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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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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 记忆与印象 史 铁 生 第一部分 关于往日,我能写的,只是我的记忆和印象。我无意追踪史实。我不知道追踪到哪儿才能终 于追踪到史实;追踪所及,无不是记忆和印象。有位大物理学家说过:“物理学不告诉我们 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这话给了我胆量。 1.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 一夜耐心地等...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 记忆与印象 史 铁 生 第一部分 关于往日,我能写的,只是我的记忆和印象。我无意追踪史实。我不知道追踪到哪儿才能终 于追踪到史实;追踪所及,无不是记忆和印象。有位大物理学家说过:“物理学不告诉我们 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这话给了我胆量。 1.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 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 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 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 意死了。   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 界。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比如想起清晨、晌午 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 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 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一种情 况引出另一种情况,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真的很像电影, 虚无的银幕上,比如说忽然就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孩子,太阳照耀他,照耀着远山、 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然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 一座房子,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 世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有些一闪即逝,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以及不 可更改的历史的原因。这样,终于有一天孩子会想起开端的玄妙:无缘无故,正如先哲所 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其实,说“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和“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两句话都有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在“被抛到这世界上来”之前也无所 谓人。——不过这应该是哲学家的题目。   对我而言,开端,是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 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 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 第 1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这样,简单,但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 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   奶奶和母亲都说过:你就出生在那儿。   其实是出生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 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趟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 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母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奶奶说,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 伤心了好久,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这件事母亲后来闭口不谈,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 皮包着骨头” ,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着欣慰,看我渐渐长得像回事了。但这一切都是 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 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 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蕃莲。西蕃莲顾 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 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 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缥缈不知 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 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他,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他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 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寻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 奔他。