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

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 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艺术2010年第6期(总158期) 周育德 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 内容摘要:汤显祖岭南贬谪之旅所获得的观感和人生体验对他的戏曲创作关系重大.汤显祖 在罗浮山,广州,澳门和海南岛的生动见闻,可以在《牡丹亭>和《邯郸梦记》的多处重要细节中 得到印证.可以推想这两部传奇最初的写作动因始自贬谪岭南时期,至少在构思与命笔的过 程中唤醒和调动了岭南之旅所留下的生动的记忆. 关键词:汤显祖贬谪牡丹亭邯郸记罗浮山梅花美人鬼门关 中图分类号:J8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943X(2010)06—0027—14 汤显祖一生十五年的从政生涯中,最雄壮的一幕是万历十九年(1591)闰三月上《论辅臣 科臣疏》.《明史》之为汤显祖立传,所重视的也是汤氏这一壮举.汤显祖上疏带给自己的后 果是被贬官,从六品京官南京礼部主事,降到不人流的广东徐闻县典史添注. 这个重大的变故对汤显祖的人格和心灵是一场重大的考验. 万历十九年秋天,汤显祖踏上贬谪南下的旅途.路上盘桓两个多月,到达徐闻已经是十一 月.在徐闻住了不到半年,他又踏上了归途. 这一来一去,对平常人来说,可能是伤脑筋的苦旅.可是,汤显祖却把这一次贬谪岭南当 作了游目骋怀的壮行.他既不悲观,更不沮丧,而是泰然处之,愉快对待,甚至还表现了几分潇 洒.这一次深度的旅游和一路的观感,刺激着汤显祖的灵感,成为他写作的素材,对 他的诗文 创作大有益,对他的戏曲创作也有重大影响. 一 ,汤显祖自得自适的情怀 汤显祖乐观地对待贬谪之旅,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上《论辅臣科臣疏》这一行动,汤显祖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其动因,其后果,都是充 分考虑过的,是有备之举而不是轻率盲动.因此,上疏遭贬不会使他震惊. 汤显祖自己把上疏一事说得很轻松.据钱谦益说汤显祖曾有信致友人:"乘兴偶发一 疏,不知当事何以处我."…'其实汤显祖上疏并非偶然之举,而是他经过思想转变之后的 必然行动.万历十四年,汤显祖的人生经历发生了一个重大转折,转折的直接因素是他的老师 ? 27?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罗汝芳到南京的讲学.罗先生批评汤显祖等人自由放任的生活,是一种无目的的生命宣泄,无 助于对自我生命价值的体认.罗先生的批评引起汤显祖的深思,使他认识到生生之仁才是性 之内涵,而不能只限于食色之类的最基本的生命层面;真正的豪杰之士应该具有关注民生,化 导天下的圣贤作为.这一年汤显祖三十七岁,作有《三十七》一诗,表示了"慷慨趋王术"的人 生抱负,有了"兴至期上书"的现实选择,他在等待时机.万历十八年,汤显祖读到了李贽的 《焚书》,又结识了名僧达观.明德先生之仁,达观之雄,卓吾之杰,再加上汤显祖固有的狂放 执着,形成了他的强烈的进取精神,使他更加关注朝政国事.结果便是上《论辅臣科臣疏》. 上疏之后,汤显祖被诏切责,但他的心情相当平静.汤显祖《答张起潜先生》信说:"睹时 事,上疏一通.或日上震怒甚,今待罪三月不下.弟子不精不神,盖可知矣."尽管不精不神, 但在皇帝震怒面前他并未显出惊慌.[2】(1245) 汤显祖对上疏的效果是满意的.有此一疏,当朝的首辅申时行不得不告老还乡,贪污官员 杨文举,胡汝宁等受到了行政处分.梅鼎祚致书汤显祖说:"仁兄去职言事,使具臣泥首自窜, 贪夫濡尾不前,群浮之徒聿役如鬼,不可谓不效矣."[3所以汤显祖因上疏而被贬不会后悔. 汤显祖上疏的壮举,在朝野问产生了良好的舆论,对晚明的士气是一大振奋.友人帅机有 诗日:"弘词早已标芳苑,直疏频能批逆鳞.海鹤秋风仍傲客,岭猿夜雨伴孤臣."[4士人间对 汤显祖的敬佩,足以使汤显祖自豪. 因直言上疏而遭贬,历来有之,明代更不少见.徐闻地处远荒,但不是最穷苦的蛮瘴之地. 典史添注薪俸微薄,却是不必视事的闲差.比起王阳明因劾刘谨之贬龙场驿,杨慎因"大礼 议"之贬永昌,杨继盛因议河套之贬都匀,汤显祖的遭遇要好得多多,这足以使他庆幸. , 友人梅鼎祚宽慰汤显祖说,徐闻"天恒暖,治稻再熟,揉葛可单.实迁客之所宜居.苏长 公(苏轼)寓惠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仁兄定能备如此襟度.然即当赐环,无 由待荔之丹矣."汤显祖能放逐到生活条件较好的徐闻,是由于吏部尚书陆光祖帮忙.挚友 刘应秋对汤显祖在徐闻的人事关系有预先的打点,对生活细节也有周到的提示.刘应秋说: "徐闻在广为善地,此出陆太宰之意.作令者瑞郡人(县令熊敏是江西新昌人),聂惕吾谓有书 先与言之.吾丈行,或暂不携家,看彼中景象何如.若不欲差假归,为久住计,弟意即携家亦 可.广地多热.其风土喜夜食,夜食则易生病.故常食槟榔为消导.吾辈处其地,第晚用粥, 毋大饱.早少饮一二杯淡酒,毋令虚腹,即瘴何由乘?槟榔时一用之亦可."[5 其实汤显祖早有岭南之游的企望,此番南下可以一偿夙愿.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说: "徐闻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红雾四障.