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的几个也收到了丁大龙信的朋友在一起谈论这件
事时 , 倒还能做到处惊不乱 , 一笑置之 。 但是当他们
一个人回到家时就不行了 , 变得寝食难安 , 惶惶不可
终 日。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 连我也变得喜欢
过集体生活了 。
事情过去了一年 , 我才有勇气凭印象把丁大龙
的信转述出来 。 �那封信连同信封在刚收到的当天晚
上就被我的女友烧了 。 �我不知道我现在让这么多人
读这篇故事是出于什么动机 。 是不是和丁大龙一样
是因为恐惧� 如果是 , 我知道 , 这种恐惧的本质其实
正是深刻的孤独 。
现在 , 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 和我的同乡相比 ,
我想我不能算是一个自私的人 。 我之所以把它写出
来 , 更多的是因为我爱你们 , 爱那些和 自己一样不得
不来承受注定孤独的命运的人们 。
� � � � 年 � 月 �� 日 , 豪尔赫一路易斯一博尔赫
斯发现 四周的白光越来越暗淡 , 像夏 日的黄昏徐徐
降临 。 他意外地发现失明多年的双眼再次可以看见
世界了— 是另一个世界 , 不是他生前所在的这个世界 。 我听到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上空说了这样
一句话 �
“这里原来和我想象的一样 。 ”
谨以这篇小说纪念业已逝去的大师 , 豪尔赫一
路易斯一博尔赫斯。
� � � � · � � � � 南京
到大厂到底有多远
朱 文
从书店出来 , 小丁就直奔招商市场旁的中巴车
站 。 他是来看朋友的 , 但朋友让他厌倦了 。 把他们维
系在一起的理由让他厌倦 。 谁也不比谁更高明在哪
里 , 但每人都在私下里认定 , 其实自己是最高明的 。
而除他们以外 , 没有几个人真正认为他们是高明的 ,
这个世界也并不需要他们所谓的高明 , 认识到这一
点的人都陆续从精神上离开了这个圈子 。 小丁至今
还没有走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 , 只要有一天他能够克
制住那种唯美的感伤的情绪 。过马路的时候 , 小丁被
夹在方向相反的两股车流的中间 。 他笔直地站在那
道白线上 , 他觉得他的理想和热情也分成两个方向
呼啸着离他而去 。现在 , 站在那道白线上的就只是随
时都会漂走的一具空荡荡的植物一般的身体 。 他要
回去 , 回到大厂去 。
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很慢地沿中山北路开着 , 抹
了很重 口红的售票员从侧面的车窗探出头来 , 用很
� �
重的当地 口音叫着 � 大厂 � 大厂 � 车里还很空 , 小丁
挑了前排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售票员当即就过来 ,
让他买票 。只要你掏了钱 , 就不怕你不在这辆车上呆
下去 , 他懂这个道理 。 去大厂的中巴车很多 , 而这辆
车看那样子一时半会还不会上路 。 它只在市里不紧
不慢地兜圈子 , 直到带足了客才会走 。他看了一会儿
售票员手腕上那只时隐时现的镀金的坤表 。 反正还
早 , 小丁今天陪得起这个时间 � 他从黑色的旅行包里
拿出一本新买的书来看 。《中国最新交通地图册》, 测
绘出版社 , � � � � 年版 。 他修长的食指顺着一条铁道
线在地图上滑来滑去 , 指头的顶端喷着白色的蒸汽 ,
还有燎亮的汽笛声不绝于耳 。 小丁的旅行就这样开
始了 。
很多新鲜的地方 , 很多新鲜的面孔 , 那里的气候
不同于这里 , 要寒冷一些 , 也要干燥一些 。 小丁觉得
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劳累 , 也变得苍老 。当他合上书
结束他的旅行的时候 , 小丁发现车窗外的行人和店
铺都是倾斜的 , 中巴车正在吃力地爬坡 。它已经上路
了 。 另外 , 车里仿佛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 , 连一个
空位都没有 。 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
