匠活去。” 在腊月的娘家哥的押送下,银锁顺从地跟着民兵走了。走到门外,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腊月的额角,望着腊月惊呆了的盈满泪水的眼睛:“腊月,俺要是失手打了你,俺也替你记住这笔债,俺会恨俺一辈子,真个的,腊月~”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银锁又回头大声嘱咐:“农具厂还放着咱那铁砧子,记住,腊月~” 银锁的身影消失在霹雳闪电之中。 漆黑的小院里,传出了腊月和拴娃的啼哭声。 六 长满蒿草的小院 三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一个头发蓬松的汉子,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了张家小院。小院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传来了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声。屋子里暗无灯影,土坯封严了窗口和屋门。那汉子坐在布满青苔的捶布石上,满天星星映出了他那目光呆滞的眼睛。 “谁呀,” “银锁。” 是的,这是张银锁,刚刚服刑期满的张银锁。 “是银锁,”邻居王满仓慌忙从雨水冲塌的院墙豁口上跳过来,一把攥住银锁的手,说:“你总算回 来了,可腊月„„” “知道了,满仓哥。” 银锁唯恐满仓说下去,因为那将触动他心里的一个流血的伤口。当他在劳改队的时候,曾接到法院判决腊月和他离婚的通知,使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全怪腊月他哥不仁义~”满仓说,“他说他捧着公家饭碗,要是腊月不跟你离婚,他日子难混,是他办的离婚证。” “啊~”银锁已经原谅了腊月,可他心里升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满仓帮银锁拿开了封门的土坯,又从腰带上取下他保管了两年的钥匙,着重地交给银锁,说:“开开门,从头过~” 银锁打开了生锈的铁锁,推开了沉重的屋门。屋门的“吱呀”声,门环的“叮当”声,都唤起了他对旧时生活的温暖而又凄凉的回忆。他手指哆嗦着划亮一根火柴,审视着这一明两暗的小屋。他看见土改时分的八仙桌和罗圈椅都还摆在原处。桌面和地面是干净的,只是落了一层浮土。每年秋后才使用的煤火台旁边,堆着用铁锹拍平的煤堆,煤堆上插着火炷。这分明是离他而去的那个女人,在离去之前还在尽着一个农家主妇的责任。第一根火柴已经烧疼了他的手指,他才从激动和茫然中惊醒过来,接着划亮了第二根火柴,照亮了桌子上的一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他端起灯,摇了摇,灯里的煤油已经挥发尽净,满仓连忙从自己家里给他倒了点煤油过来。他急忙把灯点着,端着灯,撩开通向里间的蓝底白花的土布门帘,一眼便望见挂在山墙上的一个紫檀木相框。一个留着缨子头的小铁匠和他的抱着胖娃儿的娇羞的妻子,正在朝他微笑。他激动地捧起照片,如同捧起一个遥远的五彩缤纷的幻梦。他忽然发现,相框下方贴着一张纸条,写着一行端正的小字:“银锁,俺跟拴娃等你。”痛苦而感激的泪水顿时蒙住了他的眼睛。 在银锁回到这座瓦房的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和刚才那个坐在布满青苔的捶布石上、用呆滞的目光打量着荒芜小院的银锁判若两人。他的已被遗忘的青春正在复苏,他的几乎冻结的血液又在奔流,腊月的眼睛又在他脑海里闪光,那是照耀在他的头顶的希望的星星。 “银锁。”满仓在门外叫他。 他急切地迎出屋门:“满仓哥,腊月眼下在哪儿,” 满仓忧郁地瞅他一眼:“先接住这,这是腊月寄存在我家的。” 银锁接住一个用布单裹着的沉重物件,不由得心里一热。这是那个铁砧子,是张家祖传五代的铁砧子。 满仓说:“社办工厂散摊儿时,腊月取回了铁砧子。她给你留话,等她看见张家铁匠炉里的火苗苗,她就是飘洋过海,也要回来会你。” “眼下她在哪儿,你快说呀~” 银锁急切地望着满仓,紧张地期待着。 满仓却偏过脸,避开了他的眼睛:“去年春上,饮马桥食堂断炊,王木匠死在炕头上,腊月软埋了王木匠,就领着拴娃上北山后逃荒了。等年景好了,她娘儿俩兴许能回来。” 满仓没有告诉银锁,王木匠临死还掉着老泪,哭问腊月:“这是咋着啦,银锁这孩子咋也撵不上形势啦,他咋把那胶轱辘小车推到劳改队啦,你哥那歪脖子榆树咋会成了精啦,唉~” 银锁又想起了那种用红薯干酿制的烈性的液体。他需要燃烧,需要麻醉,需要痛苦的解脱。他看见了三年前他带回家来的那个酒瓶,把它攥在手里,用他的粗糙的手掌不住地抚摸着、擦拭着瓶底,他感到瓶底上有擦不净的腊月的眼泪和血迹。他猛地摔了酒瓶,抱起了腊月给他找回来的铁砧子。 “腊月啊,你还能看见张家的火苗苗吗,” 张银锁遥问苍天,发出了无声的悲泣。 七 新来的徒弟 夜幕低垂,星光满天。从“小满”会上回来的张铁匠,孤独地坐在泡桐树下的捶布石上,心中充满了忧郁和悲伤。如果有一位操持家务的女主人,这个小院将会由于鸡飞羊叫猪拱槽的声音而变得红火起来。女主人将迈动轻风似的脚步,给她的赶会回来的当家人端来一盆洗脸水、一筐热烙馍、一海碗清热败火的 绿豆汤,用艾草编结的驱蚊的火绳也会点着,散发着略带苦味的淡淡的幽香。他将在那张凉爽的竹床上安睡,倾听着女主人纳鞋底的“吱儿吱儿”的声响。而眼下,只有泡桐树上残存的几串紫色喇叭花,无声地飘落下来,如同一串串寂寞的铃铛,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忍受着不能克制的悲伤。 大门外,旱烟锅一亮一亮的,从夜幕中游动过来。 “银锁,瞧你家黑灯瞎火的,就不象过日子的样子~”这是刚上任的生产队长王满仓的声音,“快点灯,你得在这‘铁匠专业户定工定值书’上按个指印儿。” 张银锁极力从往事的重负下挣脱出来,开始捉摸着“铁匠专业户”、“定工定值”这两个生疏而诱人的新词儿。他脑子里还没来得及转过圈儿来,又听见满仓说:“队委会研究了,把你包那二亩责任田免了,专叫你打铁,定值交队,一天记十分;超值归己,超多少都是你的。” 张银锁忧心忡忡地说:“不打啥‘专业户’的招牌吧,还不知道这政策能兴几年,不如零打碎敲,干着说着,政策一变,咱就熄火。“ “我看你是一遭叫蛇咬,十年怕井绳哩~”王满仓把合同书塞到张银锁的手里,“你年轻时,可不是这种瞻前顾后的脾气~” “不由我,叫蛇咬,何止一遭~”张银锁又叹口气说,“就说政策不变,可我就这一双手,没个帮锤的不中,你家也包着责任田,总不能老叫你家二小子跟我当帮手。” “别急~”满仓神秘地笑着,“我给你找了个帮手,保你称心如意~” “哪儿的,” “跟你象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满仓卖着关子,又拍着巴掌,朝门外喊叫,“进来吧,来认认师傅。” 夜幕中闪过来一个人影,无声地在张铁匠面前站定了。星光下,可以看出他有着跟张铁匠一样高大然而比较细瘦的身个儿,但从他进来时那灵巧、轻捷的动作来看,显然是一个年轻、伶俐的小伙儿。 “哪村的,”张铁匠盘问着。 “张庄的。”小伙儿清脆地回答。 “哪个张庄,” “就咱这个张庄。” “我咋没见过你,” “见过。”小伙儿以毋庸置疑的口气回答,“俺是‘飞镰张’家的独生儿,姓张叫铁拴。” “你„„你是拴娃,” “错不了,爹~” “拴娃,”张铁匠的声音颤抖起来,“是谁叫你回来的,” “俺娘。”拴娃回答,“俺娘叫我回来给爹学学打铁的手艺,不能叫‘飞镰张’的铁匠炉在我这一辈儿上熄火。” 一句话砸一锤,锤锤砸在张铁匠的心窝里。 “怎么样,铁匠师傅,”王满仓以含有悲酸的喜悦,戏谑说,“就把这个徒弟收下吧,这可不能算雇工剥削。” 张铁匠没有回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使他心乱如麻。他沉声不响地回到屋里,摸摸索索点着了灯。 “他银锁叔~”这是满仓嫂的愉悦的呼唤声,“小拴娃回来可是一喜~我烙了几张馍,叫你爷俩改善改善,总不能叫孩子一进家,就跟着你啃那冷馍就生葱。”她手托托盘走进来,把一筐烙得象纸一样薄的烙馍、一盘豆荚炒肉丝、一盘鸡蛋煎豆腐、两大碗绿豆面筋汤,摆到了方桌上,看看张铁匠,又看看正用那双很象腊月的眼睛观察自己的出生地的小铁拴,忽然用水裙抹着泪,说:“你爷俩吃着说着,这屋里要是再有个烧水做饭儿的,可是热热和和一家子~”她向满仓递了个眼色,跟他一起出了屋门。 父子俩在方桌两旁相对坐下的时候,张铁匠急切地瞅了儿子一眼,恰同儿子向他注视的目光相遇,当 爹的立即垂下了眼睑。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没有勇气正视儿子那明澈的目光。但他已经看出,除了儿子那两道弯弯的眉毛和一对眼梢上挑的杏眼,透出他母亲的聪颖和秀美以外,那方正的脸庞,高而直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巴,有力的、凌角分明的下颏,连同他的高高的身个儿,如同打上了“飞镰张记”的字号,跟自己一模一样。他把卷了菜的烙馍默默递了过去,儿子也正把卷了菜的烙馍递过来。父子俩交换了各自卷好的烙馍,父子俩的牙巴骨同时缓慢而沉重地蠕动,父子俩的深沉而潮湿的目光再度相逢。 “铁拴,”当爹的轻声叫着儿子的大名,“爹不能留你,你娘把你拉扯大老不容易,你撇下她,我过意不去。” 铁拴放下烙馍,眼眶里几乎涌出泪来,质问说:“爹,那你为啥不能把俺娘接回来,难道你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你们还没过够不是人过的日子,难道我命中注定要当个不是没爹、就是没娘的儿子,” 当爹的骇然地望着儿子,儿子的泪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他,使他心慌意乱地偏过了头。他该怎样作出回答呢,难道能够对儿子说,一个好母亲并不一定是一个好妻子吗,难道能够说,拆散二十多年的桶板儿,就是再勉强箍起来也不好使唤吗,难道能够在儿子面前数说母亲的过错,以激起儿子对母亲的怨恨吗, “吃吧,孩子。”当爹的避开了儿子的质问。 儿子遵从父命,狠狠咬了一口烙馍,“反正,俺娘是个好娘,天底下,再没有比俺娘更苦更好的娘啦~”他把没有嚼烂的烙馍咽下去,趴在桌上哭起来。 当爹的听着儿子的哭泣,感到有一股炽烈的足以使铁石融化的液体在他心胸里翻滚,然而,他的表情是冷漠的。 “睡吧,铁拴。”当爹的又说。 铁拴由于父亲的冷漠感到委屈和怨恨,他用手掌擦了一把眼泪,赌气说:“谢谢爹,总算没撵走俺这个小要饭儿的~”他把来时放在门后的大包袱掂过来,打开包袱说:“这是俺娘给你捎来的遮火围裙,这是蛤蜊油、橡皮膏,俺娘老怕火星子烧到爹身上~ 这一夜,父子俩睡在一张大床上。