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 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 接着什么,惟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 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 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 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 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 见我在眺望。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那时刻,那孩子,那样的心情,惊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 往日情景,都到哪儿去了?它们飘进了宇宙,是呀,飘去五十年了。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 不过飘离了此时此地,其实它们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是怎么一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 如故,那条小街,小街上空的鸽群,两个无名的僧人,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 子,还有天空中美妙的声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远镜以光的速度继续跟随,那个孩子便 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 方,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比如,当一颗距 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 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 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 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脱离开残废的 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实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 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 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 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至于文学,我说过我跟它好象不大沾边儿, 第 2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2.消 逝 的 钟 声    站在台阶上张望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大约两岁多。   我记事早。我记事早的一个标记,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亲把一个黑色镜框挂在墙 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说:斯大林死了。镜框中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突出的特点是胡子 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琢州口音中,“斯”读三声。我心想,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这个 “大林”当然是死的呀?我不断重复奶奶的话,把“斯”读成三声,觉得有趣,觉得别人竟 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两岁。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 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象什么也没有。谁料,那 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 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处。那儿还有从城外走 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 “啊,骆驼。” “干吗呢,它们?” “驮煤。” “驮 到哪儿去呀?” “驮进城里。”驼铃一路叮玲铛琅叮玲铛琅地响,骆驼的大脚趟起尘土, 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让路。我望着骆驼来 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 奶奶说:“再往北就出城啦。” “出城了是哪儿呀?” “ 是城外。” “城外什么样儿?” “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 一个方向走。我说“不,我想去城外” ,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 ,我不走了,蹲在 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 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 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林,碎石小路蜿蜒其 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 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如烟的树枝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 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 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弹响风琴,琴声飘荡, 满屋子里的阳光好象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 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惟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 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似都活泼起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 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 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闹了。”