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派丈母娘

野兽派丈母娘 野獸派丈母娘 /莊裕安 出自《散文教室》,陳義芝編,九歌出版社出版 我的丈母娘是個不折不扣的野獸派,舉凡炒菜和作畫。 比如說,禮拜天早上十點鐘,靈機一動,來吃飯,我們就乖乖去報到。丈母娘請家常客,再天經地義也不過了,麻煩的是前一天晚上,她還抱怨五十肩。我們擔心的是她要上菜市場,提沉重的菜籃,怕她的體力吃不消。但她往往像個垂簾的太后,來,由不得你置喙餘地。 雖然我沒陪她上過菜市場,但我想像她買菜的樣子,一定不亞於一隻尊貴的孟加拉虎。她一定有最靈敏的嗅覺,最挑剔的脾胃,而且對我們,她的女兒和女婿,充滿慈悲。我們其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可憐蟲,吃三個月前的遠洋雪藏鱈魚鮭魚,等而下之的冷凍水餃、冷凍青豆、冷凍胡蘿蔔。我們樂於逛「萬客隆」,四個禮拜的生鮮一口氣買成,對開罐器、微波爐、冷凍庫,充滿敬意和謝意。可是這一對貪圖便利的小崽子,在她眼中看來,真是營養不良又毫無品味。她上菜市場,面對腥紅嫩白的排骨海鮮,一定充滿「叼」的快意,才四月天就混身大汗。 我沒有見過丈母娘在菜市場的虎虎生風,但碰上她在廚房耍刀弄鉞,她習慣將冰毛巾繫於額前或項間,看來真像日本料理店吆三喝四的大廚。但不同於指揮的領班,誰也不要來當幫手,以免礙著她的腕肘肩臀。她炒菜的時候,一定希望廚房有半個操場那麼大。有時候索性關了穿堂的門,以便一個人在裡頭大顯身手。如果杜埔再世。說不定也會贈她那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名句,「燿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總之,她的熱力不亞於指揮一整個交響樂團。 野獸派丈母娘對食物的信念是,價格不必昂貴,但一定要新鮮,從篩選原料到烹飪上桌。她永遠希望,在你按門鈴之際,熱炒的食物才下鍋,食物在鍋鏟與口舌之間,最好不要超過三十秒。那些剛洗過的菠菜,真的像一隻隻會飛的鸚鵡,從水槽飛到餐桌,還維持紅喙綠羽的生鮮活脫。她炒米粉,翻動鍋鏟的樣子,彷彿是另外有一對借來的肩膀,不是年過五十痛於風濕的那雙。 她上桌進食,通常是別人已酒過三巡,但她飛紅酡頰,彷彿偷喝過半瓶紹興。她坐下來第一個聲息,往往是嘆一口大氣,欸,人是會老的,說一些蒙田或培根說過的陳腔雋語。只有積勞的農夫,抱著秋天金黃色的麥穗,才會出現的疲憊夾雜喜悅。她動碗筷時,飯菜已經不再冒熱氣,我們雖然狼吞虎嚥過了,但一定要陪她四處逛逛,清一清盤底。她吃飯的心情,也許像個善於算計的水果商人,把最光鮮滑脆的一批高價賣出,剩下臥底瑕疵,再留給自己。她最喜歡配食的,也許不是扁魚白菜或蒜三層,極可能最開胃的是我們的笑聲和讚語。她難道是再世的僧侶,好運祝福給別人,自己只留粗茶淡飯就滿意。 你不要以為我們尊貴的孟加拉虎,在柸盤狼籍之後,已顯衰頹之意,其實大戲才要正式上場。等到戰場從飯廳移轉到客廳,這回她不切水果了,下廚收拾頂好是兒女的活兒,她急著為我開畫展。她扛出畫布的樣子,又回復逛菜市場的威風凜凜,好像歌劇的第二幕掀起紅簾,恩恩怨怨要在這一回合算計了斷。 吃人嘴軟,這回我給評語,絕不像帄日寫給報社雜誌,那些書籍或唱片的口吻。現在,我當然不是什麼道貌岸然的畫評家,我是某個巴洛克混聲合唱團的男中音,除了「哈利路亞」、「讚美吾主」的歌詞以外,什麼也別多唱。但我的丈母娘絕對不像上帝那麼好巴結,你要說她好,一定明確說她好在那裡。所以我開始急得流汗,不只汗滴額眉,一定要溼透背心,才表現我報答誠意。 我豐富的修辭語彙,可能就是在這個節骨眼練就的。我的丈母娘上山下海,扛畫架、顏料和水壺的辛勞,我一定要陪她付點代價,絕不是塞給她一排止痛膠囊就了結。這回我要陪她飯後消遣是演戲,我背手睇畫的派頭,像蘇富比拍賣場派來的高級專員。我可不能一味讚美,否則將帶來一陣勃怒,丈母娘耳根的確有點軟,但你不許一開始就放軟話。而你也絕不可劈頭就砍,那樣的災殃惠加倍嚴重。因為丈母娘的畫,經常是毫無瑕疵的,倘若有,那也必頇由她口中自己說出,輪不到你的。 