后半夜,当爹的听到了儿子的均匀的鼾声,便悄悄坐起来,点着了那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捻小了灯头,用手避着灯光,长久地打量着正在熟睡的儿子的脸。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拴娃。那时候,小拴娃总是睡在他和腊月中间,让爹娘轮流地亲着他两边的脸蛋儿。而这时,儿子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呓语:“娘,我去接你„„” 当爹的惊慌地吹灭了灯。 八 庄稼人的牛书记 原谅我,孩子~ 你爹不是那不义之人。在你娘儿俩流落北山的时候,他曾踏破铁鞋,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你们的踪迹。 那正是人们经历了罕见的困苦而开始复苏的时候,活过来的人们在党的领导下,驱赶着灾难的魔影,耕耘着荒芜的土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重建着残破的家园。 一天清早,两位陌生的老汉走进了刚刚刑满释放的张银锁的家。 “你就是响当当的张铁匠吧,” “不敢当。”张银锁说,“你要不说,我倒把我这个铁匠给忘了~” “可咱老乡亲们没有忘,大家想你张家的铁货都想出病啦~” 张银锁心里一热,仔细打量这个瘦小的五十多岁的老汉,发现他戴的是干部帽,穿的是庄稼人的对襟小袄,袄兜里却插着钢笔、装着小本儿,而手里拿的是旱烟袋。这老汉是个干啥的,银锁有点纳闷。 “怎么样,张铁匠,总不能叫乡亲们老害相思病吧~”瘦老汉诙谐地眨巴着眼睛,“我给你拉来一汽车块儿煤、两吨半圆铁、一百斤刃钢,再给你十个月的时间,你给我打两千把镰刀、五百张锄板儿,都砸上‘飞镰张’的钢印儿,还叫它姓张,你说中不中,” 张银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贴近了这个老汉:“请问大叔,您是从哪儿来的神仙,听你这口气, 就把俺吓个半死~” 另一位身个儿墩壮的老汉,笑咪咪地插言说:“他是才复职的公社牛书记。” 张银锁吓得一愣,又朝那老汉疑惑地眨着眼睛。 “小师傅,你没听说过他呀,”身个儿墩壮的老汉又介绍说,“有人说他是专拉破车的老牛,是那年拔下来的‘白旗’~” 老牛嘿嘿笑了:“小师傅,如今咱得拧成一股绳,搁劲拉拉咱公社这辆破车,中不中,党中央领着咱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可咱总不能用手指头抠土坷垃吧~”他用胳膊肘碰碰那个墩壮的汉子,“这位是供销社的老李头,你俩眼下就订个供销合同,他给你原料,收购你的镰刀、锄板儿,你就赶快生火吧~” 张银锁的心里冒起了火苗苗,但他寻思说:“牛书记,你这不是叫俺发展资本主义吧,你可也是叫人家拔过一回‘白旗’~” “放心,再不会拔你的‘白旗’啦~”牛书记又嘿嘿笑着说,“你一天给队里交一块五毛钱,队里给你记一个工,多挣下的钱都归你,这叫集体、个人两兼顾,多劳多得,这也是党中央一贯的好政策,就是前几年搞歪了。”牛书记想起了什么,又皱皱眉毛,目光象钉子一样盯着银锁,“你这把打铁的好手,往后再不能把力气用错地方,再不能把人家的鼻梁骨当成铁来打,你说对不对,” “老对老对~”张银锁差点儿掉下眼泪,但他犹豫半晌,却说:“牛书记,可这合同俺还不能订,就请你原谅俺一回。” “为啥,” “北山后,俺还丢着两口人。”张银锁凄伤地说,“要叫俺打铁,俺得先把她娘儿俩找回来。” 牛书记跟老李头交换了忧戚的眼神,说:“这事儿交给我办吧,你把她娘儿俩的姓氏、长相、年龄细说细说,给邻县北山各公社发发信,盖上咱公社的公章,拜托人家抓紧找找,咱等着回信儿,中不中,” 张银锁心里又冒起了火苗苗。这真是咱庄稼人的好书记呀~他心情激动地暗想,他给俺带来了党的好政策,可党也没说过叫这当书记的替俺写信找老婆、孩子呀~他用潮湿的目光望了望牛书记,感动地说:“老书记,俺张铁匠落后了这些年,可还懂得个‘心换心’,党为俺担忧,俺就不能给党添愁~眼下俺就代表俺自己,代表俺丢到北山后那两口人,签了这合同。” 张家小院里又搭起了铁匠棚,支起了道光元年的铁砧子,王满仓当了帮锤的。伙计俩起五更、搭黄昏,干了八个月,就完成了十个月的合同任务。饮马桥公社的庄稼人又用上了砸着字号的张家铁货,张庄生产队的副业账上增加了七百多元的现金收入,银锁和满仓也都有了信用社的存款折子。 当银锁重新把“飞镰张记”的铁戳子砸在那些闪耀着蓝色光芒的镰背和锄背上时,他感到他又姓了丢失多年的那个“张”,恢复了他和他的铁货的个性和尊严。 但是,当乡亲们称赞张家的铁货胜过了老祖先,而且被引为张庄生产队的骄傲时,张银锁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明朗的笑容。时常出现在铁匠炉旁的牛书记,也总是用忧郁的眼神与张银锁对视。因为,北山后的每一封回信都是令人失望的;从那一群群逃荒归来的人流里,也看不到腊月和拴娃的踪影。 “牛书记呀~”张银锁露出了歉疚的神色,“俺得亲自去北山后找找,要不,俺一辈子也死不了这条心~” “去吧,把铁匠炉挑上。”牛书记塞给他一双绿帆布军用鞋,“要是找到了她娘儿俩,就给我老牛捎个信儿。”他想起了什么,沉默半晌,又说:“往后咱们公社里,再不能丢社员~” 九 红包裹里的爱情 桑木扁担两头翘,一头挑着打铁的工具,一头挑着铺盖卷儿,张银锁走进了北山口。 北山后边有北山,两道北山是两道墙,两墙中间叫“二夹墙”,东西一百八十里,座落着一百多个村庄。有人说,看见腊月她娘儿俩流落在“二夹墙”里了。张铁匠决定从东到西地寻找,一个村庄也不漏掉。 他挨村支起铁匠炉,给山民们打制各种使人赞叹不已的小件农具,甚至打破“二夹墙”里流传千古的勾担环的传统设计,把五个勾担环增加到七个,使得山民们终于明白,粪箩头在勾担上也可以随意“打滴溜”,不必用手扶,不搁下勾担也能往地里撒粪。山民们都由于祖先们多出了上千年的冤枉力而大为感慨,以致把张铁匠的两个勾担环的创造,视为“二夹墙”使用勾担以来的划时代事件。于是,不少于二十个山村的干部和社员,都挽留张铁匠在本村落户,甚至以三间红石砌墙、青石板盖顶的石头楼和一个最善于操持家务而且姿色不凡的年轻媳妇为条件。张铁匠不少于二十次地谢绝了乡亲们的挽留,因为在他打铁的时候,从那飞迸的火星中,总是看到腊月和拴娃的闪着泪光的眼睛。但当他作出大约是第二十一次的谢绝时,却给一个年轻的寡妇留下了难言的伤痛。 那是在一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青龙沟生产队。张铁匠到来之前,关于他打铁手艺的种种传闻已经使那里的老人们断言,这师傅准是太上老君的真传~多年来,由于停止了集贸市场,而在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里又往往买不到小件农具的社员们,成立了一个由老队长亲自挂帅的类似外事办公室那样的临时性机构,决定让张铁匠在村头那孔用红石砌圈、青砖铺地的新窑洞里下榻,而把铁匠棚搭在窑洞门口的一棵老皂角树下。一个在铁匠炉上拉过风箱的小伙儿,十分荣幸地被确定为张铁匠的下手,一日三餐则由娘家爹在县政府当过炊事员的妇女队长全权办理。是日,当张铁匠在老队长的陪同下,踏着青龙河畔的草地,莅临青龙沟的时候,受到了村民们发自内心的嘘寒问暖的迎接。如果张铁匠脚下不是踩着绿草地,而是红地毯,那么,他无疑是受着类似迎接国宾的礼遇了。 老皂角树的绿荫下,响起了热烈的、昂扬的打铁声和围观者的谈笑声。张铁匠却是沉默的。村民们对他那急骤、有力的打铁动作的赞叹,对他用盐水蘸水的惊讶,对他那古铜色的、肌肉坚实的魁梧身躯的赞美,对他打制的镰刀、锄板上那蓝色的光焰和“落地出钢音儿”所连连发出的“噫嘻噫嘻”的文言叹词,虽曾使张铁匠那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但他那黑沉沉的目光里总有着不可驱散的阴云。这一切,都被一个年轻的寡妇李大翠看在眼里。 老队长问:“张师傅,贵庚多少,” “属虎的,二十八岁。” 李大翠暗想,这师傅长俺三岁。但她脸上一热,又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不知羞~人家是个大男人,你个小寡妇家算计人家的年岁是为的啥呢,她闪身躲在皂角树后,靠着树身,慌乱地用手帕扇起风来。这时,又听见老队长问那铁匠: “家里都有谁,一家子都扎实吧,” 李大翠的手帕立即停止了晃动,她不由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紧张地期待着铁匠的回话,而那“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似乎没完没了地响着,大约有一袋烟的功夫,打铁声才停下来。大翠忍不住从树后向张铁匠瞥了一眼,看见他用火钳夹着一个暗红色的镰头,插到水盆里,“哧”的冒起一缕白色的烟雾,在烟雾笼罩下,张铁匠向老队长忧郁地一瞥,闷声说: “俺是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饥。” 李大翠心里猛地一跳。张铁匠那充满感伤的回答,却使她产生了朦胧的喜悦,她又偷偷地瞅了张铁匠一眼,便心慌意乱地向家里跑去了。 这是一个年轻寡妇的冷清的家。自从两年前的春天,她的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死去以后,她暗暗地流过多少眼泪~丈夫死去时,少见的饥荒正象一个巨大的幽灵在人间游荡。对于世上新增添的年轻和不年轻的寡妇们,人们还顾不上表示关切和同情;而她们自己,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也似乎来不及产生空闺之怨。这两年,随着解散食堂、包产到户、暂免公粮、而且得到了三年来的第一个好年景以后,大翠已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有所烦恼,而且听到沟那边传来的酸溜溜的山歌声了。 俺跟你家隔道沟哟~妹妹呀: 白天拆桥夜里修哟~妹妹呀: 哥哥有心翻墙过哟~妹妹呀: 就怕你家大黄狗哟~妹妹呀: “才吃上一顿饱饭,撑的~”大翠在心里骂着。 她知道,这是沟对面那个外号“狗不理”的浪荡鬼儿唱给她听的。她“噗”地吹灭了灯。 第二天,当她在院墙上插着酸枣圪针时,西院的寡妇婶子踅过来说:“大翠,新社会兴咱寡妇家‘移动移动’,你年轻轻的,又没孩子拖累,趁早再走一家吧。” 大翠含泪说:“那也得遇上个好主儿~” 眼下,这个好模样、好手艺儿,“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饥”的铁匠哥,是不是月下老人特意给俺送来的“好主儿”呢,咦咦,不敢想,不敢想~大翠的心随着皂角树下的打铁声,“怦通怦通”地蹦跳着。