孩 , 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的牛仔裤—洗得那么干净 , 好像已不适合出门穿 。小丁这会儿觉出他的膝盖
有点酸 , 想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但终不能够 。相
对于他的身量 , 与前排那个座位之间的空间实在太
窄 , 他的膝盖没法不被顶着 。他想到刚才他应该坐在
旁边那个座上 , 也就是现在那个女孩呆的地方 。那里
的前一排没有座位 , 正对的是 , 发动机的凸起的大盖
子 。
在大厂的时候 , 他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 , 因为每
时每刻他需要拒绝些什么 , 然后开始生活 。 而一出
门 , 心里就乱了 。朋友和被朋友渲染的女人使他觉得
他已忘记了生活 。 而他的生活又恰恰应该是在大厂
的那副样子 。 他就该这副样子 , 才可能干些事情 。 小
丁的朋友们大概都觉得他是一个狭隘偏执的人 , 因
为他们认为他的生活是对生活的一个错误理解 。 小
丁羡慕他那些与众不同的朋友们 , 每个人都让 自己
成了一面鲜明的旗帜 。但是如果干不成事情 , 小丁知
道 , 让人陶醉的一切 �包括他们的友谊� 都只能是一
场空 。这一次回到大厂 以后 , 他想他大概不会再回来
了 。他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相互怜悯的气氛 , 那会使人
委顿不堪 。
车内有很多人吸烟 。 中巴车大都是私人承包的 ,
� �
车上允许吸烟 , 这是与公共汽车不同的地方 。很多人
就是冲这一点而不惜多花一倍钱来坐中巴车的 。 小
丁也是一个烟鬼 , 但他习惯坐中巴车是为了图个方
便 , 节省一点时间 。 和他朋友相比 , 在时间上 , 他是
最贫穷的一个 。其实他们在这方面比他要更穷一些 ,
只是他们不觉得而 已 。不觉得就不存在了吗 �他下意
识地开始寻找他的香烟 。在左边的裤兜里 , 但是要掏
出来得费点气力 。小丁向右面侧过身体 , 以便左手可
以顺利地伸进去 。他的肩膀压到了邻座的肩膀 。她很
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丁连忙冲她笑了笑 , 表
示歉意 。 她扎着两条辫子 , 额前的头发剪得齐齐的 。
应该说 , 她长得虽不够出众但很可爱 。你看到一个女
人觉得她可爱 , 并且她没有使得你急于去想象出她
在床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告诉你 , 这才是可爱 。小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已经挤弯了的香烟 。 他
开始在夹克的口袋里掏他的打火机 。 他总觉得有人
在盯着他 。 打火机已经拿了出来 , 刚要点 , 他抬头注
意到了那双愤怒的眼睛 。 她不停地用右手挥着飘到
她面前的烟 , 眉头紧皱 , 但那两道视线一刻也不从小
丁的手上移开 。但是小丁可是一个烟鬼 , 他希望她能
够谅解 。 他看着那双眼睛 , 左手那支已经抹直的烟
卷 、右手的火机以及他的头— 一三个点慢慢地聚拢 。她那双眼睛吃惊地越瞪越大 , 眼神也从愤怒转向无
奈 。 算了 , 小丁冲她笑了笑 , 他放下了到嘴边的烟 ,
就忍一忍吧 。中巴车行驶在大桥的引桥上 , 到大厂还
有很长一段路 , 他不敢保证能坚持着 , 一支烟也不
吸 , � 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
车里的烟越来越浓 。 烟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觉得
他这个座位实在令人难受 。 那膝盖 , 那膝盖 。 他转脸
再看那位女孩 , 被熏得两眼泪汪汪的 , 她可是上了贼
船了 。 她总有想同小丁说话的意思 , 后者这么觉得 。
于是 , 他就多看了她一会儿 , 用鼓励的眼光 。 果然她
终于开 口了 。
“我们换个座好吗 �我想到窗 口 吸点新鲜空气 。 ”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 小丁乐意从命 。在她迫不及
待地开了窗 , 凑上去贪婪地呼吸的同时 , 小丁也终于
伸展开他的双腿 。他没有把他两腿 、膝盖舒畅的感觉
告诉她 。所以 , 她在吸了一番新鲜空气以后觉得欠了
小丁的人情 。 所以 , 她拉开她的两节的高高的旅行
袋 , 请小丁吃桔子 。