於你最好順水推舟,把三分眼力放在畫,七分精神投注人。你得正眼看畫,餘光掃她,偷瞄她是開顏或皺眉。當她皺眉時,你要捉住她畫布上的角落,到底是不滿意雲霞、花叢或溪流。倘若你逮到她所不滿意的地方是花叢,你可以表白,是要添加一點綠還是添一點紅。其實結論往往是不必增刪,因為畫作總完滿自足,無頇再琢磨。但你如果說得如此乾脆,又如何能表達滿腹的誠意,你必頇用滿腔滿嘴的介係詞和副詞,愈多愈好,多到你自己都快攪不清楚的修辭,因為下一句總是在辯駁和修正上一句。你說出的話, 最能迎合作文老師批改的快意,他可以紅筆從頭到尾一刪,只留下你作結論的那一句。其實你一點也不三心二意,篤定那畫面無頇再添顏料,但你永遠得迂迴,陪丈母娘打開心結,從山腳繞到山頂,最後才陪她大聲對群山歡呼,這是一張曠世不朽的名作。 親愛的朋友,希望你不要憎恨我狗嘴巴結模樣,我是世紀偉大的弄臣,並且在進行我的整體治療計劃。在強迫她吞服一粒普拿疼之後,我開始運用我的腹語催眠術,治療丈母娘的「後更年期症候群」。我的丈母娘其實是好福氣的,不是說她有我這樣的女婿,當然算我錦上添花也行,她的福氣在於年屆花甲還能熱心創作。她的畫往往是飆來的,有時他坐在很漂亮的庭園,一兩小時還不一定能下筆。後來竟來一個管理員請她出去,原來是處私宅,再鐵門一扣剎那,說也奇怪,靈感來了,就從鐵欄杆縫中偷窺,把好風景全搬進畫布。 如果畫出一張曠世的名作,必頇賠上一隻耳朵,像我們的梵谷大師,丈母娘有可能點頭答應。丈母娘最嚮往的大去方式,也許是自覺畫了一幅十分滿意的作品,在最後一筆還沒抹上之前,心臟病發。這一點浪漫,我們娘婿還算沆瀣一氣,我是一個壞的醫生,鼓勵她去淋雨、擠車、跋涉,只圖畫出幾幅得意的作品。就像明明週末去郊外寫生,禮拜天鬧頭疼,還任由她去菜市場,辦一頓豐盛的筵席。對他而言,這其中佈滿生命的奧秘與狂喜。 我之所以戲稱丈母娘「野獸派」,因為她最服膺的畫家是馬蒂斯。丈母娘畫兩頭牛,像兩團長著角的烏雲,你委實弄不清楚,為著這樣抽象的東西,她一定要跋山涉水去實景寫生。丈母娘有時候盯著寫生的景物,一直看到實體的輪廓快消逝了,她才將它們移入畫布。她的畫經常呈現狂喜的出神狀態,所以每每筆成,就難再修改,有幾次不信,落得進退兩難。如果她是演奏家,那一定是「音樂會型」的,觀眾愈多,逼得她愈彈愈好,他決不是窮蘑菇的「錄音室型」。丈母娘最拿手的大概是火鶴花,那天堂鳥像在天堂跳舞,但不是優雅幸福的,而是汗水淋漓銷魂虛脫,像史特拉汶司基粗獷原始的芭蕾《火鳥》。她的畫不是惹人憐愛的寫實風,甚至她對照相寫實的作品有所憎惡,她的世界總有一股浮動,那股浮動,哪,像足了廚房瀰漫的油煙蒸氣。原來她烹飪,一如作畫,是那樣強調色澤和即興,只有「熱」這各自能概括她的風格。 丈母娘要是不畫,那就可慘了,她可能在家裡忙著量血壓。她打電話來的時候,你會以為是一隻貓要來看病掛號。什麼時候開始時移勢遷的,她說話的口吻,又變成一個女兒。我想,我的藥櫃上,沒有一種藥是可以剋她的。她懨懶的樣子,我太了解了,就像我一整個禮拜遠離稿紙,別問我怎麼辦,我是你的雙胞胎。 女婿看丈母娘,愈看愈有趣,她是不折不扣的野獸派,懨懨波斯貓,炯炯孟加拉虎。 問題思考: 11.丈母娘作畫的態度或風格。 1.野獸派是什麼,有什麼聯想, 12.丈母娘和女婿相同的浪漫品味。 2.丈母娘在哪些方面的表現是不折不扣的野獸派。 13.女婿認為丈母娘的福氣是什麼, 3.丈母娘買菜的模樣。 14.丈母娘什麼時候會是一隻懨懨波斯貓, 4.丈母娘對女兒、女婿飲食起居方式的看法。 15.你如何與長輩相處,比如:母親臨時邀約你5.丈母娘在廚房作菜的情景。 和先生、小孩回家時,你們各人的反應, 6.丈母娘對食物的信念。 16.這時,你如何扮演一位稱職的角色, 7.丈母娘上桌進食的情景。 17.尊貴的孟加拉虎、野獸派的畫家和懨懨波斯8.飯後的節目, 貓三者個象徵的意義為何, 9.作者給丈母娘畫作評語的心情和態度。 18.談談你對上述三項的抉擇之價值何在, 10.作者給丈母娘畫作評語的方式與程序。 19.你以為你自己的福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