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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

2013-08-13 37页 doc 220KB 2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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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 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 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 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 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 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 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
二段琴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一)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 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 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 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 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 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 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 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 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是很多 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 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 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 霸地着了一笔色。张明买了一个, 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 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 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 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 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 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 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 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 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 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 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 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 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 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 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 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 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 边墙上挂满" 吉屋招租" 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 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 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 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 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 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 ……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 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 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 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 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 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 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 快六岁了。" 老头子 摇摇头叹息道:" 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 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 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 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 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 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 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 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 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 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 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 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 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 出不悦的神色,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 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 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 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 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 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 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 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 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 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 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 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 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 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织着时疏 时密的网,夜初时织,夜迟时拆,什么也网不住。 荷香准备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秋凉了。想不到倒在阎家待了一年。她揣摩 着到香港一时并无落脚之地,不得已也要请阎家多帮一个忙,但这些日子来她一 心多积点费用,给阎家的房饭钱比前短了些,说什么也求不出口,侥幸阎家也猜 到有这一层,自动给她一个香港朋友的地址,叫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那朋友。 她心想,最多只在那友人家住几夭,以后就算死了,连近都不要近;这些人, 全知道她是个弃妇。结果让她一抵步就从报章上找到房子,避开了不用求任何人。 她马上四处奔波求职,那几天一直把阿非丢在家里,丢惯了,她也不觉得什 么。 阿非的确也习惯了,有他度日的一套,睡觉是主要的一项,带他出去,他在 车上横竖也是睡。 荷香觅得了一份全职一份兼职,皆是粗活儿。她自己知道,贱人贱用,她本 身毫无技能,口吃,使她的求职条件更打了大折扣,虽然工作上并不一定需要她 讲话。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张明。抵港第一天就去找过他,正如料想中的,人早 已不在了。他为什么离弃他们母子俩,她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某一点为止,她还 可以不生恨。世道离乱,一切原无凭依。可是再往下想,她不由得要起责怨。她 不愿意。他娶了她,也有他的不甘。张明,和张明的一切,就像吃过的东西留在 嘴里的滋味,不是吃的时候的滋味了,淡了点,复杂了点,叫人回味,然而不会 想要再吃。 好在学校开学才不久,荷香便把阿非送进附近的小学插班念,每天留 钱给他中午买面包吃。她晚上赶兼职回不来,把阿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 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 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 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 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色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 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 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 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 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色都新鲜起来。阿非 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 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 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 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 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 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 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 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 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 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 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 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 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 " 哇" 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 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 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 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 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 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 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 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 做。 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 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 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 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 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 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 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 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 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 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 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 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 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 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 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 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 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 给阿非什么" 父亲的温暖" 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 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 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 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 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 她是简直无" 架" 可" 吵" ,只可" 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 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 砰 " 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 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 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 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 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 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 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 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 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 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 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 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 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 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 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 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 见到你……以前的……爸爸……" 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 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 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 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 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 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 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 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 他看到" 风景如画" ,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 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 如画" ,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 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 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 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 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 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 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 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 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 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 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 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 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 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 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 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 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 " 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 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 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 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 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 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 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 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 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 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 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 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 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 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 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 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 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 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 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 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 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 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 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 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 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 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 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 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 分。 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 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 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 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 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 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 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 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 喀 啦" 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 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 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 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 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 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 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 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 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 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 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 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 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 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 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 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 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 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 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 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 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 房伯好,再来一支" ," 房伯好, 再来一支" ……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 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 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 问一句话罢了, 大不了是个死。" 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 指着它道:" 那是什么?" 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 仿佛很感慨似的:" 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 急智生,冲口道:" 教我拉行不行?" (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 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 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 你真的想拉胡琴?" 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 来自己很想拉胡琴。" 好难的哦。" 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 好吧,房 伯——就教你拉胡琴吧!" 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 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 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 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 阿非凑上一句:" 不用钱的。" 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 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 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 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 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 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 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 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 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 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 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 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 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 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 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 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 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 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 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 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 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 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 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 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 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 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 别是真去 了" ,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 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 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 风球,就不要来了。" "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 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 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 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 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 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 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 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 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 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 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 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 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 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 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 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 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 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 血呀! 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 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 罗,哭死你呀!" 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 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 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 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 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 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 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 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 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 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 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 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 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 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 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 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 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 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 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 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 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 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 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 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 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 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 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 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 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 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 回道:" 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 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 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 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 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 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 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 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 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 啐"-声,气恨起来, 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 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 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 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 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 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 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 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 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 你" 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 是,是替我" 呢,还是应该说" 是,是那两支曲子".他问得聪明:" 你是张凤回 吗? " 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 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 我不就是了。" 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 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 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 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 嘿,不是呀,我是问 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 两年吧!" 她又问:" 拉二胡很久了吧? " 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 唔,很久了。" 他说。" 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 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 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 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 因为是发表意见, 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 你叔叔也 是拉二胡?" "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 哦" 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 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 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 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 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 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 像。" 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 正在读书的人,毕 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 激她了。 " 你是不是在做事?" 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 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 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 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 没一定?" 她诧异道。 "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 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 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 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 我在机场替人提行 李的。" 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 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 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 迟一点再跟你约练 习时间。" 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 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 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 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 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 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 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 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 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 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 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 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 咦,你的?没 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 莫非道。" 拿到 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 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 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 儿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 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 自言本 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因都过去 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 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 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 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 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 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 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 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 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 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 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 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 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 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 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 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 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 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 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 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 阿非呀,你的 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 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 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 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 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 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 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 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这么大雨。" " 你把这伞拿去。" "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 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 你拿去吧,我回去,淋 不了多少路。" "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 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 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 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 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 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 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 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 不——不如 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 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 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 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 也好,我也有点 冷。" 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 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 矛盾,凤回出了口:" 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 不是说什么吗" 、 " 不是说什么吗" ,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 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 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 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 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 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 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 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 不是说冷——" 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 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 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 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 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 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 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 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 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 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 度大。 " 你嫌这个不好?" 他问。 " 不,这是我叔叔的。" 她" 格登" 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 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 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 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 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 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 唔,我自小 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 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 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 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 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 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 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 你说什么?" (三) 她" 嗤" 一声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 我是在想,你和你叔 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 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 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 她上头三个哥哥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 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 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 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 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 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 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 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 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 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 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 多少。 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 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 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 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 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 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 你的扬琴 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 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 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 笑道:" 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 都是 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 一山不能藏二虎,一个房 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 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 是我女朋友你认 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 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 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 你的窗子向东。" 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 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 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 不 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 掣上," 啪" 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 啪" 一下子把灯开了, 他又" 啪" 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 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 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 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 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 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 哎" 一声,就过去了。莫 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 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 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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