猩猩狒狒,短狐暴鳄,啼烟啸雨,跳波弄涨.人尽危公, 而公夷然不屑,日:'吾平生梦浮丘,罗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马伏波铜柱而不可得,得假一 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刘应秋则鼓励汤显祖说:"岭徼山川有灵,假重 奇游,一经品,便称佳丽.此不为义仍多.江门坛盂,能者衣钵,倘有存者乎?辙迹所过,益 得闻所未闻.造物所以厚兄也."他说岭南的山川正等待汤显祖的品题,岭南"江门心学"的 创始人陈白沙先生的自然自得之学,正需要一个潇洒自适的继承人. 所以,汤显祖岭南之行并未表现出消极伤感的情绪.更何况一路之上,过州过府,汤显祖 ? 28?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有同年好友接待,还有府县长官宴请,旅途并不痛苦. 京城里的朋友陆光祖,顾宪成等不仅给他说情,使之得到从轻处分,而且设法让他重新回 到京城做官.九月,辅臣申时行和许国同时致仕.赵志皋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汤显祖的 师长张位以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人阁.政治形势对汤显祖是有了转机.刘应秋有信告诉汤 显祖说:"两相(申,许)并去,朝家景象一新,当别有一番作用.旬日之间,众正渐起,群小沮 丧,已有向泰之机,可为弹冠.……抵徐闻后,便可图归.主铨者久欲伸公论于丈,待缴凭 尔."_5可以说汤显祖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回程的打算. 二,满载而归的岭南壮游 岭南贬谪之旅,汤显祖的收获是丰硕的. 1,圆满的宗教文化之旅 汤显祖从南安越梅岭驿道过梅关南下,首先到达南雄.从这里下山走水路,开始了历时两 月的宗教文化之旅. 在南京为官时,汤显祖已经是一位佛学修养很高的大居士.论宗门,汤显祖和明代多数士 大夫一样大体上都属于禅宗.在世间最有影响的禅宗六祖惠能,恰恰是在岭南出生,在岭南剃 度,在岭南弘法,在岭南圆寂,而且在岭南留下了很多遗迹.能在岭南踏着六祖的足迹走一走, 足以使汤显祖提高觉悟,增进人格.对他的精神自我调适,消减烦恼,保持健康的心境大有帮 助. 汤显祖过梅岭后,途经惠能出生地新州,来到惠能终生栖身说法的曹溪南华寺. 南华寺因惠能在中国佛教史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吸引着世间众多的崇拜者.苏 轼, 文天祥等都有题咏.汤显祖有诗《曹溪》和《南华寺二首》. 汤显祖从曲江顺北江南下,道经清远,参拜了飞来寺.喝了飞来寺的泉水,汤显祖体力恢 复,竟登上了绝岭,作了一首《登飞来寺右绝岭》,然后经回歧驿,去广州了. 广州的光孝寺是佛教一大丛林,在中国佛教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东晋 时,西域名僧昙摩耶舍在此建寺说法,以后有许多中外名僧来此传教译经.南朝梁天监元年 (5o2),印度名僧智药三藏来此传法,还把自天竺国带来的菩提树一株植于戒坛前.作为岭南 第一处佛教名刹,禅宗六祖惠能在这里作过着名的风幡论辩而名震佛门. 万历十九年十一月间,汤显祖到广州,参拜了广孝寺,写了一首《广孝寺》. 游罢光孝寺,汤显祖便去实现他畅游罗浮山的夙愿了. 罗浮山位于广东惠州博罗县西北境内东江之滨,向称"百粤群山之祖".罗浮山是道教十 大名山之一,被道教称为第七洞天,第三十四福地.秦汉以来,罗浮山就很出名,它是道士修炼 的神仙洞府.山上道教遗迹很多,着名的有冲虚观,黄龙观,朱明洞,蝴蝶洞,葛洪丹灶,仙人洗 药池等. 自汉初陆贾之后,罗浮山即成为骚人墨客,高官名士所向往的仙境,不少人在此游览,隐 居,修炼,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有的人如阴铿,谢灵运,李白,杜甫,刘禹锡,李贺等,并未亲 ? 29?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到罗浮山,也凭想象作诗赞美罗浮.至于明代的江门心学大师陈献章,湛若水和罗 浮山的关系 就更加密切了.汤显祖对罗浮山神往已久. 汤显祖本来应该从广州西行到贬所,可是他却回首东下,经东莞绕道二百多里去访问罗浮 山.根据汤显祖《游罗浮山赋》序,他到达罗浮山朱明观投宿,是在辛卯冬十月三十日傍晚. 他在那里等候游山的天气.("宿朱明曜真之馆,候晴霏焉.盖晦夕也.")第二天,下着小雨, 他就开始游山,游览梅墟,石门,叶大夫石室.第三天,继续游山,观大帘泉,在蝴蝶洞避雨.接 着到黄龙讲堂凭吊湛若水,住在青霞洞.第四天,拂晓从青霞洞登山,到达罗浮山之顶峰飞云 岭,观日出.这一段游程,同伴翟从先等已裹足不前,汤显祖却跟着几个道士,"芟蕴而上,鸟 道二十余里",爬到了山巅子午冈.一路上观赏了美人峰,燕子门,蟾蜍峰等景色,他自豪地 说;"勾漏杏无人,独自神仙尉."(《罗浮飞云岭》) 一 连四天游山,汤显祖兴致好极了,一路吟哦,作了不少的诗. 这次圆满的宗教文化之旅,为汤显祖的佛教和道教意识增添了生动的内容,而且直接影响 到他的戏曲创作. 2,难忘的海上见闻 从罗浮山归来,汤显祖回到广州. 晚上,汤显祖到南海江边散步,他见到中外船舶,看到了乘船而来的各种肤色的"番鬼", "海人"(外国商贾).有诗云"时时番鬼笑,色色海人眠."(《南海江》) 冬至日,他到番禺江边,看当地人去真腊的槟榔船. 汤显祖在广州还参拜了黄埔的南海王庙.南海神庙座落在黄埔扶胥镇黄木湾的江 面上, 又称波罗庙.