我 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 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 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象那个大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 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 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圣诞礼物。   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他!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 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 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 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儿园在我们去过之后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当年带我到 那儿去,必是想在那幼儿园也给我报个名,但未如愿。 第 3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 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他。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澈的阳光 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他在自由地飘 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他,我好象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 象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 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 乡。 3.我 的 幼 儿 园   五岁,或者六岁,我上了幼儿园。有一天母亲跟奶奶说:“这孩子还是得上幼儿园, 要不将来上小学会不适应。”说罢她就跑出去打听,看看哪个幼儿园还招生。用奶奶的话 说,她从来就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很快母亲就打听到了一所幼儿园,刚开办不久,离家 也近。母亲跟奶奶说时,有句话让我纳闷儿:那是两个老姑娘办的。   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天色已晚,幼儿园的大门已闭。母亲敲门时,我从门缝朝里望:一个 安静的院子,某一处屋檐下放着两只崭新的木马。两只木马令我心花怒放。母亲问我:“想 不想来?”我坚定地点头。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把我们引进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一个老 太太正在做晚饭。小屋里除两张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火炉。母亲让我管胖些并且 戴眼镜的那个叫孙老师,管另一个瘦些的叫苏老师。   我很久都弄不懂,为什么单要把这两个老太太叫老姑娘?我问母亲:“奶奶为什么不是 老姑娘?”母亲说:“没结过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结过婚。”可我心里并不接受这样 的解释。结婚嘛,不过发几块糖给众人吃吃,就能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吗?在我想来,女人年 轻时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么会有“老姑娘”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又问母亲: “你给大伙买过糖了吗?”母亲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给大伙买糖?”“那你结过婚 吗?”母亲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没结过婚就敢有你了吗?”我越发糊涂了,怎么又扯 上我了呢?   这幼儿园远不如我的期待。四间北屋甚至还住着一户人家,是房东。南屋空着。只东、 西两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块黑板连桌椅也没有,孩子们每天来时都要自带小板凳。小板 凳高高低低,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上课时大的喊小的哭,老 师喝斥了这个哄那个,基本乱套。上课则永远是讲故事。“上回讲到哪儿啦?”孩子们齐声 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举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实已 经尿完。一个故事断断续续要讲上好几天。“上回讲到哪儿啦?” “不-听-话-的-小-山- 羊-被-吃-掉-啦!”   下了课一窝蜂都去抢那两只木马,你推我搡,没有谁能真正骑上去。大些的孩子于是发 明出另一种游戏,“骑马打仗” :一个背上一个,冲呀杀呀喊声震天,人仰马翻者为败。 两个老太太--还是按我的理解叫她们吧--心惊胆战满院子里追着喊:“不兴这样,可不兴这 样啊,看摔坏了!看把刘奶奶的花踩了!”刘奶奶,即房东,想不懂她怎么能容忍在自家院 子里办幼儿园。但“骑马打仗”正是热火朝天,这边战火方歇,那边烽烟又起。这本来很好 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惩罚战俘的规则。落马者仅被视为败军之将岂不太便宜了?所 以还要被敲脑蹦儿,或者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样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的更为严励的 惩罚。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两个人压着,倒背双手“游街示众” ,一路被人揪头发、拧 耳朵。天知道为什么这惩罚竟至比骑马打仗本身更具诱惑了,到后来,无需骑马打仗,直接 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谁 是叛徒谁就是叛徒,谁是叛徒谁当然就要受到惩罚。于是,人性,在那时就已暴露:为了免 遭惩罚,大家纷纷去效忠那一两个头领,阿谀,谄媚,惟比成年人来得直率。可是!可是这 游戏要玩下去总是得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长着的年龄一 样,必然来临。   做叛徒要比做俘虏可怕多了。俘虏尚可表现忠勇,希望未来,叛徒则是彻底无望,忽然 间大家都把你抛弃了。五岁或者六岁,我已经见到了人间这一种最无助的处境。这时你唯一 的祈祷就是那两个老太太快来吧,快来结束这荒唐的游戏吧。但你终会发现,这惩罚并不随 着她们的制止而结束,这惩罚扩散进所有的时间,扩散到所有孩子的脸上和心里。轻轻的然 而是严酷的拒斥,像一种季风,细密无声从白昼吹入夜梦,无从逃脱,无处诉告,且不知其 第 4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由来,直到它忽然转向,如同莫测的天气,莫测的命运,忽然放开你,调头去捉弄另一个孩 子。   我不再想去幼儿园。