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

子在川上曰 我的家在一条小河河畔，哗啦啦的水花上有一条美丽的拱形，厚实的台阶也已被人们磨得有一种金属的光泽，听外公说，桥名东仓桥，始建北宋，岳飞抗金曾经登上此桥，抗日时期，地方民兵在此桥上英勇抗击日寇，热血染红了小桥。外公每每谈到这些血雨腥风的事情，总会激动地热泪盈眶，双手颤动地向我诉说起他那个年代的事，让月光在他的皱纹凹槽里积溢。 我的外公生于一九三五年，生肖属猪。猪在常人话语中是骂人的，但外公不这样认为，要是人生下来能像猪一样吃吃睡睡，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也不做，着实幸福。猪比那些坏人要好得多，可他们竟还歧视猪。 在那段屈辱史中，年幼的外公常常跟着大人一起逃难。太公后来对他说，当一家人决定搬到乡下去住时，外公死死地抱住门槛，怎么拉也拉不开，几个人一起上，才总算把他的手掰开，大家都暗暗地流泪，一路上静悄悄地走，在路拐角的地方，却不约而同地回头，远远地，望着模糊的轮廓…… 就这样颠沛流离，终于等到安顿下来，太公却扛不动生活的重压，将外公寄到一个大户人家，外公讲到这里，总是很平静，听不出他有丝毫的抱怨，只有桥下不变的流水声，映衬着外公的神色一点一点凝重。 外公的新家是开染坊的，生活条件富裕，衣食无忧，在当时也是一种幸运，外公渐渐养出了大少爷的脾气，进了学堂玩物丧志。后来有一天，他的伯父到他家来，竟当着他的面说他是领来的，不是一家人，瞧不起他，气得他眼泪鼻涕直掉，抹也抹不干净，至今记忆犹新。于是午夜，外公想起自己身世的凄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听得隐隐约约的蝉声，心如刀割，身似油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觉得自己再无脸呆在家中，幻想哪一天被赶出家门，无人可依，惶恐可想而知。逆境造就人才，外公从此不再贪玩，本就聪明伶俐，将学堂所学掌握得滚瓜烂熟，一下考了个满分。 当时我们校长教我数学，他一巴掌扇过来，劈头盖脸就骂“你作弊了！”我说我没有。说到这里，外公依然像儿时那样，受了不可忍受的委屈，急于和你对峙，一辩究竟。他看着我想要得到我的支持似的。 “他就一把耳朵把我拽到黑板前”，说着狠狠地做出掐耳朵的姿势，“没作弊那就做两道。他就在黑板上出了两道题，嘿嘿，我马上就做出来了­—他就是不信我会变得这么快。” 的确，换作我，我也不信，饿死的骆驼比马强，但让地蛇变成飞龙，老校长是不会信的。尊严被诋毁，外公倔强地闹翻了教室，硬要也扇校长一个巴掌，最后校长不得不找太公，向他认错，让外公别再闹了。外公每次都要将校长认错的场景多说两遍。 期初，我只听出外公的得意，让校长弯腰认错，自己也能脱胎换骨，在外孙面前炫耀一番，越长大越知道其中的不易。有一个人只是出于道德而打我，只因良知而羞愧，假使我也有勇气针锋相对，那样，我会幸福。慢慢地，我也明白，对于外公，对于那个落后的年代，知识就是希望，知识就是精神食粮，受尽凌辱的人们绝不允许自己的心灵圣地也被玷污。那时的学习真是令人向往啊。 但这都是后话，外公很快毕业，考入南京农机学院，成为当时少而又少的大学生。在当时，大学生的字写在脸上就是一块金色的招牌，就是挫不坏的铁饭碗，就是所有人面对英雄的目光。 但外公似乎过于珍爱这份荣誉，从未跟我提起，后来才听母亲说起，外公当时是整个学校的团支部书记。 第二年，支边热潮就涌起了，有如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外公去了内蒙。 若干年后，他才回来，已不再年轻，不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烈日炎炎下造过桥，在花鸟市场嫁接过吊兰，辗转多地，最后一站是烈士陵园，默默地守墓。 我只知道他造的那顶桥横跨一条大河，坚固耐用，我只知道他栽植吊兰一日千计，后来的事我就都不知道，他也就都不说了，只有桥下潺潺的流水，永远地流着，载着外公不说的秘密，载也载不动。 外公的为人非常正直，朋友不多，但个个都很尊敬他。外婆家里当时是地主，老丈人很欣赏我外公，即使是困难时期，外公一到，立马端上三个白花花，黄灿灿的煮鸡蛋。老丈人是地下党，国共合作时，在皇军的枪口下利用身份暗送救命物资，后来日本人投降了，国民党逃跑了，太公打土匪，捐钱粮，却被误判为压迫阶级。那些日子，外公一点没有避嫌，日日守在太公家，替太公抗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也是以一个男人、一个清醒者安慰着太公。太公常说，外公是他的恩人。 这都是外婆跟我说的，哀叹着：“苦啊，苦啊……苦了外公了。” 精明能干的外公对我只有三个要求—读书、写字、做人。读了书肚子里就有货，人就不会轻飘飘的，练好了字，一撇一捺才有风骨，做好了人，才不枉活于世。 河水里泛起朵朵浪花，在身旁聆听着教诲，将外公的期望印刻在河床上，流淌在我脑海里。 外公逝世是在今年六月二十六，我期末考试第二天晚上，面临分班的压力，外公临终前一再强调，不许让我知道，不能影响我的发挥，我知道，他是怕误了我的前程。 写到这，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外公是过去时代的一朵浪花，推动了历史长河滚滚向前，我从他的身上体会到过去的辛酸苦楚，感受到上上辈的坚强，善良、自尊、感恩、纯朴、正直、无私奉献、饱含人情、不怕吃苦、懂得珍惜、内忧外患中打磨出的大爱的人格。 母亲常教育我说，做人要做到像外公那样，顺与逆，多想想外公是怎样教育你的。是的，外公是不会离开我的，肉体成灰，精神长存，子在川上，关注着我，引导着我，期许着我，川不竭，地不旱，您就永远立于那顶桥上，一身布衣，目光炯炯，深深诉说…… 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条长河上，未来如何，重任就都压在了我们身上。但是，中华民族的这条长河是永远不能停滞的。 送葬那天，我又站在那顶沧桑的石桥上，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里积蓄涌动的暗流，突然感到一种神圣的庄重，外公在那里看着我，外公，您在说什么，您再大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