庙内碑刻甚多,有记述南海神庙沿革的唐韩愈碑,宋开宝碑,明洪武碑等,还有东 汉大铜鼓等文物.庙内供奉的主神是南海祝融,还有一尊达奚司空的塑像.达奚司空这个 "番鬼"给汤显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写了一首《达奚司空立南海王庙门外》,以写实的手法述 说了达奚司空植树成神的传说. 南海神庙保存的最早的碑刻,是韩愈撰文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和 元和十四年,孔子的第38世孙孔戥来广州祭奠南海神,并拨款修葺扩建庙宇,适逢韩愈因《谏 迎佛骨表》一事,在元和十四年被贬往潮州途经广州.韩,孔二人素来是好友,且孔戤仰慕韩 的文学才能,便请韩愈着文纪念修葺神庙之举,韩愈欣然同意,写下了那篇一千多字的碑记. 南海神庙之游肯定会触动汤显祖的谪臣情结. 汤显祖从广州浮海西行,对番鬼的印象进一步加深. 在香山,汤显祖见到了一种特殊的职业——译者,听到了中外两种语言的交流,作诗《听 香山译者》. 在香山,汤显祖看到了一种神奇的东西——鸦片.那时,鸦片和外国土特产一起传人中 国,尚未广泛流传到民间.万历皇帝把它当作一种高级消费品,叫做阿芙蓉,价钱很昂贵.汤 显祖有诗《香山验香所采香》. 到了澳门(香山岙),汤显祖见到了更多的外国商人.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些不事农桑, ? 30?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衣着华丽的胡贾.汤显祖在澳门登岛游览,当然看到了那座着名的圣保禄大教堂.那是随着 葡萄牙人对澳门的逐步侵占,出现在中国土地上的一个非常奇特的西洋宗教建筑. 1580年,圣保禄大教堂竣工,当时是远东最大的天主教石建教堂. 当时的中国人对西洋宗教并无深入研究,通常把那些西洋人称作"番鬼",把西洋传教士 称为"番僧",按中国习惯把外国教堂也称为"寺".按照圣保禄大教堂读音的近似把"St. Paul"叫成了"三巴".直到清初,依然保持着这种特别称呼,如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地语》 说: 澳有南台,北台,台者,山也.以相对,故谓澳门.……山顶有一台,磴道横贯,常登山以望舶.其 麓有东望洋寺,西望洋寺.中一寺日"三巴",高十余丈,若石楼,雕镂奢丽.奉耶苏为天主居之,僧号法 王者司其教. 番鬼,番僧的深刻印象,当然地进人了汤显祖的戏曲创作. 3,徐闻海南的文化考察 汤显祖经恩平,阳江到达贬所徐闻时,已经是万历十九年十一月底.在徐闻,汤显祖其实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所谓"典史"是管理地方治安的小官,论品级是不人流的,位在县令,县 丞,主簿之下,老百姓俗称之为"四老爷"."添注"的意思是这个典史用不着上班,只是挂个 名,领一点微薄的薪俸而已.尽管如此,汤显祖一到徐闻,还是很快地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开始了讲学生涯. 张居正执政的时代,民间讲学形成的舆论多元化不利于他的铁腕统治,所以张居正 对讲学 很厌恶.他不仅毁掉了很多书院,而且打击讲学的不同政见者,不过,民间的讲学活动始终无 法彻底灭除.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就是始终坚持讲学的一个.张居正死后,汤显祖带头上 书,请求开讲学之禁.汤显祖曾致书罗汝芳说:"受吾师道教,至今未有所报,良深缺然.道学 久禁,弟子乘时首奏开之."[.】'' 汤显祖来到徐闻,当地的官员们安置他住在一所大院子里.汤显祖继承了泰州学大哲罗 汝芳的传统,立即挥麈而登皋比,给这居处命名为"贵生书院".汤显祖的讲学,在地处海陬的 徐闻引起极大的轰动.刘应秋《贵生书院记》说:"余同年祠部汤义仍,以言事谪尉徐闻.徐闻 之人士,知海以内有义仍才名久.至则蹑衣冠而请谒者,趾相错也.一聆謦款,辄竟传以为闻 所未闻.乃又知义仍所由重海内,不独以才,于是学官诸弟子,争先北面承学焉.义仍为之抉 理谭修,开发款启,日津津不厌.诸弟子执经问难靡虚日.户屦常满,至廨舍隘不能容."[6汤 显祖的到来,使徐闻教育出现一派生机.汤显祖北归时,有《徐闻留别贵生书院》诗.汤显祖 北归后,徐闻的贵生书院重建,汤显祖的牌位被供奉在正堂,与宋代的"五夫子"并列. 在徐闻贵生书院,汤显祖完成了两篇最能体现其思想的重要哲学着作,一篇是《贵生书院 记》,一篇是《明复说》. 汤显祖在徐闻,除了讲学,还有旅游.他参观过北海涠洲珠池,游览过廉江石城,到与海南 隔海相望的沓磊港登驿楼望海,到海滩踏浪,下海泛舟.使汤显祖大开眼界的一次深度旅游, 是到海南岛的文化考察. ? 31?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汤显祖到海南是在万历十九年腊月.从汤显祖的《海上杂咏》《送卖水絮人过万州》《万州 藤障子歌》等诗作,可知汤显祖是由西而南而东,围着海南岛转了一圈,虽然没有深入五指山 腹地,但是仍然获得了丰富的见闻和感想.海南之旅使汤显祖见识了许多土产风物.他兴致 勃勃地领略了"水饭田家女,春歌踏和声"的黎家歌舞,见识了海南黎族的风俗习惯,他写了一 首长长的《黎女歌》.《万州藤障子歌》则描绘和赞美了黎族的藤编工艺. 使汤显祖大感兴趣的还有海南的槟榔.他写了一首《槟榔园》诗,描绘了槟榔树,槟榔花, 槟榔果,还描写了吃槟榔时"着齿寒侵寻"的"微醺"的感觉.吃槟榔的感觉直接进入了《牡丹 亭》. 海南岛自古以来就是谪臣放逐之地,许多受处罚的官员被发放到海南岛各地.