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堤 月牙河15

月牙堤 月牙河15 杂子却想得到的更多，他不怕钱咬手，权力虽不敢奢望赶上梅真武，起码也得说话管用，让公社里或下边大队里的年轻女干部羡慕、巴结、主动接近他。他女人的头发花白了一大半，他想给自己弄个年轻漂亮点的相好，哪怕不在一起过日子也行。杂子就曾经听瞎眼大爷说过一个，两人对话的顺口溜，他让同事猜那对话的场景里，两个人是什么关系。顺口溜是: 兄弟你来了， 咱姐没在家。 咱姐你姐夫， 下地拾棉花。 人家猜不出，杂子就提醒同事，那两人的关系只有解放前存在。同事还是猜不出，杂子笑同事笨。说，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在和大老婆的娘家兄弟说话嘛～ 十一 孟桐花和段香织还从曼曼和佰巧那里，打听到了小兵和小军家里的情况，知道小军学习会死用功;小兵脾气好，也能学习下去。也了解了保成家里最穷，人也最不着调。五、六岁时，鼻涕还经常过河当面条吃，十多岁了还夜里尿床。就说有一次吧，保成邻家的母鸡下蛋了。那家大娘捧着热鸡蛋，夸自家的母鸡肯做活，一天下一个大鸡蛋。保成吃惊地认为，她家的老母鸡咋这么厉害啊～一天下一个，那一个月它还不得下它七、八十、好几百个鸡蛋。那家老太太笑出两眼的泪花子，问保成一个月有多少天。又大进又小进的，他哪里能说得清楚～又问他马长几条腿，保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自己还真的数过，马站着不动的时候，是四条腿。但，一旦走起来，那些马腿乱腾腾的，他就数不清了。 保成做别的虽笨拙，捉鱼摸虾却是把好手，似乎长了一双比别人尖的眼睛。很远的，他就能知道哪汪水里有几条几两重的鱼，有多少个泥鳅，水岸边哪里有黄鳝的气眼。只要看到哪汪水里活物多，就是亲爹亲娘喊叫，他耳朵眼里也跟塞满了驴毛似的，啥都听不见了。只见他小褂一脱、书包一扔，挽起裤腿就去水汪两头打堰，直到把那汪水泼完，捉住三、五条半斤几两的草生鱼，用柳条儿从鱼腮到鱼嘴穿成一串，方肯一脸泥浆、满身腥、牙呲得狗肉幌子似地往家走。阎王爷是鱼儿它舅，这些个短命的外甥，也得先下了保成家的油锅，才能去投胎转世。 保成自己并不特别爱吃鱼虾，馋这口的是他娘。若是三天见不到荤腥，保成娘便会眼泪、鼻涕和口水一道，啦啦地往外淌。她骂保成是砍掉头的、挡枪子的、挨千刀的，是和他爹老畦一样的柴货，都不想让她好过一天。 保成娘和过去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没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长辈人喊她老畦家的，晚辈喊她婶子、大娘时，又都在前边加上老畦的畦字，更多人则是喊她保成娘。 梦周爷爷少年时，即考中了清朝的末榜秀才。秀才不似举人，可以在家里竖起一棵旗杆，吃着朝廷俸禄，做专职的读书人。但，中了秀才就有了开私塾的资格，是不必到田间劳作的。梦周爷爷就启蒙了十几个殷实人家的孩子，读《百家姓》、《千字文》和《三字经》。 过去，男女成婚结亲，讲究个门当户对。梦周爷爷是秀才，娶的女家自然也不能含糊，梦周奶奶的娘家，在当地就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两人成亲时，娘家人把个才刚刚五岁的保成娘，当作梦周奶奶的陪嫁丫鬟，一并送来了陈梦集。那时，保成娘还啥都不懂，说是陪嫁丫鬟，更多的却是梦周奶奶照顾她。最多指望回娘家时，路上多个说话的，婆家、娘家有事了，多个跑腿、递话的。 随着国难，梦周爷爷早没了过去的殷实，更养不起大领、丫鬟了。老畦年轻时有把子力气，犁、种、收、晒样样在行。老畦是梦周爷爷的堂弟，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把个刚满十三岁的丫鬟保成娘，送给了三十几岁的堂弟老畦。 梦周奶奶活着的时候，一吃荤腥就翻腔倒胃地难受，不吐出来便不得安生。在娘家为闺女时，家里人多，倒没显出什么来，嫁到陈梦集后，人口少了，学 生家长逢年过节送来的鱼、肉，梦周奶奶没福气消受，大多让给保成娘吃了。她的小肚儿倒是能盛，从没拉过肚子，也从没吃腻过。一来二去地，就这样把她的馋嘴毛病给惯下了。 那个年代，会说话的就会几段毛主席语录，若不会、或成分高的都要挨批斗。没批斗对象，公社的工作队不答应。没办法，瓢书记只好在开会时让社员背语录，谁背错或背不上来，就给他脖子挂上牌子批斗。几次下来，还真有人背错了。 背错语录的是保成娘。 广播里天天都在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保成娘以为自己记得老好了。没说自己最烂熟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却逞能地要换换口味，煞有 狠狠冻、光脊梁、不穿褂。" 介事地说:毛主席语录" 瓢书记说保成娘反动，决定把她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公社书记梅真武却认为，保成娘是丫鬟出身、生活在旧社会最低层，没文化，是团结的对象。 