桔子皮松垮垮的 , 皮与肉之间有很大的间隙 , 剥
开就显得很容易 。这让小丁想到了什么 �眼前这个女
孩正好与他想到的相反 。 他没有急于册下一瓣送到
嘴里去 , 因为他被桔子正对他的那一面上纷繁的茎
脉吸引住了 。 那一条一条南来北往的线使他想到了
他刚才旅行的一个地方 � 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图册
来 , 他找到了那一页 , 对 , 就是这个地方 。 他把剥了
皮的桔子又旋转了一个角度 , 那是另一个地方 , 像是
小丁老家那一带 �
“但是 , 大厂在哪�’’ 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他呢 。
“大厂在我嘴里 。 ”小丁放了一瓣到嘴里 。这桔子
很甜 , 甚至有一股酒味 , 那都是放得时间太长的缘
故 。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厂吗 �’’她把窗关上了一些 ,
因为外面风很大。 但没关死 , 还留了一条宽宽的缝 。
“谁 � ”
“你呀 。 ”
“不是 。我在大厂已经呆了很多年了 。 ”小丁自己
就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 。 大厂那地方他一
点也不喜欢 。刮南风的时候 , 各种工业废气就一起往
他房间里钻 。而且上了那里的街 , 就让你有点提心吊
胆 , 你越是不想惹麻烦 , 麻烦就越是冲你过来 。 那里
的年轻人认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荣的事情 。 小丁想
到 自已正在干的事业 , 才有了在那里呆下去的耐心 。
人如果想干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 , 到处转悠 。
这是他想对朋友们说的 。但他们不这样想 , 他们强调
生活 。
“那 , 你老翻地图干吗�� 有一滴桔汁顺着她嘴角
就要流下 , 她动作很快 , 抢先抹掉了它 。
“这是我的旅行方式 。 有了地图 , 我就能去很多
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 。 我到过纽约 , 去过巴黎 , 它们
没费我多少时间 。 ” 小丁注意到对方在笑他 , 作为第
一次谈话 , 他觉得自已好像说得太多了 , “我是说旅
行 , 不是生活 。 生活只需要那么大一个地方就可以
了 , 你该在哪 , 就在哪 。 ”
“难道你会不想生活在巴黎� ” 她一副很吃惊的
样子 。
“好地方谁都想去 。但是 , 这不是想不想的间题 ,
而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 。你如果应该在那 , 你出生的
时候 , 就会把你安排在那 , 或者一个可以很方便去那
的地方 。 如果不是 , 你最好不要想 。”
桥面上的车一辆挨着一辆 , 很有秩序 。小丁越过
那个女孩的头从车窗可以看到桥下的江面和江面上
的一艘客轮 。 过了桥就到江北了 。 有了桥和船 , 江北
和江南就没什么区别了 � 他想接着说点什么 。但是在
这辆开往大厂的中巴车上发生的一场关于 巴黎的谈
话使双方很快就没了兴趣 。她把脸冲着窗外 , 很仔细
地看着这座不断伸展的桥梁 。 小丁也枕着靠背渐渐
地打起磕睡来 。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吃了一半的桔
子 , 他觉得这辆中巴车正沿着桔子上的某条白线在
前进着 。 车快开到北堡的时候 , 他听到她说了一句
话 , 说完话她才把头转过来对着小丁 。
“到大厂还有多远 � ”
小丁这会儿不想说话 , 他假装没听见 。 不过 , 她
如果继续把脸冲着他 , 小丁还是会回答她的问题的 。
中巴车减速靠边了 , 看这样子是有人要上车 。车门打
开的同时 , 车还在缓慢地行驶 。 桥上不允许停车带
客 。 那个售票员从车窗伸出上半身招呼着 , 快 , 快 。
一个带眼镜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车来 。在她的帮助下 ,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车 , 最后是
一位穿着入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 。 这一三口之家动