她照照镜子,看见了一张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透出红晕的瓜子儿脸,眼睛是明亮的,头发是乌黑的。从前,她赶集上会,招惹过多少轻薄男子的贪馋的目光呢,她用手抿抿乌黑油亮的头发,目光又停留在那双十指长长、柔韧而结实的手上。这是一双既能飞针走线、又能挥镰弄锄的巧手哩~要是包上指甲草,染出十个红指甲盖儿,戴上黄朗朗的铜顶针儿,那就不仅具有了劳动的价值,而且会显示出乡间女子手上的美学修养。这双手和这副瓜子儿形的脸庞,都使大翠增添了一个年轻寡妇的自信和勇气。她记得,在娘家时,人们说她是百里挑一的闺女;来婆家后,人们又说她是百里挑一的媳妇儿。铁匠哥,你是几百人里挑一个的人尖儿呢, 就在大翠产生了每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年轻寡妇都曾有过的隐秘念头以后,张铁匠发现,他那件挂在树杈上的对襟布衫儿不见了。但他没有声张,要是对人说出去,那不等于说青龙沟有贼,往人家脸上抹黑么~奇怪的是,这天晚上,他回到石窑里睡觉时,却发现那件对襟布衫儿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在床头上。他展开一看,肩上的两个破窟窿都已补上了补钉,针脚细细密密,分明是一双决不亚于腊月的巧手缝的。张铁匠感激而且纳闷,这是哪位善心的大娘、大婶、大嫂子,怜惜俺这个光棍铁匠呢,亏得俺没有说出去,要不,冤枉了好乡亲,还叫人笑俺小气~ 次日打铁时,他不时地往围观的人群里打量,希望能够在某一双眼睛里看出一点儿异样的目光,发现一点儿有可能使他采用对等而又略有超过的方式进行报答的线索。但这种观察毫无结果。他特意挂在树杈上的洗净的布衫儿,也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使他产生了欠了人情债而又不知道向谁归还的怅惘。 不多天后,他又在石窑里呆住了,床上又凭空增添了一个耀眼的红包裹。他惊诧地打开一看,有一件用家织土布做的白布衫儿、一双千层底儿圆口黑布鞋。不会是谁放错了地方吧,他把新布衫和旧布衫比了比,一般大小,显然是上次洗布衫时留下的尺寸;那双新鞋也象是比着他的脚做的。他又想,这是哪位善心的大娘、大婶、大嫂子„„他的心“怦通”跳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块耀眼的红布上。红布是锁了边儿的,红布一角,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这鲜艳的红色和戏水的鸳鸯,好象跟大娘、大婶、大嫂子毫不相干,倒是使他想起了火,想起了青春,想起了血液的沸腾,想起了新房里的大红“囍”字,想起了新娘子头上顶的“蒙头红”,想起了大娘、大婶、大嫂子脸上所没有的年轻女人脸上的红晕。他把新布衫和旧布衫的新补钉上的针脚作了对比性的分析、鉴定,可以看出是出自同一个女子的巧手。他感激而又警惕地把新衣、新鞋用红布包好,把这件不该接受而又无法退回的礼物塞到了床头席下。 神秘的礼物、神秘的人儿啊,把我们的张铁匠害得心神不宁了。跟他帮下手的小伙儿第一次发现,张铁匠打锄板没掌好火候,又重新回炉;另一个刚刚烧红的镰头却从火钳上滑到地下,白搭一火。幸好青龙沟的铁货快做完了,张铁匠决定尽快地悄悄离开,留下一个让那位神秘的女子来不及揭破的永久的秘密。他时而怪自己心狠,好象伤害了一个象腊月那样善良、姣好的女子;时而笑自己多疑,说不定那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做的,一边走针,一边掉泪,因为她想起她的没能活过来的孙儿,也是属虎的,跟俺同岁;要不,就是老奶奶看俺这没人照料的光棍儿铁匠太可怜,她啥也不图,就图个积德行善。而那块绣着鸳鸯戏水的红包袱皮,不过是老奶奶为俺求个吉利,愿俺成家立业,夫妻和美,那俺往后一定象她老人家那样,帮扶落难的好人,算俺对她老人家的报答。 这天黄昏,却发生了新的意外。那是在帮锤的小伙儿已经回家,皂角树下的人群都已离去的时候,一个瓜子儿脸形的年轻女子——不错,她是张铁匠不曾注意到的李大翠,怯生生地走过来,把身子隐到皂角树后,低头纳着鞋底儿,说:“铁匠哥,俺做那布衫儿合身不合身,” 张铁匠心里一惊,呆住了。他仔细打量这个女子,发现她是剪发,鬓角上垂着乌黑的发绺,这是年轻媳妇的标志,才定了定神,感激地说:“他嫂子,俺实在担当不起,却不知,那双鞋是咋个比着俺这脚做的,” 大翠羞怯地抬头瞅他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睑,说:“那你没问问你那脚,问它一天从俺门口过几回, 给俺留下多少脚印儿,” 张铁匠心里一热:“他嫂子,可俺该咋着谢你,” “说啥谢不谢的~”大翠照旧低着头,纳着鞋底儿,说:“女子家当不了打铁匠,还不会做点儿针线活儿~” 张铁匠寻思说:“他嫂子,你家叫没叫俺打铁货,” “人多嘴杂,俺没得空儿找你。” “那俺赶明儿给你家打一对镰刀、两个锄板儿,您两口一人一个。” 大翠凄伤地瞥他一眼:“成双成对的物件儿俺不要,俺家只俺一口人儿。” “啥,”张铁匠又一次呆住了。 “俺那个死鬼,„„”大翠眼圈红了,“在那山坡上挺着哩~” “啊~„„” 皂角树下出现了难耐的沉寂,只听见乱了节奏的纳鞋底声。 好久,大翠才鼓起勇气,柔声说:“听说你也是单身儿,铁匠哥,俺是想问问„„”说到这儿,纳鞋底的锥子戳到她手上,她用嘴吸吮着手指,正思忖着该怎样说下去,村子里却传来老队长的喊叫声:“张师傅,该喝汤啦~” “这就去,这就去~”张铁匠慌乱地向那女子望了一眼,那女子却倏地隐到树后不见了。 张铁匠吃过晚饭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山野。他在想,这村不能再呆了,明天一早就走吧。但他又感到刺心的歉疚,他还没来得及向一个善良、姣好的女子,回答一个不问自明的问题。俺跟她,不敢有再见一面的缘份。 张铁匠带着莫名的惆怅,向石窑走去了。而那棵老皂角树后,又倏地闪出一个人影儿。 “铁匠哥~”那女子小声叫着。 张铁匠站住了。面对着朦胧夜色里的一个苗条的身影,感激地站住了。 “大妹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了这样一个称呼,“俺不敢瞒你,俺心里还有两口人,她娘儿俩逃荒来到这北山后,两年多没有音讯儿,俺还得去找这两口人。” 大翠抖颤了一下,呆呆地站着,捂住脸哽咽起来。 张铁匠忍不住靠近了大翠,扶住她的正在抖动的肩膀:“大妹子,俺这个打铁匠,心肠不是铁打的,俺会记住你的情,记一辈子~” “你走吧,打铁的师傅。”大翠已经改变了对张铁匠的称呼,并从他手下移开了肩膀,哽咽着说,“要是当真有菩萨,俺就一天烧柱香,求菩萨保佑你找到那苦命人~”她猛地转过身子,捂着脸,向村子里跑去了。 “大妹子~„„”张铁匠小声喊叫着。 大翠没有停下脚步。夜色里,传来了她那渐渐远去的抽泣声。 次日,张铁匠离开了青龙沟。走了不远,他又回过头,用目光在欢送他的人群中寻找,终于在那棵绿荫如盖的老皂角树下,望见了一个呆立着的蓝色身影,泪水立时模糊了他的眼睛。 “你这个不知情义的人啊~”他在责骂自己,“你还没问问人家的名姓,还久着人家一份人情,就这样扭头走啦,” 带着一个红布裹里的不可排遣的忧愁,带着一个不可弥补的歉疚,也带着腊月与一个薄命女子合二为一的幻影,张铁匠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山沟里走去了。 十 山神庙里的新婚 走一程,又一程;过一村,又一村。张铁匠的扁担上已经刻下了九十八道印痕。那是他寻找了九十八个村庄的记录,记录着顽强的寻找和这寻找的不幸。 一年过去了。公元1963年的第一场冬雪,已经覆盖了苍茫的山野。如同一座即将熄灭的炉火,张铁匠怀着残存的希望的火光,向一个名叫刘棚搁——如同搁在云端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村走去。 在十八盘羊肠小道的第十七盘上,张铁匠的头顶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片。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爬在积雪的崖头上,在酸枣刺丛里钻来钻去,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采摘秋天已经成熟而被遗忘在枝头的暗红色的酸枣。男孩儿的棉袄被酸枣刺挂破了,露出了开花的棉絮,但他还在奋力向崖顶爬着,每采摘一棵酸枣,就随即搁在嘴里,贪馋地咀嚼着,甚至把枣核也“咯崩崩”地嚼碎,咽到肚子里。当男孩儿抓住一根树枝,把身子远远地探出去,正要攀摘空悬在崖头的另一株酸枣时,张铁匠忍不住“嘿”了一声,男孩儿立即缩回了身子。 “下来,孩子~”张铁匠喊叫着。 “你少管闲事~”男孩儿抗议说。 “下来吧,”张铁匠说,“我给你东西吃。” 男孩儿疑惑地审视着张铁匠,望见他放下挑子,从箩筐里掂出来一小捆用麻绳扎着的油条——那是前一个山村的乡亲送他上路的礼物。这捆油条对男孩儿产生了极大的诱惑,他将信将疑地抓住崖上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坐到一个积雪的斜坡上端,“哧溜”滑了下来。 张铁匠望着这个头发蓬松、面黄饥瘦的孩子,心底里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怜悯,忙把油箱塞到男孩儿手里,拍拍他浓密的刺猬般的头发,“吃吧,孩子,不吃完不叫你走。” 男孩儿用亮闪闪的目光向张铁匠瞅了一眼,便低下脑袋大嚼大咽起来。男孩儿的目光,使张铁匠心里一震。这眼神是多么熟悉啊,这眼睛也分明是那双时常在他脑海里闪烁的腊月的杏眼。他紧张地审视男孩的前额,在弯弯的右眉上方找到了一颗淡淡的朱砂痣。啊,是拴娃,我的拴娃~但他抑止了巨大的兴奋和冲动,一声不响地看拴娃吃着,象一只饿坏了的小狗娃那样,左右摇晃着小脑袋,用牙齿扯着拽着因天寒而变得坚硬的油条,直到他啃啮的动作缓慢下来,嗓子里冒出了打嗝的声音,张铁匠才温存地叫了声:“拴娃~” 男孩儿立即停止了啃啮,惊疑地眨动着眼睛:“你咋知道我是拴娃,” “孩子,我是你爹~”张铁匠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伸出双手,想把拴娃搂在怀里,拴娃却惊慌地倒退着,“不,你不是~” 张铁匠心里刺疼了一下,象唯恐把拴娃吓跑似的,缓缓地、一步步地向拴娃靠近:“拴娃,看看我,好好看看,想想那年,你骑在我脖子上,去饮马桥赶会,我给你买了个小拨郎鼓,你摇着拨郎鼓,伸胳膊动腿儿的,惹得赶会的人都朝着咱笑,你想起来啦,想起来啦,” 拴娃茫然地摇着脑袋,象唯恐被抓住似的步步后退着。 