孟桐花等人对梦周最感兴趣，曼曼和佰巧给她们泼冷水。说，梦周人虽最聪明、学习也最好。但，他家里跟保成家一样穷，至今还住着两间破草屋，家里还愁苦多、欢乐少。他小时候，父亲承秀就经常被工作队绑上批斗。 整个陈梦集家家都穷得叮当响，瓢书记为找斗争对象，筛来选去，只有梦周爷爷解放前教过私塾，家里日子曾经殷实过。虽然老人早在日本人打来时骨头就沤了，比起村里其它戳牛屁股的人家，还是略显与众不同些。尽管承秀从记事起，家里就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了，瓢书记还是把他列为了斗争对象。 那时，瞎眼大爷的儿子小鸽，刚刚初小毕业不久，才在生产队里混上个记工分的差事。他试探着说，大队里不能专拣软柿子捏。承秀本来就是个三脚踹不出响屁的主，再一挨批斗，会不会出啥事?瓢书记不耐烦地说，再没别的法子了，村里其他人家往上倒八代，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主要是应付一下公社的工作队。 陈梦集村头有片槐树林，林内有几百棵碗口粗的老槐树。村里人不说那是槐树林，而说槐树行子。槐树是万年桩，打人记事起就碗口那么粗，到一辈人长大、变老了，槐树好像还只有那么粗。 夏、秋天的中午，槐树行子是社员们休闲、纳凉的去处。三春上闹饥荒时，槐树行子就成了社员们的希望所在，人们天天仰着头看槐花冒没冒出一点来。等到槐花开了，纷纷绑上镰刀、铁钩，去够那能救人性命的花蕾。当长满翠绿嫩芽和洁白花蕾的树枝，被勾下一枝来时，孩子们抵不住诱惑，急急地把鼻尖凑上去，贪婪地嗅吸槐花的浓浓香甜滋味。女孩们则会取一朵槐花蕾，用舌尖轻轻挑开花瓣，再把湿漉漉的舌尖伸进去，舔吮花蕊上甜滋滋的花粉。 这天的槐树行子，却成了承秀一家的伤心地。承秀被五花大绑着，脖子上挂着"四类分子"牌，站在社员对面。他身后的瓢书记和公社书记梅真武，带领着工作队紧攥着右拳，带领着有气无力、目光低垂的社员，往前上方一次次地挥舞着，高喊:打倒陈承秀～ 夜已很深了，承秀家里却没一个人入睡。母亲怀里抱着梦周，坐在当门小床上落泪，本来阖黑就睡的梦周，此时大睁着双眼全无一丝睡意。母亲的眼泪滴落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他忙用小手不停地抹拉母亲的眼睛，试图堵住母亲那一串串伤心的泪水。可惜，他的手太小了，咋都捂不住母亲那颗伤透了的心。 承秀两只手捂着低垂的头顶，两肘支在膝盖上，尴尬地躬身蜷缩在床头旁。长叹一声后，他抬起头说:"别难受了梦周娘，你看咱孩子多懂事，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你、给你擦眼泪。树挪死、人挪活，以后，就是为了咱梦周，啥样的灾、多大的难你都得扛住。" 梦周娘哭说，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她一天也不愿活在这个吃人的世上。有娘的孩子是娇娇，没娘的孩子是蒿蒿。她那么忍气吞声，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就是不想让她的孩子起小没娘。 保成娘放心不下承秀，哄睡了保成、宝妮后，和老畦一起来看慰承秀。刚走到承秀家门外，他们就被两个人暗暗地拉住了。黑影里，瓢书记和小鸽示意他们停下来，一起看看承秀会不会有啥事。保成娘欲挣脱两人，斥责着问拉她弄啥。说，他俩这么往死里逼一个没出息的人，自己今黑夜要是不过去劝劝， 明天就该为承秀准备出殡的事了。瓢书记和小鸽咋都不相信，说，又没谁打骂承秀，他能会为这点事值得去寻死?保成娘'嘁'了一声说，她抱大的孩子，她知道啥样的秉性。低头能过去的，他啥亏都能吃。要是觉得丢的脸面再也拾不起来了，别看他一点出息没有，却是个敢死的拧种。 果然，承秀安慰了妻子一阵后，问梦周娘把家里那根麻绳放哪里了。说:"咱姨明天一早要用，你找出来我给送过去。再晚，我怕咱姨和畦叔歇下了。" 梦周娘端着煤油灯去门后旮旯里，翻出了那根手指粗、两庹长的麻绳。承秀接过麻绳说，他想跟姨和畦叔多说会话，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让梦周娘搂孩子先睡。 承秀从屋里出来后，把门从外边挂上了。他在院内站了很久后，终于提着麻绳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匆匆走进了村头的槐树行子。槐树行子里有棵歪脖槐树，不用费力气就能把麻绳搭上去。瓢书记、小鸽和老畦夫妇，一直跟在承秀身后。他们见承秀系好绳套，在把下巴伸上去的同时，绝望地泣诉:爹、娘，无能无才的儿子找您二老去了… 这时，瓢书记突然大喝一声:"承秀～你想干啥?" 保成娘再也压抑不住，跑到承秀跟前劈头盖脸地打起来。她边打边哭骂，说:"你个孬种，俺啥时要借恁家麻绳了?我以后到了阴间里，还有啥脸见俺姐?～俺姐、俺姐夫死的时候，都把你托给俺，托给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