作像通过封锁线那样迅速 。 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妇
的脸 , 她一上车就背对着他站着 。 从她的背影判断 ,
她该长得很好看才对 。售票员对他们说 , 发动机那可
以坐两个人 。为了多带客 , 发动机的盖子上架有一块
木板 。那个男人有些迟疑地向那边移过去 , 一脚正踩
在小丁的脚上 。 我的脚 � 他叫了一句 。 但是那个男人
并不急于把脚移开 。 我的脚 � 他又叫了一句 。
在那个少妇的搀扶下 , 那个男人终于面对着小
丁坐到了那块木板上 。他刚一坐下就要往后仰倒 。坐
在他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 也就是他的女儿 , 连忙把他扶正 。那个可能很好看的少妇买完票还
是那样站着 。小丁似乎有点遗憾 , 他狠狠地瞪着那个
小个子男人 , 不仅是因为他踩了他的脚 , 可能还有一
些愤愤不平的成份 � 这么个委琐的家伙竟然会有这
么一个背影的老婆 。 而他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对小丁
笑呢 。 他的笑里还有些胆怯 。 小丁人高马大 , 再一瞪
眼确实像一个厉害的角色 。 他很想把座位让给那个
少妇 。他便对着那个好看的背影这么说了 , 说完以后
小丁担心她没有听见 , 准备站起来再说一遍 。
“不要坐 � ” 是一口纯正的大厂 口音 , 语气很生
硬 。 她就是不回头 。
他还在冲小丁笑 。 可能暂时不会有机会看到那
张脸 , 小丁便又昏沉起来 。 他把头重新放到靠背上 ,
闭上了眼睛。
“到大厂 , 到底还有多远 �’’
她还在等着小丁的回答 。 他不懂她这么急于知
� �
道干嘛 。 小丁看了看窗外 。 他还真说不出到底有多
远 , 虽然他己来来去去多少趟啦 。如果告诉她还有很
远 , 等到的时候 , 她就会觉得并不远 � 如果告诉她很
近 , 她一定会觉得怎么还不到啊 。这是他 自己每次来
去时的感觉 , 大厂就是这么远 , 就是这么一个距离 。
小丁不知道怎么说最好 , 便敷衍了一句 �
“大概还有半小时 , 或者四十分钟 。 ”
她对小丁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 , 她听出那味
了 , 只是那味让她不满。她又从包里掏出一 只桔子来
吃 , 这次没有给小丁一只。她那副生气的样子真像是
生气 , 一点不掩饰 。 这一点让小丁看了舒服 。
反正没说错 , 大厂确实就是那么远 。
小丁现在可以算是半个大厂人 。 对这个身份他
并不特别反感 。 他有一个在大厂长大又在大厂工作
的女友 。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的普通话 。尽
管大厂话她可以说得很地道 , 他们并肩散步的背景
也是大厂的夜晚 , 但她就是从来不说大厂话 。她对大
厂的厌恶出人意料的深刻 。现在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
她做得对 。 但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到他身上就不一定
是对的 。 关键是 , 你是怎么打算的 。 小丁总觉得 , 他
和大厂的缘份还没有完 , 应该在大厂完成的事情他
还没有完成 。该离开的时候 自然就会让你离开 。但是
你不管在哪 , 都没有理由不尽力地去干 , 这才是最重
要的 。 其他事情最好听天由命 。
他们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 , 喜欢一起买菜 、世
饭 。 那会儿 , 小丁刚到夭厂不久 。 在农贸市场 , 他们
弯腰挑捡着刚上市的龙虾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 。一个
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从他们中间跳了过去 , 翻过卖活
鱼的水池 , 没命地奔跑 。 在小丁愣神的时候 , 又一个
人从相同的位置跳了过去 , 带来一阵疾风 。等他跑出
一段 , 小丁才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斧
头 。 他的女友和旁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