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开始装病,开始想尽办法留在家里跟着 奶奶,想出种种理由不去幼儿园。直到现在,我一看见那些哭喊着不要去幼儿园的孩子,心 里就发抖,设想他们的幼儿园里也有那样可怕的游戏,响晴白日也觉有鬼魅徘徊。   幼儿园实在没给我留下什么美好印象。倒是那两个老太太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胖 些,一个瘦些,都那么慈祥,都那么忙碌,慌张。她们怕哪个孩子摔了碰了,怕弄坏了房东 刘奶奶的花,总是吊着一颗心。但除了这样的怕,我总觉得,在她们心底,在不易觉察的慌 张后面,还有另外的怕。另外的怕是什么呢?说不清,但一定更沉重。   长大以后我有时猜想她们的身世。她们可能是表姐妹,也可能只是自幼的好友。她们一 定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都弹得一手好风琴,似可证明。我刚到那幼儿园的时候,就总听 她们向孩子们许愿:“咱们就要买一架风琴了,幼儿园很快就会有一架风琴了,慢慢儿地幼 儿园还会添置很多玩具呢,小朋友们高不高兴呀?”“高——兴!”就在我离开那儿之前不 久,风琴果然买回来了。两个老太太视之如珍宝,把它轻轻抬进院门,把它上上下下擦得锃 亮,把它安放在教室中最醒目的地方,孩子们围在四周屏住呼吸,然后苏老师和孙老师互相 推让,然后孩子们等不及了开始嘁嘁嚓嚓地乱说,然后孙老师在风琴前庄重地坐下,孩子们 的包围圈越收越紧,然后琴声响了孩子们欢呼起来,苏老师微笑着举起一个手指:“嘘—— 嘘——”满屋子里就又都静下来,孩子们忍住惊叹可是忍不住眼睛里的激动……那天不再讲 故事,光是听苏老师和孙老师轮流着弹琴,唱歌。那时我才发觉她们与一般的老太太确有不 同,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涌现着天真。那琴声我现在还能听见。现在,每遇天真纯洁的事 物,那琴声便似一缕缕飘来,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幻现出一片阳光,像那琴键一样地跳 动。我想她们必是生长在一个很有文化的家庭。我想她们的父母一定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她 们就在那样的琴声中长大,虽偶有轻风细雨,但总归晴天朗照。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不可能 不对爱情抱着神圣的期待,甚至难免极端,不入时俗。她们窃窃描画未来,相互说些脸红心 跳的话。所谓未来,主要是一个即将不知从哪儿向她们走来的男人。这个人已在书中显露端 倪,在装祯精良的文学名著里面若隐若现。不会是言情小说中的公子哥。可能会是,比如说 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但绝不是渥伦斯奇或卡列宁一类。然而,对未来的描画总不能清晰, 不断的描画年复一年耗损着她们的青春。用“革命人民”的话说:她们真正是“小布尔乔 亚”之极,在那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做着与世隔绝的小资产阶级温情梦。大概会是这样。也许 就是这样。假定是这样吧,但是忽然!忽然间社会天翻地覆地变化了。那变化具体是怎样侵 扰到她们的生活的,很难想象,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过于特别的地方,像所有衰败的中产阶 级家庭一样,小姐们惟惊恐万状、睁大了眼睛发现必须要过另一种日子了。颠沛流离,投亲 靠友,节衣缩食,随波逐流,像在失去了方向的大海上体会着沉浮与炎凉……然后,有一天 时局似乎稳定了,不过未来明显已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性地描画。以往的描画如同一叠精心 保存的旧钞,虽已无用,但一时还舍不得扔掉,独身主义大约就是在那时从无奈走向了坚 定。她们都还收藏着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但全部集中起来也并不很多,算来算去也算不出什 么万全之策,惟知未来的生活全系于此。就这样,现实的严峻联合起往日的浪漫,终于灵机 一动:办一所幼儿园吧。天真烂漫的孩子就是鼓舞,就是信心和欢乐。幼儿园吗?对,幼儿 园!与世无争,安贫乐命,倾余生之全力浇灌并不属于我们的未来,是吗?两个老姑娘仿佛 终于找回了家园,云遮雾障半个多世纪,她们终于听见了命运慷慨的应许。然后她们租了一 处房子,简单粉刷一下,买了两块黑板和一对木马,其余的东西都等以后再说吧,当然是钱 的问题……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回那幼儿园去看过一回。果然,转椅、滑梯、攀登架都有了,教 室里桌椅齐备,孩子也比以前多出几倍。房东刘奶奶家已经迁走。一个年轻女老师在北屋的 廊下弹着风琴,孩子们在院子里随着琴声排练节目。一间南屋改作厨房,孩子们可以在幼儿 园用餐了。那个年轻女老师问我:“你找谁?”我说:“苏老师和孙老师呢?”“她们呀? 已经退休了。”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哪是什么退休呀,是她们的出身和阶级成分不适合 教育工作。后来“文革”开始了,又听说她们都被遣送回原藉。   “文革”进行到无可奈何之时,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孙老师。她的头发有些乱,直着眼 睛走路,仍然匆忙、慌张。我叫了她一声,她站住,茫然地看我。我说出我的名字,“您不 记得我了?”她脸上死了一样,好半天,忽然活过来:“啊,是你呀,哎呀哎呀,那回可真 是把你给冤枉了呀。”我故作惊讶状:“冤枉了?我?”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可事后你就不来了。苏老师跟我说,这可真是把那孩子的心伤重了吧?”   那是我临上小学前不久的事。在东屋教室门前,一群孩子往里冲,另一群孩子顶住门不 第 5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让进,并不为什么,只是一种游戏。我在要冲进来的一群中,使劲推门,忽然门缝把我的手 指压住了,疼极之下我用力一脚把门踹开,不料把一个女孩儿撞得仰面朝天。女孩儿鼻子流 血,头上起了个包,不停地哭。苏老师过来哄她,同时罚我的站。我站在窗前看别的孩子们 上课,心里委屈,就用蜡笔在糊了白纸的窗棂上乱画,画一个老太太,在旁边注明一个“ 苏”字。待苏老师发现时,雪白有窗棂已布满一个个老太太和一个个“苏”。苏老师颤抖着 嘴唇,只说得出一句话:“那可是我和孙老师俩糊了好几天的呀……”此后我就告别了幼儿 园,理由是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其实呢,我是不敢再见那窗棂。   孙老师并没有太大变化,惟头发白了些,往日的慈祥也都并入慌张。我问:“苏老师 呢,她好吗?”孙老师抬眼看我的头顶,揣测我的年龄,然后以对一个成年人的语气轻声对 我说:“我们都结了婚,各人忙各人的家呢。”我以为以我的年龄不合适再问下去,但从此 心里常想,那会是怎样的男人和怎样的家呢?譬如说,与她们早年的期待是否相符?与那阳 光似的琴声能否和谐? 4.二 姥 姥 由于幼儿园里的那两个老太太,我总想起另一个女人。不不,她们之间从无来往,她与孙老 师和苏老师素不相识。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与她们一起出现,仿佛相互的影子。   这女人,我管她叫“二姥姥” 。不知怎么,我一直想写写她。   可是,真要写了,才发现,关于二姥姥我其实知道的很少。她不过在我的童年中一闪而 过。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母亲在世时我应该问过,但早已忘记。