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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与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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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与西服小脚与西服 2000年04月26日 -------------------------------------------------------------------------------- 小脚与西服 (美)张邦梅 著 谭家瑜 译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男友陪一位从中国来的学者共进早餐。 我已经不记得那学者的姓名,只记得他到哈佛大学作一天左右的访问。 我当时的男友大卫是个白人,他学过中文,对中国事物(包括我在内) 很感兴趣,所以透过一个学术交流计划,自愿留这位学者过夜。 剑桥市那天清晨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大...
小脚与西服
小脚与西服 2000年04月26日 -------------------------------------------------------------------------------- 小脚与西服 (美)张邦梅 著 谭家瑜 译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男友陪一位从中国来的学者共进早餐。 我已经不记得那学者的姓名,只记得他到哈佛大学作一天左右的访问。 我当时的男友大卫是个白人,他学过中文,对中国事物(包括我在内) 很感兴趣,所以透过一个学术交流计划,自愿留这位学者过夜。 剑桥市那天清晨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大冷天,我们三人坐在几乎 是空荡荡的餐厅里用餐。我心想,这又是轻松平常的一顿早饭,我可 以在那儿看报纸,烦恼下堂课要上什么,而且大部分时间不用和大卫 或那学者有太多交谈。我与他见面只是为了吃那顿早饭,而且我不像 大卫那样,觉得从中国来的人有什么新鲜的。 当我起身再去倒些咖啡的时候,那学者用中文对大卫说:“她已 经不是中国人了。” 后来,大卫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勃然大怒。这个人有什么权力 说那种话,他怎么知道什么叫做中国人,什么不叫中国人,难道只因 为我生长于西方,不在中国长大吗,为什么我如此愤怒, 当我将幼仪和徐志摩两人从1918到1921年的经历与此对照后,我 对这人所下的评语作了许多思考。幼仪于1918年生下阿欢后,发现自 己在硖石过得闲闲散散而不安于室。徐志摩则于此时远赴美国,自克 拉克大学毕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取得政治硕士学位,又开始攻读 博士。1920年10月,他凭着一股冲动放弃美国学业,漂洋过海到英国。 本来打算跟着罗素(BertlandRussell)读点书,却发现罗素当时根本 不在英国,而且罗素因为在战时主张和平,而被剑桥大学除名。 徐志摩徘徊伦敦街头,写道:“那是我深感抑郁和追求新方向的 一段时期。” 我很好奇幼仪对自己未能获得与徐志摩相同的教育机会这件事, 作何感想。如果她也有同样机会,她可能会变得怎么不一样,我认为 徐志摩从未给过幼仪机会。他自始就对幼仪不怀善意,而且从不让她 有说话的机会。 1989年夏天,我漫步于剑桥大学(即康桥大学)气势如虹的草坪 和中古世纪的纪念碑间,心中想像着徐志摩在1921和1922年间必然曾 于此地造成冲动。根据史料记载,李察斯(I(A(Richards,译注: 美籍英国文学评论家)曾邀请徐志摩参加“异端社”(Here, ticsClub)这个专门讨论韵律学和翻译学的文学圈子的活动,佛斯特 (E(M(Forster,译注:英国小说家)描写过,与徐志摩见面是他毕 生最兴奋的事情之一,狄更生也一直戴着徐志摩因仰慕而送他的帽子。 徐志摩的那些西方朋友一定觉得,他同时带着异国情调和唐吉诃 德式的情操,也是个头脑聪明,个性浪漫,在西方传统中发现到同质 精神与风格的中国人。我认为徐志摩拥有东西方最优秀的特质,很羡 慕他能如此融入西方世界,他融入得比我这个成长于西方的人要好。 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又如何与西方人成为朋友,却没被他们喊成“清 客”和冠上一些名称,我羡慕他这种驾驭能力,他似乎拥有一切,中 国人推崇他,西方人也欣赏他。 难道他是用一种对自己的同胞和妻子所没有的盲目态度,对待和 接纳英国人,我大部分的朋友也不是中国人,这是否意谓着我和徐志 摩一样,都是吸吮白种文化的人, 念大学的时候,我好羡慕那些只和自己人搭上关系的中国人,他 们彼此以中文交谈,结成一大伙四处晃荡。