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改良思想及政治倾向

《红楼梦》的改良思想及政治倾向 反复玩味曹雪芹《红楼梦》原著，脑海里会浮现许多挥之不去的平民艺术形象，如晴雯、焦大、刘姥姥等。如果把一个个独具特色的平民形象与贾府中的所谓上流人物整合在一起，就会发现一个跟群居性动物十分相似的现象，而这种现象不光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为故乡”的淫乱与荒唐，而是有着严格的等级观念和严密的组织性，这种动物就是蜜蜂。将“红楼”社会与蜜蜂世界联系起来考察，众说纷纭的《红楼梦》主思想就会现出一些端睨。 食而不劳，劳面少食，育而不劳，劳而不育是蜜蜂世界的一大特征，蜂王控制着与雌蜂的交配权，蜂王后只负责生育，众多的工蜂或看家护院，或采办粮草，或照管婴孩，总之，天生就只有劳作的命。蜜蜂，是个人类化的精灵;“红楼”，是个蜂窝化的社会。“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是贾氏蜂群;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是史氏蜂群;“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是王氏蜂群;“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是薛氏蜂群。而“敕造宁国府”、“敕造荣国府”，就是两个蜂窝。金碧辉煌的府第凝结着劳动人民的血汗，无数看不见的“工蜂”每日里忙碌着为其提供金玉美食。这里不仅等级森严，而且组织严密，就连“下人”们也是三六九等，有头脸的管着没头脸的，大丫头管着小丫头。主子们象蜂王一样生活在蜂巢之中，众多的工蜂受其驱使，为其劳作。以宝玉为例，他在这个蜂窝里处于核心地位，虽然尚未承担起繁衍后代的任务，但众多的工蜂如袭人、秋纹、晴雯、小红、五儿、茗烟等不离左右的陪伴着他，还有上一辈的老蜂后呵护着他，惟恐受到半点伤害。在自然界，工蜂是性器官发育不完全的雄峰，它们负责所有蜂群的工作，包括采集花蜜花粉，分泌蜂蜡筑巢，喂养幼虫，维护蜂巢不受侵犯等，贾府管家赖大、周瑞、林之孝等相当于这种发育不全的雄蜂;在蜂群中，还有一些雄蜂没有毒刺，也不负责任何工作，也不离开蜂巢，贾蓉、贾环、贾兰等就是这种好逸恶劳的雄蜂;还有一种雄蜂只在天气炎热的时候扇动双翅帮助蜂巢通风散热，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如贾琏、贾芸、贾蔷等就这种出小力而余大利的雄蜂。 民间有句俗语:“蜂窝捅不得”，指的是自然界真正的蜂窝，《红楼梦》中类似这种“捅不得”的蜂窝现象比比皆是。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写道，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诉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再简单不过的一桩命案，却因“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而变得复杂起来。原来凶身主仆乃薛氏蜂群中人，“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因此，“如今凡做地方官，皆有一个私单”，私单内人员“打死了人命，可以白白的走了，再也拿不来的～” 一列私单就是一列蜂群，外人是一概接近不得的，须得离它远远的，别说是要捅它，甚至连“爱”都是一种罪过。天真烂漫的金钏儿只不过是张口接纳了宝玉从身边荷包里带来的香雪润津丹时，说了句“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便为王夫人所不允，尽管她跪下哭道:“我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王夫人哪里顾得这个小丫头片子“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还见人不见人”的苦苦哀求，“到底还是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其结局也只能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好端端的一口井就这样成了“爱死”之所。 如果说“爱”死金钏，是丫环之错，那么，“恨死”宝玉，则是主子之过。同为政老爷之子的贾环，对比宝玉尚且存在嫡庶之别，而对比贾家三妹贾探春则没有什么两样，对于贾府 “执政当局”的厚此薄彼，赵姨娘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敢怒不敢言，敢恨不能恨。于是“想仗马道婆要出出气”，欲置宝玉、凤姐于死地。只可惜，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弄死了一个。自己反落得个灰头土脸，满嘴白沫，中邪而亡。 尽管蜂窝不能捅，但还是有人把它给捅了，而且是狠狠地捅了，捅这个蜂窝的不是别人，正是贾府上下几乎被人遗忘了的贾环。 贾环与赵姨娘娘不同，毕竟他念过书，复仇的手段比他娘高明了许多。当他和宝玉同样面临严父考问的时候，他巧妙地把为爱而死的金钏儿抖了出来，不仅自己躲过了一劫，还替母亲和他自己出了口恶气。他按住贾政的袍襟，帖膝跪下，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房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死了”。 贾环添油加醋，几乎置宝玉于死地。贾政听此言，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来～拿棍子～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他嫌家人打得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被王夫人夺住板子后，“便要绳索来勒死”，待王夫人哭诉厉害，贾政才有所缓和，悲恨交加，泪雨如下。最后在贾母房里，看宝玉，果然打得重了，在王夫人的悲哀哭诉中终于完全清醒，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但悔之晚矣。 贾政对宝玉不能热衷功名醉心仕途心怀失望，又对他懒了应酬世宦名流、淡于讲经济学问大为不满，更对他“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富贵不知乐业，愚顽怕读文章”，追求个性自由的行为气恨难消，故而一见必遭呵斥，难得和气相向。这天宝玉会见名利熏心的贾雨村时，本已是话不投机，“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令贾政十分失望;又闻金钏儿投井，伤感不已，无心应答父亲训语，令贾政“倒生了三分气”;待忠顺王府来追讨琪官，贾政知他竟与戏子交往，气得目瞪口呆。送客回来尚未查问此事，再经贾环借金钏儿投井一事恶毒诬陷，认定宝玉“淫辱母婢”，更是火上浇油，对宝玉的失望怨恨达到极点，深为此生“逆子”悔恨，甚至产生了宝玉长此下去必将“弑父弑君”的恐怖联想，于是杀心顿起，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这一打不要紧，然而整个荣国府就象渗水的油锅一样炸开了，只听得窗外老太太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紧接着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个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贾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向八面玲珑的王熙凤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当丫环媳妇要上来搀宝玉，她却训斥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即使这样的混乱之中，王熙凤仍然是透着干练与周到，事事处处把自己置身于蜂群人物的核心之中。 