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妈

迟到的妈 男人三十几岁了，还是打光棍，没别的原因，只因一个”穷”字。瞧瞧，村子里的房子就数男人的最破：泥坯青瓦，四壁萧然，除了一盏灯、一张床、一个餐桌，似乎找不出像样的家什。男人讷于言语，和村子里的人几乎没什么交情，加之人穷，村子人都瞧他不起。倒是有个媒婆很热心肠地为男人不断说媒。被媒婆找上的人家都笑着拒绝了，毕竟没有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穷人受苦，还纳闷媒婆怎么管起男人的婚事了。媒婆笑道：“这不是看着这孩子没爹没娘，身边没个人照顾，怪可怜的。三十好几的人没个家怎么能行哟。”村里人听了都笑着劝媒婆不要做徒劳无功的事情，可媒婆似乎铁了心要给男人找个女人成个家。 男人跟着媒婆到女人家的时候，女人坐在母亲旁边，用手指把玩着头发，怯生生打量着男人。媒婆向女人母亲不断地夸男人的老实与勤恳，而男人不好意思地则摸摸头，“嘿嘿”笑着，时不时向女人瞟去。 谈话结束，女人的母亲对男人说：“我的闺女精神不太好，以后还请你多担待些。” 男人使劲儿地点点头，他站起来，走到女人面前，涨红了脸，很久以后，似乎是用尽了气力才对女人说：“你……你……你愿意和我……和我一起回家么……”男人眼睛不敢直视女人，他感受到了手心沁出的汗。女人望着眼前腼腆的男人，忽地咧开了嘴，呵呵地笑着，说：“好……好……我和你……回家……回家……” 从此男人和女人结成了夫妻，男人很体贴，几乎啥活都不让女人干——其实女人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她做饭时不是忘记了放油就是把糖当盐放了进去，还经常打破盆盆罐罐之类的。和男人一起下地的时候，总是错把庄稼当做草给拔了，男人责怪她的时候她总是傻乎乎地对着男人笑，拿着拔起来的庄稼对男人说：“呵呵，我拔草……拔草呢……”弄得男人哭笑不得。到后来的时候男人只好让女人坐在旁边，女人百般聊赖地把玩着头发，傻呵呵地望着男人。 村里人都叹气道：“唉……这男人娶了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以后日子可难过咯!” 不久，男人和女人的儿子出生了，男人管他叫安子。男人和女人很爱安子，几乎把所有好的东西全部给了安子，女人则是由对男人的寸步不离变成了对安子的寸步不离。她总是抱着安子，傻傻地笑着对他说:“安子……安子……我是妈妈……妈妈……” 安子到了上学的年纪，男人把他送到了村里的小学，女人几乎每天都会陪着安子上学，帮安子拎书包，给他递早餐，早餐中必有几块安子最喜欢吃的茄子;安子在上课时她就等在学校门口，时不时走到安子教室外面的窗户看看安子。等到安子下课放学，她又当起了”背包客”，帮安子拎书包。小小的安子有时会和她说说上课的趣事，但那是个女人无法真正理解的世界，她只是“呵呵”地傻笑着，嘟囔着说”安子要乖……要乖……” 学校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女人脑子有问题，在下课的时候总喜欢去逗在校门口蹲坐着的女人，对她指手画脚，用嘲讽的语气叫她”疯子”，胆大些的孩子还会丢些小石头到她身上。刚开始的时候女人只是促狭地笑，但被这些调皮的孩子们玩弄多了她也会不开心，偶尔会拿了木棍追着捉弄她的孩子们跑。孩子们四处逃散，嚷嚷着”疯女人打人啦……疯女人打人啦……”安子几乎每天都会被那些孩子们嘲笑为”疯女人的孩子”，安子为此也和他们打过架，但小小的安子势单力孤，并非孩子群的对手。被打哭的他撕扯着喉咙喊道:”妈妈才不是疯女人!她不是疯女人!我不是疯女人的孩子……不是疯女人的孩子……呜呜……”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他被称为”疯女人的孩子”的情况，更无法改变女人每天被戏弄的情况。 打了架后的安子依旧每天去上课，只是在女人想帮助他拎书包的时候他有了抗拒感，而且再也不愿意让女人跟着他上学，他渐渐地不叫女人”妈”。女人似乎感受到了安子的变化，但并没有说什么，依旧每天陪着安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依旧每天被小孩子们戏弄。她看到了安子见到她时低头快步跑的样子，即便鼻头有些发酸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傻呵呵地笑。 后来安子上初中了，到了离家很的镇上去，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但女人却极少见到安子回家。