汤显祖来 到海南岛南端崖州的I临川港,这里是古珠崖,即所谓天涯海角.这里更是以贬臣云集而闻名. 崖州有"鬼门关",流传着两首诗:"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其二:"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就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题目是《流崖 州至鬼门关作》,一做《贬崖州司户道中》.明万历《琼州府志》载此诗为李德裕 作.唐武宗大 中二年(848),名相李德裕因"牛李党争"失利,被贬海南崖州司户参军,一年后潦倒贫病死于 崖州.?崖州之行,自然又会勾起汤显祖的谪臣情结.这种谪臣情结不仅表现在他的诗作中, 而且刺激着他的艺术神经,自然地表现到他的剧作中. 三,岭南之旅与《牡丹亭》 I,罗浮之游与《牡丹亭》 汤显祖的罗浮之游,和《牡丹亭》的创作关系十分密切.最重要的表现是罗浮山的掌故激 发了萦绕在汤显祖脑海中的"梅花美人"的意趣,使《牡丹亭》最初结胎. 把美人与梅花联系在一起,在中国古典艺术创作中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的 《摞有梅》.其后,屡见于诗词,绘画和工艺等. 汤显祖的剧作中首次出现"梅花美人"的意境,是在《紫钗记》中.《紫钗记》第六出《坠钗 灯影》,写元宵灯会,霍小玉的燕尾紫玉钗挂到了梅梢,跌落在地,被李益拾得.霍小玉叫侍女 浣纱向李益索还紫玉钗,李益借梅花,燕钗向霍小玉求婚,说:"梅者,媒也;燕者,于飞也."由 此而引起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此折剧中的多处唱词,都在渲染梅花美人,如:"则道 是淡黄昏素影斜,原来是燕参差簪挂在梅梢月.眼看见那人儿这搭游还歇,把纱灯半倚笼还 揭,红妆掩映前还怯.手燃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 数年之后,汤显祖贬谪南下,途经梅岭,梅关,进入了梅之国.南安,南雄的落宿,汤显祖会 联想到流行的通俗小说《杜丽娘暮色还魂》,古驿道上的梅林也肯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汤显祖畅游罗浮山,罗浮山特有的梅花美人的传说,更激发了他写作另一部传奇的最初动 机. 汤显祖初到罗浮,就希望能作一个梅花美人之梦.十一月初一,汤显祖作《至月朔罗浮冲 虚观夜坐》: . 32.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夜酒朱明馆,参星倚户开.梅花须放早,欲梦美人来. 冲虚观在朱明洞麻姑峰下,传说当初是葛洪修道炼丹的南庵.据说麻姑是和梅花同一天 诞生的.宋人卓田有《麻姑山七古寿主簿母》诗云:"明星一点光满室,此是仙妃诞生日.霜标 雪操冰玉姿,生与梅花共时节."汤显祖喝着酒,看着天上的星星,就想象会有仙女来到梦中. 汤显祖"梅花美人"的联想,更是直接来自苏东坡游罗浮的诗.宋绍圣元年,苏东坡贬惠 州时,寓居水东嘉佑寺松风亭,看到梅花开放,一连作了三首诗.第一首是《十一月二十六日 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蜒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枝浦,卧树独 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 月下缟衣来叩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第二首《再用前韵》: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 海上,悄如病 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 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唯有落蕊粘空樽. 第三首《花落复次韵》: .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暗香入户寻短梦,青子坠 枝留小园.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花人腹清而暾.先生来年六十化, 道眼已入不二门.多情好事余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罂樽. 苏东坡还写过一首怀念爱妾朝云的《西江月》,睹梅思人,以梅喻人: 玉骨哪愁瘴雾,冰骨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沈,洗妆正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的诗和词都是在发挥同一个典故,那就是柳宗元《龙城录》所载的《赵师雄醉憩梅花 下》: 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默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子淡妆素 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叩酒 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 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龙城录》一名 者对此存疑.) 