他们看起来总是那么自己 在满足,而每当我和其他中国人在一起时,就会情不自禁注意自己, 在我们行经校园的时候,担心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外国人或校外人。 当我与西方朋友一起走过一群中国人身边时,我又没不好奇 他们对我持何种看法。他们会认为我鄙视自己的传统吗,我和什么人 在一起都有问题。譬如说,如果我走进一家中国餐馆,服务生马上跟 我说起中文的话,我就会有压迫感;要是他不跟我讲中文,我也同样 觉得不安。 我想和华裔男子约会,也想和西方男子拍拖,但只有在后者对中 国略有认识的条件下,才与他们外出。而对只和中国女子约会、假设 中国女人比美国女人卑躬屈膝的西方男子,我也觉得不屑和猜疑。更 教我生厌的是那些自称对中国极感亲切,以至于自认对中国的了解比 我们对中国的了解还多的老外;而最令我痛恨的,是那些斗胆想对我 剖析我自己的人。 一、沙士顿的中国主妇 我们搬到一个叫做沙士顿(Sawston)的小镇,那地方离康桥大学 大概有六里远,徐志摩就要在这所大学的皇家学院当文科特别选科生。 狄更生已经帮徐志摩打点好学校里的一切,徐志摩就替我们料理一些 事情。我们租了间有两个卧室和一个客厅的小屋,从客厅的大玻璃窗 可以俯视一条都是灰沙的小路。我们住的那条街只有三栋房子,环绕 在我们四周的是羊儿吃的青草地,屋子后面通向一座高起的阳台,再 走远一点,有个旁边长满清草和灌木的池塘,就和张家合院后头一样。 徐志摩请了个女老师来家里教我英文,我从开始就想学了,后来 英文课半途而废,因为那个女老师埋怨她要走的路太远,当时我字母 已经学了一半,会读“早安”和一点点会话。我事后才纳闷,为什么 我没有坚持要她或是徐志摩让我继续上课。不过,那时候,有太多事 要忙了:要买东西、打扫内外,还要料理三餐。 我来英国的目的本来是要夫唱妇随,学些西方学问的,没想到做 的尽是清房子、洗衣服、买吃的和煮东西这些事。许多年以后,我和 第二任丈夫苏医生一起回沙士顿,我很讶异当年自己是如何在那小屋 里安排每天的日子的。我好像家乡的佣人一样,坐着公共汽车去市场, 再拖着食物回家里。有个星期,我们接到徐家寄来的包裹,里头装了 些中国土产和烹饪,可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靠自己张罗吃的。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当时我啥事也不懂,又老是缺钱用,徐 志摩给我的生活费差点不够支付家用,市场又离家好远所以然而部分 时候都仰仗一个把货车停在我们家门前,卖我新鲜食物的菜贩。那时 候,我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啊~我记得我们客厅的壁柜里有个奇怪的机 器,我不晓得是吸尘器,所以一直用扫把打扫。 那时我没有想过我们夫妻到西方以后,丈夫对我的态度会不会有 所改变呢,在中国,夫妻之间应该保持距离,尤其是在公婆面前,以 示尊重。可是在西方,就我们两人一起,我们本来可以为所欲为, 不过只有徐志摩做到了,他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好像我不在那儿似 的。他总是回家吃午饭和晚饭,也许是因为我们太穷了吧~如果饭菜 好吃,他一句话都不讲;要是饭菜不好,他也不发表意见。他的心思 飞到别处去了,放在在书本文学、东西文化上面。 今天你们年轻人知道怎么样讨论事情,像你大概就会尝试和你先 生商量大小事情,可是当年我没办法把任何想法告诉徐志摩;我找不 到任何语言或词藻说出,我知道自己虽是旧式女子,但是若有可能, 我愿意改变。我毕竟人在西方,我可以读书求学,想办法变成饱学之 士,可是我没法子让徐志摩了解我是谁,他根本不和我说话。我和我 的兄弟可以无话不谈,他们也和徐志摩一样博学多闻,可是我和自己 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情况总是:“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 他骑着自行车往返于沙士顿火车站和康桥之间,有时候乘着公共汽车 去校园。就算不去康桥,他每天早上也会冲出去理发,我完全不能理 解他这个习惯,我觉得他大可以简简单单在家修剪头发,把那笔钱省 下来,因为我们好像老在等着老爷寄支票来。可是,徐志摩还是我行 我素,做了好多我无法置喙的事情。 就拿郭君作例子吧,他的名字叫郭虞裳,我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什 么有一天出现在我们家,然后就搬进来和我们同住了。起先我以为是 徐志摩需要那笔房租;现在回想起来,又认为大概是郭君一直独居, 而徐志摩告诉他,住在一间有人烧上海菜给他吃的房子,日子会好过 得多,也可能是徐志摩不想和我大眼瞪小眼独处。总之,郭君住进另 一间卧房。在这之前,徐志摩一直用那间房当书房。郭君不像徐志摩 那样常去康桥,而整天待在房里用功。所以,如果他要散步的话,有 时候他会和我一道去市场,或是到新货铺帮我取些东西。我感谢有郭 君为伴,至少他会和我聊聊。 我白天很少看到徐志摩,他总是在学校。不过,有一次他带我去 康桥看赛舟,还有一次带我去看范伦铁诺的电影。我们非在白天看电 影不可,因为晚上没有大众交通工具可搭。