张铁匠继续一步步地靠近,热烈而温存地启发着拴娃的回忆:“拴娃,你再想想,那年秋天,我拱到豆棵里,给你逮了一个小蚰子,我用秫杆扎了个蚰子笼,把蚰子装到笼子里,挂在咱家那棵石榴树上,我抱着你,喂它青辣椒吃,叫你向它吹气儿,那个小蚰子儿,就鼓起绿色的小鞍子儿,给你拉锯,‘吱吱,吱吱’,你想起来啦,想起来啦,” 拴娃照旧茫然地眨着眼睛,不住地倒退着。当张铁匠再次向他伸出双手的时候,拴娃突然惊恐地叫着:“俺有爹,你不是~”象一只受惊的兔子,拔腿向山顶跑去了。 “拴娃,你等等~”张铁匠大声喊叫着。 拴娃远远地站住了。 “拴娃,你娘在不在啊,” 拴娃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又惊慌地拔腿跑了。 张铁匠沉重地坐在担子上,被兴奋激励着,又被失望压迫着。既然拴娃又有了一个爹,那么,腊月——如果她还活着,准是又有一个男人了。他突然感到疲惫而忧伤,然而这一切都没能熄灭在他心胸中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火焰,他挑起担子,向山顶走去了。 山尖上的刘棚搁,是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村。张铁匠站在村头那座已经没有泥胎的山神庙门前,望着拴娃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寻思,是不是要踩着这行脚印走去呢,这脚印将会通向一户啥样的人家呢,腊月和那位男主人将会怎样接待这个冒失的客人呢,这时,山神庙后传来了水桶放进水潭里的‘噗通’声。他决定向这位打水人打听一下腊月的近情。 当他把担子放到庙门前,向庙后走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色粗布棉袄的身个儿苗条的村妇,正提着水桶,微侧着身子,低垂着挽了一个乌黑发纂的脑袋,踏着积雪的台阶,一步步地走上来。这村妇微微摇动 腰肢,不时把耷拉在额前的发绺甩到脑后的动作,使他感到亲切;而深山窝里年轻媳妇的古朴而鲜艳的红袄绿裤,把乌发挽成纂子的发式,又使他感到陌生。他正在踌躇,那村妇已经登上台阶,踏着村头的雪路,就要向村子里走去了。 “大嫂~”他喊叫着。 那村妇停下脚步,微侧着身子,象山里的年轻女人那样,把耳朵朝向他,拘谨地等待着他的问话。 张铁匠走上前去,在她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大嫂,俺打听一个人。” 村妇转过脸庞,朝张铁匠瞥了一眼,惊骇地“啊”了一声,水桶“通”地掉在台阶上,“扑通扑通”翻滚着,又“通”地掉进水潭里。 “你„„你是„„”女人惊骇地问着。 “我是银锁,腊月~”张铁匠望着这个额角上有一个月牙儿形伤疤的女人,“我找你,磨破了铁鞋,腊月~” 腊月惊慌地向村子里瞥了一眼,急忙推了张铁匠一下,闪身进了山神庙。她站在张铁匠对面,上下打量着张铁匠,突然扑到他的怀里,涌出了止不住的眼泪:“银锁,这不是做梦吧,” 张铁匠紧紧抱着这个曾经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不是梦,腊月,我找你们娘儿俩,找了九十九个村子~” 但是,腊月象是被火烧了一下,倏地离开了银锁的怀抱,垂下眼睑,悲伤地说:“银锁,别怪俺,俺又有了人„„” “可你„„”银锁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他绝望而又气恼地说,“你在屋里留话,说你,跟咱拴娃, 等俺。” “我等你,银锁,等了两年。”腊月扶着庙墙,背对着银锁,哭了起来,“可俺哥说,没有你了,说你在劳改队逃跑,叫人家用枪,打死了,他叫我死了等你的心,他,真歹毒~„„” 炽烈的怒火又在张铁匠心胸里升腾,但他咬住牙,听下去。 “他叫俺再走一家„„就是那个姓夏的„„” “是他,” “俺死活不从,俺一心„„把咱拴娃拉扯大,也不枉咱夫妻一场„„” 说到这里,腊月已泣不成声。 张铁匠再次抱住腊月,毫不吝啬一个男子汉的眼泪:“腊月,腊月~”他仰天叫着。 腊月再次轻轻地、然而是固执地推开了银锁:“你听俺说,银锁哥。食堂断炊后,俺领着咱拴娃,逃到这村,倒在这山神庙里。我跟咱拴娃都死了过去,拴娃嘴里„„还噙着一把„„路边草。”腊月凄伤地哭了,好久,又哽咽着说:“多亏俺遇见了好人,真的,银锁哥,他是个好人。是他,把俺娘儿俩救活。他孤身一人,银锁哥,他把粮饭,给了俺娘儿俩,他吃橡子面儿~”腊月又用手俺着脸,小声哭了。 天色暗了下来。暴烈的山风在山谷里嘶啸着、冲闯着,不时传来积雪的树枝被山风吹折的“嘎嘎”声,伴和着一个伤心女子的悲泣。 张铁匠呆坐在神台上,男子汉的妒嫉使他把牙巴骨咬得“咯崩崩”响。但是,他能够责备腊月么,腊月又有什么过错啊,他应当安慰腊月么,又有什么言语可以减轻腊月的悲伤,当他顶风冒雪、翻山越岭,找遍九十八个村庄的时候,他不曾感到疲惫和痛楚,因为有两颗星星在他头顶照耀,那是他的憧憬,他的希望,他的有血有泪的追求。他终于在第九十九个山村里找到了他的星星,而星星已经不在他的头顶闪光,他的憧憬已经幻灭,他的追求已经丧失。他用刀子在扁担上刻下第九十九道最长最深的印痕,如同在心底划出了一道永远医治不好的带血的创伤。山风从山神庙的没有窗纸的窗棂里“呼呼”地扑了进来,在庙里打着回旋,好象在嘲笑这个不幸的人:嗬嗬,张铁匠,你该怎么办啊, 山风也从村子里送来一个男人的浑厚的呼喊:“拴娃他娘~”接着是一阵“吭吭”的咳嗽声。 腊月急忙用袄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恳求地望着银锁:“银锁哥,你可不能走啊~”她慌忙走出庙门,急急跑下通向水潭的台阶,捞起水桶,打满了水,又急急登上台阶。 “拴娃他娘~”那男人又在忧心地喊叫。 “俺在这儿哩~”腊月慌乱地掩饰,“水桶掉水潭里了,好不容易才把它捞上来。” 这时,山神庙里有火光一闪。 “那是谁,”汉子问着。 “是我。”张铁匠站在山神庙的窗棂跟前,“叭叭”地敲着旱烟锅,沉声回答,“一个打铁的,大哥。” “打铁的,”那汉子高兴地说,“俺这儿啥都不缺,就缺铁匠师傅,钢一把镢头,也得跑四十里山路。拴娃他娘,”他向惊恐地站在路旁的腊月吩咐着:“快把小西屋拾掇拾掇,请铁匠师傅住下。” “不用啦。”张铁匠说,“我看这座小庙就象给我盖的,支铁匠炉正合适。这神台,睡着清静,有小鬼儿把门。” 那汉子嘿嘿笑着,又“吭吭”地咳嗽着:“倒也是~拴娃他娘,你得拿把扫帚来,把这神仙住的地方打扫打扫,糊上窗户纸,把马灯掂来。我说铁匠师傅,还没喝汤吧,咱家现成~” “谢谢~”张铁匠说,“我这儿还有山下老乡亲送给俺的油条,有口热水儿就行。” “油条,”那汉子愣了一下,“油条可是好东西。”他又愣了一下,随和地问道:“请问,师傅您尊姓大名,” 了的男人的名字。腊月一惊,把心缩紧了,因为他对这个男人说过她那个已经“死” 张铁匠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又缓缓地把一缕青烟吐出来,终于开口说:“不敢,敝姓南、小名受,南受~“ 腊月从心底嘘出一口气来,那汉子也嘘出一口气来:“南师傅,你这名起得怪,可也是,人生在世,就是一个‘受’字,咱们都是掏劲出力的‘受家’。”他又“吭吭”地咳嗽着,自我介绍说:“敝姓刘,小名忍,刘忍。对不起,南师傅,我有点小病,怯寒~今儿少陪,咱明儿见。俺这村不大,可有你做不完的活~” 名叫刘忍的汉子跟腊月向村里走去了。远远地,又传来他“吭吭”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得给南师傅抱一捆柴火,大冷天的,出门人老不容易~” 一个陌生汉子对腊月说话时的那种“当家人”的口气,以及腊月对这个“当家人”的沉默的顺从,都使得张铁匠心里燃烧着火一样的妒意。但他也暗自承认,他还没有看清面目的陌生人,确实是一个善良、厚道的庄稼汉。他感到,他进行了一次多余的寻找,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丈夫,扰乱了一个家庭的安宁。银锁啊,你该悄悄地离去吗, 腊月推着小车来了。车头上摇曳着一盏明亮的马灯,车子上堆着象小山一样的物品。如同一个能干的农家主妇在安排她的新家那样,腊月很快便把一个冷落的庙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把马灯和暖水瓶放在香案上,雪白的窗纸糊在窗棂上,一个草苫子挂在庙门上成了门帘子,另一个草苫子铺在神台上做了草褥子。她在草褥子上打开了银锁的铺盖卷儿,坐在地铺上环视了一下焕然一新的小庙,终于喘了口气,小声问:“银锁,你碰见咱拴娃啦,” “碰见啦,可他,又有了一个爹~”张铁匠头也不抬地说,“咋的,拴娃对你男人说啦,你怕你男人难受,怪我不该来这儿找你,” “银锁,你就别再剜我的心啦~”腊月伤心地叫着,“他是个好人,真的~他没起疑心,他对拴娃说,你认他当儿子,是你心里疼他。”她说着,又趴在银锁的地铺上哭了起来。当他从铺盖上闻到六年前那个小铁匠身上的遥远而亲切的气息时,就哭得更伤心了。 是嫉妒,是悲伤,是炽烈灼人的情爱,还是积蓄已久的深沉的相思,张铁匠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腊月,用痛苦而灼热的目光望着腊月,突然伏下身去,把腊月紧紧地抱在怀里。腊月 没有抗拒,她伸出手臂,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捻暗了香台上的马灯。两团炽烈的野火不可遏止地燃烧在一起了。这是一个奇特的新房里的荒谬的新婚。暴烈的山风如同一个老而无用的法官,用他的黑色的法袍扑打着山神庙门。 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妞儿,腊月紧张而羞怯地脱离了银锁的怀抱。当她想起刚才仿佛听见庙门外有“沙沙”的脚步声时,就变得更加紧张而慌乱了。 “俺得回去了,银锁。”她用手指理顺了蓬乱的头发,捻亮了马灯,灯光映照着她那绯红的脸。 “跟我走吧,腊月,带上小拴娃。”银锁温存地要求着。 “可他是个好人~”腊月一提起这个好人,眼眶里就充盈着泪水,“你就叫俺想想,咋着对他开口。人,不是物件儿,不能扔下就走~” 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他来啦,银锁~”腊月惊慌地说。 草苫子门帘被掀开了,那个名叫刘忍的男人扯着拴娃走了进来。在灯光的照耀下,张铁匠终于看清了,这是一个中等个儿的瘦弱汉子。大约四十五、六岁,黄巴巴的脸上,有一双和善而忧郁的大眼睛。 这汉子慈祥地拍拍拴娃的小脑袋,又指指张铁匠说:“拴娃,那是你的亲爹,快过去叫爹,叫呀~” 张铁匠和腊月都呆住了。 