《河东先生龙城录》,旧题柳宗元撰,但历来学 宋人爱梅,岭南的梅花很盛,罗浮山的梅花非常有名,山下有一个村子就叫梅花村. 屈大 均《广东新语》卷三《山语》,记罗浮山日: 梅花村在山口,前对麻姑,玉女二峰,深竹寒溪,一往幽折,人多以艺梅为生.牛羊之所践踏皆梅也. 冬春之际,以落梅醅酒,于村南麻姑酒田卖之. 宋人都喜欢梅花,苏东坡见到罗浮山的梅花,禁不住要作诗填词,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咏 叹赵师雄遇到的梅树下的那位淡妆素服的美人,还有那只岭南特有的会唱歌跳舞的绿毛么凤 "倒挂鸟".罗浮山的梅花引动了苏东坡的诗兴,苏东坡的诗作又大大地提高了罗浮山梅花的 知名度.所以,汤显祖到此,立即想到的就是苏东坡的这几首诗词,脑海里马上就出现梅花美 ? 33?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人的意境. 本来汤显祖是约好南海县令崔子玉一同游山的,可是崔子玉没有践约,这位"海上神仙 令"游仙的兴趣,远不及汤显祖这个"仙尉".在蝴蝶洞避雨时,汤显祖还是没有等到这位崔子 玉,作《罗浮上帘泉避雨蝴蝶洞,迟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有句云"洞中避风雨,梦蝶愁飞举. 美人湿不来,暗与梅花语."又是美人,梅花.汤显祖还有《出朱明观》也说"消息梅花月,归舟 兴不忘."除了梅花,美人,汤显祖在罗浮山上还想到了山鬼.其《望罗浮夜发》云:"披衣天门 外,幽篁听山鬼."《青霞洞怀湛公四首》云:"海蛸窥石冷,山鬼被林幽."可见梦中与美人相会 和人鬼之恋的意趣,此时已经进入汤显祖的头脑. 罗浮之游留下的"梅花美人"的美妙画面,在汤显祖的脑海里浮动,他决心把这个美好的 意境移栽到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的男主人公柳梦梅的身上. 贬谪途中汤显祖驻足岭北的南安,越梅岭而到南雄时,应该想到《杜丽娘慕色还魂》,因为 小说所叙的故事就发生在南雄.大庾岭的梅花,使他联想到男主人公柳梦梅的名字.游罗浮 而勾起的梅花美人之意趣,进一步激发了他写作传奇的灵感冲动,使他重新解释"柳梦梅". 《杜丽娘慕色还魂》收在《燕居笔记》里.?《燕居笔记》是明万历间的一种畅销的通俗读 物,南京书肆里应该有售,喜欢"神经怪牒"的汤显祖肯定是读过的.游过罗浮山,汤显祖就把 游山所得的"梅花美人"的梦想,和《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印象糅合到一起,给原小说中"柳梦 梅"的名字做了富有诗意的诠释.于是我们在《牡丹亭》里看到,柳梦梅一出场就自报家门日: 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每日情思昏昏,忽 然半月之前,作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 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 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中的柳梦梅,是四川成都府人,与广州毫无关系.他之所以唤作 "柳梦梅",是"因母梦见食梅而有孕,故此为名".汤显祖有了岭南之游,在罗浮山又有了梅花 "名字的来历,而且特意把他的出身安排到岭南. 美人的联想,才重新解释了"柳梦梅 岭南之行与《牡丹亭》的关系太密切了.若无汤显祖的岭南之旅,《牡丹亭》可能 不会进入 他的戏曲创作.或者说,《牡丹亭》的最初构思,不是在临川,也不是在遂昌,而是起于岭南贬 谪之旅. 可以证明这种推论的,是梅花几乎成了《牡丹亭》胚胎所孕含的最重要的艺术基因.《牡 丹亭》中写到梅花和罗浮的地方不只一处,每一处都值得玩味. 《惊梦》出,杜丽娘上场即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盖汤显祖贬谪之旅,往返都要经过梅关,梅关以梅盛.只有亲自经过梅关驿路的汤显祖才 会写出这样的词句. 《寻梦》出,杜丽娘的台词: 呀,无人之处,忽见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 【二犯么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得周全.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进着苦仁儿 里撒圆.爱煞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 ? 34?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有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 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倦坐介)(贴上)"佳人拾翠春亭远,侍女添香午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树下睡. 【JJI拨棹】你游花苑,怎靠着梅树偃?…… 汤显祖描画的就是一幅梅花美人图,而且特别说到"罗浮梦边".从此,杜丽娘的命运和 梅花再也无法分开,她成了梅花的化身.这是《牡丹亭》的核心意趣. 