安 , 她继续挑着龙虾 , 一边和摊主讲着价钱 。
她是一个大厂人 ,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 小丁
当时这么觉得 。但是现在 , 他认为他自己也可以和她
一样处惊不乱 。时间会不紧不慢地塑造你 , 把你塑成
你注定的那副德性 。 这其实是一件和 你没什么关系
的事情 。
中巴车在一个叫泰山村的地方停了下来 。 一个
坐在后排的旅客扛着一个大纸盒子下了车 。 那个带
眼镜的小女孩连忙叫 , 妈 , 快到后面 , 有座 。 小丁也
希望她能到后面坐下 , 那样他一 回头就可以看到那
� �
张应该很好看的脸了 。 但是她说 , 她不坐 。 她还是在
原地站着 , 没办法 。 她一定为自己的体型感到骄傲 。
这时从下面又拥上来好几个人 , ·他们绕过她到车后
面去了 , 最先上来的那个得到了一个位置 , 他觉得 自
己很幸运 。 小丁从她的肘弯里看到她的丈夫想侧过
身体脱去他的夹克 , 他女儿制止了他 。 你会受凉的 ,
不能脱 。 但是他还是想脱 , 在女儿的双臂中摇着身
体 。 小丁被他那副撒娇一般的表情给逗笑了 。
车重新开起来的时候 , 车里也重新安静下来 。小
丁转脸看看他的邻座 。她还在吃枯子 。那只高高的旅
行袋里可能都是桔子 , 他想 。她摆出一副不想答理小
丁的姿态 。后者这会儿想起手里那半个桔子 , 便也册
下一瓣来吃 。
“到大厂去干吗 � ”小丁想说几句话 。她生气的那
股认真劲使他想到他的女友 。她们都很可爱 。他感到
了一种他熟悉的让他紧张的氛围 。
“玩 。 ”
收费站前二十米有一道隆起的水泥路障。但是 ,
司机并没有减速 。 整个车 “咯喷” 一下 , 顿时就有人
骂开了 。那个美丽的背影一下被弹起好高 , 落下时缓
慢飘逸 � 小丁集中注意力盯着 , 因为他认为她这时可
能会转过脸来 。 很遗憾 , 没有 。 他有些失望 , 把脸重
新转向车窗 , 却发现他同座脸上的表情要比他沮丧
十倍 。 他顺着她的目光一路看下去— 一瓣桔子落在她的脚边 。
“现在好像不是学校放假时间 。 ”
“不放假就不能出来玩啦 � ” 她的语气中有一点
可以接受的矜持 。 果然她是一个学生 。 像她这样 , 就
是毕业了 , 还会是个学生样子 。但是 , 会有那么一天 ,
她会把那可爱的学生的壳给蜕掉的 。不想蜕也不行 。
“但是 , 大厂有什么好玩的 , 全是工厂和在工厂
上班的人 。 ”
“哪儿都好玩 , 关键在于你会不会玩了 。 我跑过
那么多地方 , 无论是大地方 , 还是小地方 , 我都能觉
出它们的新奇来 , 关键在你啦 。 ” 她的话似乎有些针
对性 , 另外她的语气对她而言显得不合适 。小丁吐出
两颗籽来 。
“这是最古老的方法 , 用双脚去了解这个世界 。 ”
“难道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吗 � ” 虽然她说得越来
越顶真 , 但是在谈话中 , 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 。 那
架势是要和小丁谈下去 。
“应该有 , 是应该有的时候了 。 ”
“地图� 在地图上 , 大厂和 巴黎看起来是差不
多 。 ” 她从开着的半扇窗 , 把一叠海星一般的桔子皮
扔了出去 。
“大厂和巴黎本来就差不多 ,都是那么一个活人
的地方 。 ”
“不能这 么说吧 。 ”她似乎是居高临下 、满有把握
地笑着 , “ 比如 , 你在大厂说不定会一辈子没出息 , 但
是在巴黎 , 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人物呢 。 你能说 , 这两
个地方一样吗 � ”
“我倒是认为 , 一个人如果在大厂干不成事情 ,
在巴黎他也就那样了 。 ”
小丁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烦躁 。 谈到
巴黎 , 这场谈话又变得难以为继 。 中巴车还行驶在没
有差别的公路上—路两边是一样的树 , 再外面是起伏的丘陵和农田 。 倒是车窗外的光线已发生了明
显的变化 , 傍晚时分了 。这辆车好像并不是行驶在南
北走向的公路上 , 而是行驶在时间的隧道里 , 不是驶
向大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 而是驶向时间没有尽头
的尽头 。
小丁的脸对着那个漂亮的背影 。 她是压根儿不