母亲去世后,那个名字 就永远地熄灭了;那个名字之下的历史,那个名字之下的愿望,都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 从不存在。我问过父亲:“我叫二姥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父亲想了又想,眼睛盯在 半空,总好象马上就要找到了,但终于还是没有。我又问过舅舅,舅舅忘得同样彻底。舅舅 惟影影绰绰地人听说过,她死于“文革”期间。舅舅惊讶地看着我:“你还能记得她?”   这确实有些奇怪。我与她见面,总共也不会超过十次。我甚至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什么, 记不得她的声音。她是无声的,黑白的,像一道影子。她穿一件素色旗袍,从幽暗中走出 来,迈过一道斜阳,走近我,然后摸摸我的头,理一理我的头发,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 插,轻轻地颤抖。仅此而已,其余都已经模糊。直到现在,直到我真要写她了,其实我还不 清楚为什么要写她,以及写她的什么。   她不会记得我。我是说,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但她一定会记 得我的母亲。她还可能会记得,我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   母亲带我去看二姥姥,肯定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或者更早,因为上幼儿园之后我就再 没见过她。她很漂亮吗?算不上很,但还是漂亮,举止娴静,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她住在北 京的哪儿我也记不得了,印象里是个简陋的小院,简陋但是清静,什么地方有棵石榴树,飘 落着鲜红的花瓣,她住在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惟近傍晚,阳光才艰难地转进那间小屋, 投下一道浅淡的斜阳。她就从那斜阳后面的幽暗中出来,迎着我们。母亲于是说:“叫二姥 姥,叫呀?”我叫:“二姥姥。”她便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 道她脸上是微笑,微笑后面是惶恐。那惶恐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从她手上冰凉而沉缓的 颤抖中我明白,那惶恐是在更为深隐的地方,或是由于更为悠远的领域。那种颤抖,精致到 不能用理智去分辨,惟凭孩子浑沌的心可以洞察。   也许,就是这颤抖,让我记住她。也许,关于她,我能够写的也只有这颤抖。这颤抖是 一种诉说,如同一个寓言可以伸展进所有幽深的地方,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这颤抖是一种 最为辽阔的声音,譬如夜的流动,毫不停歇。这颤抖,随时间之流拓开着一个孩子浑沌的心 灵,连接起别人的故事,缠绕进丰富的历史,漫漶成种种可能的命运。恐怕就是这样。所以 我记住她。未来,在很多令人颤抖的命运旁边,她的影相总是出现,仿佛由众多无声的灵魂 所凝聚,由所有被湮灭的心愿所举荐。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历经苍桑总在我的发间穿插、颤 动,问我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故事里面都有谁?   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她叫母亲时,叫名字。母亲从不叫她,什么也不叫,说话就 说话,避开称谓。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她简单地应答。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 阳,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惟苍白的脸表明她在。一动一 静,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或在 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捡,在她的指点下绣花,绣枕头和手帕。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 目光警惕着我,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小下去。   好像只有这些。对于二姥姥,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她的内心,除了母亲,不大可 第 6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亲,曾经并不对谁说。   很多年中,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有一天,毫无缘由地( 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问母亲:“二姥姥,她是你 的什么人?”母亲似乎卒不及防,一时嗫嚅。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 下,我于是看出,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母亲于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   “呵,她是……嗯……” 我不说话,不打断她。   “是你姥爷的……姨太太。你知道,过去……这样的事是有的。”   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唔,这就是母亲不再 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现在,她呢?”我问。   “不知道。”母亲轻轻地摇头,叹气。   “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母亲说,“不过这也好。”   母亲又说:“她应该嫁人了。”   我听不出“应该”二字是指必要,还是指可能。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   “文革”中的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象看见了二姥姥。“ 你肯定没看错?”母亲不回答。母亲洗菜,做饭,不时停下来呆想,说:“是她,没错儿是 她。她肯定也看见我了,可她躲开了。”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安慰母亲:“她是好意,怕连 累咱们。”母亲叹息道:“唉,到底谁连累谁呢……” 那么就是说,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 5.一个人形空白 我没见过我应该叫他“姥爷”的那个人。他死于我出生前的一次“镇反”之中。   小时候我偶尔听见他,听见“姥爷”这个词,觉得这个词后面相应地应该有一个人。“ 他在哪儿?” “他已经死了。”这个词于是相应地有了一个人形的空白。时至今日,这空 白中仍填画不出具体的音容举止。因此我听说他就象听说非洲,就象听说海底或宇宙黑洞, 甚至就象听说死;他只是一个概念,一团无从接近的虚缈的飘动。   但这虚缈并不是无。就象风,风是什么样子?是树的摇动,云的变幻,帽子被刮跑了, 或者眼睛让尘沙迷住……因而,姥爷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说而在,不过言说也可以是 沉默。那人形的空白中常常就是母亲的沉默,是她躲闪的目光和言谈中的警惕,是奶奶救援 似的打岔,或者无奈中父亲的谎言。