《写真》出,春香和杜丽娘的唱词: 【倾杯序】(贴)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着.(旦)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小小行乐,捻青梅 闲厮调.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 描绘的依然是一幅梅花美人图. 《诊祟》出,杜丽娘念白: 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 用的是《诗经?搡有梅》揉梅之叹的典故. 《悼殇》出,杜丽娘和杜母的台词: 【玉莺儿】(旦泣介)旅衬梦魂中,盼家山千万重.(老旦)便远去也.(旦)是不是听女儿一言.这 后花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老旦)这是怎的来?(旦)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 长生,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老旦泣介)看他强扶头泪蒙,冷淋心汗倾,不如我先他一命无常用. (合)恨苍穹,姑花风雨,偏在月明中. 杜宝念白: 因小女遗言,就葬后园梅树之下,又恐不便后官居住,已吩咐割取后园,改作"梅花庵观",安置小女 神位. 杜丽娘死后葬梅树下,与《寻梦》呼应.所谓"梅花古洞"就是汤显祖说过的罗浮山的朱明洞."炻 花风雨,偏在月明中"也是汤显祖游罗浮山诗的意境. 《旅寄》出,柳梦梅上场诗: 香山岙里打包来,三水船儿到岸开.要寄乡心值岁寒,岭南南上半枝梅. 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梅花. 《玩真》出,柳梦梅观杜丽娘的自画像: 却怎生半支青梅在手,活似提掇小生一般?【啼莺序】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 画饼充饥,小姐似望梅止渴.…… 《魂游》出,石道姑为杜丽娘做道场,石道姑台词: (净)想起小姐生前爱花而亡,今日折得残梅,安在净瓶供养.(拜神主介) 【前腔】瓶儿净,春冻阳.残梅半枝红蜡装.小姐啊!你香梦与谁行?精神忒孤往!(众)老师兄, 你说净瓶像什么?(净)这瓶儿空像,世界包藏.身似残梅样,有水元根,尚做余香想.(众)小姐,你受 此供呵,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阳,再住这梅花帐? 杜丽娘鬼魂的台词: 【下山虎】..…—?坛斋意,度俺生天.道姑道姑,我可也生受你呵.再瞧这净瓶中,咳,便是俺那冢上 ?35.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残梅哩.梅花啊,似俺杜丽娘半开而谢,好伤情也.则为这断鼓零钟金字经,叩动俺黄粱境.俺向这地 坼里梅根进几程,透出些儿影.…… 道姑们和杜丽娘所唱,竟是一曲梅花咏叹调. 《冥誓》出,杜丽娘鬼魂与柳梦梅商量还魂之计: (且)记取太湖石梅树一株. 【前腔】(旦)爱的是花园后节,梦孤清,梅花影斜.熟梅时节,为仁儿,心酸那些.(生)怕小姐别有 走跳处?(旦叹介)便到九泉元屈折,衡幽香一阵昏黄月.…… 美人从死到活,始终不离梅花. 《回生》出,柳梦梅,石道姑,癞头鼋掘坟,还要唱一曲梅之歌: 【啄木鹂】..…?(生)土地公公,今日开山,专为请起杜丽娘.不要你死的,要个活的.你为神正直应 无炻,俺阳神触煞俱无虑.要他风神笑语都无二,便做着你土地公公女嫁吾.呀,春在小梅株. 《急难》出,杜丽娘要柳梦梅到淮阳打昕爹娘消息,唱的依然是梅花: 【檑花泣】(旦)白云亲舍,俺孤影旧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销. 最后一出《圆驾》,杜丽娘,柳梦梅和杜宝在金銮殿上辩论,还是回到梅花,柳枝之梦: (旦)万岁!臣妾--Jk年华,自画春容一幅.曾于柳外梅边,梦见这生.妾因感病而亡,葬于梅树之 下.后来果有这生,姓名柳梦梅,拾取春容,朝夕挂念.臣妾因此出现成亲.…… (生跪伏,呼万岁介)【南画眉序】臣南海泛丝萝,梦向娇姿折梅萼.果登程取试,养病南柯.因借居 南安府红梅园中,游其后苑,拾得丽娘春容,因而感此真魂,成其人道. 可见"梅花美人"的故事成了《牡丹亭》全剧的主旋律.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就是梅花之 魂.要说汤显祖岭南之行,罗浮山朱明洞得到的"梅花须放早,欲梦美人来"的诗兴,是《牡丹 亭》创作的最早动因,应该不是凭空臆说吧? 2,谪臣情结与《牡丹亭》 岭南是古来谪臣流戍之地.历代谪臣对岭南文化的影响巨大,尤其是唐代韩愈对岭南文 化的影响更为深远.在潮州和广州都有纪念韩愈的祠堂.广州越秀山附近书院学校林立,韩 愈是被学子崇拜的先贤. 汤显祖在南海神庙,瞻仰了韩愈的诗碑,必定会怀念这一位加惠岭南文化的谪臣.而想起 韩愈,必定又会联想到另一位谪臣柳宗元.柳宗元贬官柳州,对岭南文化同样产生过巨大影 响.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种谪臣情结撼动着汤显祖的心.当年李德裕贬官海南,有后代留在崖 州,变成了黎人,韩柳二位也可能有后代流落在岭南吧?这种合乎逻辑的想象刺激着汤显祖, 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汤显祖以阳明心学的自适自乐的精神来对待贬谪生涯,他也以喜剧精神 来处理岭南之旅的谪臣情结.