拴娃好象事先受过训练似的,开始向张铁匠挪动脚步。他看见他的亲爹已经张开手臂期待着他,突然奔过去,紧紧地贴在张铁匠的怀里。张铁匠亲着拴娃的脸蛋,又把拴娃高高举起,问着:“拴娃,想我吗,” “想~” “咋想,” 这是一个难题,拴娃眨巴着眼睛,没能答上来。 “想叫你爹带你去赶集,对不对,”那个“爹”在一旁提醒拴娃。 “再给我逮个小蚰子儿~”拴娃大声说。 “对~”张铁匠又亲拴娃一下,“喂它青辣椒吃~” 拴娃又大声说:“叫它给我拉锯~” “中中~”张铁匠举着拴娃转了一个圈儿,又把拴娃放地下,说,“我还得给你一个八磅锤~” “啥,”拴娃问。 “生铁锤。”张铁匠郑重地说,“叫你跟我学打铁。” 拴娃毫不含糊地说:“中~” 不知是由于喜悦还是辛酸,腊月的眼眶里再次盈满了泪水。当她看到刘忍也在暗暗拭泪的时候,就忍住自己的眼泪,说:“坐呀,刘哥~” “都坐,都坐~”刘忍说。 大家分别在风箱上、地铺上和倒扣着的箩筐上坐下了。拴娃又回到了那个“爹”的身边。山神庙里出现了难耐的寂静。 “我都知道了,张师傅。”刘忍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本是热热和和一家子,怪我过去不知真情~” “俺没敢瞒你~”腊月悲伤地说,“怪俺娘家哥报了慌信儿,说没有他啦,可他活着,为俺娘俩,受尽磨难„„多谢你救了俺,老刘哥~” 刘忍止不住打着哆嗦,而他的神态还是那样庄重而镇静:“谢俺啥,咱这老山窝里,就比山底下多两把柿糠,叫你跟拴娃受了两年委屈。我说张师傅,你就把你这亲骨肉领回去,我打光棍打惯了,再拆散你们亲骨肉,罪过~” 张铁匠一把抓住刘忍的手:“刘哥,你替我养活了俺这两口人,我一辈子不忘你刘哥的恩情~” 刘忍不安地摇着脑袋:“你这话会叫我难受一辈子~养活,谁养活谁,是张嫂她娘儿俩,叫我这两年才过得象个人样。”他用手指抹去了从眼角冒出的一滴眼泪,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打开瓶塞,把酒倒在香案上的两个粗瓷大碗里,捧起一碗,递给张铁匠,说:“张师傅,祝你阖家团圆,喝了这碗~” 两个忽然变成了亲人的人,捧酒对视,一饮而尽。这是山里人爱喝的柿子酒 ,有一种苦涩的甜味。 刘忍把碗放在香案上,脸朝门外说:“好,你们两口子好好叙叙家常。”他又慈祥地拍拍拴娃的脑袋,“拴娃,你留下,好好亲亲你爹。”说着,掀开草苫子门帘,头也不回地朝夜幕中走去了。 张铁匠在刘棚搁呆了三天。一位老汉给他当下手,小拴娃帮他拉风箱,给刘棚搁每户乡亲奉送了两把镢头、两张锄板,修理了所有要修的铁货。刘忍时常用赞美的目光,从远处打量着张铁匠。他感到,突然闯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不可弥补的痛苦的这个人,跟腊月确实是一对年貌相当、脾性相投的好夫妻。 张铁匠一家离开刘棚搁以前,腊月给她的刘哥拆洗了被褥,补好了他棉袄、棉裤上的破洞,还按照张铁匠的嘱咐,把他打铁挣来的三百元工钱,悄悄塞到刘哥的枕头底下。刘哥也亲自用柿子和面,以一个光棍汉在炊事学上的最高技艺,为张铁匠一家烙了一口袋柿面煎饼。张铁匠一家离村时,他却没到村口送行,因为这个名叫“忍”的汉子也怕忍不住突然降临的悲痛。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张铁匠一家“吱吱”地踏着积雪,向山下走去了。满怀着希望,也满怀着酸辛。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另一个噩梦。 十一 破镜没有重圆 窗纸上已经映着微明的曙光,张铁匠还没有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十七年前,当他跟腊月娘儿俩走出积雪的山口,他曾取出一个鲜艳的红包裹,给腊月讲了一个年轻寡妇对他、对腊月娘儿俩的满含泪水的祝福。善良的腊月又为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妹哭红了眼睛。张铁匠跟腊月相约,让腊月先把拴娃带回娘家,等他翻修好那三间漏雨的瓦房,铲除掉院子里的杂草,就跟腊月去公社登记复婚。他发誓要象新婚时的小铁匠那样,心疼他的失而复得的妻子,心疼一对小夫妻在露水河畔的炽烈情爱中产生的儿子。好象这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那个把她的深沉的感情也注入腊月心中的善心的女子,为了北山后刘棚搁那个忠厚朴实的刘哥,为了那个心疼庄稼人的公社书记,为了所有活在世上的使他张银锁们、王腊月们、小拴娃们都能得到幸福和爱情的高尚的人们~ 当张铁匠回到张庄的时候,一个以腊月的娘家哥王木庆为组长的“刹单干风”工作组已经进村。尽管张铁匠回村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出去一天交一元五角钱、买一个劳动日的章程,向生产队会计交足了钱,但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是的,正如摘了帽子的“右派”仍叫“摘帽右派”那样,已经由于“大搞副业单干、大刮资本主义黑风”的新罪行,而成为工作组的批斗对象了。 张铁匠又一次站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但他已经失去了选择的自由。这是咋回事啊,曾经荒芜的田野刚刚披上新绿,灾难的魔影刚刚从头顶离去,饥饿的人们刚刚吃上饱饭,失散的家人正在阳光下团聚,为什么又批判、斗争起来,自己折磨自己呢,张铁匠想起了牛书记,他想找牛书记问问,这叫人吃饱肚子、还叫人找到老婆孩子的政策错在哪里呢,但他听说,牛书记已经带着同样的烦恼,去党校学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文件去了,副书记夏谋暂时执掌着公社的帅印。尽管张铁匠每逢想起夏谋的鼻梁骨,都要感到深沉的歉疚;尽管他对他的劳改犯的生涯,从来没有怨尤;但在眼下,他又产生了新的迷惘和新的愤懑。 此时的张铁匠已经懂得把愤懑压在心底,懂得当他的拳头发痒的时候,宁肯去捏碎一块砖头。就是在工作组把他存在信用社和塞在箱子里的血汗钱全数没收的时候,他也没有皱一皱眉头,甚至若无其事地去找大队秘书,让秘书给他写申请复婚的证明信去了。 在夜幕的掩护下,刚刚被提为公社管委会委员的王木庆,走进了“劳改释放犯”张银锁的小院。 “你听着~”王木庆以训话的姿态和口吻,说道,“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捧着公家的饭碗,你就休想跟腊月复婚~” “为啥,” “因为我那履历表上,那‘社会关系’栏里,不能填上一个‘杀、关、管’的亲属~” 张铁匠大步跨出屋门:“我说孩儿他舅,我跟腊月可是两厢情愿~” 王木庆倒退两步:“只要我这厢不情愿,你就领不了复婚证,你就死了这条心~”他窜出大门,又转回身来宣布:“从今天起,给你戴上‘没有改造好的坏分子’的帽子。” 当天夜里,张铁匠急急跑到饮马桥去跟腊月会面。而满仓的嫁到饮马桥的妹子香兰嫂告诉他,腊月跟拴娃都被王木庆接到公社后院住了。一个“坏分子”进不了公社的大门。 不久,饮马桥公社传扬着一个特大新闻:王腊月已经成为夏谋的尊夫人,夏谋中年丧妻,腊月离婚待嫁,真是天作之合~ 如同一声霹雳落在头顶,张铁匠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倒了。当满仓哥向他这个消息时,他正在半山腰上整修地堰,一块卧牛石当即从他背上滑下来,“轰隆隆”滚下了山沟。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堰旁边。 当他醒过来时,乡亲们纷纷劝说: “认了吧,银锁,这是命~” “认啦,认啦~” 银锁声音发直,两眼发呆。 夜里,两眼发呆的张铁匠,绕着公社大院的围墙转着圈子。香兰嫂慌忙拉住他,说:“赶紧走吧,别再惹祸~” 此后,又从饮马桥传来消息说,腊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从了夏谋。对此,地头评论家发表了种种高见:有的说,女人家心肠软,经不住男人的甜言蜜语,只要有一回床第之欢,哪怕当初不情愿呢,铁石心肠也便化为水了;有的说,非也~如今啥事儿都叫政治挂着帅哩,你去问问女人们,“社长夫人”和“坏分子家属”这两顶帽子,她们愿戴哪一顶呢,接着又传来消息说,腊月穿着花格子线呢外套,裹着玫瑰红的头巾,坐在拖拉机的驾驶楼里,服服贴贴地跟着新郎官儿,去新郎官儿西山老家当娘娘去了。张铁匠不信腊月变心,而关于腊月的每一个报道和评论又在他心中引起了剧烈的战栗。最后,香兰嫂给他捎来了腊月的确凿无疑的口信儿:“忘了俺,把青龙沟的好妹子接回来吧~” 神情麻木的张铁匠没有再去青龙沟。他一拳打碎了小风箱,又把祖伟五代的铁砧子,“通”地扔到了红薯窖里。后来,他时常在夜阑人静时出现在山野上,象夜游神似地四处闯荡着,如同在寻找一件无法找到的东西。 一天大清早,乡亲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他。他正歪倒在一个树坑里呼呼鼾睡,身边扔着一个酒瓶。一只吃了他的呕吐物的野狗,也醉倒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鼻子上,叮着一只快活的绿头苍蝇。 评论家又发表评论说: “这是张铁匠么,不象不象~” “可不就是他,可他,不是他啦~” 令人不解的是,树坑里还有一堆仍在冒着青烟的灰烬,灰烬里有着鲜艳的红布的碎块,象火一样刺激着人们的眼睛。 十二 影壁墙上画门神 “吱呀”的开门声,“吐噜噜——通”的放辘轳声,谁家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花腔女高音——如同张庄评论家所说的,象是被谁“胳肢”了一下的“咯儿咯儿咯儿”的唱歌声,使得张铁匠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了。 雄鸡们正用高亢和雄浑的、悠扬和喑哑的报晓声,从每个农家院里参加到这个热闹的合唱中来,宣告着总是具有某些新鲜内容的一天的开始。 只有张家小院里是寂寞的。 张铁匠朦胧中想起了儿子。是的,儿子回来了,他已经不是骑在他脖子上去饮马桥赶集的小拴娃,不是那个爬在山崖上采摘酸枣的小拴娃,不是那个被他娘带到夏副书记老家的可怜的“带犊儿”小拴娃,而 是忽然出现在爹的面前的五尺五寸高的高中毕业生张铁拴了。他撇下他的娘,来当爹的儿子,可他那孤苦无依的娘,还值得接回来吗, 大门“吱”地响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起床的铁拴,担着水桶,一闪一闪地走进门来,把水倒在灶火棚跟前的小水缸里。