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逻辑-评三月份台湾日日诗

淡淡的逻辑-评三月份台湾日日诗 淡淡的邏輯,評三月份台灣日日詩 董崇選 在這淡淡的三月天,讀詩的感受應該是(跟看杜鵑花一樣),「多美麗呀，」但實際上,在我努力看完今年三月份的三十首「台灣日日詩」之後,另有一首是本人作品,不必再努力看,,我最初與最大的感受是,「不懂,難解,茫茫茫，」 這些詩讓我困惑的原因有下列許多種, 一、 標題標不清題目。像,用足尖支撐人生,這標題是什麼意 思,詩中沒提到腳尖,整篇詩好像在談離婚的感受。「用 足尖支撐人生」是指離婚「太辛苦」嗎, 二、 詩情詩意都很模糊。像,瑜珈術,那首,是在述說或批判 瑜珈的功能嗎,或在講自己的成長過程, 三、 題目與內容不合。像,十字笑詩,有十二行,每行十字, 但第一行,「春節 跌倒小孩 笑嬉嬉」,獨為九字,是漏印 或故意的呢, 四、 標點符號有問題。許多人在行尾一律不標點,但「一律不 標」又非表示「一律停」或「一律不停」,而且有時不標 還很難判斷該停或不該停。像下面幾行該怎麼唸, 那加蓋淬礪的屋瓦,鏤空的十字窗透露 在城邦和城邦之間,逐漸聚集迷路的真理 和正義閃爍不停的身影 錯落在狂嘯而來的冷風中 五、 內容特殊又沒加註。像那首,向達利1931年畫作「軟鐘」 致敬,的詩,不熟悉畫家Dali,沒看過畫作「軟鐘」的人, 你不為他們另外加註,人家就很難理解詩中在講什麼。 六、 語言特殊又沒說明。像,塗确厝咧痚呴嗽,那首,是用漢 字來寫臺語,結果很多話,像「老爸愛撬」、「無斡頭」等, 該怎麼唸、是何意思,我都不知道。 七、 用字太深,很費解。像,職殤,那首,說到「殀殤的早春」, 「瞿癟的饑渴」,「急遯的一街遊魂」等,那麼多要查《辭 海》或《康熙字典》的詞語,實在難倒人。 八、 不明的你我他。有些詩中,硬是看不出述說的人稱到底是 何許人也。像,夢中車站,那首,「你」在四段中都出現, 但「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候車的旅客或等人的親 戚,好像真的不辨如夢。 九、 比喻似乎很玄。像,霧道,那首中,說「所有眼睛都一樣 無能張帆….無法出航尋找蘋果園的愛之船」。這麼一說, 眼睛就是被比成船,只是張不了帆、出不了航而已。把眼 睛比成船沒什麼不可,把愛比成船也行,只是眼之船在霧 裡駛向蘋果園去尋找愛之船的比喻,實在太玄妙了,一般 人很難想像。 十、 比喻前後不一。像,七股潟湖,那首,起先把潟湖比成一 張「大水床」,有著魚的「被窩」,也「安穩了多少飛翔的 夢」。可是後頭潟湖卻又似乎變成一個人,被稱呼為「大 肚的潟湖」,而「那一排大竹筏切開了潟湖的心事」。 十一、 比喻之中有矛盾。像,當我遇見死亡,那首,「死亡」既 是被遇見的「人」或「物」,怎麼又說「而死亡啊是一條 遙遠的道路」,我們會說「遇見道路」嗎,又像,真實的 童話,那首,既然把五十歲的母親比成「尾鰭截斷」的魚, 怎麼又說她「必須把羽衣抽紗來編織自己的窠巢」呢,怎 麼又能說她有「髮色」,會「向木魚扣問」呢,她既是魚, 又是鳥,又是人,就是詩中所謂「本有的三棲能力」嗎, 十二、 比喻違背事實。像,我撿到七十二片落葉,那首,把黃花 崗七十二烈士比成「拒絕腐爛」的七十二片落葉,想來很 有詩意,但卻說「時間的年輪還來不及紀錄你們的呼吸 聲」。樹的年輪是用來紀錄呼吸聲的嗎,又像〈生命即將 迫降〉那首,講到「吞噬仇恨的無邊沙漠繼續風化一匹匹 被坦克輾斃的木馬屍塊」。