本来我们打算去看一部卓 别林的电影,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徐志摩一个朋友,他说他觉得范伦铁 诺的电影比较好看,徐志摩就说,哦,好吧~于是我们掉头往反方向 走。徐志摩一向是这么快活又随和,他是个文人兼梦想家,而我却完 全相反。我们本来要去看卓别林电影,结果去了别地方这件事,让我 并不舒服。当范伦铁诺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徐志摩和他朋友都跟着 观众一起鼓掌,而我只是把手搁在大腿上坐在漆黑之中。 我们在沙士顿的生活过得穷困潦倒。如今我一读到描写康桥的文 章,就会想到当初我可以做的种种有趣的事情。我可以沿着几座古桥 散步,欣赏那群建筑的结构,也可以坐在康河的中枢“Backs”纯粹享 受自然。在硖石的时候,我渴望出门四处逛逛看看,可是家人不准我 单独上街。到了沙士顿,我有出门的机会,却没有出去。 二、来府晚餐的女客 九月初的时候,老爷和老太太的支票寄到了,过了没好久,他们 又运了一个冬瓜和别的家乡青菜来。这时候我已经怀了三个月身孕, 一件从我到西方以后就一直隐藏在幕后的事情,这时候浮现在幕前了。 有天早上,徐志摩对我宣布:“今天晚上家里要来个客人,她是 从爱丁堡大学来的一个朋友,我要带她到康桥逛逛、然后带她回来我 和一道吃晚饭。” 我们家里从没来客人,所以我很惊讶,可是我只对徐志摩点了点 头,问他想要什么时间开饭。 他说:“早一点”。 我就告诉他五点吃饭。 他说:“好”。然后匆匆忙忙理发去了。 我那一整天都在打扫、买菜、准备晚饭。你知道我脑子里有什么 念头吗,我以为我要和徐志摩准备娶来当二太太的女朋友见面了。 打从我到西方的第一刻起,还有看到徐志摩和他朋友在公共汽车 里聊天的样子时,我就知道他里藏了个秘密。后来住沙士顿的时候, 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就赶着出门理发,而且那么热心地告诉我,我也 不知怎么搞的,就猜到他这么早离家,一定那女朋友有关系。 几年以后,我才从郭君那儿得知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赶忙出去, 的确是因为要和住在伦敦的女朋友联络。他们用理发店对街的杂货铺 当他的地址,那时伦敦和沙士顿之间的邮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 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鱼雁往返。他们信里写的是英文,目的就在 预防我碰巧发现那些信件,不过我从没发现过就是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有这回事,只晓得徐志摩要带个年轻女子回家吃 晚饭。我只猜他有朋友(事实上也是如此),而且想知道他会不会对 我吐露这事实。他大可以干脆一点,向我宣布她是谁,然后叫我接受 她,这是中国人的一套。就算我给他生了儿子,他还是有资格拥有别 的女人,不管是像老爷那样和她们玩玩了事,还是娶来做小老婆都行。 徐志摩要我们这两个女人碰面这件事情,给了我这样的暗示:她 不光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很有可能变成他第二个太太,我们三人会在 这异国他乡同住一个屋檐下。梁启超的小太太就是他在日本求学的时 候嫁进他家的,徐志摩显然也会如法炮制。 我那一整天都面临着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胁,她正在英国一所大学 读书,所以比我有学问多了。我料想她会讲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 志摩一样雅好文学。那她家人是谁,是哪个地方人,他们认识谁,她 兄弟又是何许人, 有一会儿,我想到徐志摩女朋友说不定是个洋女人。他认识不少 洋妞,说不定迷上了她们豪放的举止,大笑时把头往后一甩的姿态, 还有穿着露出脚踝的裙子的模样。可是我很快又打消这念头:不,那 不可能,没有外国女人会同意以二太太的身份嫁进一个家庭的。 我从早到晚不得不一再向自己保证,我在徐家的地位是不会改变 的:我替他生了个儿子,又服侍过他父母,我永远都是元配夫人。于 是我发誓,我要以庄重高贵的姿态超脱徐志摩强迫我接受的这项侮辱, 对这女人的态度要坚定随和,不要表现出嫉妒或生气。 说也奇怪,我竟然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干脆叫她明小姐好了。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事,是她的外表。她非常努力想表现得洋里洋 气,头发剪得短短的,擦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 我顺着她那穿着长袜的两条腿往下看,在瞧见她双脚的时候,惊讶得 透不过气来,那是双挤在两双中国绣花鞋里的小脚。原来这新式女子 裹了脚~我差点放声大笑。 