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二）

鸟 人（二） 我小的时候，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上着同样的学，参加同样的补习班，看着同样的动画片，捣着同样的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课余”活动逐渐减少了，尤其是上了小学之后，因为我发现我这样做是得不到好结果的。从这一点看，我是十分聪明的。在绝大多数孩子还在傻乎乎的玩沙子的时候，我已经发现大人的秘密了。你别乐，我说的是真的。我发现大人们总是带着“面具”生活，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且大肆宣传，尤其是在小孩子面前。比如我小学的数学老师办补课班，美其名曰有奥数秘籍，其实就是把一些课堂的内容放进补课班里去讲，用来多骗些钱。 我是很讨厌这样的大人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说谎，却又告诉我“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可是我没有办法，只好不理那些大人们，这样大人们一般不会把我当成坏孩子而打击我，我便有了那么一点自己的世界。唯一和我对着干的是就是我的班主任，一个姓张的教数学的老师，也就是那个办补课班的。他为人特别功利，还总愿意装清高，就是因为我坚决不去他那里补课，不管什么坏事，在他那里都有我的份。 我的生命真正发生转变，是在我小学五年级。 开学第一天，张老师领着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进了班级，简单介绍了一下后，吩咐她到最后一排和我同桌。张老师我从来不听，所以只记得女孩的名字叫姚静，便继续看我的漫画。 “你好，我叫姚静。”女孩坐到我旁边。 “你好，尤羽飞。”我的回答极其简单，因为我正看到漫画的关键之处，实在没工夫搭理她。 “尤——羽——飞。”她一字一顿地念道，接着一脸严肃认真地问我，“你叫尤羽飞，那你真的能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吗？” “呃。”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当然不能。” “那你还叫这个名字，你不成了骗子吗？” 名字又不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我爸妈怎么想的。我也用她的名字开始反攻：“你不是叫姚静吗？可你长的也不像妖精啊，你也是骗子。”确实，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妖精，倒有几分像仙女，不过我是不会承认的，承认了我就输了，我这样想。 她忽然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红彤彤的脸蛋上多出两个酒窝。 她说：“名字是我姥爷起的，又不是我，怎么能说我是骗子呢？” 我没词了，想收回刚才的话，她绝对是一个小妖精。后来，事实证明，她真的是小妖精。 小妖精看我吃瘪，笑得更厉害了，我扭过头不理她。她见我生气了，便不笑了：“生气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看着她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真的生不起气来，但还是装出恶狠狠的样子以维护男孩的尊严：“女孩子这样坏，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我听说，人太聪明，就像诸葛亮那样，叫做其智近乎妖。其智近乎妖的女孩子，不是做了尼姑就是做了别人的情妇。这是我妈说的。”我在结尾特意加了一句,以显示结论的正确性。 “我妈也这么说。”说完她就不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 我们就这么还算安静地度过一个上午，其间我观察她和我一样不怎么听课，她的头总是转向窗外，盯着外面看，我实在想不出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张老师又带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进班级，全班的男生开始欢呼，我也抬起头，明白了欢呼的原因：女老师十分漂亮，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秀发披肩，嘴唇因为害羞紧紧地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隔壁大姐姐一样。 “肃静——”张老师高声喊道，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从今天开始，李老师就是你们的英语老师了。李老师今年刚毕业，性格温柔，你们上课要好好听讲，保持纪律。听到没有？” “听——到——啦！” 我没有参与其中，我听说她是校长的侄女，班主任说这么多其实是在拍校长的马屁。于是低头继续看我的漫画，姚静捅了我一下：“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聊！”我回答，“你以为他们真会乖乖的吗？” 事实果真不出我所料，不一会儿李老师的课堂就一片混乱，人们借着录音的掩盖闲聊，在李老师讲课的时候起哄。我看到李老师的脸都急红了，却一点办法没有。我向姚静投去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脸色，颇为得意。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张老师铁青的脸，班主任的出现令全班瞬间安静下来，李老师像看到上帝一样轻松下来。 “你们就是这样上课的！就这样欢迎新老师！”张老师都快气疯了，点了几个人的名，“你们都给我出去站着去！” 他又扭过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多的语气，对女老师说：“李老师，你别生气，这帮淘气包们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以后谁不听话，干扰课堂，就让他出去罚站！” “那怎么好。”年轻的女孩子还是严厉不起来。 “怎么不好，坏学生就得这么管教。”说着，他像是在做示范一样叫我的名字，“尤羽飞！你也给我出去站着。” 我自然看出来了，张老师这是在帮校长的侄女撑面子，处处献殷勤。他这是用我来向女老师展示他的能力。我心想：你平时看我不顺眼就算了，现在溜须拍马还要让我陪你演戏，我才不干呢！ “老师，为什么？”我站起身问道。 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么不配合，提高声音质问我：“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不清楚。” “不清楚？我告诉你，因为你上课说话，扰乱课堂。” “我没说话。”我见他给我安排莫须有的罪名，更是死活不认罪。 “你还狡辩！”张老师满脸通红，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我显然在众人面前打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 “老师。”我听到一声细小的女生，姚静已经站了起来，“他真的没说话。” 这无疑在我的基础上又狠狠地来了一个嘴巴，他浑身颤抖，尤其是嘴角，一抽一抽的，像通了电一样。一声怒吼：“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去罚站！” 我们俩被他一手一个拎到办公室，我们刚进去下课铃就响了起来，午休的时间到了。他似乎有急事去办，来不及处理我们两个，又不想轻易放过我们，权衡一番后说：“你们给我在这里好好反省，还得写检讨，承认错误。”