那人形的空白里必定藏着危险,否则为什么它一出现大 家就都变得犹豫,沉闷,甚至惊慌?那危险,莫名但是确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胁,所 以我从不多问,听凭童年在那样一种风中长大成中国人的成熟。   但当有一天,母亲郑重地对我讲了姥爷的事,那风还是显得突然与猛烈。   那是我刚刚迈进十五岁的时候,早春的一个午后,母亲说:“太阳多好呀,咱们干吗不 出去走走?有件事我想得跟你说了。”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猜到,那危险终于要露面 了。满天的杨花垂垂挂挂,随风摇荡,果然,在那明媚的阳光中传来了那一声枪响。那枪声 沉闷之极。整个谈话的过程中,“姥爷”一词从不出现,母亲只说“他” ,不用解释我听 得懂那是指谁。我不问,只是听。或者其实连听也没听,那枪声隐匿多年终于传进这个下 午,懵懵懂懂我知道了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这一时刻漂流进一种叫作“历史”的东西 里去了,永不复返。   母亲艰难地讲着,我惟默默地走路。母亲一定大感意外:这孩子怎么会这么镇静?我知 道她必是这样想,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小心地摸索。我们走过几里长的郊区公路,车马稀疏, 人声遥远,满天都是杨花,满地都是杨花的尸体。那时候别的花都还没开,田野一片旷然。   随后的若干年里,这个人,偶尔从亲戚们谨慎的叹息之中跳出来,在那空白里幽灵似地 闪现,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更加云遮雾障面目难清——   “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吧?别说他没想到,老家的人谁也没想到……”   “那年他让日本人抓了去,打得死去活来,这下大伙才知道他是个抗日的呀……”   “后来听说有人把他救了出去。没人知道去了哪儿。日本投降那年,有人说又看见他 了,说他领着队伍进了城。我们跑到街上去看,可不是吗?他骑着高头大马跟几个军官走在 队伍前头……”   “老人们早都说过,从小就看他是个人材,上学的时候门门儿功课都第一……可惜啦, 第 7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他参加的是国民党,这国民党可把给他害了……”   “这个人呀,那可真叫是先知先觉!听说过他在村儿里办幼儿园的事吗?自己筹款弄了 几间房,办幼儿园,办夜校,挨家挨户去请人家来上课,孩子们都去学唱歌,大人都得去识 字,我还让他叫去给夜校讲过课呢……”   “有个算命的说过,这人就是忒能了,刚愎自用,惹下好些人,就怕日后要遭小人算 计……”   “快解放时他的大儿子从外头回来,劝他快走,先到别的地方躲躲,躲过这阵子再说, 他不听嘛……他说我又没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共产党顺天意得民心那好嘛,我让位就是,可 是你们记住,谁来了我也不跑。我为什么要跑?”   “后来其实没他什么事了,他去了北京,想着是弃政从商塌塌实实做生意去。可是,据 说是他当年的一个属下,给他编造了好些个没影儿的事。唉,做人呀,什么时候也不能太得 罪了人……”   “其实,只要躲过了那几天,他不会有什么大事,怎么说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祸临 头他也没想到过他能有死罪……抓他的时候他说:行呵,我有什么罪就服什么刑去。”   ……   这里面必定隐匿着一个故事,悲惨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没有兴致去考证。我 不想去调查、去搜集他的行迹。从小我就不敢问这个故事,现在还是不敢--不敢让它成为一 个故事。故事有时候是必要的,有时候让人怀疑。故事难免为故事的要求所迫:动人心弦, 感人泪下,起伏跌宕,总之它要的是引人入胜。结果呢,它仅仅是一个故事了。一些人真实 的困苦变成了另一些人编织的愉快,一个时代的绝望与祈告,变成了另一个时代的潇洒的文 字调遣,不能说这不正当,但其间总似拉开着一个巨大的空当,从中走漏了更要紧的东西。   不是更要紧的情节,也不是更要紧的道理,是更要紧的心情。   因此,不敢问,是这个隐匿的故事的要点。   “姥爷”这个词,留下来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隐匿的故事,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 青年的所有惧怕。我记得我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 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阴影,所有的睡梦里都有它的嚣叫。我记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 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有的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扑打。 阳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荡着它的沉郁,飘荡着姥姥的心惊胆战,母亲的噤若 寒蝉,奶奶和父亲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的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的 慌张……因此,我不敢让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怕它一旦成为故事就永远只是一个故事了。而 那片虚缈的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一个具体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么悲惨和荒诞的情节 都不会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的迷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 终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祷。 有一年我从电视中看见,一个懂得忏悔的人,走到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墓前,双腿下跪,我 于是知道忏悔不应当只是一代人的心情。有一年,我又从电视中看见,一个懂得祈祷的人走 到二战德国阵亡士兵的墓前默立哀悼,我于是看见了祈祷的全部方向。   姥姥给我留下的记忆很少。姥姥不识字,脚比奶奶的还要小,她一直住在乡下,住在涿 州老家。我小的时候母亲偶尔把她接来,她来了便盘腿坐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纳鞋底,上鞋 帮,缝棉衣和棉被,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边给我讲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母亲听见她讲那 些故事,便来制止:“哎呀,别老讲那些迷信的玩艺儿行不行?”姥姥惭愧地笑笑,然后郑 重地对我说:“你妈说得对,要好好念书,念好书将来做大官。”母亲哭笑不得:“哎呀哎 呀,我这么说了吗?”