我们四人(连郭君在内)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明小姐说她也 是在上海市郊长大的,而且提到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几家人。她父亲在 外交部任职,可是我没听说过他。我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明小姐家里 这么新潮,肯让她双身到海外求学,为什么还把她的脚缠了。 后来,徐志摩、明小姐和郭君开始讨论起英国文学,讨论的时候 中文里夹满了英文,所以我几乎没法听懂他们的谈话。我注意到徐志 摩说话的时候不停看着地板,偷窥明小姐的脚。于是我不由自主焦躁 地把我的大脚伸到桌子底下,差点就踢到徐志摩。他为什么如此平起 平坐对待她,而她看来来是这么特异,那身我套和裙子与她的小脚摆 在一起,完全不相称,而且根本不成比例。她父母看到她那样子把两 双脚露在外面,会作何感想, 徐志摩把我给弄胡涂了,这难道就是他从两年以前到伦敦以后一 直约会的女人吗,为什么是她,他老是喊我乡下土包子,如今他带回 来这么个女人,光看她那双脚,就显得比我落伍了。可是,她受过极 好的教育,假如徐志摩打算接受这种女人的话,他为什么不鼓励我上 学,为什么不让我学英文,为什么不帮忙我变得和普通大脚女人一样 新潮,为什么徐志摩想和这女人在一起的程度,超过想和我在一起的 程度,我并没有双小脚,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书,我学的东西可以和女 人一样多啊~ 我恨徐志摩想在家里多添一个她。他没有小心看紧荷包,现在家 里又多了张嘴要喂。于是我脑海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徐志摩要我去打 胎,是不是想把这女人带进家里那孩子,想到这儿我都想哭了。这女 人对家里会有什么超过孩子的贡献吗,她是谁呀,我看她才不三不四, 有了那双小脚,她只会给我制造更多家务事,我还是得一手包办买菜、 打扫种种事情,而且得像服侍老太太那样伺时候好。 三、他要离婚 吃过晚饭以后,徐志摩把明小姐送到火车站,郭君回房休息。我 被那个晚上搞得心烦意乱,笨手笨脚慢吞吞的洗着碗盘。徐志摩回到 家的时候,我还在厨房洗碗。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在我身边转来 转去,我对他气愤、失望、厌恶之至,差点说不出话来。我洗好碗盘 以后,徐志摩跟着我走到客厅,问我对董小姐有什么意见。 虽然已经发誓要采取壮重随和的态度,可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念 头在打转了,就冲口说出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因为我知道我应该 接受他挑选的小太太,我就说:“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 服不搭调。” 徐志摩不再绕着客厅走来走去,他把脚跟一转,好像我的评语把 他的烦躁和挫折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似的突然尖叫说:“我就知道,所 以我才想离婚。” 这是徐志摩头一次对我提高嗓门,我们那间屋子骤然之间好像小 得容不下我们了。于是我从后门逃了出去,感觉到夜晚冰凉的空气冲 进了我的肺里。 徐志摩一路追着我到阳台,气喘吁吁出现在我身边说:“我以为 你要自杀~” 他以为我太保守,所以担心我会一头撞到阳台栏杆上。我望着外 面黑暗的夜色,又回头看着徐志摩那终被客厅透出来的灯光照亮的脸。 那一刹那,什么事情——我们之间的痛苦、误解、分歧——好像都荒 唐地凑在一起了。 当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徐志摩还在客厅用功。不过,到了三更 半夜,他蹑手蹑脚进了卧房,在低下身子爬上床的时候拉到了床单, 而且他背着我睡的时候,身体轻轻擦到我。我虽然知道他是不小心的, 却有一种这是我们身体上最后一次接触,也是在向我们那段可悲的亲 密关系挥手告别的感觉。 事后我们有好些天没说话,虽然这一点也不新鲜了,可是我还是 觉得那种死寂快教人受不了了,徐志摩那天晚上说话的声音在我脑中 回荡不已。以前他从没那样发过脾气,这很明显地表露了他沮丧的程 度,而他在要求我离婚的那一刻,已经把我们生活的次序破坏掉了。 我现在没办法拿捏他的脾气了,他说话的时候,我怕他再提高嗓门; 不说话的时候,我又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这样。我仔细察言观色, 注意他一举一动;每当他离开饭桌跨出大门的时候,他好像急躁、紧 张,又怀有目的似的。有天早上,他头一次完全没碰早饭就走了,我 从屋子前的大窗看着他踩着自行车踏板顺着街道骑下去,心想不晓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要离婚,为什么,难道他觉得我没好好服侍他或是他父母吗, 他是不是以为我不愿意接受小太太,我觉得和徐志摩谈离婚的事一点 意义也没有,有人会谈钱的问题或是早饭要吃什么,可是不会商量离 婚的事情。