于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改变了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主人公 的籍贯.他把柳梦梅设计为广州的穷秀才,而且给他安排了一个朋友韩子才,这个韩子才乃是 韩愈的后代,是寄居广州越王台上韩愈祠堂的一个香火秀才. 柳梦梅和韩子才的籍贯身份,都是汤显祖的用心创造.汤显祖安排这两个谪臣后裔潦倒 秀才出现在《牡丹亭》里,他们的"言怀",他们的"怅眺",一是发泄读书人的牢骚,一是藉以表 ? 36?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现汤显祖"一言掷地,万岁喧天"的壮怀. 柳梦梅和韩子才在越王台上发牢骚,感叹老祖宗时运不济.丑角韩子才却举出一位时运 好的读书人的老前辈来:"……虽然如此,你看赵陀王时,也有个秀才陆贾,拜为奉使中大夫到 此.赵陀王多少尊重他.……那时汉高皇厌见读书之人,但有的戴儒巾的,都拿来溺尿.这 陆贾秀才,端然戴了四方巾,深衣大摆,去见汉高皇.高皇望见,便迎着骂道:'你老子用马上 得天下,何用诗书?'那陆生有趣,不多应他,只回他一句:'陛下马上取天下,能以马上治之 乎?'高皇听了,哑然一笑,说道:'便依你说.不管什么文字,念与寡人听之.'陆生不慌不忙, 袖里取出一卷文字,恰是平日灯窗下篡集的《新语》一十三篇,高声奏上.那高皇才听了一篇, 龙颜大喜.后来一篇一篇,都喝彩称善.立封他做个关内侯.那一日好不气象!休道汉高皇, 便是那两班文武,见者皆呼万岁.一言掷地,万岁喧天." " 一 言掷地,万岁喧天"正是汤显祖所要追求的政治效果. 汉初名臣陆贾出使南越的典故,是中国士林的一段佳话.刘邦建立西汉政权时,中原战乱 多年,已无力用武力对付南越国,于是派大夫陆贾去南越,劝说赵陀臣服汉朝,勿为南边之患. 陆贾随刘邦平定天下,有极好的口才,称"有口辩士".初见赵陀时,赵陀很没有礼貌.听过陆 贾讲说天下利害,则大为佩服."留与饮数月.日:'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未 闻.'赐陆生橐中装值千金,他送亦千金."结果,陆贾拜赵陀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并颁给 印绶.刘邦死后,赵陀与汉朝关系恶化,赵陀称帝.汉文帝即位,主动与南越国修复旧好.再一 次派遣陆贾出使南越.陆贾不辱使命,向赵陀晓以利害,赵陀再一次被说服,表示要长久做汉 朝的藩属.此事见《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 陆贾出使南越国不辱使命,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人的光辉榜样.陆贾下岭南是大长士人 志气的壮举.汤显祖因上疏而被贬岭南,内心深处也有一种自豪感.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 说,汤显祖有话:"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那么,陆贾的事情出现在《牡丹 亭》里,也就不是偶然的了.他要借陆贾的故事,表现一点读书人的豪情. 3,番鬼印象与《牡丹亭》 从广州一路行来,胡贾,通事(译者),番鬼,番僧,达奚司空,尤其是矗立在香山岙里的外 国教堂,给汤显祖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汤显祖不仅把这种光怪陆离的印象写进诗歌,而且还 要把它顽强地写进戏剧. 于是在《牡丹亭》里就专门写了第二十一出《谒遇》.剧中写朝廷钦差收宝的官员苗舜宾, 在番鬼们建造的多宝寺祭宝.番回海商前来献宝,番鬼说番语(伽喇喇),通事做翻译等.如 果没有汤显祖岭南之行的见闻,《牡丹亭》里绝对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怪异场面. 正是这位苗舜宾资助了柳梦梅的路费,使他能一路北上,有了南安拾画的奇遇.正是这位 苗舜宾破例给迟到的柳梦梅以准考资格,并且选他为状元,直到金銮殿上他还在帮柳梦梅说话 呢! 番鬼给汤显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在衙役寻找新科状元柳梦梅时,把柳梦梅也当成了歇 在瓦市王大姐家的个番鬼.《索元》出: ? 37?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内)俺这一带铺子都没有,则瓦市王大姐家歇着个番鬼.(众)这等,去,去,去.……(贴扮妓上) …… (老旦,丑上)王大姐喜哩.柳状元在你家.(贴)什么柳状元?(众)番鬼哩?(贴)不知道.(众) 地方报哩. 4,《牡丹亭》的槟榔风昧 汤显祖出发前,挚友刘应秋就提醒他要认真地吃槟榔,以助消化,预防瘴气.(见前引刘 《与汤义仍》信)槟榔可药用,能下气. 到了广州,汤显祖初次看到槟榔船(见《看番禺人人真腊》诗). 在岭南,汤显祖真正感受到槟榔的地位,有《海上杂咏》诗日:"岭俗槟榔重,盈门过礼时". 槟榔是岭南重要的礼品.汤显祖肯定是亲口领略过槟榔滋味的,其《槟榔园》诗云:"落爪莹肤 理,着齿寒侵寻.风味自所了,微醺何不任.徘徊赠珍惜,消此瘴乡心."可惜汤显祖没有描写 吃槟榔时,槟榔的液汁会把嘴唇染红,吐出来的渣子一滩滩如血红. 槟榔滋味使汤显祖念念不忘,所以他在写《牡丹亭》时也没有忘记把这美好的有趣的记 忆,涂在柳梦梅的嘴上,使柳梦梅自认为"红唇族".且看《牡丹亭?圆驾》出,杜丽娘(旦),柳 梦梅(生)和杜宝(外)在金銮殿上的一场唇枪舌战: 【北出队子】真乃是无媒而嫁.(外)谁保亲?(旦)保亲的是母丧门.(外)送亲的?(旦)送亲的是 女夜叉.