宝玉被安置在怡红院养伤，先是“宝钗手里托着一药丸走进来”，不用说，这位性格稳重的少女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是不会贸然前来的，因为那样未免不太体面。而她来后，虽然注意着言语和行为的得体，但对宝玉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对他遭毒打的心痛却压抑不住，“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者，心里也——”。然而，“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身上的疼痛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探望宝玉的蜂群人物中，林黛玉好象让人已经等了很久似的。她的来临比较迟，但却最有吸引力。黛玉选择了黄昏的时候宝玉独自静卧时悄悄地来，我们总认为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不知有多少话要互相倾诉。出乎意料之外，只见她“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虽不是号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厉害～她听着挨了打的宝玉安慰自己的话，千言万语都涌上心头，半日，才抽噎着说出:“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话短意长，与宝钗形成鲜明的对比，宝钗对宝玉有责备，觉得他的被打是咎由自取，只是心疼打得太狠。而黛玉则不同，她没有半点责备意味，只是委委屈屈，担心宝玉将来还可能挨打，所以劝他“都改了”。黛玉的哭泣和劝告，是发自内心的担心，没有半点虚饰和矫情，有的只是心心相印的真情白，所以黛玉怕人发现自己的真情，听到凤姐来了，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院出去了。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在解读中国四大古典小说时曾讲过，《红楼梦》与《三国》、《水浒》、《西游记》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后者是“直面”的，而前者是“八面玲珑”。什么意思,他是说，《红楼梦》的很多细节、很多语言，都不止一层意思 ，往往是最不经意的一句“脱口话”，说出来的是最有深意的“关键词”。“从此可都改了罢”，这不光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规劝，往近处说，暗含贾政等人都有“改”的必要，乃至于贾府的一切不良习俗“可都改了”，往深处说，是这个世道都需要“改了”，因为这个世道是一个很不合理的世道。贾环的所作所为就是对这个不合理世道一次变态的反抗。 贾环庶出，在这个大家庭中事事处处无不深受压抑，理所当然的在今后的家庭利益分配中要占下风。所以，他和母亲赵姨娘千方百计地构陷宝玉，手段极其卑鄙，这也反映出封建大家庭嫡庶之争极端险恶的现实情景。 赵姨娘的反抗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封建的，她的姨娘地位决定了她反抗的无力与无助;贾环不择手段，给这个既得利益集团以沉重的打击，使其几乎乱了方寸，但仍然是不彻底的。贾探春的崛起，则意味着新生力量的不可战胜。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所处的时代虽“无朝代年纪可考”，但无疑是西方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时期，资产阶级的革命浪潮不可能不对这个“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的知识分子产生影响。 作者虽然对贾环与赵姨娘母子俩于利益争夺上所采取的不正当手段持批评态度，但对嫡庶争斗中，庶出一方所处的劣势地位给予了相当的同情。第五十六回“贾探春兴利除宿弊”则是以热情洋溢的笔调，肯定了下层人物获得正当利益的权利。本文之所以将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嫡派利益集团比作蜂窝，除了其不可侵犯的张狂性外，其另一面就是它不堪一击的脆弱性。从表面上看，蜂窝似乎很完美，似乎无缝可击，但它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不牢固。王熙凤从协理宁国府开始，在贾府的执政地位达到了顶峰，其后则漫漫淡出，取而代之的则是与贾环同为庶出的贾探春执掌朝纲。在探春眼里，偌大个贾府“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她要改革不合理的分配，首先试着从大观园开始，即便不成功也无碍大局。于是，她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几个本分老成能知事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规定他们的责任权利。“一则园子有专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二则也不用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子里辛苦”。改革一公布，众人听了，无不愿意，“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社会与经济效益剧增;“那一片稻地交给我„„”竟标者争先恐后惟恐投标不中，纷纷亮出了他们的标底。然一旦夺标成功，“又去了帐房受辖制， 又不与凤姐去算帐”，自由自在，人性得到了解放，各各欢喜异常，探春的威望也因此日益高涨，“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不体上情，天地也容不了”。 探春的“改良运动”并非一帆风顺，作为姑娘家，又是庶出，免不了要经受严峻的挑战。这挑战首先来自统治阶级内部她的生身母亲，探春的大公无私征服了心怀叵测的婆娘媳妇们，她的“得胜”是那样的酣畅淋漓。当凤姐带领一班婆娘抄检大观园之时，贾探春的表现依然是从容镇定不卑不亢。“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给我们展现的是一派大将风度，既体恤了下人，又赢得胜利。然而风波并未因此而平息，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内心没算成的人，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狗仗人势，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只听得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这一掌，用今天的话说，又何偿不是新生力量与腐朽落后势力的一次对撞呢, 作者借探春的口道出了一个带常规性的话题:“这样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也是作者对执政当局乃至后人的警醒。遗憾的是，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研究者虽流派众多，然大都只倾情于其中“几个异样女子”，贾探春兴利除宿弊所隐含的政治倾向，却并没有引起身居庙堂之高者的足够重视。