徐志摩既然已经说他要离婚了,要商量也为时已晚了。 四、不告而别 这样大约过了一星期,有一天,徐志摩就像他当初突如其来的要 求离婚那样忽然消失了。他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没回家,我 都还以为他可能是去伦敦看朋友了。陪我买菜的郭虞裳虽然还住我家, 可是连他也不知道徐志摩行踪。我的丈夫好像就这样不告而别了。他 的衣服和洗用具统统留家里,书本也摊在书桌上,从他最后一次坐在 桌前以后就没碰过。我知道,要是徐志摩早就计划离家出走的话,他 至少会记得带他的书。 一个星期过完了,他还是不见人影。郭君好像猜到事有蹊跷,有 天一大早便带着箱子下楼说,他也非离开不可了,说完就走。 这时候,怀孕的身体负荷让我害怕。我要怎么办,徐志摩哪里去 了,我没法子睡在与他共枕过的那张大床上,也没办法在觉得自己不 会尖叫失声的情况下,穿过一个个房间。我完全孤立无援。 待在那屋里的那些日子好恐怖。有一回我从后窗往外瞄了一眼, 看到邻居从草地走过去,竟然吓了一跳,因为我有好几天没看到别人 或跟任何人讲话了。我也不想过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因为我不觉得这 事情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回想在硖石的时候,当日子一天天变暖,附近的西湖出现第一只 游船后,我们就会换上轻薄丝绸衫或棉纱服,佣人也会拿来一堆家人 在夏天期间用来纳凉的扇子;在他的托盘里摆着牛角、象牙、珍珠和 檀木摺扇,还有专给男士用的九骨、十六骨、二十骨或二十四骨的扇 子,因为女士从不使用少于三十根扇骨的扇子。有的扇面题了著名的 对子,有的画着鸟、树、仕女各种东西。 我们一整个夏天都用扇子在空中扌扇着,天气逐渐转凉以后,就 把扇子收在一边。所以中文里面有个形容,可以拿来形容被徐志摩孤 零零丢在沙士顿的我: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是个遭人遗弃的妻 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考虑要了断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我想,我干脆 从世界上消失,结束这场悲剧算了,这样多简单~我可以一头撞死在 阳台上,或是栽进池塘里淹死,也可以关上所有窗户,扭开瓦斯。徐 志摩这样抛弃我,不正是安着要我去死的心吗,:后来我记起《教经》 上的第一个孝道基本守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岂毁伤,孝之 始也”。于是我打断了这种病态的想法。这样的教诲好像一辈子都挥 之不去。 有天早上,我被一个叫做黄子美的男人敲门的声音吓了一跳,他 说他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又说他从伦敦带了个徐志摩的口信给我。我 就请他进门,倒了杯茶给他,以紧张期待的心情与他隔着桌子对坐。 “他想知道„„”黄君轻轻皱着眉头,好像正在一字不漏地搜索 徐志摩说的话那样顿了一下说,“„„我是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徐 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我没立刻作答,因为这句话我听不懂。最后我说:“这话什么意 思,我不懂。” “如果你愿意这么做,那一切就好办了。”黄君接腔,一副没听 见我说什么的样子,然后慎重吸了口气说,“徐志摩不要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试着不在他面前露出僵硬的表情,又重问了 一遍我的问题:“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咽着口水说,“假如徐志 摩要离婚,我怎么可能做徐家的媳妇,” 黄君喝了一小口茶,若有所思打量我的头发、脸孔和衣服。我晓 得他准备回去向徐志摩报告结果,一念及此,我就火冒三丈,突然顶 起下巴对着他发言:“徐志摩忙得没空来见我是不是,你大老远跑来 这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蠢问题吗,” 然后我就送他到门口,坚定地在他背后关上门。我知道徐志摩不 会回来了。 -------------------------------------------------------------------------------- [要闻][家园][读者][专版][书里书外][每周了望][中外书屋][书评广场][世界图书][科技 视野][成长与书籍][经济书廊][时代文学-要闻][时代文学-百家][时代文学-百花][时代文 学-今日观察] gmdaily@public.bta.net.cn 返回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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