他把勾担挂在墙上,把水缸盖儿盖上,把水桶口朝下扣在水缸旁,又慌忙钻进灶火棚,把玉米糁搅到锅里,用勺子搅了两圈儿,盖上了锅盖儿。 透过窗棂上的一小块玻璃,张铁匠暗自观察着这一连串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到一千次以上的平凡无奇的动作,心里却涌动着一股暖流。他感到这个小伙儿已经毫无疑义地成了他的儿子,而且是一个懂得体贴长辈的、手脚麻利的儿子,只是搅玉米糁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叫开水烫住了指头。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吸吮着,象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似的摔了勺子,好象在说,这活儿本来应该是俺娘干的~ 张铁匠走进了那座靠院墙搭起来的铁匠棚里,发现那里已经生起了炉火,清扫了地面,那个道光元年的铁砧子——在红薯窑里扔了十六年而又刚刚用了一次的铁砧子,也被砂纸打磨得锃亮,恢复了固有的尊严和光辉。 “我说银锁,合同书上按好指印啦,”王满仓问着,从院墙上探头打量着整顿一新的铁匠棚,又兴冲冲地踅过来,说:“有了铁拴这个帮锤的,你这‘铁匠专业户’择吉开张,叮叮当当,老张铁匠在地底下听见,也会笑眯眯地翻个身儿,咕容咕容~”他又一伸手说,“合同拿来~” “还没按指印儿。”张铁匠不无歉疚地说,“满仓哥,你也不是没有耳闻,不少人说这政策兴不了几年,要是运动一来,又说这是副业单干,咱俩的指印儿就是抹不掉的证见~” 满仓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银锁,你连我这个老哥也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张铁匠递给他一个忧戚的眼神,“就怕到时候你管不住政策,倒叫政策把你管着~” 铁拴从灶火棚里走出来,说:“爹,没有不变的的政策,俺学那辩证法儿就是叫变哩~可只要变到群众心窝里,只要不把黑的变成白的,香的变成臭的,就叫它变去~”他又扑闪着明亮的眼睛,总结说,“啥叫政策,政策就该是咱群众的‘心里想’,为的是提提咱群众的心劲儿,也叫咱这铁匠炉里的火苗苗往上窜窜~不管别人咋说,我就不怕那邪的歪的~”这位高中生发表了使爹爹大为叹服的宏论,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儿,念了一长串本村社员的姓名,说:“刚才在井台上,就有十八户社员向咱定制铁货,其中,镰刀三十五把,锄板二十三张;还有喂牲口户,要咱做那啥‘虎头牌’、牛铃铛;还有人问咱给不给骡马打铁掌。”铁拴瞅爹一眼,用指头捣着小本儿说:“看看,这就是群众‘心里想’,辩证法儿再变,也得根据我这唯物论~”最后,又以张铁匠的全权代理人的姿态,说道:“爹,这指印儿我替你按上,要是以后挨批,就叫他找我张铁拴~” 王满仓十分钦佩铁拴理论之精辟和调查之深入。他愕然地、也是赞美地瞅瞅铁拴,又惬意地瞟了张铁匠一眼,说:“我就佩服铁拴这‘政策脑瓜儿’,喜欢他这老一辈人比不上的‘嘎崩脆’~”他又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张铁匠,问道:“咋样,就叫铁拴当当你的外交部长,往那合同书上按一下吧,” “容我再想想。”张铁匠也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儿子,但他想起了腊月,又露出阴郁的眼神,自语说:“容我想个两全之策。” 王满仓不解地与铁拴对视了一眼,叹口气说:“中,我再等你一天~” 这天上午,张家小院里响起了清脆、急骤的打铁声。当爹的十分赞赏儿子的膂力和机灵劲儿。他不时地用铁钳在铁砧子上翻动着火红的毛坯,用小锤的击打,指示着大锤的方向。那大锤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锤锤落在小锤指示的地方。父与子产生了劳动的默契,那是感情的交流,是两颗心在同一节奏中的和谐的鸣响。 “谁给你讲过打铁的诀窍,”当爹的问。 儿子瓮声说:“俺娘~” 在响亮的打铁声中,张庄社员传扬着:“飞镰张”家好福气,他那离了婚的媳妇,给他送来一个会打铁的秀才,他在他家那影壁墙上写了字儿„„ “啥字儿,” “‘政策字儿’,意思深着哩~” “走,咱去见识见识。” 一群青年男女悄悄拥到张家门前,只见那洁白的影壁墙上,写着几行端正的红字: 采用包括“定工定值、超值归己”在内的各种有效形式~充分调动农村“五匠”的生产积极性~恢复和发展群众喜爱的传统名牌产品~对于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和农民生活的改善~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摘自省委[1981] 5号文件 “咦咦~”青年人赞叹着,“到春节,咱村不愁没人写对子~” 有人评论说:“这是‘政策字儿’,好比那扛大刀的门神,提防着小鬼儿。您铁匠叔打着铁,心里也踏实。”有人感叹说:“早有这‘政策字儿’,往这影壁墙上一写,张铁匠也不会妻离子散~” 大家说着,拥到了铁匠棚前,闺女们都偷眼望着那个新来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小伙儿,如同当年初级社联办的水库工地上,闺女们偷眼打量那个快乐的小铁匠一样。而眼前,当年那个小铁匠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皱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活泼、明亮的目光了。眼下还没有皱纹的小铁匠,也没有露出欢乐的神采,只有无声的热汗伴随着锤声的叮当。 人群里,快嘴闺女王彩香开始发表评论: “我看这铁匠棚里还少一样~” “少啥,” “少个拉风箱的。” “算你有眼~”满仓嫂从墙头上伸过脑袋,“他银锁叔,你这‘专业户’啥都有了,就少个知冷知热、火做饭、缝缝补补的内当家。一天三顿饭,就够你爷俩忙活~我说银锁,把铁拴他娘接回来吧,咱张庄烧 有现成的响器班,叫俺家老二给你当当‘炮手’~” 她家老二当即从人群里站出来,一挺胸脯说:“能行~” 年轻人都“轰”地笑了。 铁拴暗暗瞅爹一眼。爹却撂下火钳,朝年轻人挥着手说:“去,去,都干正经活儿去~” 十三 儿子的辩护词 年轻人离开了张家小院,却给张家小院了忧郁和烦闷。快嘴彩香的评论和满仓婶的提议,增添了铁拴的烦恼,而爹的扔下火钳、赶走年轻人的态度,又增添了他的愤懑。 “爹~”铁拴终于发作了,“你到底为啥不愿把俺娘接回来,我一百个想不通~” 张铁匠用火钳夹着镰头蘸火,头也不抬地说:“孩子家,少管长辈儿的事~” 铁拴丢开风箱把手,猛地站起来,说:“爹,你跟俺娘的事,我就得管。我在咱家也有发言权~如今政府给你平了冤,给咱家铁砧子平了冤,我也得管管俺娘的冤案。爹就是省长,也得见见我这个‘上访人员’,听我说说俺娘的苦情。爹,你听着~„„”铁拴说着,一滴眼泪掉下来。 张铁匠骇然地望着儿子,听着他那不合常规而又合情合理、不合儿子的身份却又使他挑不出毛病的道理,忍不住扔过去一条毛巾。 铁拴用毛巾拭去眼泪,气恼而又伤心地说:“难道俺娘当真是那负心人,难道俺那不要脸的大舅当真能支使俺娘的心,难道俺娘当真怕跟着你受苦受罪受连累,俺娘一天也没忘记你~„„” 拴娃清楚地记得,那年在公社后院里,当她娘听他大舅说那个“劳改释放犯”又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时,他的娘把唾沫啐到他舅的脸上,她用手撕他,用头撞他,叫他把“坏分子家属”的帽子给她戴上,放她跟拴娃回张庄去。而那位大舅却表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宽宏大度,从兜里掏出一卷道林纸,把纸展开,说:“妹子,你给咱夏社长有缘,他从你当闺女的时候就想着你,这是你跟夏社长的结婚证,法律要管教坏人,也要保护好人的婚姻。” 腊月疯了似的冲上去,要夺那张盖着朱红大印的结婚证,她要扯碎它,摔到那尊兄长辈一本正经的脸上,吓得她哥把结婚证高高举过头顶,踮起脚尖,蹦着跳着,逃出了屋门。当门上“当啷”一声落了锁的 时候,腊月已经晕倒在地上。 然而,这就是腊月的新房。 新婚之夜,新房里传出了新娘的叫骂声、新郎的喝斥声、新娘和新郎的扭打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死一样的沉寂,掩盖着疯狂和罪孽的沉寂啊~ 次日,新郎官儿走出新房的时候,颇有得意之色。但在他那曾经被张铁匠一拳打歪的鼻子和多肉的脸颊上,增添了几道带血的伤痕。他笑着向人们解释,那是一只小猫的爪子抓的~ “妹子,你听我说~”娘家哥提醒哭肿了眼睛的腊月,“你要是不给夏社长好日子过,张银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好好掂量掂量~” 此后,腊月和她的“带犊儿”小拴娃,就被一台轮胎式拖拉机送回新郎官儿在县西山区的老家去了。他们的婚姻已经受到法律和习俗的保护。娘家哥王木庆履历表的“社会关系”栏里,已经用相当于报纸上一号字的字体写着:妹夫夏谋,公社党委副书记兼社长。此后不久,在他履历表上担任何种职务一栏里,又用相当于报纸上二号字的字体写着:公社党委委员兼副社长。 而拴娃从小学到中学的注册表上,一直填写着“张铁拴”。娘告诉他,不要忘记这个“张”,这是县东张庄生产队“飞镰张”的“张”,是那个被剥夺了掌钳的权力而自己却被火钳夹着、不能打铁而自己却被夹到铁锤和砧子之间,经受着命运的不断锤打的,苦命铁匠张银锁的“张”啊~ 姓“张”的铁拴悲愤地向爹爹诉说着一个爹爹不知情的故事,使他透过十多年的迷雾,望见了腊月的眼泪,腊月的抗争,腊月为了疼他爱他而委曲求全的妻子的心。张铁匠多年筑起的感情的堤坝,受到了猛烈冲击而开始动摇,被禁锢在堤坝里的对腊月的爱情就要破堤而出了。然而,一个中年汉子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连串奇特故事中的一个,而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另一个奇特的故事,仍在张铁匠的心头蒙着不可驱散的魔影。那时候,有多少美好的灵魂受到扭曲,有多少善良的性格被激起仇恨,有多少邪恶的行尸在疯狂地舞蹈,产生了多少荒谬绝伦而又确凿无疑的丑闻啊~他的不属于他而又占据着他的腊月,也曾卷入这场动乱,彻底打碎了张铁匠想她盼她的痛苦而又甜美的幻梦。 儿子啊,你能解开爹最后一个疑团吗,你这个张家的、有投票权的合法公民啊,有勇气为一个好母亲的堕落投你的赞成票吗, 十四 古堡里的魔影 那是一件不被众人知晓的往事。 