安子不在家的日子里，女人常常会乱了心神，在男人做饭时总会喃喃着”茄子”，如果没有做茄子，女人一定会坐立不安十分焦躁，甚至不肯吃饭，为此男人不得不每顿都让女人亲手做一份茄子，说来也奇怪。安子的房间女人每天都会十分细致地打扫，即便她动作十分笨拙，每次打扫总要花上一天时间但她依旧乐此不疲，好像下一刻安子就会回来似的。当闲下来的时候，她总会到村口望望小镇的方向，似乎在这由小镇回村的路上会出现安子的身影。 在男人进镇的时候，女人会缠着男人带她一起去，因为男人会顺便去安子的学校看看安子。女人见到安子很高兴，但却不会达自己，只是把饭盒递到安子面前:”有茄子……茄子……”安子每次从女人手中接过饭盒似乎都不太高兴，女人发觉了并没有说什么。安子不止一次地悄悄和男人说别带女人来了，男人总是回答说：”可你妈很惦记你……”但每次总被安子粗暴地打断：“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她来!” 可男人每次到镇上来看安子时女人依旧跟在身边，而安子的同学们不知怎么知道了女人有些问题，许多人开始对女人指指点点，时不时把这事儿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安子有时候甚至能听到他们对他的挖苦嘲讽。十几岁的少年极其的自尊，每每发觉同学们在议论他有这么一个妈总感觉有一股火在烧着他，使他脸红直到脖子根。所以当一次女人气笨拙地把饭盒递给他时他粗暴地用力甩掉了饭盒，大声地吼道：“不是叫你别来了么?你还来干什么!净来给我丢脸!”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开，留下一脸错愕的女人和苦叹一气的男人。 直到安子在镇上念高中，女人真的再也没和男人一起去看他去。不过男人带来的茄子盒饭总有那么一股熟悉的味道，欲挥却难去。 后来安子读大学了，到了离家更远的省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寒暑假也只回去那么三两天。每次回去男人总是憨憨地笑着对安子说：“你妈每天都给你打扫房间，你瞧瞧多干净。还有，你妈给你做了你最爱的茄子啊，快吃!”安子总是闷头吃饭，而女人却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看着安子，偶尔冲他笑笑。安子不以为意，总是很反感回到家中见到她，每次都是匆匆离去。 男人明白，安子的匆匆离去与不回头是在逃避女人，逃避这个把所有爱都倾注在他身上的女人。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每一次离开与不回头正在让他渐渐地失去一些东西。 这年安子放假回来，刚走到村口邻家大婶便迎了上来，满含同情的看了安子，“安子你怎么才回来?你妈她……唉……病了，走啦……” 安子听了，手中的行李登时着了地，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邻家大婶：“你再说一遍?”大婶说：“唉……你妈她……她走啦……”他突然慌了神，撒开双腿往家里跑去。他一路跑着，眼泪悄然从他脸颊落下来。他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没了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推开门时，男人正坐在饭桌旁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看到安子急切推门进来的样子，只是吐出了一口烟，那烟气初时很浓厚，但随着它慢慢升腾，开始变得稀薄，最后逐渐消失不见。 “她呢?”安子急切地问。 “在山上睡着咧……她走前特意叮嘱我在她坟前种几棵茄子……她走前念叨的全部都是你……都是你啊……”安子从没见过男人落泪，可此刻，他分明看到，两行清泪从男人脸上滑落下来。 …… 站在女人的墓前，看着长得十分葳蕤的茄子，安子只觉得身上什么东西被掏空了，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默然。许久许久，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 一阵风吹来，茄子欢快地摇曳着，在安子看来，像极了当年傻傻笑着的她。只是她再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一声”妈”,终究是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