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抬头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阳,看院子里满树盛 开的海棠花,再低下头去看手中的针线,把笑和笑中的迷茫都咽回肚里去……   现在我常想,姥姥知不知道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说她应该知道,可在我的记忆里她对 此好象没有任何态度,笑骂也无,恨怨也无。也许这正是她的德性,或者正是她的无奈。姥 姥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办,姥爷对她真正是一个空白的人形;她见到姥爷之前姥爷是个不确 定的人形,见到姥爷之后,只不过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个空白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 嘻笑怒骂声色俱全。姥姥呢,她的快乐和盼望在哪儿?针针线线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女 人,吹吹打打那个人形来了,张灯结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那个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养了 几个孩子,然后呢,却连那人形也不常见,依然是针针线线度着时光。也不知道那人形在外 面都干了些什么,忽然一声枪响,她一向空白的世界里惟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 难逃……   母亲呢,则因此没上成大学。那声枪响之后母亲生下了我,其时父亲大学尚未毕业,为 了生计母亲去读了一个会计速成学校。母亲的愿望其实很多。我双腿瘫痪后悄悄地学写作, 母亲知道了,跟我说,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写作。这样说时,我见她脸上的笑与姥姥当年的 第 8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一模一样,也是那样惭愧地张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阳,看院中的老海棠树。但老海棠树已经 枯死,枝干上爬满豆蔓,开着单薄的豆花。   母亲说,她中学时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全班同学朗读。母亲说,班上还有个作 文写得好的,是个男同学。“前些天咱们看的那个电影,编剧可能就是他。”“可能?为什 么?”“反正那编剧的姓名跟他一字不差。”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偏巧认识那个编剧, 母亲便细细询问:性别、年龄、民族,都对;身材相貌也不与当年那个少年可能的发展相 悖。母亲就又急慌慌地问:“他的老家呢,是不是涿州?”这一回客人含笑摇头。母亲说: “那您有机会给问问……”我喊起来:“问什么问!”母亲的意思是想给我找个老师,我的 意思是滚他妈的什么老师吧!——那时我刚坐进轮椅,一副受压迫者的病态心理。   有一年作协开会,我从“与会作家名录”上知道了那个人的藉贯:河北涿州。其时母亲 已经去世。忽然一个念头撞进我心里:母亲单是想给我找个老师吗?   母亲漂亮,且天性浪漫,那声枪响之后她的很多梦想都随之消散了。然而那枪声却一直 都不消散。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时,有一天我去找她,办公室里只她一个人在埋头扒拉算 盘。“怎么就您一个?”“都去造反了。” “不让您去?” “别瞎说,是我自己要干的。 有人抓革命,也得有人促生产呀?”很久以后我才听懂,这是那声枪响磨砺出的明智——凭 母亲的出身,万勿沾惹政治才是平安之策。那天我跟母亲说我要走了,大串联去。“去哪 儿?” “全国,管它哪儿。”我满腔豪情满怀诗意。母亲给了我十五块钱--十块整的一针 一线给我缝在内衣上,五块零钱(一个两元、两个一元和十张一角的)分放在外衣的几个衣 兜里。“那我就走了。”我说。母亲抓住我,看着我的眼睛:“有些事,我是说咱自己家里 的事,懂吗?不一定要跟别人说。”我点点头,豪情和诗意随之消散大半。母亲仍不放手: “记住,跟谁也别说,跟你最要好的同学也别说。倒不是要隐瞒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是 没那个必要……”   又过了很多年,有人从老家带来一份县志,上面竟有几篇对姥爷的颂扬文字,使那空白 的人形有了一点儿确定的形象。文中说到他的抗日功劳,说到他的教育成就,余者不提。那 时姥姥和母亲早都不在人间,奶奶和父亲也已去世。那时,大舅从几十年杳无音信之中忽然 回来,一头白发,满面苍桑。大舅捧着那县志,半天不说话,惟手和脸簇簇地抖。 6.叛 逆 者  姥爷还在国民党中做官的时候,大舅已离家出走参加了解放军。不过我猜想,这父子俩 除去主义不同,政见各异,彼此肯定是看重的。所以我从未没听说过姥爷对大舅的叛逆有多 么地愤怒。所以,解放前夕大舅也曾跑回老家,劝姥爷出去避一避风头。   姥爷死后,大舅再没回过老家。我记得姥姥坐在床上纳鞋底时常常念叨他,夸他聪明, 英俊,性情仁义。母亲也是这样说。母亲说,她和大舅从小就最谈得来。   四五岁时我见过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院门外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个青年军 官。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仔细看我:“嘿,你是谁呀?”现在我可以说,他那样子真可 谓光彩照人,但当时我找不出这样的形容,惟被他的勃勃英气惊呆在那儿。呆愣了一会儿, 我往屋里跑,身后响起他爽朗的大笑。母亲迎出门来,母亲看着他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就被 他搂进臂弯,我记得那一刻母亲忽然变得像个小姑娘了……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屋里……然后 他送给母亲一个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以后的几十年里只在最 庄重的场合母亲才背上它……再然后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去,在老柏树摇动 的浓荫里,大舅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走呀,走呀,没完没了地说。我追在他们身后跑,满头大 汗,又累又无聊。午饭时我坐在他俩中间,我听见他们在说姥姥,说老家,说着一些往事。 最后,母亲说:“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亲望着大舅,目光里有些严厉又有些凄哀。 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说着笑话,对母亲的问题“哼哼咳咳”不置可否。我说过我记事早。 我记得那天春风和煦,柳絮飞扬;我记得那顿午饭空前丰盛,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我埋头 大吃;我记得,我一直担心着那个空白的人形会闯进来危及这美妙时光,但还好,那天他们 没有说起“他” 。   那天以后大舅即告消失,几十年音信全无。   一年又一年,母亲越来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听得出,母亲已经 不再那么怪他了。母亲说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亲偶尔回老家去从 不带着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险--这不会不使她体谅了大舅。