说完“咣当”一声关上门，接着我们听见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他把我们锁了起来！ “这个混蛋！”我咒骂，上前疯狂地转动门把手，想要把门打开。 “没用的。”姚静到是一点也不着急，拉过一张大扶手椅，一屁股坐上去，“门从外面反锁上，没有钥匙的话，你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我也找了一张椅子，与她面对面坐下，发出内心中的疑问：“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能帮我作证。但是话说回来啊，这件事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又何苦非要为我出头，来到这个班级的第一天就顶撞老师，结果和我一起受罚。”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十分郑重地回答我：“第一，你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受到诬蔑，就算他是老师也不可以这样。这不公平！”说着还举起小拳头挥了挥，好像自己是一个维护正义的战士。 “第二，你难道看不出来，班主任对这个新来的英语老师献媚讨好，他在借着管教学生向李老师背后的人拍马屁。” 我忽略了她自己也是新来的事实，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笨啊你。”她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像一个老师面对不争气的学生，“你没有发现他看李老师的眼神，还有说话的语气，和对待别人不一样吗？况且……” 她走到窗户前，用手指戳了戳，在玻璃上发出两声轻响，示意我过来。我也走到她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外看。透过玻璃，我看到三个背影并排走出校门。一个是班主任，他就是变成灰我也认得，另一个是李老师，还有一个光头的胖子是校长。张老师手舞足蹈，对另外两人说着什么。我说班主任这么着急要走，原来是去溜须校长了。 “还有第三个原因。”姚静继续说，“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们是朋友，对待朋友总还是要有点义气的，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受罚呢？”说着，她还双手叉腰，挺了挺胸脯，模仿义薄云天的大哥形象。有点滑稽，但很可爱。 我没想到我在她心中已经是朋友了，语气不太肯定：“我们是朋友？” “对啊，你不愿意吗？” “对，我们是朋友。”我肯定道，“但是，朋友，我们怎么出去啊？” 我们两个把张老师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能够让我们逃生的钥匙，我看来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半了。我近乎绝望了，疲惫地趴在一张办公桌上：“姚静，放弃吧，我们出不去的。” 姚静趴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与我四目相对，她问我：“你想不想飞？”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你一定想飞，每个人都想飞，你知道你为什么想飞吗？” 我摇摇头，我确实曾经做梦飞起来过，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为什么。她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其实，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模仿他自己的身体制造的人。上帝有翅膀，可以飞，人的背上也有翅膀，也可以飞。过了一段时间，上帝看到人们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突然觉得这样就显示不出人和天神之间的差距了。于是，上帝施法术，剥夺了人类的翅膀以及人类关于飞翔的记忆，并把人类的翅膀封印在人们的心底。所以，后来的人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可以飞翔，只有心中对飞翔的渴望，人们总想着去寻找飞翔的翅膀，却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本来就有一对翅膀。” 她从桌子上跳下来，继续说：“人啊，本来就是上帝的弃民，如果自己还放弃自己，还有谁能相信你？” 她快步走到窗台旁，打开窗子，新鲜空气涌了进来，吹着她的头发微微晃动，她迎着微风，抬起头，望向天空，伸出手好像能抚摸到天空一样。 “要么飞，要么枯萎！” 我被故事和她近乎呢喃的声音吸引，也沿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空。正当我在天空的蔚蓝中迷醉之时，她突然跑过来拉住我，又喊又跳：“我知道了，我想到逃出去的办法了！”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指着窗户：“我们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疯了！”我惊呼，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被她用手拍掉了。 “我没发烧。”她说，“你想想，这里是二楼，从窗台到地面的高度还不到四米，其实不是很高的。” 我趴着窗台向下张望，觉得还是有些高，我缩回脖子：“不行，还是太高了。” “又不是让你直接往下跳，你看那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颗硕大的杨树，栽种在离墙约三米的地方，树干有卡车轮胎那么粗，最高处的叶子能摸到五楼的窗户。有一支有我手腕那么粗细的树枝向窗户的方向伸过来，在我一跳就能抓到的地方，显然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我觉得可行，稍微活动了下身体，站上了窗台。我的心噗嗵噗嗵的跳，连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还是不敢跳。 “加油！我知道你可以的。”姚静鼓励我，“你能像鸟一样自由地飞，在这里也可以，不要让我失望。”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你可以做到”，心一横，一个鱼跃出去。 “啊——” 我抓住了树枝，死也不放手。身体跟随树枝荡来荡去，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我因紧张而尖叫。我发誓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乱来的事，什么过山车摩天轮比这个差远了。 最后，我的重力克服了树枝的弹力，身体不再摇摆，垂向地面。双腿软的不像话，站都站不稳，险些摔倒。我像提线木偶一样走了几步，抱着树干让心跳和血液平稳下来。我转过身向上看，姚静竖起大拇指。 “我做到了！”我喊，“我不会让朋友失望。” “我知道的。”她回答着，“你稍等，我马上就来。” 不久，我就看到她站上了窗台，不仅如此，手中多了柄黑色的雨伞。我认得那柄伞，是张老师的二十四骨长柄雨伞，那柄伞又大又结实，据说无论多大的风雨都不会把伞面吹得翻上去。她要干什么？ “我来了。”她喊着，撑起了雨伞，就这样跳了下来。 天啊，这比我还要乱来。黑色的“花朵”旋转着向地面落下去，就像被风吹落的树叶。 “你疯了吧！”看见她着陆，我赶紧上前，“多危险啊。” “没有啊，像飞一样，很好玩的。我看到角落里立着柄伞，觉得用来当降落伞应该不错，于是就尝试了一下。”她确实是妖精，思考的方式都和别人不一样。 “你是好玩了，我快要被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