(外)这等胡为!(生)这是阴阳配合正理.(外)正理,正理!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生) 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自.(旦)噤声.眼前活立着个女孩儿,亲爹不认.到 做鬼三年,有个柳梦梅认亲.则你这辣生生回阳附子较争些,为什么翠呆呆下气的槟榔俊煞了他? 四,海南之旅与《邯郸记》 《邯郸记》的写作当然是汤显祖归里以后的事,但是《邯郸记》的酝酿有可能在汤显祖贬谪 之旅中已经启动.剧中卢生的宦海跌荡,是历来读书人的共同感叹.汤显祖亲历贬谪生涯,对 此体味会更加深刻. 《邯郸记》取材于唐人沈既济的文言小说《枕中记》.小说写卢生"凡两窜岭表,再登台铉, 出入中外,回翔台阁,三十余年间,崇盛赫奕,一时无比."所谓"两窜岭表"是指卢生两次被贬 到岭南. 一 次是卢生遭诽谤被贬端州.卢生因征吐蕃立大功,"归朝策勋,恩礼极崇.转御史大 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当时宰相所忌,以飞语中之,贬端州刺史.端州,隋开 皇九年置,治高要(今广东肇庆). 一 次是卢生被陷害贬鹱州刺史.卢生被贬端州后,"三年征还,除户部尚书.未几,拜中 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十年.嘉谋密命,一日三接,献替 启沃,号为贤相.同列者害之.遂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追之甚 (卢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独有中人保护,得免死论,急.…… 出授 鹱牧." 沈既济的《枕中记》叙事并不生动.卢生如何贬端州,如何贬鹱州,"两窜岭表"言之甚简, ? 38?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贬谪之旅与戏曲创作2010年第6期 无任何描写.到了汤显祖的《邯郸记》中,则演化为《飞语》《死窜》《谗快》《备苦》《功白》《召 还》等几出惊心动魄的戏剧.昆曲舞台上还留下了一出着名的折子戏《云阳法场》表演卢生将 被砍头时的情景. 值得注意的是卢生贬谪鬼门关一节,隐含着汤显祖在海南的特别见闻. 汤显祖曾听琼州人说崖州黎族收藏有唐朝谪臣李德裕的遗像,有《琼人说生黎中 先时尚 有李赞皇诰轴遗像在,岁一曝之》诗言其事,诗中特别说到"解得鬼门关外客,千秋还唱梦江 南".汤显祖到海南岛考察,亲自到过崖州,他是能深深体味崖州古今迁客的味况的.因此, 他才会给卢生设计了流配鬼门关的苦情. 《备苦》一出,写到海南岛的大海,飓风和鲸.卢生遭强盗打劫,脖子上挨了一刀,被舟子 救起,又遇上飓风,"浪崩天雪花飞到","恶头风打住篷梢,似大海把针捞".刚要靠岸,却原来 是遇上了鲸鱼.这种情景可能是汤显祖在海南听说的. 黑鬼,蛮户和碉房则是汤显祖亲眼所见了.卢生遇救醒来,碰上了两个好心的樵夫. (扮二樵夫,黑脸,蓬头,绳杠,打歌上)打柴打柴打打子柴,万鬼堂前一树槐.(生惊介)又两个鬼来 了.(樵)是黑鬼.(生)一发吓煞我也!(樵)我们是这崖州蛮户,生来骨髓都黑,因此州里人都叫做黑 鬼.我是砍柴的.(生)原来这等.你这里白日有鬼?(樵)你不看亭子大金字?(生看,念介)呀!卢生 到了鬼门关,眼见无活的也.(樵)你是何等人,自来送死?(生)我是大唐功臣,流配来此.(樵)州里多 见人说:有大官宦赶来,不许他官房住坐,连民房也不许借他.(生)好苦!(樵)可怜,可怜,我碉房住 去.(生)怎生叫做碉房?(樵)你是不知,这鬼门关大小鬼约有四万八千,但是飓风起时,白日里出跳. 则是鬼矮的离地三寸,高的不上一丈,下面住鬼打搅得荒,我们山崖树杪架些排栏,夜间护着个四德狗子 睡.(生)怎生叫四德狗子?(樵)他一德咬贼,二德咬野兽,三德咬老鼠,四德咬鬼.(生)罢了,罢了,没 奈何护着狗子睡了.则我被伤之人,碉上不去.(樵)绳子抬吧.(抬介) 【清江引】狗排栏架造无般妙,个里难轻造.山崖斗又高,棘刺儿尖还俏,黑碌碌的回回直上到梢. 【前腔】八人抬坌煞那团花轿,这样还波俏.草绳系着腰,黑鬼儿梭梭跳,这敢是老平章到头的受用 了? 这段戏剧所说的"崖州蛮户",就是海南岛的黎族人.由于低纬度的气候,水土和烈日下 劳作的习惯,黎族人的肤色黝黑,古代在大汉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下,被汉族人称之 ". 为"黑鬼 汤显祖亦未能免俗,对黎族人也沿用这种不敬的称呼.他初到徐闻,在涠洲的船上就见到了黎 族人,其《阳江避热人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诗云:"乌艚藏黑鬼,竹节向龙王". 到了海南岛,他亲自接触了黎族的风俗习惯,欣赏了黎族的音乐舞蹈,纺织工艺,对黎族的认识 加深,对黎家男女充满了赞美之情,所以写下了《黎女歌》.历代谪臣在海南与黎家人的关系, 使汤显祖产生了这样一种认识:黎家人尽管皮肤是黑的,但是心肠很善良.因此,我们看到 《邯郸记》里砍柴的"黑鬼"是那样慷慨无私地接纳了流放到鬼门关的卢生.把自家的碉房给 卢生住,而且把卢生抬上了树梢. 所谓"碉房",是海南黎族的一种特殊的居住文化.宋代《太平寰宇记》就有黎人"巢居" 的记载.海南气候炎热,雨量过多,蛇虫繁滋,野兽出没,黎族先民上岛后,为了生存以适应环 境,就发明了"巢居"的住宅.选好可以做屋柱的树木,砍掉碍事的枝叶,在树上搭架木棍,覆 ? 39? 戏剧艺术汤显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