为了当年对大舅的严 厉,想必母亲是有些后悔。“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呢?”母亲为此黯然神伤。 第 9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大舅早年的离家出走,据说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里包办的。“我姥爷 包办的 ?” “不,是你太姥爷的意思。”大舅是长孙,他的婚事太姥爷要亲自安排,这关 系到此一家族的辽阔土地能否有一个可靠的未来。这件事谁也别插嘴,姥爷也不行——别看 你当着个破官;土地!懂吗?在太姥爷眼里那才是真东西。   太姥爷,一个典型的中国地主。中国的地主并非都像“黄世仁” 。在我浅淡的记忆 里,太姥爷须发全白,枯瘦,步履蹒跚,衣着破旧而且邋遢。因为那时他已是一无所有了 吧?也不是。母亲说:“他从来就那样,有几千亩地的时候也是那样。出门赶集,见路边的 一脬牛粪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捡回来,抖落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一种东西:地。“周扒 皮” 那样的地主一定会让他笑话,你把长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踏你的地?就不怕你的 地里长不出好庄稼?太姥爷比“周扒皮”有远见,对长工们从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舍不 得给人家吃好的,于是长工们吃什么他也就跟着一起吃什么,甚至长工们剩下的东西他也要 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肠胃将其酿成自家地里的肥。“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类的倡导看来并 不是什么新发明。太姥爷守望着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 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如此循环再循环,到底为了什么他 不问。他梦想着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为什么呢?天经地义,他从未想过这里面还会 有个“为什么” 。而他自己呢?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 遢的瘦老头。   这才是中国地主的典型形象吧。我的爷爷,太爷,老太爷,乃至老老太爷都是地主,据 说无一例外莫不如此,一脑袋高粱花子,中着土地的魔。但再往上数,到老老老太爷,到老 老老老……太爷,总归有一站曾经是穷人,穷得叮当响,从什么什么地方逃荒到了此地,然 后如何如何克勤克俭,慢慢富足起来--这也是中国地主所常有的、牢记于心的家史。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这瘦老头对我倒是格外亲切,我的要求他一概满足,我的一切非 分之想他都容忍,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让他牵心挂肚。每逢年节,他从老家来北京看我(母 亲说过,他主要是想看看我),带来乡下的土产,带来一些小饰物给我挂在脖子上,带来特 意在城里买的点心,一点一点地掰着给我吃……他双臂颤微微地围拢我,不敢抱紧又不敢放 松,好象一不留神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飞散。料必是因为他的长子已然夭折,他的长孙又远 走他乡,而他的晚辈中我是惟一还不懂得与他划清界线的男人。而这个小男人,以其孩子特 有的敏锐早已觉察到,他可以对这个老头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我在他怀中又踢又打胡作非 为,要是母亲来制止,我只需加倍喊叫,母亲就只好躲到一边去忍气吞声。我要是高兴捋捋 这老头的胡须,或漫不经心地叫他一声“太姥爷” ,他便会眉开眼笑得到最大的满足。但 是我不能满足他总想亲亲我的企图--他那么瘦,又那么邋遢。 大舅抗婚不成,便住到学校去不回家。暑假到了,不得不回家了,据说大舅回到家就一个人 抱着铺盖睡到屋顶上去。我想姥爷一定是同情他的,但爱莫能助。我想大舅母一定只有悄然 落泪,或许比她的婆婆多了一些觉醒,果真这样也就比她的婆婆更多了一层折磨。太姥爷 呢,必定是大发雷霆。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瘦老头何以会有如此威严,竟至姥爷和大舅也都 只好俯首听命。大舅必是忍无可忍,于是下决心离家出走,与这个封建之家一刀两断……   那大约已是四十年代中期的事,共产主义的烽火正以燎原之势遍及全国。   天下大同,那其实是人类最为悠久的梦想,惟于其时其地这梦想已不满足于仅仅是梦 想,从祈祷变为实际(另一种说法是“由空想变成科学” ),风展红旗如画,统一思想统 一步伐奔向被许诺为必将实现的人间天堂。   四十多年过去,大舅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白发驼背的老人。记得第一次见到 他时他弯下腰来问我:“嘿,你是谁?”那时我刚来到人间不久。现在轮到我问他了:你是 谁?我确实在心里这样问着:你就是那个光彩照人的青年军官吗?我慢慢看他,寻找当年的 踪影。但是,那个大步流星的大舅已随时间走失,换成一个步履迟缓的陌生人回来了。我们 互相通报了身份,然后一起吃饭,喝茶,在陌生中寻找往日的亲情。我说起那个春天,说起 在中山公园的那顿午餐,他睁大眼睛问我:“那时有你吗?”我说:“我跟在你们后头跑, 只记得到处飘着柳絮,是哪一年可记不清了。”终于,不可避免地我们说到了母亲,大舅的 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他要我把母亲的照片拿给他,这愿望想必已在他心里存了很久, 只不敢轻易触动。他捧着母亲的照片,对我的表妹说:“看看姑姑有多漂亮,我没瞎说吧? ”   这么多年他都在哪儿,都是怎么过来的?母亲若在世,一定是要这样问的。我想还是不 问吧。他也只说了一句,但这一句却是我怎么也没料到的——“这些年,在外边,我净受欺 负了。”是呀是呀,真正是回家的感觉,但这里面必有很多为猜想所不及的、由分分秒秒所 构筑的实际内容。   那四十多年,要是我愿意我是可以去问个究竟的,他现在住得离我并不太远。但我宁愿 第 10 页 Generated by Foxit PDF Creator © Foxit Software http://www.foxitsoftware.com For evaluation only. 史铁生_记忆与印象.txt 保留住猜想。这也许是因为,描摹实际并不是写作的根本期冀。   他早已退休,现在整天都在家里,从早到晚侍候着患老年痴呆症的舅母。还是当年的那 个舅母,那个为他流泪多年的人。他离家时不过二十出头吧,走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地方, 想必也走过了很多情感,很多的希望与失望都不知留在了哪儿,最后,就像命中注定,他还 是回到了这个舅母身边。回来时两个人都已是暮年。回来时,舅母的神智已渐渐离开这个世 界,执意越走越远,不再醒来。他守候在她身边,侍候她饮食起居,侍候她沐浴更衣,搀扶 她去散步,但舅母呆滞的目光里再也没有春秋寒暑,再也没有忧喜悲欢,太阳在那儿升起又 在那儿降落,那双眼睛看一切都是寻常,仿佛什么也不想再说。大舅昼夜伴其左右,寸步不 离,她含混的言语只有他能听懂……   这或可写成一个感人泪下的浪漫故事。但只有在他们真确的心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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