晚上,当张铁匠决心向儿子叙说这件往事的时候,王满仓又悄悄踅过来,神秘地眨着眼睛。 “她来啦,”满仓小声说。 “谁,”银锁一愣。 “铁拴他娘。” “她,” “她~” “她来干啥,” 满仓生气地翻他一眼:“还用问,她想跟铁拴他爹、你这位姓张名银锁的狠心人见上一面~” 张铁匠怔了半晌,又冷冷地说:“还是不见了吧,” “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王满仓气得头上冒烟,连连在院子里踅着圈子,说,“人家把儿子送给你,又大老远地跑来看你,就因为人家望不了夫妻缘份~她有啥对不起你,她跟了那个姓夏的,是她哥心歪,是姓夏的歹毒,她这些年的日子是咋过的,你该知道~” “我知道~”张铁匠满腹的委曲一下子爆发了,“那年在王家堡,我试过她的心,亲眼看见她变成了啥样的女人~”他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光,大声说:“满仓哥,你听着~„„” 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把张铁匠带到王家堡去了。 “叫我去干啥,” “叫你去赎罪。” “咋赎俺的罪,” “打铁~” 一听说打铁,张铁匠为之心动了。掰手指头算着,自从他一拳打碎了风箱,并把道光元年的铁砧子扔到红薯窖里以后,整整十年没有摸过铁锤、火钳了。但他有着种庄稼使不完的过剩的精力,心胸里时时升腾起熊熊的炉火,脑海里也时时震荡着锤声的叮当。当他感到技痒难耐的时候,就用他那生铁疙瘩般的大拳头猛烈地捶打石头,那块驴皮青的捶布石竟被捶成了碎块。眼下,他已经通过三道抗着铳枪的门岗,被带到一座戒备森严的古堡后院,在几盘冒着火苗的铁匠炉前站住了。那通红的炉火使他肌肉紧缩,热血翻 滚。他甩甩胳膊,蹲蹲双腿,浑身筋骨发出了“咯巴巴”的响声。 这时,从倚着后山盖起的一座顶端垒着墙垛子的青砖楼里,传出了划拳笑闹声。饮马桥公社“无产阶级革命派”中分裂出来的“反夏派”,正在庆贺活捉他们昔时的首领、今日的政敌——公社革委会主任夏谋的伟大胜利。“保夏派”却在饮马桥公社大院里集结,准备采取军事行动,武力夺回夏谋,誓死捍卫红色新政权。 “反夏派”的首领——一位荣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卖狗肉的,离开酒宴,接见了奉命赶来的张铁匠。 “我说哥们儿,你就是张庄张铁匠张大师傅,瞧你五大三粗的,象个有种的硬货。小弟我也姓张,小名狗闹,咱哥们儿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查过家谱。”哥们儿寒暄过后,便布置任务说:“如今正批判孔老二,反对克己复礼的悠悠万事,姓夏的老狐狸一肚子悠悠万事的坏水儿,正是咱哥们儿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节骨眼儿上,请你老哥来,就因为对你老哥的铁匠手艺儿早有耳闻。我把一伙半拉子铁匠交给你,赶明儿,你得拿出一百个铁枪头来。要是干得痛快,那‘坏分子’的帽子,我给你抹掉;这兵工厂厂长的官儿帽,我给你戴上~” 张铁匠以一个“坏分子”接受训话的姿态,恭敬地立正站着。 “俺斗胆问一声,你说那老狐狸是谁,” “就是霸占了你老婆的那个坏货~” “是他,” “要不,也不请你老哥来。” “那铁枪头,是要往谁身上戳,” “老狐狸的走狗~” “这些年搞武斗,我眼见耳闻不算少,挨枪头的,可差不多都是跟着头头瞎慌张的老百姓。” “你说啥,”张狗闹一下子没有听懂。 “我是说,”张铁匠照旧恭顺地站着,“俺祖先没传过这手艺,俺张家这铁货,是为了叫庄户人家从土里多刨弄点粮食。” “你再说一遍~”张狗闹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俺就这么说吧,”张铁匠认真地斟酌词句,“要是你叫俺领着这伙弟兄,赶明儿打出来一百把镰刀,给你这手人一人一把,叫他们赶紧回去割麦子,那没说的,俺决不含糊~” “不识抬举的货~”张狗闹终于听懂了,但他不解地问,“肉头货,你不恨老狐狸,” “提起他,俺这拳头直痒痒~”张铁匠目光一闪,又不动声色地说,“可俺不想叫那跟着他瞎慌张的老百姓当他的替死鬼儿~” 张狗闹以意外亲切的口气说:“老好,那我就再奉送你一顶帽子,那不锈钢的‘反革命’帽子,你老哥一辈子戴不烂~”接着,又大声喊叫:“来人,把他关起来,上绳~” “老好~”张铁匠似乎很赞赏这个决定,“可你别忘了,哥们儿,五百年前咱是一个老祖宗~” 张铁匠被关在一间潮湿的小黑屋里,用那种名叫“老头看瓜”的姿势,背绑着手腕,高吊在大梁上。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好象他久已习惯了用这种姿态做人。当他望见小窗口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头影,向小屋里悄悄张望的时候,还表示欢迎说:“看吧,大嫂,动物园里的‘四不象’~” 女人的头影倏地离开窗口以后,张铁匠才来得及对于刚才经历的一切进行冷静的思考。怪呀~那年春天,他亲眼看见戴着红袖箍的张狗闹和夏谋并肩站在一辆大卡车上,给牛书记挂上黑牌子,叫他站在卡车厢里的一个大方桌上,游乡批斗。在夏谋的批判发言中,还着重指出牛书记亲自支持一个“劳改释放犯”大刮单干黑风的严重罪行,把嗓子都喊哑了。牛书记就是在那次游乡批斗时,从汽车上一头栽下来,再也没有爬起来。夏谋还连连晃着脑袋,说啥“轻于鸿毛,轻于鸿毛~”后来成立革委会,听说有人提出了适于宰狗、卖狗肉的张狗闹是否适于担任革委会副主任的问题,夏谋当即指出,为汉刘邦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一员武将,就是一个卖狗肉的,又接连举出了古时候卖过狗肉以及跟卖狗肉的交过朋友的几位义士。于是,张狗闹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公社副主任。可眼下,夏谋跟张狗闹又为啥变成了冤家对头,由于那种“老头看瓜”的姿态妨碍了张铁匠的思考,这个问题便如同挽在他身上的麻绳疙瘩,跟他一起,高高地悬起了。 使张铁匠更为惊讶的是,没有多久,又来人把他从梁上放下来,松了绳,连说“得罪得罪”,带他到青砖楼下的酒席宴上去了。 张狗闹指着一把罗圈椅说:“请坐,张大师傅~” 张铁匠搓搓手腕,若无其事地坐下了。 “算你有种~”张狗闹吩咐一个瘦小的汉子,“快给张大哥斟酒压惊~” 张铁匠捧着一大碗“林河大曲”,一饮而尽。 “好酒量,再来一碗~” 张铁匠却推开酒碗,说:“大本家,我不爱喝哑巴酒,再说,大本家这酒也不是好喝的,你叫我有啥事,尽管说。” “没啥大不了的事。”张狗闹说,“只是想请你再打一块铁。” 打啥铁,” “ “打打老狐狸这块铁~”张狗闹又说,“这叫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也叫我这文攻武卫队员,看看老哥你的好拳头~” 张铁匠一扬眉毛,又接过一碗酒干了,一抹嘴说:“可我就怕俺这拳头不敢打这块铁。” “为啥,” 张铁匠就地拾起一块砖头,用左手拿着,右手猛劈下去,“咔”的一声,砖头断为两截。他又扔了砖头,说:“我就怕他那块铁,没有这块砖头结实~” 酒席桌旁的哥们儿先是愕然相视,继而起劲地喊叫: “好样的,今天就要看看你这好拳头~” “打了这块烂铁,就把老婆还你~” “嗬嗬~”张铁匠笑了。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没给你打、打枪头,你想叫我当、当枪头,对么,” 嘈杂的人声立即肃静下来。 张铁匠又“嗬嗬”地笑着:“中,我就打、打、打打这块铁~” “好样的~”张狗闹又急忙吩咐那个瘦小汉子,“快去给老狐狸开锁~” 瘦小汉子一言不发地去了。 “好好,咱都去楼顶上观摩观摩~”张狗闹和他哥们儿都“登登”地上楼去了。 张铁匠站起身来,象一头即将搏斗的雄狮,在屋子里踅着圈子,把手指头捏得“咯巴巴”响。 瘦小汉子走回来,象发疟子似的打着哆嗦,指着对面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说:“去吧,做这种铁匠活儿,有你的好果子吃~”说罢,也“登登”地上了楼。 仇恨的烈火在张铁匠的心胸里燃烧着、升腾着。这个可怜的被酒精麻醉了清醒理智的汉子,没有理会那个瘦小汉子的话,忘记了法律的尊严,甘冒掉头的风险,跨出屋门,向小屋大步走去了。 突然,一个人影儿从他身后闪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这是一个女人,一个云鬃蓬松、涂脂抹粉、穿 着鲜艳服装、围着蓝底儿白花水裙、与这个杀气腾腾的武斗据点极不谐调的女人。张铁匠用醉眼盯视着她,感到一阵恶心。 “不能打他,你不能啊~„„”女人小声哀求着。 张铁匠吃惊地站住了。这个醉汉还能听出来,这是腊月的声音。他没有料到这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人竟是腊月,她在毫不掩饰地保护她的歹毒的男人。张铁匠鄙弃地甩开了腊月,照旧迈着大步朝小屋走去。 他的腿又被腊月紧紧抱住了:“银锁哥,你就饶了他吧,看在我面上,为了咱拴娃,也为了你自己,饶了他吧~„„”她小声而急切地哀求着,趴在张铁匠的脚下,期待着他的宽恕。 张铁匠对腊月多年的相思全部化成了憎恨。他感到,这是一个为了她的歹毒的男人而向他叩头下跪的下贱的女人,是一条死死纠缠着他的水蛇。“呸,臊货~”他愤愤地骂着,拔出腿来,踉踉跄跄地向小屋走去。 张铁匠已经临近了小屋。透过窗口,他看到歪鼻子夏谋,正用恐惧、惶惑的目光盯视着他,如同盯视着一个步步逼近的死神。 张铁匠即将迈步进屋,他在想:“打这块破铁,该从哪儿下手呢,„„”而这时,腊月却抢先半步,冲进屋门,用那种最机灵的女人才会有的快速、连续的动作,“通”地关紧屋门,又“刷”地插上了门拴。 “滚吧~”腊月在屋子里大声叫骂,“你个劳改犯,你个坏分子,你个不要命的该吃枪子儿的货,留你一条命,打你的铁去吧,快滚,给我滚远远的去~” “臭娘们儿~”青砖楼顶传来叫骂声。 张铁匠象一头发疯的老犍,癫狂地用肩膀猛撞着屋门,“砰通砰通”,声震屋瓦,整个古堡都在震颤。但随着腊月的叫骂,他的猛烈的冲撞渐渐失去了动力。他的下意识告诉他,已经没有必要为着一个变了心 的邪恶的女人去打这块“铁”了。 “他娘的~一个大男人硬是叫一个女人给治啦~”哥们儿在青砖楼上骂着,向楼下跑着。 张铁匠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推搡着他:“还不快跑,他们饶不了你~”这是那个瘦小汉子的声音。 张铁匠脚蹬窗台,纵身一跳,攀住了丈把高的墙头。