被坦克輾斃的通常是兵馬,怎 麼說成木馬呢,跟木馬屠城的典故有關嗎, 十三、 意象太抽象。像〈小詩二題〉之一的〈蕭颯正在園中〉那 首,提到「披滿顫抖的深秋,伏在案前執著夜色」。想像 中,深秋像一個人伏在案前,但「披滿顫抖」是披什麼服 飾呢,是雨露形成的珍珠衣嗎,又「執著夜色」是拿著什 麼樣的東西呢,夜光杯嗎, 十四、 無繼的意象。像〈航向,夜的淡水〉那首,一開始把淡水 河比成「消化不良的混濁肚腹」,但後頭的描述 (「潛行 加速的我們」、「擺脫窗外流竄的紛亂思緒」、和「預設的 海風即將發動逆襲,搶佔思念淪陷的灘頭」) 顯然跟肚腹 的意象關聯不上。 十五、 難明的話語。像〈鐵窗素描〉那首,提到「攤開鐵窗,一 共一千一百一拾一條判例」。為何剛好1111條呢,又像 〈黃昏〉那首,提到「啤酒來得太遲的季節」與「威士忌 酒來得太早的時間」。那必然指秋天與黃昏嗎,還有描寫 一位榮民計程司機的〈處境〉那首,提到「探親之後才聽 到浸過海水的琵琶」。浸過海水的琵琶是什麼聲音呢,只 是「弦音變成嘶啞」嗎,又像〈孤獨的騎士〉那首,講到 「巴洛克式的孤寂」。那是何等孤寂呢, 十六、 顛倒的字詞。像〈五色鳥〉那首,提到「嘴硬啄出來的樹 洞」。為何不說「硬嘴」而說「嘴硬」呢,又像〈碩風且 寒〉那首,為何不說「風碩且寒」、「風寒且烈」、「風烈且 冰」、「風冰且暴」,而一定要說「碩風且寒」、「寒風且烈」、 「烈風且冰」、「冰風且暴」呢, 十七、 有問題的用詞。像〈如果飛彈飛落我頭頂〉那首,說到「如 果飛彈飛落我頭頂,我偏好毫無預警」。是「偏好」嗎, 不是「偏偏」或「剛好」嗎,又像〈戒箊〉那首,說到「你 披著過厚的大衣」。為何不說「厚重」或「夠厚」而要說 「過厚」呢,還有〈我已經久底獨行在…〉那首,說到「城 市日午的陽光,朝假日空盪的街頭,拋出一個孤寂的目 光」。為何要說「陽光…拋出…目光」而不說「太陽…拋 出…目光」呢, 十八、 隨意的分段。像〈白髮之夢〉那首,第一、第二段都是句 意完整後才分段的,第三、第四段則不然。其詩行如下, 第三段 迷茫聽雨 第四段 憶起 我已不復記億 蝶翼拍撲 如何竟自暮年 搧起時光之浪 逆流穿行,回返 喧嘩流過耳際 朝顏,只依稀彷彿 試問,為何不把「只依稀彷彿」移到下一段接「憶起」兩字呢, 文藝如武藝。武藝有十八般,文藝也不只十八樣。以上,我不怕犯眾怒,在三十首詩中提出十八種困惑。我必須強調,我的困惑不必然就是你的過錯。說不定我的不解正是你的詩意呢,其實,在我這次閱讀的感受中,還是有許多令我稱好的詩篇詩句。底下便舉些例子, 一、 在〈走過死亡的幽谷—寫給林旺〉那首詩中,林廣說林旺這隻 象的死亡是「走向死亡之谷,找尋父母、兄弟與同伴留下的悠 長吼聲」。想像中,在動物園裡,林旺「每天重複相同的動作和 聲音」,只能「默默反芻沒有欄柵的幸福」。用這種動物觀點來 描述原野的呼喚、尋根的本能、與歸族找伴的情懷,反襯著「遊 客漂浮的眼神和喧囂」,真是情至也,語至焉。 二、 在〈五色鳥〉那首詩中,簡國輝用象徵派詩人慣用的「共感覺」 (synesthesia) 手法,說在「五色鳥望得出神的眼中」,瞧見「橘 紅色的回音裡,燒出叩叩叩的顏色」。最後說五色鳥啄出的樹洞 「空得………可以一口氣吞下上百隻好奇圍觀的望遠鏡」。這種 「先就音著色,後放空一切」的佈局,既反諷觀物者的迷失, 也帶出佛教的悟空思維,真是妙極。 三、 在〈視劫〉那首詩中,硯湘先說右眼失明的劫難使「眼慾不舉」, 無法「向妻的焦點,那正大光明的黑洞,挺進」。比喻雖帶色情,卻合情境,眼欲觀美,聚焦在妻,奈何視覺已差,正大光明的妻顏竟成黑洞,故而挺進無方。