准备转身了 。 她的穿着虽然入时 , 但是并不好 , 尤其
是那条黑色的踩脚裤 。 他在想象她这副身材应该怎
么穿才最恰当 。这个间题不该由他小丁来动脑筋 。应
该为这个问题动脑筋的那个人这会儿 已经靠着他瘦
瘦的女儿睡着了 。做父亲原来也有这么省事的做法 。
司机转过身来 , 和售票员商量着什么 , 好像是在说加
油的事情 。他就那么轻松地把身子整个转过来 , 让车
自己奔跑 , 小丁确实不安起来 。 这一趟跑不下来吗 �
能跑下来 , 但是回来就难说了 。他们的谈话让小丁想
起了一句话 。 但是这会儿 , 他徽得想起什么 。
“不过 , 这一次 , 我来大厂倒真的不是去玩的 。 ”
她又剥开来了一 只桔子 , 问小丁吃吗 �他冲她扬了扬
手中剩下的三四瓣桔子 。她一个人闷着觉得无聊 , 是
想和他缓和一下气氛 。
“那是去干吗 � 吃桔子 � ”
“去看一个—朋友 。 ”她的辫子梢很蓬松 , 毛绒绒的 , 让小丁想到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 另一只在哪
呢 �
“我知道 , 我知道 � ” 他从座位上坐直起来 。
“你知道什么 � 真是的 。 ”
“你是来看你的男朋友的 , 对吗 � ”
她未置可否 。 但是拿着一瓣枯子的右手在半空
停了下来 。
“另外 , 你的男朋友在钢铁厂工作 , 是吗 � ”
“你怎么知道 �”
接连猜对了两条 , 小丁有些得意 。他一得意就想
吸烟 。 但是他终于克制住了 。 小丁这会儿很想说话 ,
但是她却变得不想说 。 一个被一下子揭穿了谜底的
孩子 , 总会有点手足无措的 。但是她早就不是一个孩
子了 。
“你这次去应该劝劝你的男朋友 , 让他趁早离开
那个地方 。 ”这么说 , 完全是因为小丁这会儿想说话 。
“为什么 � ”
“那地方空气不好 , 而且风气也不好 。 你们以后
可能要结婚吧 , 还会有孩子 , 就应该把家建在一个好
一些的地方 , 空气新鲜 , 人也⋯⋯”
“你不是说在哪都一样吗 � ”
“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 , 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 ”
不但是她 , 连小丁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有点发
惰 。不应该和一个可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谈话 , 这是
一个失误 。谈点别的吧 , 但是她此刻又把脸冲着窗外
了 。
“你说半小时的 , 怎么还没到 � ”
�快 � 。 ”
离开得越远 , 不过意味着回来的路越长 。这就是
小丁刚才没能想起的那句话 。 像一句名言 , 是吗 �但
是所谓的名言让他厌烦透了 � 他把 目光从那句平板
的名言上移开 , 再次看着那个好看的背影 。那才是一
个有趣得多的事物 。 看着 , 看着 , 小丁竟然渐渐地担
心起来 。他怕她真的转过脸来 。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
儿 , 因为她夹克衫背部的散发着香水味的图案使他
眼花 。 再睁开 , 再闭上 , 再睁开 。 当他把视线挪开一
个很小的角度 , 却意外地发现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小
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呢 。 她可能巳经盯了一会
了 。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 小丁很善意地看着她 , 想让
她放松下来 。你瞧她多有本事 , 耸起肩来抵住她熟睡
的父亲 , 还一边密切关注着她母亲的安全 。 真有她
的 。 看那样子 , 她至多是小学四 、 五年级的学生吧 。
不过 , 大厂的孩子要懂事得早些 。 为了让她放心 , 小
丁索性闭眼仰面睡起觉来 。
没一会儿 , 中巴车就又停了 。小丁不用睁眼就知
道 , 车停在丁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里 。因为他闻到了
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车后面又有人骂 ,说他们要赶回
� �
去吃晚饭 。那个售票员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 扯开嗓门
对骂起来 , 没一会儿 , 后面就安静下来 � 但是小丁好
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睡意也给骂没了 。 他看到他的同
座饶有兴味的样子 , 一会儿绕过小丁的头看看售票
员 , 一会儿又看看车后 。 她是一个外地人 。
“到了大厂 以后 , 到钢铁厂怎么走 ��
“钢铁厂烟囱冒出来的烟有点发红 。化肥厂的烟
发黄 , 而电厂的烟发黑 , 很好找是吗 � ”
那个熟睡的父亲醒来了 , 揉了揉眼睛 , 向车窗外
探头探脑的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女儿拍拍他的
肩 , 说 , 在加油 , 在加油 。 他还是把脸凑到车窗前 ,
他大概在看加油计量仪上变换的数码 。小丁也在看 ,
但是外面光线很暗了 , 看不清楚 。
司机动作很利索地回到了驾驶座 , 重重地带上
了车门 。他一边和外面加油站的人打招呼 , 一边就把
车开出了加油站 。 车开起来以后 , 那个 �� 岁的父亲
�或者丈夫 � 上身又开始晃荡 ‘ 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
“加了多少 � ” , 但看不 出他是在问谁 。 他女儿一推眼
镜 , 又拍了拍他 。
“加多少 , 关你什么事 。 ”
到了外面的公路 , 中巴车就开始加速 。从丁解到
大厂大概也就十五分钟的事情 。今天晚上做些什么 �
小丁在想 。 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对 。 只要在干 ,
小丁心里就能平静下来 , 就能宽容乐观地看待这个
世界 。 但是 , 今天晚上肯定什么也干不好 , 每次从外
面回来都是这样 , 需要� 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 。
只要一进入良好的工作状态 , 他就会知道 , 他正
在干的一切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 其他都不再重要
了 。
那个男人忽然从他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 , 一
下子站起来 , 他不能站得很稳当 , 右手摸索着抓住了
旁边座位的靠背 。 只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司机那
边大叫了一声 �
“加� 多少 � ”
戴眼镜的小女孩慌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 拦腰
抱住他 。 嘴里一个劲地说 , 别这样 , 爸爸 。 小丁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 。 实际上全车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 , 除了他的女儿 。 他抓住她的双臂一操 , 她便被
操开到一边去了 。 那个男人跌跌爬爬地翻到驾驶座
那 , 一把抓住司机的领 口 。后者急忙在慌乱中将车刹
住 。后面的一辆卡车从右面绕过来停在平行的位置 ,
一个操着山东 口音的司机摇下车窗破 口大骂 。 骂够
�� 名
了以后 , 他就把卡车开走了 。那个满眼血丝的男人在
这过程中自始至终偏着头听着 。卡车一开走 , 他又狠
狠地扯了扯司机的领 口 。
“你敢小瞧老子 � 你大概不认识我吧 � ”
开 口语气很冲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 这
是小丁在大厂生活多年的经验 。 司机大概也认识到
了这一点 。 他用那双戴着一副白纱手套的手捏着那
个男人骨节毕露的手腕 , 猛地向上一推 。后者便仰面
跌倒在小丁的脚边 , 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座位下边的
钢管上 。司机从驾驶座那翻过来 , 正准备扑过去的时
候 , 戴眼镜的小女孩拦腰把他抱住了 。
“对不起 , 叔叔 , 对不起 , 我爸今天喝多了 � ”
小丁看到她快急得哭了起来 。车里有很多人说 ,
算了 , 算了 。那个售票员也劝她的搭档 , 做生意要紧 。