当他就要越墙而去的时候,还骑着墙头,朝小屋窗口里啐了一口唾沫:“呸,不要脸的女人~” 张铁匠讲完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满仓和铁拴都陷于痛苦和沉默之中。 “你们都明白了吗,”张铁匠从泡桐树下站起身来,用拳头“通通”地擂着胸脯,“那回我算彻底看透了那个女人的心~” 经过长久的期待,腊月从满仓家里哭着走了。满仓的妹子香兰——腊月跟小铁匠结亲时的保媒人,无声地陪伴着她,却没有勇气向她细说张铁匠不愿见她的根由。下玄月象一柄通明的“张家镰”,映照着腊月脸上的泪水。她想起,儿子铁拴也没来满仓家里看看她,就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音来了。 小个子庄稼汉的讲演十五 次日,张家铁匠棚里的锤声,变得缓慢而沉闷了。 整整一个上午,父子俩没说一句话,心里却象风箱催起的火苗那样燥热,那样不得安宁。 后晌,儿子终于赌气地扔下大锤:“我不信,爹,我不信俺娘是那种人,一百个不信~” 当爹的没有辩驳,只是郁闷地眨了眨眼睛。 铁匠棚里沉默了。铁锤不再“叮当”,风箱不再“呼踏”,炉火不再闪光。 “铁拴,你听我说,”当爹的用严肃的口吻,宣布了一个显然经过他深思熟虑的“两全之策”,“要是这政策当真不变,你就跟着我学两年打铁的手艺,等我给你说上媳妇,你们两口就去跟你娘过,这祖传五代的铁钻子,连这‘飞镰张’的铁戳子,爹都传给你~” “多谢父亲大人~”儿子说。 “这孩子~”当爹的一愣。 “可我就是不信~”铁拴再次发作起来,光着脊梁走出了铁匠棚,“我现在就回饮马桥,我得亲自向俺娘问问真情。” 铁拴转身走出去时,却和急急走来的王满仓撞了个满怀。满仓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庄稼汉,还有满脸惊慌神色的香兰。 “银锁,”香兰慌张地说,“俺腊月妹子„„” “先别说那~”满仓急忙打断了香兰的话。 “俺娘咋啦,”铁拴焦急地问。 “不咋不咋~”满仓连声说着,又转身数落那个瘦小汉子,“你也不用慌张,你就一五一十给银锁说说,不能老叫他钻在闷葫芦里~” 张铁匠纳闷地望着瘦小汉子,疑惑地问:“老弟贵姓,” “咦,你把俺给忘啦,”瘦小汉子胆怯地瞅瞅大门外,“咱们屋里说,屋里说。” 大家在屋里落坐以后,瘦小汉子惊慌地眨动着圆圆的眼睛,发表了出人意外的长篇演说: “铁匠哥,你再仔细看看我,好好看看,我就是那年在王家堡酒席宴上给你斟酒的不争气的货,饮马桥二队撤了职的保管李二娃。 “怪俺那两年不懂时事,不知道跳到那‘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里头‘打扑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也因为那个姓夏的坏货逼死过咱们公社的老书记,我看他不是东西,就稀里糊涂跟着张狗闹当了‘反夏派’。岂不知,张狗闹跟姓夏的都是歪嘴和尚吹喇叭——一股邪气儿。他俩闹翻脸,就因为张狗闹对他当副主任的‘副’字儿不满意,姓夏的又抓着他那个‘正’字儿不撒手。张狗闹就串连一伙子姓‘副’的法家,专批姓‘正’的孔老二。他许下口愿,只要整掉姓夏的,抽他上台,他就叫哥们儿一个个都升官,他跟上头通着气儿哩~ “俺‘副’也不‘副’,压根儿也没有姓‘正’的想头。俺觉摸着,俺当这百家姓里第四家就算不赖~张狗闹看中俺,是看中俺裤腰带上那串钥匙、俺二队仓库里的白面、香油、绿豆粉条,他可没少吃少拿~不瞒你说,俺也跟着喝两盅,坏了良心,享了口福。要是有人用鞋底打俺的嘴,那俺就把嘴伸过去,求他多打两下,使劲儿~要不,俺这嘴就得当那没有改造好的‘四类分子’~ “咦咦,话扯远啦~ “再说那回酒席宴上,张狗闹说,哥们儿,姓夏的坏货不除,‘保夏’势力不散,咱们姓‘副’的哥们儿,还得窝囊半辈子。姓夏的那年整死了老牛头才当了一把手,咱也得用用他的办法儿,砍了‘保夏’势力这杆旗,叫他们来个树倒猢狲散。啥办法儿,我的老天爷~他问我仓库里有闹老鼠的药没有,我说,啥,你要闹老鼠,我就给你逮个大狸猫来。张狗闹骂我是废物,又叫别人找麻绳,要把姓夏的吊到梁上,说他畏罪自杀。那人说,不中不中,我小时候碰见过吊死鬼,一见麻绳,腿就打弯儿~我看还是叫张铁匠打打这块‘铁’,只要看看姓夏的鼻梁骨,就知道张铁匠是个打铁的好手。把他灌个半醉,这块铁就会变成烂泥~万一活儿没干彻底,咱再私下里帮帮锤,补补课。要是追查此事,咱就一口咬定,是张铁匠为报夺妻之仇,犯下了杀头之罪~ “他们正在商量,屋门外‘当啷’一声响,他们都吃了一惊~我出门一看,是腊月。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把一个盛菜的盘子打了。我推知腊月听见了内情,会给她惹来大祸,急忙推她走开,回屋说,外边风大,把房檐上的瓦片刮下来了,这才掩盖过去。 “说起腊月,我这不争气的鼻子就有点儿发酸。他们把腊月从县西揪来,说是姓夏的霸占民女的罪证,要把她拉到批斗会上,往姓夏的脸上抹黑。张狗闹成心欺负腊月,叫她穿上宣传队那花红柳绿的戏衣,当那啥阿庆嫂,下灶帮厨,端菜侍候,还逼着她在酒席宴上唱那啥‘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把腊月逼得直哭,他们却拍着巴掌笑~ “铁匠哥,我不敢说你有啥不是,可你两碗酒下肚,就上了人家的圈套。你这不要命的老哥,当真长着不透气儿的实心眼儿,要不,就是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把你折腾够了,你不想活了。你说,‘我就打、打、打打这块铁~’铁匠哥,我没错说你吧, “我去给小屋开锁时,腊月虽说不认识我,可她一把拉住我,苦苦哀求,叫我给你醒醒酒,别往火坑里跳,叫我可怜可怜你这个没人心疼的人。她,她给我跪下了。老哥,说真个的,她给我跪下磕头,一下、两下、三下,我仰着脸,不敢看她,真个的,我不敢„„” 李二娃擦把眼泪,又接着说:“腊月拦你、劝你、求你、骂你,那是她疼你、向你、护着你~可你骑到那墙头上,还骂她‘不要脸的女人’,她有苦,向谁说, 李二娃忍不住站起来,哭着、喊叫着:“你们知道她受那磨难有多大吗,你们见过一个妇道人家能忍受多大苦楚吗,一个女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能为她疼过的男人„„受那样的磨难,我没见过~铁匠哥啊,就在你逃走后,那帮丧尽天良的坏货,说腊月不愧是‘保夏’的铁杆娘子,扒了衣裳,吊到树上,离地三尺,用蘸了水的麻绳抽她,用香烟头烧她,可她咬紧牙关,没哼一声。我没见过这样痴心的女人~” 张铁匠沉声不吭地听着、焦灼不安地听着、神色骇然地听着、泪流满面地听着,最后,为了不让自己跟儿子一起哭出声来,他趴在膝盖上,用胳膊紧箍着脑袋,而他的肩膀,他的整个儿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在猛烈地、不可遏止地抽动。 香兰用袖子搌搌眼泪,接腔说:“银锁,我说了,你也别再添难过~昨日你不跟腊月见面,叫她伤透了心,她回到家里,就把麻绳套到梁上„„” 张铁匠猛地站起来,目光发直,面如死灰。满仓急忙扶住他,“别怕别怕,她没‘走’成,她‘回来’啦~” 铁拴哭着问:“俺娘咋啦,你说呀~” 香兰说:“孩子,你也别怕,亏我多长个心眼儿,听见她屋里板凳一声响,我就知道不好~„„”香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铁拴,“看看吧,孩子,这是你娘钻到绳套里以前给你留下的话。” 铁拴看罢,又把纸条塞到爹手里,伤心而恼怒地向爹叫着:“你也看看吧,好爹~” 纸上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 拴娃~跟着你爹~好好打铁。 张铁匠看罢,“噼噼啪啪”打起自己的脸来。 “铁匠哥,”李二娃急忙拉住,认真劝说,“你就给我留下两巴掌,朝我脸上打吧~要不是腊月寻短见惊动了饮马桥,要不是香兰嫂诉说了腊月寻短见的苦情,王家堡那事,我会隐瞒一辈子,我怕揭批查,老哥~如今,那姓张、姓夏的坏货虽说都叫抓起来了,可腊月对你这一片痴心,只有我知道,要是腊月这回当真‘走’了,我来生变牛变马也赎不完俺的罪~” 张铁匠突然站起来,神情麻木地走出了屋门。 满仓急忙跟出来,拉住他问:“银锁,你这是干啥,” 张铁匠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我去看看腊月,去接俺拴娃他娘~” 十六 从头过吧,好腊月 经历了二十二年相思的折磨和痛苦的煎熬,张铁匠和王腊月终于复婚,找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幸福。 在张铁匠的坚持下,迎新仪式是按照新时兴的迎娶黄花闺女的规矩隆重举行的。四十三岁的新娘王腊月,在四十八岁的伴娘王香兰的陪伴下,羞赧而凄伤地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走过了二十四年前曾经走过的道路。唢呐的欢快而昂扬的吹奏和震撼山岳的放铳报喜声,如同庄严而高亢的召唤,召唤着曾经失去的青春。 没到张庄村头,腊月就提前下地步行了。成群结队的男女乡亲,聚集在村头和张家小院的门口,用喜悦和感伤的、亲热和好奇的目光,迎接腊月的归来。当腊月温柔而凄情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的时候,几位小脚大娘忍不住坐到地上,用衣襟捂住脸哭了起来。 据说,腊月的娘家哥由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对两派组织都保持着用木匠尺子量过的等距离关系,至今仍担任公社副社长的职务。在腊月这次过门之前,他曾向腊月提出比警告性质稍轻一些的劝告:“听着,妹子,说不定三年以后要重新划成份,搞二次土改,跟着‘火里求财’的‘冒尖户’,不会有好果子吃~” 腊月把他推出屋门,说:“哥,俺一家三口都等着,等你去张庄开俺的斗争会~” 于是,在张铁匠和王腊月的复婚之夜,夫妻俩叫来了儿子铁拴,在那张本来只需要户主按指印的“铁匠专业户定工定值合同书”上,按上了一家三口的指印儿。腊月又把马灯掂到铁匠棚里,让银锁在那些明天一早就要出手的镰刀、锄板上,砸上了“飞镰张记”的钢印儿。 夜深人静时,四十五岁的新郎和四十三岁的新娘偎依在灯光下,脸挨脸照着镜子。 腊月凄然说:“银锁,咱老啦~” 银锁说:“咱不老,腊月,咱往后不会老啦~”他轻轻地从腊月的乌发中扯去一根银丝,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从头过吧,好腊月~” 1981年8月初稿于广州、10月修改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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