接著詩人說那右眼有如石沉大海,要將它「釣起」,只能「用分分秒秒串連成一條長長的釣線」,靠上帝「掌握釣桿」,令天使「勾起小指」(當釣鉤),再令魔鬼「挖出一粒耳屎」當釣餌。這種釣法多麼沒指望啊,真是有趣的幻想。 四、 在寫給建和的〈戒菸〉中,吳恙說蘇建和「回到暖暖的山區,忍著冷冷的寂夜」,於是勸他「脫去十三年的腳鐐」,躍上「比牢房大點」也「自由一點」的樓梯間,一起抽菸。最後說他的手微微發顫,讓詩人瞬間明白「我們的世界,對那些造成創痛的小小習慣,同樣也愛不釋手」。藉「暖暖」這地名來對照「冷冷」的環境,把一起吸菸的溫情傳到微微發顫的手上,最後悟出「愛不釋手乃習慣」的道理,真是見微知著。 五、 在莫渝翻譯的〈和平演說〉中,詩人裴外說政府大員「被漂亮空洞的一個語詞絆倒…張開大嘴,喘著氣,露出牙,而其和平論點的蛀牙,活脫脫地暴露戰爭的神經」。這可笑的畫面確實很傳神地點出,戰爭背後往往牽帶不堪觸動的神經,也就是詩中所謂「金錢問題的微妙」。 六、 在〈我們在哪裡,〉那首詩中,鍾喬讓一位士兵不斷用實在的語調問,「我們在哪裡,」在這簡單的疑問背後,我們看到「神燈,在戰火中,冒出濃濃的煙硝」,看到「風暴,在沙漠中揚起」,看到流血餓肚、朝看寺廟尖頂的男子被認定為恐怖份子,看到獨裁者使用化武而帝國主義者血洗古城。這簡單的疑問背後有多少複雜的問題啊，你忍心「在電視屏幕前」不動於衷地看那「如真似幻的戰爭片」嗎,你願「按指示」亳不後悔地「換上星條旗的被單」然後「安枕入眠」嗎, 七、 在〈非典型的擴散〉一詩中,商瑜容將美英聯軍攻打伊拉克和SARS疾疫合起來,寫出人類面對侵害的無奈。詩中說,「一些 禍難逐漸形成,誰染害誰是不可說的。如果非說不可,請戴上 口罩。(士兵不都戴了防毒面具,) 」在這人人封口的環境裡, 「沸騰的海灣」要把「船艦消毒」,但「空降部隊能不能快過飛 沫傳染,」在不斷「檢測、隔離、殲滅、安撫人心」的同時,「非 典型的聖戰」只能叫我們「戴上口罩,沉默地工作再工作」而 已。這是多麼無奈的寫照啊， 八、 其他在不少詩中有佳句。像朵思說離婚的人「坐在暗處,細數 橫豎的皺紋」,謝昆恭說「晴雨表拒絕顯示中年以後的心情指 數,溫度計怯於測量家小眼神的冷熱起伏」,詹冰寫到「外丹功 老嫗停手 打蚊子」,許願魚寫到「鐵窗上的小水滴 不知道是不 是 去年假釋出去的雲」,楊焜顯講到「厝角鳥仔 頭腦接電腦… 少年阿爸變老老 會頭 組頭 米酒頭」,吳音寧講到「地圖攤開 在權力面前…地圖上任何一小點 細看皆掙扎著求生的意願」, 而方群描述說「沉默流星的無心墜落,彷如妳迷離的閃爍雙 眸……」。這些話語都能把情思趣味生動具體地表現出來。 以上,我已經把閱讀三月份「臺灣日日詩」的感想統統坦率地說完了。其實,我喜歡的,跟我困惑的,關鍵都在「邏輯」這兩個字。邏輯就是道理,有邏輯就是有道理。詩的邏輯當然不是科學、數理的邏輯,而是美學、心理的邏輯。詩的內容與形式,在標題、謀篇、分段、造句、遣詞、用字,在比擬、意象、象徵、典故,乃至在語氣、節奏、押韻、標點等等各方面,凡是有關形、音、義、用的經營,都必須要有點道理,才能讓人心領神會,也才算有邏輯。我認為,詩不一定要有制式、明顯的規律、準則、或秩序,但至少要有淡淡的邏輯。裡外都沒有半點邏輯的詩,便是任性,便是濫情,便是胡來的「自由詩」。那種詩篇,就算摺成像杜鵑花一般美麗的花朵,恐怕也只宜插在自己的頭髮上,不好插在別人的胸前。你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