司机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座上去 。 他整理整理
衣服 , 准备把车发动起来 。 这时 , 只听到后边一阵惊
呼 � 刀 � 刀 � 最高最尖的那一声来自小丁的邻座 。
司机还没回过头来 , 一把弹簧跳刀 已深深地扎
进他身后的靠背 。那个男人把刀拔出来 , 倒显得很不
利索 , 几经反复但终于还是拔出来了 。如果他想紧接
着再刺一刀 , 应该能够刺个正着 。 因为 , 小丁看到司
机此刻脸色苍白 , 呆如木鸡。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那
么做 , 他已经气喘吁吁 , 那把刀在司机面前晃来晃去
的 。
“加了多少 , 你说 � ”
戴眼镜的小女孩大哭起来 , 不顾一切地过来 , 抱
着他的腰向后推 。 车上的人纷纷叫着 , 让他下去 � 让
他下去 � 售票员打开了车门 。 那个男人竭力挣扎 , 还
是不断后退 。 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无比吃力地把
他推向车门 , 没人过去帮她一把 , 因为他挥舞着那把
刀 。 小丁也不想过去 。 到车门那时 , 售票员瞅准了一
个机会 , 从侧面猛推了一把 。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
下去了 。
但是 , 他一到地面上就摆脱了他的女儿 , 拿着刀
又跳上了车门 , 嘴里大喊着 � 谁敢走 � 小丁看到了那
双充血的眼睛 。他的左手在流血 。真不知道是怎么搞
出来的 。 不过瞧那眼神 � 这会儿谁惹他 , 会不会挨一
刀就很难说了 。 整个中巴车顿时安静下来 。
那个一直站在那的 、穿着黑色踩脚裤的少妇 , 抬
起右脚正瑞在他的小腹上 。 那个男人都没来及叫一
声 , 便滚下了车 , 仰面倒在地面 。随即她也跳下了车 。
小丁完全反应不过来 。那个售票员急忙关上车门 , 招
呼司机 , 快开车卫车开起来的时候 , 还可以听到外面
那个男人的叫喊 �
“妈的 , 加了多少 �’’
车里发出一阵笑声 。 除了小丁 , 还有一个人没
笑 , 那就是他的邻座 。她频率很快地往嘴里一个劲地
填着桔子 。再这样吃下去 , 她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只桔
子的 , 当然不是结在本地树上的那种 , 她不会适应本
地的气候 。 小丁忽然想起了什么 , 从座位上跳起来 ,
迫不及待地伏到右边的车窗上往后看 , 但是 , 在已经
黑了一半的夭色下 , 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回到座位
上时 , 小丁发现 , 她的邻座在冲他笑呢 �脸上有几分
讥讽的意思 。难道她会知道他想看什么 �小丁认为这
是不可能的事情 。
他再次把头枕到靠背上 , 他觉得他确实已经到
大厂了。
其实小丁也并不认为 , 大厂对他而言有什么特
殊的意味 。 它也就是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可以在地图
上随便挪动或者隐去的地方 。如果会有一些意味 , 那
也 只是以后的事情 。问题是 , 现在小丁正好在那生活
而 已 。
“已经到大厂了 。” 小丁想最后表示一下他的友
善 。
他却意外地发现 , 她一反常态地皱着眉 , 一副厌
恶他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就要见到他男朋友的缘故 。
对小丁的厌恶 , 也就是对另一个人的爱了 。
还呆在大厂 , 还是那个简陋的生活 , 还是要和那
样的女人们打交道 , 看起来是像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情 � 但是 , 那也会成为一件好事情的— 只要你具有应该具有的耐心 。
小丁努力让自已平静下来 。 这时他发现了她仄
恶的根源—不知不觉中 , 小丁已经点了一支烟 , 并已抽了一半 。 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那张鼻尖亮亮的
而轮廊渐渐模糊的脸 。犹豫再三 , 他还是决定把那半
支烟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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